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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材多样化与人性救赎的可能

2014-07-16王春林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说

王春林

[——《满巴扎仓》(阿云嘎)——《妈阁是座城》(严歌苓)——《终极底牌》(张欣)——《很久以来》(叶兆言)——《种桃种李种春风》(余一鸣)——《野象小姐》(张楚)——《寻找花木兰》(杨小凡)——]

关于文学作品的评价问题,我们注意到,在一篇以柳青《创业史》为主要讨论对象的文章中,刘纳曾经提出应该从“写什么”“怎么写”以及“写得怎样”这样三个层面分别切入进行具体分析把握的观点。刘纳注意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评论界对‘写什么持不屑态度”,但她却坚持认为“对‘写什么的评论,从来是,始终是文学研究重要而合理的内容”。在刘纳看来,“什么”在文本中主要体现为“从表层的人物事件与背景,到中层的意义与意向,再到深层的隐含意义与潜在意向”。然而,“写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写”却也并非无所谓的事,“它标志着一种感知方式的选择和一种经验过程的体认。‘怎么写关系着作家艺术主动性的发挥,体现着作家的艺术表现力”。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写得怎样”。在刘纳的理解中,所谓“写得怎样”是指“艺术表现力以及所造就的表达效果,即作品在怎样的程度上体现了难以用其它形式传达的语言艺术的力量。”①必须承认刘纳的看法所具的充分合理性,她的确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我们在理解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时所应该坚持的三个方面的思想艺术标准。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当我们具体评价某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很难把以上三个方面做一种截然的区分,往往会把它们杂混在一起进行一种综合性的理解分析。我们之所以在这里要征用并强调刘纳看法的合理性,是因为这次对于近期小说写作状况的梳理,将会从题材的角度切入。所谓题材的选择,实际上也就是刘纳所说的“写什么”的问题。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如此一种考察更具有社会学层面的意义和价值,但我却特别信服刘纳的辩解之词,即这个貌似社会学层面的“什么”,实际上主要体现为“从表层的人物事件与背景,到中层的意义与意向,再到深层的隐含意义与潜在意向”。如果置换为另外一种表述方式,那就是,作家的取材问题,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关涉着文学文本思想内涵的深刻丰厚与否。既然如此,那作家的“写什么”或者说题材问题在小说写作中的重要性,自然也就凸显无疑了。

从题材的角度来观察年头岁尾这个阶段的小说创作,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题材选择的多样化。举凡历史、赌场、“文革”、教育、城市等诸种题材领域,都在作家笔下得到了足称深入的关注与表现。首先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是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的长篇小说《满巴扎仓》(载《人民文学》杂志2013年第12期)。从题材的角度看,这部作品既可以被归入到历史题材当中,也可以被看作是一部边地题材的长篇小说。之所以被归入历史,乃因为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遥远的满清时期的故事;而所谓边地者,则是相对于诸如北京、上海这样的中心城市而言要显得偏远许多的边疆地区的意思。进入新世纪以来,以边地那些原住民族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构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诸如阿来的《空山》、刘亮程的《凿空》、杨志军的《藏獒》、范稳的《水乳大地》与《悲悯大地》、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红柯的《乌尔禾》、马丽华的《如意高地》等,都是这一方面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品。这些小说的大量涌现,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汉民族文化的强势存在使原住民族文化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原住民文化的表现空间。作为对主流汉文化的一种反拨,着重于从原住民族群体的历史变迁和生存现状出发,探究蕴藏在民族文化内部的精神渊源和人文质素,便成为一些小说家特别是原住民族作家趋于一致的艺术诉求。另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在我国思想文化界的迅速蔓延,也是这类小说得以成长壮大的重要推动因素。就此而言,阿云嘎的《满巴扎仓》,自然应该被看作是边地小说写作的一种新收获。不能不强调的一点是,此前的那些边地小说更多地以新疆或者藏区为表现对象。依托于这部《满巴扎仓》,蒙古草原的形象终于得以出现在了边地小说的行列之中。

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满巴扎仓”,根本原因在于小说的主要故事乃是围绕满巴扎仓这样一座蒙古草原上的寺院而展开的。在蒙古草原,满巴扎仓的巨大名声与寺院中那些专门救死扶伤的药理学知识丰富的喇嘛名医存在着紧密的内在联系。作为一部有着突出传奇性色彩的长篇小说,《满巴扎仓》的核心故事与一部传世药典密切相关:“据说那是元末明初。元上都被烧,妥懽帖睦尔北上应昌后,一部药典从上都大火中被抢救出来,辗转一番到了鄂尔多斯。那部药典起初被保管在民间多年,后来满巴扎仓在鄂尔多斯北部建成后,它被移送至此保管。据说那部药典保管非常严密,然而,对它垂涎三尺者一直不乏其人。那部药典具体存放在什么地方,在谁手里,只有满巴扎仓的住持堪布才知晓。一代住持将老时会告诉下一代住持,那部药典在哪里,在谁手上。但是,上一代住持洛布桑堪布在他五十三岁那年忽然暴病而去。据说,没来得及给其下一代住持交代那部药典在何处。就这样,满巴扎仓有了一个天大的谜,引起了众人的贪念和猜测。”既然满巴扎仓藏着这样一部可谓是价值连城的药典,那么,这座本来就名满草原的寺院之成为各种社会势力集中关注的焦点,也就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实,上一代住持洛布桑堪布的暴病而亡这一事件本身,就是苦于保护这部药典而被迫使出的一种无奈手段。这一点,在叙述者的话语中有着隐隐约约的暗示:“虽然没有洛布桑堪布自杀的确凿证据,但他圆寂的时间,刚好是清兵出发直奔满巴扎仓的那一天。”洛布桑堪布的圆寂时间,之所以会和清兵出发的时间如此巧合,当与他提前获知清兵出发前来索要药典的消息有关。而这,也就意味着,洛布桑堪布实质上是为了保护药典而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牺牲。问题在于,尽管洛布桑堪布已然做出了自己的全部努力,但各种社会势力之争抢宝物药典的行为却并没有如其所愿而终止。阿云嘎的这部长篇小说所集中描写展示的,正是这样一个寻宝护宝的曲折故事。

这样,隐藏在满巴扎仓中的这部药典,自然也就成为了小说的艺术聚焦点。各种各样的力量都试图找到药典,并把这个稀世珍宝据为己有。其中,既有远在京城的清廷,也有蒙古本地的王爷府,还有满巴扎仓寺院里的名医喇嘛。惟其如此,达林台才会产生如此一种真切的感受:“原来,满巴扎仓是一个无底深渊。一个想要报仇雪恨的年轻人身着僧衣隐藏于此,一个装扮成药贩子的朝廷暗探也在这里觊觎着蒙古族医学宝典,求子心切的两位哈屯成了阴谋者的工具……然而,达林台断定真相还远远不止这些。”设定一个宝物,然后再展开关于寻宝与护宝的紧张曲折故事的讲述,如此一种艺术表现方式,非常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作为类型小说之一种的武侠小说。无论是金庸、古龙、梁羽生这样的新派武侠作家,还是如同还珠楼主这样所谓老派的武侠作家,在他们的小说中,寻宝和护宝,是最常见的情节套路之一。也正因此,阿云嘎的《满巴扎仓》便存在着被误读为类型小说或者通俗小说的可能。对于这一点,《人民文学》的编辑,其实也不无担忧。“对故事以白描讲法为主、内容上传奇性戏剧性较强的作品,如武侠、侦探、暗战、奇幻小说等等,人们习惯于视之为类型小说,往往为‘纯文学傲慢持有者所排斥。《满巴扎仓》和本期头条杨少衡的中篇小说《我不认识你》,恰恰在题材上很像夺宝、官场故事,但它们是胸有丘壑的不可轻慢的好小说。”②很显然,刊物的编辑之所以要在“卷首”中做以上一种强调,实际上就是担心会有读者误读《满巴扎仓》。然而,阿云嘎的值得肯定之处,正在于他把这样一部很可能会成为武侠类型小说的作品,进行了很好的思想艺术提升,使其成为了思想艺术内蕴相当丰厚的优秀小说。

这其中,最不容忽视的,是两个方面。其一是故事结局的处理,格外充分地凸显出了作家的悲悯情怀。面对着蜂拥而来的百余号清兵,满巴扎仓的住持扎仓堪布做出了一个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惊人决定。他说:“我想,保护秘方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公开。再说,对所有人有益的方子是不用保密的!我也想过,原先这部药典肯定不是什么秘方,它只是放在元上都的一间房子里,供医生们去翻阅的。明朝官兵烧毁了那里的诸多书籍后,这部药典才进入保密状态……我们到底又该如何传承这个药典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秘密的东西公开,将一个人手里保管的东西,交给更多的人。”怎么才能够交给更多的人呢?那就是发动满巴扎仓寺院中所有的人都来抄录传播这部药典。这样,等到清兵头目赶到满巴扎仓的时候,是否拥有那部药典,已然失去了任何意义:“他明白,那部秘方药典里所有的内容、智慧、技艺已永久地留在了满巴扎仓,谁也抢不走了……”扎仓堪布之所以要这么做,从根本上说,正是基于他对于药典的理解:“药典是救出病痛者的一种书籍。不管对帝王还是对平民,都是有益的东西。因而,这部药典不仅仅是满巴扎仓的珍贵遗产,也不仅仅是蒙古族的珍贵遗产,它更是人类共同的珍贵遗产。”正因为意识到药典是能够造福于病痛者的属于全人类的遗产,所以,扎仓堪布才断然决定以公开秘方的方式来达到更好地守护这份珍贵遗产的目的。道理其实也非常简单,只有最大限度地公开传播药典,方才能够达到发挥其普济众生的功用。从根本上支撑扎仓堪布做出如此惊人选择的,正是其内心深处一种挥之不去的悲悯情怀。

