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的《女女女》与佛教思想
2014-07-15刘晓静
刘晓静
内容摘要:韩少功是一个有大慈悲心和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受欺压者寄予深切的同情,对人性的黑暗有着深刻的洞悉。他认为文学不能改变人性,不能承载沉重的社会使命。他在小说《女女女》中表达了他的人生信仰和社会理想。其小说《女女女》中蕴含有佛教的缘起性空论、因果报应说、顿悟见性、即心即佛等思想。与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章太炎等社会改革家、政治家一样,韩少功企图将佛教思想作为解决中国人性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思想武器。他希望通过佛教“治心”,通过“治心”以达“治世”。
关键词:韩少功 《女女女》 佛教思想 人性
韩少功的小说《女女女》自1986年1月发表以来,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对此小说的评论太多,评论家关注的焦点是人性恶。但是本人认为,有一点,还没有引起评论家关注——那就是蕴藏在该小说中的佛教思想。韩少功在答美洲《华侨日报》记者问中说:“《女女女》的着眼点则是对个人行为,是善与恶互为表里,是禁锢与自由的双变质,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我希望读者和我一起来自省和自新,建立审美化的人生信仰。但这些问题不是定论,是一些因是因非的悖论。”[1]在这里,韩少功所指的“审美化的人生信仰”到底是什么?在小说《女女女》中可以寻觅到答案。韩少功借小说主人公之口道出其具有佛教思想的人生哲学。他认为政治、革命不能解决人性问题,用什么办法去改善人性?怎样去救赎人?韩少功选择了佛教。他认为在世界诸多宗教中,佛教的哲学含量最高。“佛”是梵语“佛陀”的略称,原义是“已经觉悟的人”。“佛”是人,而不是神。人人皆可成佛。他企图用佛教思想来改善人性,通过“治心”以达“治世”。在中国近代也不乏改革家、政治家以佛教思想作为改革旧体制,建立大同理想社会,建设国民道德的思想武器。如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章太炎等社会改革家、政治家都慧眼独具地发现了并利用了佛教。[2]
一.佛教思想与作者的人生信仰
韩少功对佛法的思省和体味,自1984年起一直延续下来,在1994年发表的《佛魔一念间》、《圣战与游戏》等文章中,得到进一步发挥。就在《女女女》发表的1986年,韩少功的悲观怀疑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3]韩少功认为文学的扁舟载不起沉重的社会使命。他发现,社会完善的可能性与人性的状况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而人性的迁移比江山的改变要艰难得多。[4]而政治、革命不能解决人性问题。而人性的改观必通过修身来实现。而修身又来自修“心”。儒家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虽然儒家强调以修身为本。但是在修身方面语焉不详,除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和养浩然之气外,没有更多充分的发挥。而在这方面,道家和释家却有深入的阐述。特别是释家。自古华盖通僧道。韩少功企图把握佛的精神。1986年那段日子,他曾经出入过一些丛林庙宇,与对佛教感兴趣的朋友和出家人有过切磋。他认为:“世界上的宗教有很多,说佛教的哲学含量是最高,至少不失为一家之言。……佛学几乎触及和深入了古今哲学所涉的大多数命题。……剥除佛经中各种攀附者杂夹中的糟粕,佛的智慧就一一辉耀在我们面前:‘一切唯识(本体论),‘诸行无常(方法论),‘因缘业报(构造论),‘无念息心(人生论),‘自渡渡他(社会论)‘我心即佛(神祉论)……且不说这些佛理在多大程度上逼近了真理,仅如此思维工程的浩大和完备,就不能不令人惊叹。”[5]他笃信佛法明心见性、智慧解脱、济世度人的大义。