实际上,这种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悲悯情怀,正是支撑阿云嘎这部《满巴扎仓》成为优秀作品的根本思想底色所在。细读全书,好多地方都可以见出这种思想底色与精神光亮的存在。这一点,在苏德巴的师父拉布珠日身上体现可谓最为突出。“药即毒,医生是救星。医者不用别的,而是用毒救人性命。因此,医生用药的时候要针对病情,而不能针对人。否则,医生很容易成为刽子手。”“不管谁有什么罪,母亲腹中的胎儿是没有罪过的。不管谁恨着谁,没有恨胎儿的道理!治病救人的时候,医者没有权利犹豫。”“遇到重病之人,医者没有保密其医术的权利,也无保密其药方的权利。”拉布珠日之所以以如此一种方式喋喋不休地教导自己的弟子苏德巴,正是缘于其内心中一种生命存在至高无上的坚定理念。有了这种人生理念,他的悲悯情怀的生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拉布珠日的悲悯情怀之所以成为可能,也与他那不无曲折的人生经历关系密切。却原来,拉布珠日出身高贵,是旗王爷的公子,在拉布珠日未来究竟应该何去何从的关键问题上,他的父亲面临一种两难选择:“一是继承父位成为清朝的工具,一是到寺院当喇嘛毁掉一生。”但最后权衡再三的结果却依然是到寺院里去做喇嘛。因为“寺院是学知识的地方,今后不管哪个族,都要依靠学识才能立足于这个世界。谁都知道,清廷为了蒙昧蒙古人而建了许多寺院。然而,我们可以把清廷修建的寺院当做研究学习知识的中心。”在这里,阿云嘎借助于人物之口,实际上已经巧妙地道出了小说另外一重深刻的思想意蕴,那就是对于不同民族之间文化冲突的思考与表现。对于这一点,金巴与流浪医生潮洛蒙之间的一段对话,也同样很能说明问题。当潮洛蒙感叹清朝皇帝为了改变蒙古人的秉性,让他们由“苍狼变成绵羊”的时候,金巴特别强调“我们蒙古人也不是白痴。已把那些寺院当成了学术研究的场所”。很显然,所谓的学术研究云云,其实正是一种文化传承的意思。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中这部在元上都的大火中幸免于难的秘方药典,自然也就有了突出的象征隐喻意味。从根本上说,这部药典,正可以被视为蒙古民族文化的一种象征之物。满巴扎仓的这些喇嘛们与清廷之间围绕这部药典所生发出的这一场寻宝、夺宝与护宝的貌似武侠的激烈争斗,实质上是满蒙两大民族之间的一种文化碰撞与冲突。借助于类似于夺宝这样的一种武侠作品架构,最终传达出如此深厚的一种思想含蕴,正是阿云嘎《满巴扎仓》值得肯定的“胸有丘壑”处所在。

其二,则是阿云嘎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对于笔下若干人物足称复杂丰富的人性世界,进行了可谓通透的勘探与表现。在具体展开这一特质的分析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满巴扎仓》除了类似于武侠小说一样的寻宝、夺宝与护宝的情节结构模式之外的另一点艺术结构特色有所了解。这就是,在围绕药典所构制的主体故事之中,小说也还穿插着另外一个潜伏报仇的故事结构。这一条结构线索的设定,与小说的主人公之一苏德巴有着殊为紧密的内在联系。苏德巴是满巴扎仓中一位年轻的喇嘛,师从于医术精湛的老喇嘛拉布珠日。正如同他的师父拉布珠日一样,苏德巴也有着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原来,苏德巴原名钦达穆尼,也曾经是一位拥有着高贵血统的小王子。他的母亲琪木德次仁是本旗贝勒老王爷的侧哈屯,不仅侧哈屯本人深受老王爷的宠爱,而且钦达穆尼也很受父亲的宠幸。为了争夺王位的继承权,生有两个儿子的大哈屯不惜设计诬告陷害侧哈屯。眼看着琪木德次仁和她只有三岁的儿子钦达穆尼就要惨遭毒手,老王爷只好委托手下兵头达林台连夜携带钦达穆尼匆忙出逃。由于达林台的忠心耿耿,钦达穆尼终于得以逃脱魔掌,在阿拉善被养父日格牧德抚养到十三岁的时候,被送到了故乡进入满巴扎仓成了一名小喇嘛。钦达穆尼被达林台带着出逃之后不久,就听到了年轻的侧哈屯暴病而亡的消息。等到钦达穆尼变身苏德巴,成为满巴扎仓小喇嘛的时候,养父不仅把他悲惨的身世讲给了他,而且还叮嘱他一定要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母亲报仇。既然背负着如此离奇的身世和如此沉重的报仇心愿,苏德巴的心理就一定难获轻松。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是,从苏德巴的故事中,我们不难寻绎出中西两大叙事母题原型来。就西方而言,苏德巴的故事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杰出悲剧《哈姆雷特》,尽管说哈姆雷特的替父报仇变成了苏德巴的为母伸冤。就中国来说,苏德巴的命运遭际还可以让我们联想起元人纪君祥的悲剧《赵氏孤儿》。达林台舍生忘死的救主故事,与程婴的舍子救孤,显然有着深层文化心理的同构性。能够把这样的叙事母题原型巧妙地嵌入到围绕着药典所生发出的情节模式之中,所说明的,正是阿云嘎一种非同一般的艺术创造能力的具备。

事实上,也正是在苏德巴曲折悲剧命运遭际的讲述过程中,他那种一直处于被撕裂状态中的人性世界得到了充分的艺术展示。一方面,作为有着被迫害遭遇的小王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自己所身负的为母报仇的使命。但在另一方面,从十三岁开始,他就成为了满巴扎仓里的一名喇嘛,师从拥有悲悯情怀的拉布珠日学医。医者的特定身份本身,就要求他不能心存仇恨,而只能够慈悲为怀。也正因此,在苏德巴的内心世界中,长期以来一直被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猛力撕扯着:“当仇恨之火烧灼内心时,来自于师父的慈悲气息又在抚慰着他的心。‘要想做一名医生,是不能心存仇恨的。要善待所有生灵,你手中的药,才能功效不凡。拉布珠日常对他说,‘药是什么?善者手里救命之圣物,恶人手中夺命之毒剂。师父爱他,再也不能回日格牧德阿爸家的他,自然就把师父视为父亲。然而,师父的话,并没有让他忘了胸中的仇恨,反而让他学会了尽量隐藏仇恨。这样一来,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分裂为两个人。”苏德巴内心中这种突出的自我撕裂感,通过旺丹那神奇的号脉功夫也能够得到充分的证明:“都说你性格温和,但你的脉搏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凝结。你是一个心病很重的人,内心充满仇恨,脉象就是这样……你的脉象真是奇怪,号着你的脉,仿佛觉得你是另外一个人……”既然内心长期处于这样一种被撕裂的煎熬之中,苏德巴的那样一种精神痛苦就可想而知。幸运之处在于,苏德巴进入满巴扎仓后居然遇上了拉布珠日师父。在拉布珠日言传身教的感召影响下,苏德巴被仇恨所左右着的内心戾气逐渐地获得了一种积极有效的化解。当师父嘱咐他去给很不容易方才有孕在身的乌仁陶古斯取药,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复仇机会的时候,他的内心顿时陷入了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不该采取报仇的行为?苏德巴委实一时难以决断。在经过了一番痛苦万分的内心挣扎之后,一种善的力量还是占了上风:“色日吉走后,苏德巴抓起剩下的五包药,倒在炕上放声痛哭。人的内心是多么奇怪呀!他拿起后来包的药给色日吉的刹那间,仿佛就看到了母亲。但一瞬间,亲生母亲似乎又幻变为乌仁陶古斯哈屯。都是一样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母亲啊!这样想着,他没抓稳后来的五包药,掉在了地上。”然而,尽管苏德巴的善念已然占了上风,但最后却还是和师父一起被当作堕胎的嫌疑人关押起来。这就使得苏德巴不能不再次心生波澜:“为了保住胎儿忙乎了半天,结果却被当作企图堕掉胎儿的嫌疑人关押在这儿,苏德巴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世界已经无可救药了。如此颠倒黑白,如此善恶不分,如此恩将仇报,这样的世界早就该雷劈火烧了!他如今已处于近乎疯狂的状态,为好多事后悔不已:后悔当初没有把已经包好的毒药给色日吉,后悔接着还参与了抢救乌仁陶古斯,更后悔这些年徒有复仇之心却一直迟疑不决……”很显然,苏德巴的这种首鼠两端,非常类似于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位总是犹豫不决的哈姆雷特王子。但到了后来,也还是拉布珠日师父的一番话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拉布珠日说:“孩子啊,爱与恨,每个人心中都有。然而,爱有大爱和小爱,恨也分大恨与小恨,这其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呀……”面对着师父的谆谆教诲,“苏德巴点着头流泪了”。苏德巴的流泪,无疑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这一细节的出现,就标志着苏德巴终于还是从一己的个人恩怨中超拔而出,接受了师父拉布珠日那样一种普度众生的悲悯情怀。从根本上说,因为如同苏德巴这样有着深仇大恨的复仇者,能够实现一种精神的自我超越,能够宽恕自己的仇敌,所充分昭示出的,正是一种人性自我救赎的可能。

实际上,也并不仅仅是苏德巴,小说中的其他一些人物身上,也都不同程度地体现着这一点。比如那位哈屯苏布道达丽。身为旗府协理的哈屯,为了能够早日生得一位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在丈夫的一味撺掇下,她本来与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一直争斗不已。但是,在意外得到了金巴的信任之后,苏布道达丽的精神境界顿然有了明显的提升,一下子就脱胎换骨了:“‘药典!苏布道达丽重复的时候,没出声,只是嘴巴动了动,眼里噙满了泪水。金巴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托付给别人,而是要托付给我,这么一想,她激动不已。被人信任的感觉多么美好啊!尤其接受金巴这样的人的重托,她感到幸福。”正是因为得到了金巴的信任,为了保护药典,苏布道达丽最后居然跃身于滔滔黄河之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就这样,苏布道达丽以如此一种毫无疑问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人性救赎。把苏布道达丽、苏德巴以及洛布桑堪布最终做出的公开药典秘方的决定联系在一起,阿云嘎这部《满巴扎仓》那样一种充满悲悯色彩的人性救赎主题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艺术表现。

同样与人性救赎主题密切相关的另外一部长篇小说,是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载《人民文学》杂志2014年第1期)。最近一些年来,严歌苓的小说创作确实称得上是风生水起,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绩。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严歌苓不仅写作精力特别旺盛,而且小说所涉题材领域也相当开阔。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都在严歌苓的笔端得到了艺术性的描写与呈示。从旨在关注表现乡村革命史的《第九个寡妇》,到思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问题的《小姨多鹤》,再到书写知识分子精神苦难历史的《陆犯焉识》,一直到我们这里要专门论述的以赌场和赌徒为表现对象的《妈阁是座城》,严歌苓所涉题材领域的广阔丰富,确实令人咋舌不已。很多作家的写作,终其一生都会受到一己真切人生经验的局限,只能够书写自己最熟悉的那些题材领域。而严歌苓,却很显然已经超越了这一点。面对严歌苓,一种突出的感觉就是,好像只要她愿意,任何一种题材都能够在她的笔下得到神采飞扬的艺术表现。即如这部《妈阁是座城》,在作家进行写作之前,你真的很难想像,如同严歌苓这样丝毫都没有赌场经验的作家,居然会涉足如此奇特的一个题材领域。关键的问题更在于,严歌苓不仅写了,而且还写出了如此之高的思想艺术水准。能够单凭采访,就把自己并无直接人生经验的赌场题材写到如此神采飞扬的地步,所充分说明的,其实正是严歌苓一种超乎群伦的思想艺术创造能力。在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中,中国当代专门以赌场为表现对象的小说本就非常少见,而以一部长篇小说的方式书写赌场人生故事,严歌苓的这部《妈阁是座城》绝对是第一部。在具体展开对作品的分析之前,单只是就填补题材空白的意义来说,这部小说也首先应该获得高度的肯定。

尽管小说篇幅多达数十万字,但故事情节却并不复杂。简单地概括一下,严歌苓所讲述的,实际上也不过是发生在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一个女人是梅晓鸥,三个男人则分别是史奇澜、段凯文和卢晋桐。而且,更进一步说,对于赌场的描写,并非严歌苓书写的重心所在。就其根本的艺术宗旨而言,赌场不过是严歌苓手中的一种道具,借助于这一特别的道具深入勘探表现复杂深邃的人性世界,方才算得上是作家真正的写作动机之所在。这部赌场小说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就突出地体现为严歌苓对于几位主要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无论如何,梅晓鸥都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三位男人之所以先后与梅晓鸥发生人生关联,皆是因为赌场的缘故。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妈阁是座城”,乃因为故事主要发生在澳门妈阁的赌场里。梅晓鸥的远祖梅大榕,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是因为赌性十足嗜赌如命,最终在输得精光无颜返乡的情况下,投海自尽。梅晓鸥的投身于澳门妈阁,成为赌城业内知名的“叠马仔”(所谓“叠马仔”,是澳门所特有的一个词汇,字面解释是处理筹码的人,实际上是澳门依靠赌场现金换取泥码为生的特殊的人群。他们往往低价收入泥码,或是靠关系获得泥码。同时,也会放高利贷。实质上,也就是赌场里的中介),应该说与其祖上的遗传基因存在着一定关系。当然,梅晓鸥从事这一行当的直接原因,还是因为男友卢晋桐的嗜赌如命。虽然卢晋桐是她儿子的生身父亲,但他们俩实际上一直都只是情人关系:“那个男人另有一个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条繁华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她之所以在和卢晋桐有了一个儿子之后还要断然决然地离开这个男人,正是因为卢晋桐根本就戒不了赌:“她预感他又是一个梅大榕,发誓是诚心的,毁誓也不是故意的。有种热病就是这样,到时它就复发,因此晓鸥在手机里告诉卢晋桐,她不怪他,只怪那绝症。然后她把手机挂了,往对面墙一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断然离开了卢晋桐之后,梅晓鸥居然跑到澳门妈阁做了一个赌场里的女叠马仔。为什么会如此呢?只有在遭遇到史奇澜后,梅晓鸥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中所潜藏着的那样一种报复念头:“她还突然悟到,自己挣起赌场和赌徒的钱,依赖卢晋桐们史奇澜们段凯文们的灾难发财是在报复,是在以毒攻毒。”“她没有从实向段凯文交代自己的发家史,她不会向任何人交代。她在赌场里陪卢晋桐度过那么多时日,她自己对赌场和赌博的熟识到了仇极反亲的地步。在躲避卢晋桐的几年里,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卢晋桐的赌友。其中那么一个赌友,就是晓鸥来澳门的桥。”究其实际,梅晓鸥之所以要到妈阁成为女叠马仔,与其骨子里对于先祖梅吴娘的性格遗传,也有着不容忽视的隐秘联系。当年的梅吴娘,出于对自家男人的刻骨仇恨,居然用扼杀男婴的方式来报复婆家:“隔着一百多年,在机场等候误点航班的梅晓鸥想象这个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个个头朝下按在半满的马桶里,心里数‘一、二、三、四……,好了,讨债的回去了。梅吴娘就这样连着杀死梅家三个男婴。”我们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母亲,居然能够如此狠心地接连扼杀三个自己亲生孩子的生命。她之所以要这么做,与其内心中所潜藏着的仇恨密切相关。一方面,我们固然可以理解她对自己的赌徒丈夫梅大榕的刻骨仇恨,但在另一方面,一个女人,竟然能够实施如此一种报复方式,却也充分说明着她生性狠毒一面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梅晓鸥之落脚妈阁赌场,并成为业内颇为知名的女叠马仔,正是承接梅吴娘这位祖奶奶内心中狠毒一面的结果。

然而,就连梅晓鸥自己恐怕也很难想象得到,摆脱了一个赌徒卢晋桐,却并不意味着她从此就与赌徒撇清了关系。因为置身于妈阁赌场之中,因为要通过做叠马仔的方式来讨生活,自然也就无法避免要与形形色色的各种赌徒打交道。在这长达十多年的叠马仔生涯中,先后介入到她生活中的史奇澜与段凯文,就是其中极有代表性的两位。这两位男人的先后出现,显然预示着梅晓鸥其实很难轻易摆脱赌徒男人的纠缠。史奇澜既是心灵手巧的雕刻家,也是腰缠万贯的收藏家,但就是因为嗜赌如命,到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倾家荡产:“最开始他还输五六局赢一局,后来就不对了,兵败如山倒地输,先输掉两个工厂,后来印尼和菲律宾的木场也从赌桌上走了。几亿家产,一表人才,可怜现在靠偷渡船当垃圾给运进澳门。”“史老板现在所有的债务加起来比他财产、房产的总和还多出一倍,史老板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没的不过是一个比一文不名还穷的老史,比一文不名还要穷一亿多元。”欠别人的且不说,单只是在梅晓鸥这里,他就欠着一千三百万。但奇怪的是,即使欠着这么多的外债,出现在梅晓鸥面前的史奇澜却依然神定气闲:“他手边一堆筹码,那种公子哥式的慵懒怠惰全不见了,此刻的他绿着两只眼,神气活现,让晓鸥怀疑他的濒临破产是个大骗局,为赖晓鸥的账而设的。”但令常人感到惊异处在于,即使身负如此大的债务,史奇澜却不仅依然保持大将风度,而且还要想方设法地重新回到妈阁,重新坐回到赌场上去。他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地偷渡到澳门来,就是为了获得再上赌场的机会。对于史奇澜们嗜赌如命的心理,梅晓鸥有着太过于透彻的了解:“晓鸥知道现在的史奇澜拉不得,也劝不动,把他拉下赌台他会要你的命。”“热病上来,病入膏肓了,别说一块伯爵手表,就是押上他的手指头,也不在话下,只要典当行收手指头。可怜老史和卢晋桐输到赤条条无牵挂时,真说不准会拿父母给的五脏四肢七窍去押,只要押得出钱来。”这就称得上是入木三分了。作为一部赌场小说,严歌苓真的是做到了对于赌徒心理明察秋毫般的精准把握。只要是赌徒,无论是谁,当然都希望自己在赌场上能够赢钱。但在很多时候,输赢的结果对于这些嗜赌如命的人已经不再发生作用。对于类似于史奇澜们这样已经输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步的赌徒而言,只要能够让他坐到赌台上,让他触摸筹码,让他下注,一句话,只要能够让他参与到赌博的过程之中,就已经获得了最大的心理满足。从根本上说,对于那些已然病入膏肓的赌徒来说,赌的过程比结果的输赢重要得多。借用异化理论来阐释,如同史奇澜这样赌性十足的赌徒,其实已经处于被赌场扭曲异化的状态中了。惟其如此,梅晓鸥才会对于史奇澜做出这样一种定位描述:“这样一个输不服的赌棍。这样一个乐观的输者。晓鸥觉得自己很长了一番见识。眼前这位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都还没输急眼,还这样两袖清风地接着去赌,不能不说他是个罕见的人格,不得不让梅晓鸥心生畏惧。”正因为把赌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偷渡来到妈阁的史奇澜在被梅晓鸥的手下阿专囚禁在房间之后,为了能够参加赌博,居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从十五层高楼上攀爬而下,最终失足坠落,幸好被八楼的花架子给挂住,方才捡回了一条命。

其实,嗜赌如命被赌场扭曲异化了的铁杆赌徒,又何止是史奇澜一人呢?段凯文同样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涉足于妈阁赌场之前,段凯文是一位经过自身的不懈努力而最终得以摆脱卑微出身的成功人士。不仅身价过亿,而且他的形象与事迹还总是会不断地见诸于报端:“老刘怎么介绍他的呢?一年挣几个亿,北京三环内几个楼盘入住、五环外几个楼盘正开盘的大开发商,上过财富杂志和各种大报小报的成功人士,一年赌桌上玩个把亿,那是段太太骄纵他出来怡情消遣的。”但就是如此一位成功人士,一旦身陷赌场泥淖,就难以跳身而出,如同史奇澜一样,到最后也输了个精光,彻底地倾家荡产。能够见出段凯文豪赌生性的,是他那样一种“拖五”“拖三”式的玩法:“‘拖三是个黑玩法,台面上跟赌场明赌,台下跟晓鸥这类‘叠马仔暗赌。若拖五,台面下输赢就是台面上五倍,万一段凯文赢了,等于在台面下赢了五个梅晓鸥。”也正与此种豪赌方式有关,小说开篇不久,初始出场的段凯文,之所以一下子就欠了梅晓鸥三百二十万巨款,就与这种特别的玩法有着直接的关系。关键是,这仅仅只是段凯文的一次赌博,倘若次次皆是如此,那就是拥有一座金山也要让他给赌塌了。尽管一开始段凯文因为非常及时地在约定的时间内就把所欠巨款汇给了梅晓鸥,顿然让梅晓鸥生出了自己终于没有看错人的感觉:“钱庄通知,一笔七百万的款项要汇过来。这是段总还得第一笔款,一天都没拖。第八天,所有款项都汇到。钱庄的效率比银行高。晓鸥没有错下段凯文的注,她赢到一个诚信的朋友。”然而,此后的一系列事实,却充分证明梅晓鸥做出的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究其实质,段凯文不仅不是一个诚信的朋友,而是一位十足的无赖。细读小说,你就不难发现,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梅晓鸥这样的叠马仔,与史奇澜、段凯文之类的赌徒之间,到最后构成的竟然是一种猫与老鼠的关系。欠款的一方想方设法地试图逃避,而追款的一方却又要千方百计地把款项收回来。一方要逃,另一方又必须追着不放手,二者之间构成的,就只能是一种类乎于猫与老鼠的天敌关系。

严歌苓这部《妈阁是座城》,很大一部分篇幅所描写展示的,就是梅晓鸥这个女叠马仔与史奇澜、段凯文这两位赌徒之间相互竞逐的故事。就段凯文而言,他在梅晓鸥这里的讲信用,说来说去也不过仅仅只是开头的这一次而已。从第二次打交道起始,段凯文就不再守任何信用了。尽管出现在梅晓鸥面前的,似乎还是那位总是先发制人采取主动态势的段总,但不再还钱的无赖却是一耍到底了。而梅晓鸥自己,在长达十多年的叠马仔生涯中,也早已练就了一种怎样对待赌场无赖的手段:“任何惨输的赌徒都可能赖账。梅晓鸥从十年前就开始认识一批勇于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们的道德最下限当作处事起点,替他们想到最下三滥的做法,替他们想出最邪恶的对付她的招数,然后自己就会明白怎样去接招、拆招。”既然赌徒们要下三滥,那么,梅晓鸥也只能够还之以下三滥的方式。而下三滥,不管怎么说,都是人性恶的一种体现。无论如何,从事于叠马仔这种职业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梅晓鸥的某种人性堕落。又或者,赌博这种特别人生形式的存在本身,也正可以被视为人性恶的一种证明和体现。大凡与赌博沾边者,均难逃人性堕落的窠臼。