[6]韩少功有着佛的大慈悲心。他不仅慈悲人和动物,而且对植物生命体也有慈悲心。2007年他曾发表文章《树苗也能看懂脸色》,他说:“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没有‘人而只有‘情的概念,把人与动物并置于这一概念内,一视同仁。这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草木虽无心肝,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7]在韩少功眼里,葡萄树也会“以死抗争”或“自杀”,植物也有了人的心性!可以说,韩少功的慈悲心超越了佛的慈悲心。
佛教自传入中国之日起,就逐渐走上本土化的道路。至唐宋时期的神宗,则完全变成一种中国化的佛教。[8]佛教的说法活动的主要内容是“四谛法”。其一,苦谛:佛教认为人来到这人世间之间,时时处处充满痛苦,必须安于十恶,忍受三毒及种种烦恼痛苦,才能生存下去。[9]其二,集谛,主要是探讨苦的原因。佛教认为,人生之所以时时处处充满痛苦,主要原因是人们对于佛教真理的无知(即“无明”),不懂得人生本身就是一种幻影,而把人身视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就会产生种种欲望和追求,例如生存欲、爱情欲、繁荣欲等。由于欲望驱使,就导致贪、嗔、痴等烦恼,这些烦恼,也就是人生种种痛苦的根源。[10]其三,灭谛:“灭”亦称为寂灭、入灭、灭度、圆寂、涅磐等,意思是灭烦恼得解脱。这是佛教的最高境界。佛教认为,现实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变幻无常、假而非真的,人生在世也是烦恼无穷、苦多乐少。而当人们认识到佛教的真理,了悟人生的真谛,就会进入一种烦恼灭尽、“常乐我净”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入灭”或“涅磐”。[11]其四,道谛,“道”,即道路,佛教中指灭烦恼得解脱的途径和方法。“四谛法”不仅是原始佛教的根本教义,而且是整个佛教的基本思想。[12]释迦牟尼认为人生痛苦的总根源是“无明”,即对人生实相的愚昧无知。[13]
禅宗是一个影响最大、而又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隋唐之后,禅宗几乎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禅宗,多指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禅宗有即心即佛、顿悟见性和解脱不离世间等思想。所谓“即心即佛”,是指世间了世间的一切诸法,原都不离自心自性,只是人们经常为烦恼惑障所遮蔽,不能了悟本心本体本来是佛。基于这一思想,禅宗主张直指心源、不落文字,认为一切经教文字只是方便设施,坐禅修行也只是枉受辛苦,只要能做到“无著”“无念”“明心见性”,即可直入佛境。“顿悟见性”,是指修行方法上注重心悟。“迷”与“悟”是禅宗用以衡量凡圣生佛的一把标尺。在禅宗看来,迷即凡即是众生,一念若悟,即圣即佛。“解脱不离世间”,慧能主张于世间求出世,即世间求解脱。把生死与涅磐,出世和入世打成一片。一反禅宗以前重林谷而远人间的作风。[14]慧能之后,现实的人生、现实的心性、人性已成为佛教关注的对象。[15]endprint
二.作者的人生信仰与其在《女女女》的表现
韩少功在《女女女》这篇小说里表达了其具有佛教思想的人生信仰。在《女女女》中,从以下段落可以解读出佛教哲学。
(一)佛教的缘起性空论——一切事物都是无自性、不真实的
韩少功在其杂文《佛魔一念间》中声称要把“看透”本身也看透。[16]“没有把看透也看透,实际上没透……用禅宗的话语来说,这些人只知‘无而不知‘无无,乃是执迷”[17]对看透的看透,才能用“平常心”去看待人世。只有悟得佛法,超越三界,才能摆脱烦恼,真正成为无所挂碍、无所拘牵的大人格,大性情。我们且看韩少功的小说《女女女》中的对白:
老黑在人老珠黄之后,感到人生之落寞。她感慨道:
“算了,我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包括把看透也看透?”