然而,同样是嗜赌成性以至于倾家荡产的赌徒,史奇澜与段凯文最后的人生结局却大不相同。一个获得了精神的拯救与重生,另一个则被扣警察局,终至堕入了人性的深渊而难以自拔。史奇澜的被拯救,与拯救者梅晓鸥施与他的无限关爱存在着密切关系。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梅晓鸥与史奇澜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既是赌场中的对手,同时却又是精神情感上的真切依恋者。尽管史奇澜欠着梅晓鸥一笔巨款,尽管史奇澜不时地要在梅晓鸥面前玩个失踪的骗局,但梅晓鸥在内心深处却一直都保有着对于史奇澜一种奇异的恋慕感觉。或许与初次见面相识时的那一眼有关,史奇澜在梅晓鸥内心中总是占有着某种特别的位置:“晓鸥头一次见他时眼睛里泛出的两朵涟漪他看见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后他在工作间雕刻的时候,晓鸥去看过他几次,本来是去催债,看着他那双秀美的手握着雕刻刀化腐朽为神奇,她把飞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时他又在她眼里看到了有关他的胡思乱想,尽管此刻她对他的梦全都碎了,她还是好怜惜他。”尽管明明知道史奇澜是一个难以回头的赌徒,尽管知道应该戒掉这个对自己有害无利的男人,但梅晓鸥就是无法挣脱对他某种莫名其妙的依恋:“晓鸥坐在法庭上,茫然的心在很远的地方。找不到老史的时候,她才感到世界真的是很大。”之所以会感觉到世界很大,正是因为她自己空落落的内心世界找不到着落的缘故。正是因为内心中一直潜藏着这样一种美好的情愫,所以到最后梅晓鸥方才会以免除债务的方式来实施对于史奇澜的拯救:“不过有个条件,晓鸥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馈赠之前卖了一个关子:必须由她偿还越南赌场的全部债务。她背着儿子把那套出租给别人的旧公寓卖了,又卖了全部债券,把一千万还给了越南赌场。”若非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愫,一个独自打拼人生的单身女人,又怎么肯用自己的血汗钱去为一个赌徒还债呢。不止如此,梅晓鸥还不顾儿子的不满,把史奇澜接回自己家里同居在一起:“自从跟史奇澜同居,晓鸥基本上不去赌场。她发现自己开始有早晨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早晨的人。”必须承认,梅晓鸥对于史奇澜所做出的努力,到最后还是明显奏效了。一个嗜赌如命的人,终于浪子回头戒赌成功:“赌徒老史变成现在的老史是脱胎换骨,是浪子回归,可不是每个赌徒都能完成这个回归的。”但带有突出悲剧意味的是,梅晓鸥在创造了史奇澜的新生命之后,到最后却又彻底失去了他。史奇澜的妻子,那位身在加拿大的陈小小,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然戒赌成功,便设法和史奇澜取得联系。一直觉得愧对妻子的史奇澜最终决定回归到远方妻子的身边,虽然他在内心里始终都牵挂着梅晓鸥:“‘赌我戒掉了,但你我戒不掉,最好一眼都不要让我看见,让我离得远远的。他又拿出那种坏男人的笑容和腔调,坏男人不会太伤感,太缅怀,也不让对方缅怀他,为失去他伤感。”一句“但你我戒不掉”,所透露出的,正是史奇澜内心深处对于梅晓鸥的一种真情。

命运遭际与史奇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段凯文。段凯文的赌场故事,也主要与梅晓鸥密切相关。细读文本,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之一,就是段凯文对于梅晓鸥那一次又一次真诚的欺骗。一次又一次欺骗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是,到最后,实在走投无路的段凯文居然开始在赌场上做手脚了:“他混进了贵宾厅去出老千!他拿着赢来的六十多万和借来的一百万在一张十万限额的赌台边坐下来,赢了两手,输了一手,第四局将一个十万筹码偷放到台上。碰上的又恰是个近视眼荷官,段很容易就得了手。想接连得手的段连输四五局,心急了,出千的手势和技巧开始回生,露出破绽,被监控器里的眼睛捕捉到了。”于是,他就被关押在了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几天后老刘来电话说,警察局已经决定递解段凯文出境,移交给内地的治安部门处置,并且永远不会准许段进入妈阁。”就这样,赌性十足的段凯文,最终坠入了万劫不复的人性深渊。

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一点是,作为一部赌场小说,严歌苓一方面固然对于人类赌性的形形色色表现有着堪称精彩的艺术描写,但在另一方面,这部小说的重要思想艺术价值,却突出地体现在人性救赎主题的思考与表达上。这一点,在浪子回头的赌徒史奇澜身上,已经有过非常突出的表现。在梅晓鸥一种关爱情怀的感召之下,人性沉沦已久的史奇澜,最终人性复苏,戒赌成功后移居加拿大,远离了赌城妈阁。史奇澜那样一种起死回生的人生经历,所强烈昭示出的,正是一种人性救赎的巨大力量。但相比较而言,严歌苓《妈阁是座城》的人性救赎主题,更主要地还是通过女主人公梅晓鸥的形象塑造而实现的。前面已经说过,梅晓鸥之从事叠马仔此种职业本身,尽管有着所谓以毒攻毒的报复动机,但也一样意味着她无以逃遁的一种人性沉沦。就此而言,说梅晓鸥是一枝妖艳的“恶之花”,当然是有道理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梅晓鸥内心中一直潜藏着某种人性救赎的力量。早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出现过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她一直梦想做个寻常女人,夜夜安眠,拥有芸芸众生都拥有的早晨,见见十年不见的朝阳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开支油盐柴米,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叫史奇澜的赌徒。史奇澜欠了她一千三百万赌债,她必须留守在现在的行业位置上,借行内势力确保那一千三百万的归还。”这段话语,透露出了两个重要信息。其一,梅晓鸥渴望做一个普通女人,过正常生活。这是其人性最终得以回归的逻辑起点。而她之所以念念不忘地要回归正常生活,与儿子的存在有着太大的关系。正因为目睹了形形色色的赌徒行状,因为自己一直厌恶着叠马仔这个赌场中介的职业,所以,她才从内心里希望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远离赌场。“她每天早上的时间都是儿子的。四点睡觉,七点钟准时起床,伪装成一个正常的母亲,母子面对面吃早餐,互换体己话。”梅晓鸥坚持这么做的根本原因,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的叠马仔生活对儿子产生负面影响。其二,她之所以在万分厌倦的前提下,在坚持了整整十年之后依然还要做叠马仔,主要原因就在于史奇澜欠下了一笔多达一千三百万的赌债。倘若离开了妈阁赌场,放弃了叠马仔身份,那她显然无望收回这笔赌债。但是,到了后来,为了从根本上实现对于史奇澜的人性拯救,梅晓鸥还是断然放弃了这一大笔债务。实际上,也不只是自己内心中深爱着的史奇澜,即使是如同段凯文这样一再欺骗自己的无赖赌棍,梅晓鸥也真正地做到了仁至义尽,一直在试图帮助他走出泥淖。梅晓鸥之从事叠马仔这种不够光彩的职业,整日周旋在形形色色的赌徒中间,自然是为了能够获得金钱利益的回报。但是,到了后来,她对于金钱的观念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昨天的悬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来是一阵无趣:又能如何?晓鸥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心里最常盘桓的就是四个字:又能如何?多赢几百万,又能如何?少几百万,又能如何?”毫无疑问,当一位叠马仔居然能够在内心深处如此看淡金钱存在的时候,她的精神境界自然就获得了明显的提升。她之所以会免掉史奇澜的那笔赌债,正是由于金钱观念发生变化的缘故。就这样,梅晓鸥终于回归了内心里渴盼已久的正常生活:“奇怪的是她一点火气也没有,也不想动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妈阁搜索他。她只想拥有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出,谁也别烦她。”也正因此,“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发生质变。曾经多几千万身家,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发生过质的变化。质变是内向的,是只能闷声品味享受的。”“只要儿子爱她,老史爱她……不,只要他们俩允许她爱他们,随便给她多少爱她都不嫌腻,质变就达到了恰恰好的度数。”这种质变的发生,从根本上说,正是缘于梅晓鸥内心中那样一种真切的爱,一种真切的悲悯情怀。从“恶之花”,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情怀,严歌苓在她的这部《妈阁是座城》里,能够把梅晓鸥如此一种精神蜕变过程真切地描摹展示出来,自然就酣畅淋漓地凸显出了那样一种人性救赎的主题。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梅晓鸥都应该是小说中最具人性深度的一个人物形象。对于梅晓鸥那极富层次感的人性世界,我想,我们恐怕只能够用丰饶这一语词来加以形容说明。由此可见,严歌苓笔下的这座妈阁城,就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赌城,更是一座斑斓多姿的人性之城。

但是,且慢,在结束我们对于《妈阁是座城》的分析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严歌苓在小说尾声中极富深意的一笔。这就是关于梅晓鸥的儿子成人后也涉足赌场的描写。一个偶然的机会,梅晓鸥发现了儿子涉赌的秘密。这可就真是怕什么却偏偏有什么了。这样的发现,让她倍感震惊:“原来梅大榕那败坏的血脉拐了无数弯子,最后还是通过梅晓鸥伸到儿子身上。或者卢晋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缘最终胜过了梅吴娘和梅晓鸥,成为支配性遗传。也许都不是,人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那赌徒从千年百年沉睡中唤醒。”难道果真是一种可怕的人性循环吗?“她以为干上叠马仔的行当是报复卢晋桐,替梅吴娘报复梅大榕,现在她得到报应了。”端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原本想着要报复别人,没想到到头来被报复的,反倒是自己。所谓的人生悲剧,往往就是如此的因果颠倒,阴差阳错。怎么办呢?梅晓鸥别无他法,只好远离澳门妈阁,迁居到遥远的加拿大:“当年夏天,儿子该考期终考试升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卖掉了妈阁的公寓,在温哥华租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离开妈阁也是无奈中的办法,就像当年梅吴娘举家离开被赌博腐化的广东。”然而,这样的一种类乎于孟母三迁的防备举措到底会不会奏效呢?现在的儿子尚且可以被梅晓鸥操控,但未来的儿子呢?他究竟会不会重蹈先祖梅大榕父亲卢晋桐的覆辙呢?一切都没有答案,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小说的结尾处,严歌苓却还是让梅晓鸥遇到了一次史奇澜。这次见面令梅晓鸥记忆深刻:“晓鸥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时的笑。她放好手机。毛毛雨落在她的睫毛上,看什么什么都带泪。”小说如此一种精妙而悲悯的结尾方式,也就果然称得上是悲欣交集了。

同样是对于人性世界的执著探索,张欣的《终极底牌》(载《收获》杂志2013年第6期)也值得我们展开一番相对深入的分析与阐释。张欣的小说数量很大,不说别的,单只是长篇小说,就有好多部。而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打1990年代以来,张欣的好几部长篇小说的首发都是《收获》杂志。在一些人看来,张欣的这些作品其实带有突出的通俗色彩,其思想艺术水平并没有能够企及《收获》的刊载标准。即如笔者而言,也是每次都会抱着期望开始阅读张欣作品,最后所得到的,却又往往会是一种失望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便觉得尤其有必要在这里对于张欣的这一部《终极底牌》展开一番是非究竟的探讨。

首先是一个题材归属的问题。我们注意到,在小说中,作家曾经借助于叙述者之口做出过明确的表达:“如果你认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那你就错了。”“所有的言情,无非都是在掩饰我们心灵的跋山涉水。”按照作家的暗示,第一,这是一部爱情小说。第二,尽管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言情,但实际上言情背后有着真切的人生表达。那么,《终极底牌》果真应该被看作一部爱情小说吗?对于这一点,我自己颇有些怀疑。小说的切入点,是一所名叫培诚的顶级中学里高二年级的三位学生:崖嫣、张豆崩以及程思敏,写他们在即将成人的关键成长阶段所必然遭遇的人生困惑。然后,又逐渐地围绕着几个学生各自的家庭使得这部小说渐次地向社会与人生的纵深处拓展,并最终揭示出貌似风平浪静的生活水面之下所潜藏着的波流汹涌。正所谓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张欣这里的“终极底牌”云云,其具体所指显然是水落石出之后的人生与人性真相。虽然说作家的根本主旨在于对所谓“终极底牌”的最终揭示,但我们是否就可以因此而把它判断为社会题材或者人生题材呢?答案是否定的。根据我自己的阅读经验,这部长篇小说很大程度上应该被看作是一部教育题材的作品。

崖嫣与张豆崩之所以能够成为班级内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是,她们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都跟母亲在一起生活。崖嫣的母亲,叫做林紫佳,自幼弹钢琴,在一家交响乐团工作。林紫佳和前夫黄东明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黄东明生性好赌。百般劝解都无法奏效,两人只好分道扬镳。没想到,再次成婚后的黄东明,不仅赌性不改,而且还因为赌博而动了公家的钱,最终被发配到遥远的新疆服刑。而张豆崩的母亲野晴小姐,则是一位事业成功的女大款,她的父亲张箭,是体育学院康复系的一位老师。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他们两位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人各有志。张箭生性淡泊,只愿意过一种简朴的生活。而野晴小姐,则生性就很不安分:“结婚,生孩子都顺理成章,问题出在后面,渐渐地,时代的发展像发了疯的火车头,失去控制地一路狂奔,相映生辉的是野晴的野心也越来越大,目标所指简单明确,就是发财。”也因此,两人之间的分歧便越来越大。到最后,两人只好无奈分手。

但所谓的“终极底牌”却不在这里,而在于因两位女生的感情逐渐牵扯而出的那些过去的人生故事。尽管各自的家庭贫富有别,但崖嫣和张豆崩这两位好友,却不约而同地同时暗恋上了她们的美术老师江渡。有了共同的暗恋对象,就会有日常生活中的碰撞发生。也正是在碰撞的过程中,早已成为过去的生活的谜底亦即“终极底牌”日渐地浮出了水面。却原来,江渡老师的父亲江渭澜并不是他的生父。江渭澜在当年曾经有过一段行伍当兵的经历。那是在遥远的1981年,江渭澜当兵入伍。自小就有着音乐爱好的他,只有在来到部队之后,方才搞明白他们这批兵其实是工兵。用他战友王觉的话说,就叫做:“不发枪,不打靶,就是打洞,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洞的隧道工。”但也正是在打洞的过程中,江渭澜和王觉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更加令人无法想象的是,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到最后居然会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实现。就在江渭澜已经要确定复员的那一年,一次打洞作业时,他们遭遇到了可怕的塌方事件。为了拯救保护自己的战友,王觉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几乎是下意识的,王觉顺手把自己的安全帽扣在了江渭澜头上,好像还白了他一眼。”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间就离开了人世。这样的事件,自然会对江渭澜形成巨大的打击。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还曾经有过一种特别的约定。王觉说:“如果我哪一天光荣了,你可要给我爸妈当儿子,我是独生子,你家可是有三个光头。”这可真正是一语成谶了。眼看着王觉为救出自己付出了年轻的生命,那么,江渭澜该做出什么样的一种人生选择呢?对于重情重义的江渭澜来说,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人生,以王觉的方式活着。就这样,江渭澜在自己原来的人生世界里隐然失踪,在成为刘小贞丈夫的同时,也成为了江渡的养父。只不过蒙在鼓里的江渡本人,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而已。按照我的理解,张欣所要揭示出的“终极底牌”,除了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程思敏最后拒绝高考离家出走所强烈凸显出的青少年成长问题之外,毫无疑问就是江渭澜不无曲折的人生之谜。(程思敏离家出走的端倪,其实在他此前的言行中早就有所表露。他曾经不无激烈地对自己的母亲兰老师说:“我们是标本吗?妈,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当老师的原因,你那些粗暴的干涉根本不是爱。关键是你还被当作人才到处流动。”程思敏的出走行为,显然是对当下时代中国极不合理的教育理念与教育制度的坚决抗议。)从根本上说,作家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设定江渭澜顶替王觉的这样一个核心故事情节,其艺术意图显然是要借此而充分体现一种人性救赎的主题指向。

无论如何,张欣以上所有的这些艺术努力都应该得到我们的充分肯定。但是,在承认作品相应思想艺术成就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明确指出小说文本存在着的若干艺术缺陷。在展开具体的讨论之前,我们首先有必要注意小说中的这样一段叙事话语:“最没想到的是,这个晚上,江渡彻夜未眠。本来他一直以为可以把和崖嫣的关系控制得恰到好处,结果被浑然不觉的程思敏搅了局。看来所谓无聊电视剧都有着坚实的生活基础,无论多么狗血的情节都有一个更狗血的现实版,让人无语。”张欣借助于叙述者之口所讲出的这么一段话,很显然是要为了自己所设定的一些情节进行艺术辩护。但在我看来,张欣此作的艺术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正体现为太“狗血版”的电视剧化了。她的某些相对不够成功的艺术设计,也太类似于流行电视剧的“桥段”了。具体来说,张欣此作的不够理想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一些设定的过于程式化。比如,张豆崩的父亲张箭忽然罹患痼疾,如果要想置换人工关节,最起码也需要十五万元的款项。这个额度,对于张箭这样的工薪阶层来说,显然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数字。为了父亲的痼疾尽快得到积极的救治,张豆崩只好想方设法哀求母亲野晴小姐能够大发慈悲,但得到的,却是来自于母亲的拒绝与冷嘲热讽。就在张豆崩为此种结果而大失所望的时候,野晴小姐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办好了相应的付款手续。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反正在我的理解中,如此这般程式化的设计,也太小儿科了一些。再比如,当崖嫣终于获知了江爸爸与自己母亲林紫佳之间的全部真相,并且因为利用程思敏的问题而受到好友张豆崩的严厉指责之后,精神处于极端崩溃的状态之中。一场车祸就这样发生了:“随着尖锐的犹如金属划玻璃般的刹车声响起,忽然间,周围所有静默的一切突然同时发出了声音,声浪震耳欲聋。崖嫣惊醒过来,视力的功能也随之复原,满眼都是炫目的缤纷色彩。一辆深色的卡车如怪兽一样迎面向她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关键时刻,江渡老师,而且也只能够是江渡老师,适时现身,在一把推开了崖嫣之后,他自己却被撞倒在地,以至于长时间地昏迷不醒。如此一种情节设计,真的只能够是肥皂电视剧的“桥段”了。

其二,是一些设定的过于戏剧性。这一点,主要表现在江渭澜与林紫佳以及江渡与崖嫣两代人之间情感的巧合上。崖嫣和张豆崩两位中学密友同时暗恋上了自己的美术老师江渡,而江渡自己,却只对崖嫣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倘若说这样的设定尚且能够让读者接受的话,那么,作家关于两代人之间情感纠结的巧合,恐怕难以让人理解接受了。为什么崖嫣的单身母亲林紫佳当初的恋人,就一定非得是江渡老师的养父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江渭澜当年对于林紫佳的辜负来影响到下一代江渡与崖嫣之间的美好感情呢?“终极底牌”也罢,人性救赎也好,离开了这样一些太富于戏剧性的情节设计难道就无法表现吗?我清楚地知道,张欣自己极有可能用所谓“更狗血的现实版”云云来为自己辩护。但这种辩护的苍白无力,却也毫无疑问是一定的。

其三,更重要的,是一些设定现实可能性的明显不足。我这里的具体所指,就是关于江渭澜决定顶替战友王觉度过余生之后所采取的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方式。因为有过对于王觉的慨然承诺,更因为王觉乃是为了救自己而死,江渭澜之决定兑现自己的承诺,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更何况,小说最关键的一种人性救赎主题,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赖于这一核心情节的设定方才得以成功传达。但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之处在于,江渭澜为什么要悄然失踪?即使自己已经做出了成为刘小贞丈夫、成为江渡养父的断然决定,又有什么不可以和家人进行沟通的呢?难道仅仅只是怕遭到家人的阻拦吗?倘若江渭澜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家人又怎么能够阻止得了呢?再者,他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此前的恋人林紫佳隐瞒实情以至于好多年都不通任何音讯呢?更何况,按照小说中的交代,既然江渭澜与自己此前的家人,与林紫佳不仅一直生活在一个城市里,而且居住处相距也并不太远,这么多年来,难道就不会有偶遇重逢的可能吗?这里一个关键的问题,恐怕还在于张欣更多地把自己笔下的人物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弄的道具,没有能够赋予人物形象充分的主体性。惟其如此,其小说人物形象一种玩偶化倾向的出现,就是难以避免的一件事情。一句话,正因为张欣的小说的确存在着一些艺术缺陷,存在着一种类似于电视剧“桥段”的通俗化倾向,所以,对于她的一系列长篇小说近些年来在《收获》杂志的畅通无阻,最起码在我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并加以接受的。

2014年初,最令我感到震惊的长篇小说,是叶兆言一部以“文革”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很久以来》(载《收获》杂志2014年第1期)。叶兆言从事小说写作多年,发表作品无数,但相比较而言,大约只有这一部《很久以来》方才能够真正称得上是他迄今为止最具思想艺术深度的优秀作品。进一步说,《很久以来》不仅在叶兆言自己的创作历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而且,即使把它放置在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大背景下,也同样是一部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品。无论是对于历史和人性丰富驳杂性的艺术呈现,还是对于以“文革”为中心的历史所具邪恶吊诡本质的思考与追问,抑或还是对于艺术形式的特别营构,都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

很多“文革”题材的长篇小说,都只是把故事情节集中在“文革”期间,但叶兆言的《很久以来》的一大特出处,却是把笔触一直延展至了七十多年前的1941年。假如按照所占文本篇幅的比例来衡量,你就会不无惊讶地发现,作品对“文革”的描写实际上只是集中在第七和第八章,还没有占到整部小说的三分之一。根本原因在于,假若只是把笔触集中于“文革”一隅,无论是历史的复杂性真相,还是人物那样一种乖谬异常的命运遭际,都无法得到真正强有力的艺术呈现。更何况,依我愚见,表现“文革”,固然是叶兆言写作的重心之一,但与此同时,对于一部堪称复杂的中国现当代历史进行尽可能深入的追问与沉思,对于人物跌宕起伏根本就无从把捉的悲剧命运做形象的艺术展示,也一样是不容忽略的题中应有之义。要想很好地实现这样的艺术目标,仅仅把笔触停留在“文革”阶段,就显然是不可能的。一句话,只有在描写“文革”的同时,把“文革”的“前世今生”也同时鲜活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作家也才有望真正把“文革”写深写透。

汉学家孙康宜曾经讲过这么一段话:“幸亏张光直教授在过世之前有机会写这本早年的自传,给历史做了见证。但与其说它是给历史做见证,还不如说是给生命做见证。我最不喜欢看别人写控诉文学,我认为那是没有深度的作品。张光直这本书之所以感人,乃是因为它具有一种超越性。它不是在控诉某个具体的对象,而是在写人。它一方面写人的懦弱、阴险及其复杂性;另一方面也写人的善良、勇敢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性。”③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所唤起的,正是这样一种类似的阅读感觉。小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无论是竺欣慰、冷春兰,抑或还是闾逵、小芋,都以其人性世界的立体复杂而给读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首先当然是竺欣慰。叶兆言之所以要把故事的起始点设定为1941年,乃因为这一年,十二岁的竺欣慰,与她终其一生的好朋友冷春兰因为学习昆曲而相遇相识:“相比较春兰的喜欢安静,冷若冰霜,欣慰性情活泼开朗,她像一团火,更愿意结交一切朋友,喜欢和陌生人说话,爱憎分明。人生难得一知己,她们的人生态度有着巨大反差,一个仿佛冬天,一个好像夏天,或许正是这样的反差,两人的性格差异反倒形成了互补。”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欣慰与春兰未来不同的人生遭际,早在她们初始相识时,就埋下了最初的种子。当然,作家从1941年开始小说叙事,也与欣慰和春兰这一年的初始成熟密切相关。这一部分的一个重要细节,就是因为生母早逝而没有能够及时获得相关知识的春兰,在遭遇初潮突袭时不知所措的狼狈情形。亏得“欣慰已经有过好几次月经,俨然是个很有经验的女孩”,方才帮助春兰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初潮之对于女性生命成长,绝对有着重要的意义。它的出现,乃标志着女性的初始成人。叶兆言选择这一年开始自己的小说叙事,很大程度上正取决于此。

大约因为竺欣慰的不幸命运与自己的家庭出身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联系,所以,叶兆言才会把很多的笔墨花费在关于她家庭背景的描写上。她的父亲竺德霖不仅有过在日本的留学经历,而且也有过在英国的留学经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经济学的科班人才,他与自己留日时的同学,中国现代史上臭名昭著的周佛海,私交甚笃,可以说有着极好的交情。正是因为存在着这样一种特殊关系,所以,他才会介入到抗战期间南京的汪伪政权当中去。尽管竺德霖从一开始就恪守自己的原则:“第一,不批评在重庆的国民党政府,兄弟阋于墙的事情他不应该做。第二,不恭维日本人,坚决维护一个中国人的基本国格。”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是通过汪伪政权在给日本人做事,这汉奸的名头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也正因此,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抉择之后,他最终还是以假自杀的方式巧妙摆脱了汪伪政权,投奔了重庆国民党政府。这样的选择,不仅改变了他本人的命运,而且对于自己子女也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如此的一种“政治正确”,就使得竺欣慰摆脱掉了本来极有可能的汉奸子女的帽子。但正所谓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欣慰尽管没有被扣上汉奸子女的帽子,但因为父亲跟随着国民党跑到了台湾的缘故,到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期间,家庭出身却依然成为了她逃无可逃的罪状之一。

然而,尽管叶兆言关于1940年代的描写也花费了不少笔墨,但小说的主要着眼点,却还是集中在了几位主要人物1949年之后命运遭际的描写与展示上。1949年之后的竺欣慰,所面临的第一个重大抉择,就是当自己的母亲蔡秀英决心要以偷渡的方式出逃香港,想方设法要与已经先期抵达台湾的父亲团聚的时候,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在当时,欣慰的选择是,不仅自己不离开大陆,而且还要拉上好友春兰试图劝阻蔡秀英的出走行为。但在劝阻无效,春兰建议向组织汇报的时候,竺欣慰还是犹豫了:“当时,唯一能阻止的办法是向组织汇报,春兰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欣慰听了哭出声来,说我怎么能揭发自己的妈呢,这种事我是不能干的。”要亲情,还是要政治进步,面对如此一种两难的抉择,那个时候的竺欣慰后来还是艰难地选择了亲情。就这样,竺欣慰最终留了下来,蔡秀英出走香港。其实,早在这个时候,竺欣慰精神的某种分裂状况,就已经有所显示了。没有去告发蔡秀英的出走行为,说明内心中亲情的残留,而选择坚定地留下,显示出的则是她顺应时代潮流,积极要求政治进步的一面。政治上的积极要求进步,还体现在她的入党这一行为上:“让春兰感到很意外的是欣慰居然入党了,能够被组织吸收,在当时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微妙处在于春兰的“感到很意外”。为什么会感到意外?大约就是在非常了解欣慰的春兰看来,欣慰与党的标准要求尚有不小的距离。但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难从中窥测到春兰自己那样一种隐隐约约的对党信任感的不足。与时下一些多少带有一点注水感觉的长篇小说那样一种拖泥带水不同,叶兆言《很久以来》的叙事推进速度很快,刚刚讲述完蔡秀英出走、竺欣慰入党并与明德结婚的故事不久,叙事时间就来到了1957年。在这一年那场可谓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中,明德被卷了进去,无可避免地成了一名右派。在上级组织明确要求应该大义灭亲地和明德离婚的问题上,竺欣慰再次表现出了对于亲情的一种本能守护:“为了她的政治前途,组织上希望欣慰能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让她与明德离婚,被一口回绝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明德,作为妻子,她有挽救他的责任。”

问题在于,虽然明德被打成右派时,欣慰拒绝与他离婚,但到最后,他们两人却还是分道扬镳了。原因在于,明德刚刚被摘帽不久,就旧病复发,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不仅有了新欢,而且与先前的那位苏大姐根本就没有中断过。但此离婚却非彼离婚也,因为欣慰已经为此前的拒绝离婚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很多人都觉得欣慰要是在明德刚打成右派时就离婚,情况可能会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正是她即将被重用的关键时刻,她是大学毕业生,又是党员,思想进步年轻有为,没理由不提拔她当女干部。明德被打成右派改变了一切,领导与欣慰谈话,希望她能与右派丈夫划清界限,欣慰明白领导是出于好意,是对她负责任,但是她心里舍不得明德,表示可以划清界限,却不准备离婚。形势因此急转直下,欣慰没有被提拔,反而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然后便是下放农机厂坐办公室。”由此可见,早在“反右”的时候,竺欣慰与时代政治之间的某种碰撞就已经隐然现身了。这个阶段欣慰的自我矛盾处在于,一方面试图坚持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却也在力求跟上时代的步伐。这一点,在她对春兰的规劝中表现得特别突出:“欣慰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说春兰跟你说正经的,你倒应该积极地争取入党,今天这个时代,不进步就意味着退步,退步就会被历史无情淘汰。欣慰说你看明德的下场就是最好例子,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一刻都不能放松思想改造,一定要跟着时代一起进步。”与明德离婚后的欣慰,带着女儿小芋,出人意料地嫁给了在肉联厂工作的工人闾逵。没想到,这大老粗闾逵什么都好,唯独一个不同寻常处,就是性欲望特别强烈。性欲望强烈倒也罢了,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强奸了欣慰多年的好友,一直待字闺中的春兰。如此一种冒犯,是欣慰与春兰谁都无法承受的。由此,欣慰的强烈要求离婚,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孰料,到头来这婚却没有离成:“欣慰打定主意要跟闾逵离婚,最后没有离成的重要原因,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说开始就开始了。”

“文革”一开始,欣慰曾经有过一段很是有些“左”的激进表现:“最让春兰感到意外的是,欣慰竟然也成了造反派组织的头目。”“因为欣慰一向都是比春兰思想进步,很早就参加了党组织。过去的十多年里,春兰在思想改造方面,基本是属于被动,这一点恰好与欣慰不一样,欣慰始终是先进分子,一直想跟上时代步伐,如果不是‘反右时受明德的牵连,她也许早就应该被提拔为相当级别的女干部了。”必须承认,在竺欣慰的天性中,就有着介入时代风云际会的因素。惟其如此,她才会在“文革”之初表现得那样“极左”:“一时间,欣慰的脑子里都是些空洞的标语和口号,‘文革初期的那段日子,她显得非常左,非常的革命。”推想起来,极可能是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牵连的缘故,很快地,欣慰就被边缘化了:“针对欣慰的大字报出现了,一开始,还是派系斗争的结果,对立的造反派组织为了搞臭欣慰,过了没几天,与欣慰属于同一阵营的造反派便决定跟她划清界限,宣布将她开除出去。转眼之间,风头十足的欣慰已被自己的同志无情地抛弃了。”在“文革”中被边缘化其实也并非坏事,问题在于,不安分的欣慰总是耐不住寂寞,总想折腾出一点什么事情来。与闾逵离婚的事情还没有见分晓,她就又结识了一位名叫李军的已婚男人,而且很短时间内就打得火热。“对欣慰来说,春兰与闾逵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生命中出现了李军这个人。”李军的出现,不仅改变了竺欣慰的家庭生活,而且更对她悲剧性的人生结局产生了根本性影响。欣慰与李军关系的变化,与李军妻子的大闹农机厂有直接关系。经过此一时间之后,欣慰告诉春兰,自己已经跟李军没有关系了。然而,“如果欣慰和李军真的从此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关系,那绝对是一件好事。如果是这样,欣慰后来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如果是这样,欣慰的故事,春兰的故事,小芋的故事,跟她有关的所有故事都会彻底改写。”但“历史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的悲惨命运注定要被绑在一起。事实上,欣慰与李军并不是藕断丝连,他们的分手很干脆,很干净利落,他们是那样的毅然决然,一刀砍下去便斩断了乱麻。断了也就断了,谁也不会预料到他们之间后来还会发生那样的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最后演变成互相检举揭发,李军更是栽赃陷害,置欣慰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惨事,谁也不会想到。”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这段叙事话语的重要性。它不仅在交代欣慰与李军故事的来龙去脉,同时叶兆言也借此而极有效地传达出了命运的邪恶、诡异与难以捉摸的那样一种特性。

关键在于,李军所施加于竺欣慰的影响,不仅是感情生活上的,也更是思想层面上的。这一点,在欣慰转述给春兰的诸多话语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比如“欣慰说李军有几个好朋友很有思想,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有深入的研究”,比如“欣慰的言谈中,对红极一时的江青显然没什么太大好感,她说春兰你知道在江青前面,除了杨开慧,我们的伟大领袖还有过别的女人”。再比如“她说春兰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整天喊的‘毛主席万岁,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还有‘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这个也不太对,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人怎么可能活到一万岁,人又怎么可能永远健康,共产党应该实事求是,这些说法不是明显地不符合马列主义吗”。以上种种在现在看起来属于常识性的东西,在“文革”时代,就是大逆不道之思想。李军的被检举揭发以及最后的被捕,显然与此有着直接的关系。关键处还在于,不识时务的竺欣慰,居然还要拉上春兰去参加李军的批斗大会。不参加或许还可以有所回避,一参加就有了自我暴露的意味。实际上,也正是在李军的批斗大会后不久,竺欣慰也被抓了起来。欣慰被抓,春兰就少不了被审问:“在交代中,春兰故意强调欣慰思想一直比自己进步,如何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如何鼓励自己参加组织。审问人员很不高兴,说这些都是假象,都是用假革命来掩盖反革命。”然而,欣慰虽然被抓了起来,但她的精气神却并未彻底垮掉。当闾逵想方设法去狱中探监的时候,她依然表现得那样固执:“欣慰不屈不挠地说:‘我可以劳动改造,毕竟劳动改造也是思想改造的一部分,可是我总不能因此承认那些不是错误的错误吧。毛主席不是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二字。我确实是犯了一些错误,有些错误还是很严重的,对不起党和人民,辜负了党的培养,不过,一个人是死是活,只要是为了革命,就是有意义的。我懂得了革命,热爱共产党,就要有决心为革命为党献出一切。”细细地想一想,欣慰的这段话果然有点一语成谶的意思。到最后,就因为自己的思想问题,欣慰先是被判处七年徒刑,后来被处以了极刑,被剥夺了生命存在的权利。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注意到,欣慰的被处以极刑,乃是因为莫须有的思想罪名。以思想而致罪,是只有在极权专制的体制下才可能出现的情况。究其根本,一种反文明反人性的本质,就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如此一种情形,在“文革”时期的出现,说明的只能是“文革”一种邪恶本质的具备。面对着如此极端的对于现代文明的践踏行为,叶兆言惟有以无边的愤懑以对。小说最关键的第八章之所以会出现小标题缺位的状况,从根本上说,正是叶兆言面对欣慰的悲剧性遭际已然出离愤怒的缘故。

欣慰到底应该被看作什么样的一个人物形象呢?是“文革”中的民间思想者吗?是一位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女性吗?我们注意到,在接受记者访谈时,叶兆言曾经特别强调:“李香芝并非小说里欣慰的原型,是李香芝、张志新、林昭等等这些在‘文革中死去的人的综合,是一个模糊的人,不特指谁,但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人物实在太多。”④叶兆言的回答确实很有必要,假若欣慰的原型真的只是李香芝、张志新或者林昭,那这部作品也就很可能变成一部报告文学,也就从根本上背离了叶兆言的写作初衷。惟其综合种种人,然后再加以必要的虚构加工,最终整合成竺欣慰这样一位格外具有人性深度的,其性格完全称得上复杂、丰饶且又立体的人物形象,方才能够更为深切地完满传达作家意欲对“文革”那段历史进行深入反思与追问的思想艺术主旨。某种意义上,能够以如此透辟的方式写出竺欣慰这样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来,也正隐含昭示着某种人性救赎的可能。

说到对于“文革”的深度艺术反思,无论如何不能忽视小说中欣慰的女儿小芋在批斗大会上对于自己母亲进行批判这一细节。“接下来是小芋上台,春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丫头,她的个头也没见长多少,还是那么瘦,脸上脏兮兮的,穿着一件白衬衫,气鼓鼓地走上台,上台就瞪了欣慰一眼。欣慰没想到连女儿都会上台批判自己,抬起头来看小芋,小芋已经在有声有色地念批判稿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亲情被毁也是常见的事,不过春兰真没想到小芋今天会来,而且发自内心地对欣慰有一股仇恨。”假若说在“文革”中的批判还有被迫之嫌的话,那么,到了“文革”结束,尤其是在竺欣慰已然成为一名英雄被平反之后,小芋仍然不肯改变对她的敌视姿态,就格外地耐人寻味了。“到了最后,小芋愤愤地说,真正的现实是什么呢,过去因为竺欣慰是现行反革命,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现在她平反昭雪了,成了你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仍然还在继续受着伤害。换句话说,无论是好是坏,我始终都活在她的阴影下。”从表面上来看,小芋与欣慰之所以会形成如此一种难以化解的仇恨隔膜,乃是欣慰因为李军的出现想要达到与闾逵离婚的目的而把小芋送到了她舅舅泰秋家里,但究其实质,却也还是“文革”那样一种反人性的时代文化语境所导致的必然结果。通观整部长篇小说,把欣慰与其父母以及小芋这三代人的命运遭际联系在一起,我们便不难发现其中潜隐着革命与亲情的矛盾冲突这样一条不容忽略的重要线索。从1949年初,面对着蔡秀英的出走香港,竺欣慰的隐而不报,到1957年,当丈夫明德被打成右派时,竺欣慰的拒绝离婚,再到“文革”中小芋对于亲生母亲大义凛然的批判,一直到“文革”后小芋对于欣慰的不肯原谅,把这一切联系起来,你就不难发现,革命与亲情之间的矛盾冲突,绝对应该被看作是叶兆言这部《很久以来》最核心的思考表现内容所在。就此而言,叶兆言这部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就不仅仅局限于对于“文革”的批判反思,而且更应该被理解为是对于整个革命传统一种真切而透辟的思想艺术反思。

竺欣慰之外,叶兆言对于诸如冷春兰、闾逵、小芋等人物的刻画塑造,也都可圈可点。由于篇幅所限,此处不再赘言。但无论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点,却是叶兆言对于个人与历史之间关系那样一种深入的思考。诚如前言,对于“文革”的艺术反思,绝对是《很久以来》最核心最重要的思想价值所在。但作家之所以在写作过程中非得要把叙事时间由十年“文革”而拉长到从1941年至当下时代这样长达七十余年的跨度,正是为了凸显出人类个体在强大历史面前那样一种直如草芥一般的无力感。即如竺欣慰此人,从1940年代富豪家庭的贵族小姐,到1949年之后积极追逐时代步伐的进步青年,再到“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的阶下囚身份,一直到“文革”结束后获得平反,平步青云般地成为“文革”期间的英雄,无论如何都不是人物主体的个人意志所愿的结果。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有名作云“玩偶之家”,强调剧中女主人公娜拉为其丈夫海尔茂股掌中的玩偶,细细想来,如同竺欣慰这样曾经的时代青年,又何尝不是历史巨掌中的玩偶呢?更进一步说,在小说中的诸多人物身上,你都不难发现一种鲜明的历史错位感。比如冷春兰,明明因为闾逵强奸了自己而对此人深恶痛绝,但谁又能够想到,到头来,居然会是他们两位结成夫妻而相伴余生。再比如小芋,“我”的母亲之所以坚决反对“我”与小芋谈恋爱,就因为她的家庭背景过于复杂:“我母亲立即反对,虽然在‘文革后期,家庭成分已不是太大问题,然而,小芋的这个家庭关系,也太复杂了一点。”其实,关于这一点,早在“我”刚刚结识小芋的时候,就已经有过突出的感觉:“记得那时候,完全弄不明白这一家人的复杂关系,为什么小芋会姓竺,为什么闾逵又不是他的亲爹。”认真想一想,小芋的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她的生身父母分别是明德与竺欣慰,后来竺欣慰与明德离婚,闾逵就成为她的继父。此后,竺欣慰被处以极刑,小芋便又成为母亲一生好友冷春兰的养女,而这个时候,她的继父闾业已成为了冷春兰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小芋家庭关系的复杂,都是无法被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看待叶兆言的这样一种处理方式。一方面,小芋复杂的家庭关系,固然绝对具有写实的意味,但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妨从象征的层面上来对此做出理解。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小芋的家庭关系之复杂,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复杂的中国现当代历史的一种象征隐喻式表达。究其根本,也正是缘于人物命运遭际的如此一种安排处理,叶兆言方才最终相对圆满地达致了自己意欲呈现历史复杂性的思想艺术题旨。

长篇小说之外,余一鸣的中篇小说《种桃种李种春风》(载《人民文学》杂志2014年第1期)也与人性救赎有着无法剥离的紧密联系。尽管出道的时间算不上很长,但余一鸣在小说写作上所取得的突出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迄今为止,余一鸣的小说写作基本上沿着两个方向展开。一个方向可以称之为资本系列,诸如《不二》《入流》《潮起潮落》等皆属于这个系列。另一个方向可以称之为教育系列,《愤怒的小鸟》以及这部《种桃种李种春风》,显然可以被划归到这一系列之中。余一鸣之所以能够把教育题材写到如此深刻的程度,与他自己在教育部门足称丰富的经验有着格外紧密的联系。实际上,中国文坛思考表现教育问题的小说作品并不在少数,《种桃种李种春风》在其中能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与余一鸣没有仅仅就教育而写教育密切相关。

余一鸣主要沿着两个不同艺术维度展开自己的小说叙事。其一,是社会的维度。大凤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儿子清华小学毕业后顺利地进入重点学校一初中就读,真正可谓是千方百计费尽周折使出了全身解数。先是到已经离任的老陈书记家做保姆,因为老陈书记是从文教局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但这老爷子却连自己亲外孙上学的事情都不愿意去管。老陈书记无望指靠,大凤便想到了花费大价钱通过大有公司四分部去购买入学指标的路子,而且毅然付了一万元订金。不仅如此,从一种“不入虎穴难得虎子”的思维逻辑出发,她还果断辞掉老陈书记家的保姆工作,宁肯少挣钱,也要进入一初中的食堂去做临时工。进入一初中食堂之后,为了顺利实现自己的目标,大凤的确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先后与罗大厨和特级教师吕一平发生过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即使如此,却依然无法奏效。幸运的是,儿子自己非常努力,居然获得了小学奥数赛的市一等奖。按照常规,可以被一初中优先录取。但乐极生悲的是,就在大凤准备为此庆贺一番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教育局下发文件禁止各校优先录取奥数赛获奖者。尽管到最后一初中还是变相地根据所谓综合素质条件优录了清华,但一初中的奥数老师梁亚民却已经为此一玩笑式的周折变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梁亚民带队获奖后本来成了三小的功臣,学校打算重奖他,上面禁止优录奥赛获奖生的文件下来后,奖励没了,而且以后学校也不打算搞奥赛,小梁老师暂时只能待岗。梁亚民想不通,从宿舍楼楼顶上跳下,送到医院几个小时后就没了。”梁亚民之死,可以说是对当下中国极不合理的教育制度一种尖锐激烈的讽刺与抗议。关键处在于,余一鸣还由教育问题而进一步延展至了其他一些社会问题。比如通过梁亚民的父亲梁老五牵扯出的乡村选举问题,比如由老陈书记牵扯出的贫富悬殊阶层差异问题,再比如由大凤的丈夫家宝牵扯出的打工农民生存境况问题。凡此种种,均与最核心的教育问题编织在一起,以网络状的方式形成了对当下社会状况的整体性艺术表现。就此而言,余一鸣的《种桃种李种春风》绝对应该被看作是一部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其二,是人性的维度。与这个维度紧密相关的一个问题,就是除了社会整体风气的影响之外,大凤为什么非得执意要让自己的儿子清华去上一初中?这里面,潜藏着大凤精神世界中牢不可破的一种情结。首先,她自己当年曾经有过连续复读五年但却终究高考失败大学梦破灭的惨痛经历,五年之后,虽然大凤自己很想就这么考下去,但“政府不让你考了,省教育厅高考改革,下一年度将高考分两步走,高二小高考,高三大高考。复习生没有小高考成绩,等于是被拒之门外了”。而大凤之所以如此执著于连续高考,原因却在于爷爷徐秀才的影响。徐秀才所信奉的家训是“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从这样的家训出发,他就渴盼着自己的后代能够好好读书:“等到徐大凤读高中,徐小帆读初中,高考制度早已恢复,徐秀才憋足了劲儿,认定徐家振兴在此正道。”然而,爷爷的一番努力,最终的结果却是大凤五考落榜,徐小帆好不容易上了一个大专。一直到辞世的时候,爷爷都心有不甘:“爷爷临终时拉着大凤的手说,一定要让你和小帆的孩子考大学,考清华北大。大凤应下了。几年后大凤生下儿子,大名是清华。”只有如此,我们方才能够理解,大凤为什么砸锅卖铁也要不惜任何代价地让自己的儿子上一初中。很显然,余一鸣的《种桃种李种春风》在批判现实的同时,却也显示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分析学深度。大凤之外,梁亚民这个结局悲惨的奥数教师,也是小说中颇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他那样一种不通世事唯知奥数、书生气十足的悲剧性格,直令人叹息不已。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对老陈书记那最后一笔颇具艺术神采的处理。原以为老陈书记对大凤图谋不轨,没想到不过是对于亲情的依恋与渴求:“老爷子帮她拉上拉链,说,大凤,不是这样,我很多时候想拉着你的手,想抱一抱你,其实是想抓住点什么,抱住点什么。一个孤老头,女儿被官场劫了,孙子被读书占了分分秒秒,没人靠近我,没有天伦之乐,空得慌。”无论如何,余一鸣关于老陈书记的这一笔,给小说增加了些许人性的亮色,也多少昭示出一点人性救赎的希望。所以,他也才会借老陈书记之口,说到:“现在任它们嚣张,季节一过,我一把火烧了做肥料,不种菜,种桃种李,哪怕我看不到那些果子,海波清华他们总能看到,也就没有对不起这春风暖阳。”小说的标题,显然由此而来。

张楚的短篇小说《野象小姐》(载《人民文学》杂志2014年第1期),也是近期内不容忽视的一篇作品。作品所讲述的是发生在医院病房里的故事。“我”因为身患乳腺癌,不仅乳房被切除,而且还被迫数次到医院接受化疗。正是在病房里,“我”得以有缘结识了安姐、华妃以及翠翠三位同性病友:“我们四个,前后脚动的手术,化疗时又安排到一个房间。一个疗程六天,出院休养二十天,再到医院化疗……我觉得我们还真是有缘,这是第四次了,还从来没有拆过帮。我觉得我们就是那群既让我讨厌又让我无法厌弃的穷亲戚。”几次化疗下来,一个必然导致的后果就是头发的逐渐稀落以至干脆掉光。病情本身的严重,再加上治疗过程中乳房与头发这种女性身体重要部位的缺失,自然会使这些女性的心境特别糟糕。更何况,也还有由病情连带而出的其他苦恼。年纪最大的安姐的困扰,来自于她的儿子:“我们都知道安姐最近心情不好,她儿子快两个月没来医院,电话也极少打。”正因为心有怨气,所以当儿子终于找机会前来看她时,看似古怪的脾气才会突然爆发。究其原因,其实还是病情糟糕的缘故。而“我”自己的困扰,则来自于丈夫宁蒙情感出轨。肯定与她的罹患乳腺癌有关,不断化疗的间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窥知了宁蒙出轨的情形:“我一直后悔看了他的手机。和那个女人的聊天记录淫秽不堪,我看了都脸红心跳。”有病在身心情本来就好不了,宁蒙的情感出轨,无异于雪上加霜,“我”心情的糟糕至极自然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正是在如此一种不无凄苦的情形下,野象小姐的形象被凸显了出来。野象是医院的清洁工,“她总是套件紧绷着巨乳的蓝色罩衫,走起路来仿佛一头杂技团的慵懒大象。我不晓得她绰号的来历,为何叫野象,而不叫大象、家象?在我印象里,大象那种笨拙温和的动物,像所有的食草动物一样,它们铺满褶皱的眼睛总是让我想起终年卧床不起的肺结核病人。”既然是清洁工,野象小姐肯定不会属于富有者阶层,她之所以要在医院里收集各种空瓶子出卖的细节,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也正是为了生计的缘故,她才会接受迪厅老板的邀请,在迪厅中表演钢管舞。一个体重一百零二点五公斤的胖女人,居然要跳钢管舞,其难度完全可想而知。野象小姐这么干,也不过为了每晚表演都能够有四百元的收入。但关键处在于,野象小姐却并不因自己的处境而尴尬自卑。她不仅自信满满地生活,而且还常常扮演悲悯施予者的角色。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她收养脑瘫男孩为儿子的行为中。自己并非衣食无忧,尚且要不断为生存努力,此种情况下的收养脑瘫儿行为,就格外令人敬重了。收养脑瘫儿之外,日常生活中,野象小姐也总是在关心抚慰着他人。当安姐与儿子发生冲突的时候,化解者是她;“我”与丈夫宁蒙矛盾尖锐激烈时,居中调停者也会是她。凡此种种,充分凸显出的就是野象小姐生存的尊严感。“她儿子饭量委实不小,她时不时地抚摸着他焦黄稀疏的头发,犹如一头疲惫的母象爱抚着一头羸弱的、永远只能坐卧的小象。他的眼睛和她一样大,只不过瞳孔亮晶晶的。”如果把“我”与其他几位病友的凄苦处境理解为人生苦难的一种象征,那么,充满悲悯情怀的野象小姐的存在,所昭示出的,就显然是人性救赎的可能。

之所以特别强调张楚《野象小姐》中有着一种悲悯情怀的潜隐与表达,与文本中曾经三次写到的一个细节密切相关。第一次是在“一”中:“有时,我恍惚看到传说中的那个人剪影般贴在屋顶。这个婴孩蜷缩在圣母玛利亚的怀里,嘴唇贪婪地伸向她饱满多汁的乳房。”第二次是在“六”中:“我以前常常恍惚看到传说中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人剪影般贴在上面,他蜷缩在玛利亚怀里,嘴唇贪婪地伸向她的乳房。而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第三次是在最后的“八”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蜷缩在玛利亚怀里,满脸的焦灼不安。”在一个篇幅不大的短篇小说中,三次提及圣母玛利亚以及那位无所不能的耶稣,肯定不是随意之笔。把这样曾经三次重复的细节与小说中的那位野象小姐联系起来,一种建立于悲悯情怀之上的人性救赎意旨的艺术传达,就是必然的事情。

最后要提及的,是杨小凡的短篇小说《寻找花木兰》(载《收获》杂志2013年第6期)。如同《野象小姐》一样,这个短篇小说采用的也是第一人称主观参与叙事方式,叙述者“我”名叫周大头,是一家位于深圳的小公司老板。小说标题中的花木兰,是“我”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的同学,本名刘玉兰。刘玉兰生性本就泼辣,再加上她爹是生产队的队长,打小就没人敢欺负她。升入初中后没多久,古装戏在家乡重现不久,刘玉兰就退学去唱戏了:“她学的是豫剧,说是唱花木兰。”从此,在同学们口中,刘玉兰就变成了花木兰。然而,尽管“我”与花木兰同学多年,但真正要寻找花木兰的,却又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位共同的同学艾文化。小说的主体故事,实际上就是由艾文化在一年时间内打给“我”的一直都在寻找花木兰的四通电话串联而成。

第一次通话的主要内容,是说“他要到我老家所在的故原县挂职担任县委副书记。他问到我俩小学和初中的一些同学。他特别打听了女同学花木兰的情况。他说他要去寻找花木兰,帮她做点什么……”第二次通话的主要内容是,他已经回到故原县挂职,但却没有能够找到花木兰。说打听到花木兰多年来生活与婚姻状况均不够顺利,“好像前几年她得了病,流落到一个小县城里”。第三次通话中,艾文化的声音依然很激动,一方面强调自己“在县里当了副书记那才感觉什么叫人生得意……终于找到了花木兰,她已病丑得不成样子……毕竟喜欢过她,要为她做点事情”。最后一次通话时,他声音很低:“快被花木兰缠死了,她得了重病住在县医院里,不停地打电话过来,不停地要钱……求你了,你是老板,能不能给她点钱,让她放开我。”在四次通话的间隙,所穿插的,就是“我”关于艾文化与花木兰那些相关往事的回忆。不能不注意的是,花木兰自始至终都是“我”与艾文化通话中的中心话题。此后不久,“我”有机会到H市去做一单生意,没想到却与邂逅多年的花木兰不期而遇。只有在真正遇到花木兰之后,“我”方才搞明白艾文化之前在电话中传递了许多关于花木兰的假消息。这就不能不让“我”顿生疑窦:“难道艾文化这一年来的电话都是假的,给我打电话的那个艾文化,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幻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带着强烈的疑问,“我”打车找到了艾文化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人事厅。通过门卫之口的一番叙说,“我”才彻底搞明白了艾文化的真实情况。“小学同学啊,你没听说呀?三个月前跳楼自杀了!唉,他女儿也有毛病了,经常来这里闹着要人呢。”“这个人一直怪怪的,听说是因为提拔的事得了什么抑郁症。一年多前就闹着要下去挂职,脑子都进水了,挂哪儿啊!”“你没事吧?其实我也不了解情况。但是,他三个月前自杀是真的。人不在了,啥都没了。唉。”却原来,这一年的时间里,和“我”不断通话的艾文化,一直是一位抑郁症患者,他所谓的到故原县挂职以及关于花木兰的那些说法,都是艾文化一个人主观臆想的结果。也只有到这个时候,读者也方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杨小凡这个短篇小说真正的妙处在于言在此而意在彼,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寻找花木兰,其实,真正的被寻找者反而是貌似寻找者的艾文化自己。只要我们把右派儿子——返城——升入大学——毕业后进入人事厅工作——六年前升任副处长,到后来因升迁无望而精神抑郁,一直到因精神抑郁而跳楼自杀这样一条故事脉络连缀在一起,一位在机关工作的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悲剧式的一生,自然也就会得到格外清晰的一种艺术呈示。能够在如此精短的文本篇幅内,大量留白,生动形象地把公务员艾文化的人生悲剧表现出来,从中见出的,正是作家杨小凡相对突出的一种思想艺术表现能力。

注释:

①刘纳《写得怎样:关于作品的文学评价》,载《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②《人民文学》2013年第12期卷首。

③孙康宜《走出白色恐怖》,第13页,三联书店2012年4月版。

④石剑锋《?骉很久以来?骍:追述那个年代里被消失的一群人》,载《东方早报》2014年1月12日。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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