“不要对我上哲学课。你不觉得可笑?”[18]
在《女女女》中,当幺姑死后,韩少功这样写道:
“……善男子善女子在残碑上历历在目以沉默宣喻万世之箴言: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复……”[19]
“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复。”属于佛教的缘起论思想范畴。佛教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人生),都是因一定的条件而产生的(“因缘而起”),一旦这些条件起了变化或不存在,该事物也不复存在,因此一切事物都是无自性、不真实的,都是因缘而起的假象或幻影。于是乎正因为这样,人生在世,不必过于执著,既不要执著外境外法,也不要迷恋自身,如果人们能把外界和自身都当做一种假象,便不会有所追求,因而便不会有生老病死等痛苦,如此也就灭烦恼得解脱了。“把一切都看透”,于是烦恼也灭尽了。对一切事物的认识,既要看到它空无自性的一面,又要看到它作为一种假相、幻影的存在。这就是空宗(中观学派)的性空思想。
(二)禅宗的修行方法——“顿悟见性”。
禅宗注重顿悟,即“利剑斩束丝”,一剑之下,百念俱断,烦恼尽除。“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唯有顿悟,即得解脱。在禅宗看来,迷即凡即是众生,一念若悟,即圣即佛。“禅的生命始于开悟。”[20]佛教认为“平常心是道”。佛教也讲寡欲、无为。
在小说《女女女》的结尾处,韩少功这样写道:
时间已经不早,回去首先是吃饭,吃了饭就洗碗。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应该这样过。记得幺姑临死前咕哝过一碗什么芋头,似乎在探究人生的某种疑难。这句话在我胸中梗塞多时,而现在我算豁然彻悟,可以回答她了:
吃了饭,就去洗碗。
就这样。[21]
“吃了饭,就去洗碗”符合佛教“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韩少功说:禅法是最重“道”的,主张克制人的欲望,净滤人的日常心绪,所谓清心寡欲,顺乎自然,“无念为本”,“无念息心”。[22]
“现在我算豁然彻悟”符合佛教的修行方法——“顿悟见性”。“利剑斩束丝”,一剑之下,百念俱断,烦恼尽除。禅宗认为“即心即佛”,只要能做到“无著”,“无念”,“明心见性”,即可直入佛境,成圣作佛。“吃了饭,就去洗碗”就是清心寡欲,顺乎自然,“无念为本”,“无念息心”的体现。佛教的“缘起论”认为,人生本身就是一种幻影,何必执着于一事一念?人生还存在某种疑难,说明主体还在“迷”中。在禅宗看来,迷即凡即是众生,一念若悟,即圣即佛。主人公说,“而现在我算豁然彻悟,可以回答她了:吃了饭,就去洗碗。”把“吃了饭,就去洗碗”作为对“人生的某种疑难”的解答,也可以说顿悟了。唯有顿悟,即得解脱。在韩少功看来,“禅是弃小我而得大我的过程。虚净决不是枯寂,随缘决不是退屈,‘无本身不可执,本身也是念,当然也要破除。到了‘无无念的境界,就是无不可为,反而积极进取,大雄无畏了”[23]
(三)佛教的因果报应说——“自作业自受果”的生命承担理论
佛教的生命观,是自作业自受果的生命承担理论。自己的现在源于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自己的未来也完全取决于自己过去和当下的身、口、意三业。我们且看韩少功的小说《女女女》中的对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幺姑这是在讨账。”
“讨账?”
铭三爹说的,她先前给了别人多少恩,现在就要给别人多少难。一笔笔都要讨回去的。这叫讨账瘫,是治不好的病。
“铭三爹说,没讨完账,她不会死的。”[24]
寨子里已有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幺姑患下如此恶疾,莫非是因为前世造孽必得恶报?[25]
这种因果报应说劝人向善,劝人先做一个好人、善人,然后行菩萨道,以成就佛道。“大乘”佛教讲求普度众生、成菩萨作佛。菩萨行是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以救度众生为己任,以建设人间净土。佛教认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26]如果人人成佛,那么建设人间净土的理想就实现了。
三.结语
基于对人性境况黑暗的认识,韩少功企图寻求改善人性的良方。他肯定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对于人心的拯救作用。和中国近代社会改革家、政治家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和章太炎一样,韩少功选择了佛教。因为佛教的根本特征在于对生命苦难的深刻体会,是以现实的人生、现实的心性、人性为关注对象的。佛教的缘起性空论、因果报应说、禅宗基本思想在其小说《女女女》中都有体现。这些佛教思想也成为了韩少功用来解决中国当今人性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思想武器。他希望通过佛教“治心”,通过“治心”以达“治世”。
注释
[1]韩少功、夏云:《答美洲<华侨日报>记者问(代创作谈)》,《韩少功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第78页。
[2]李向平:《人间佛教的现代转换及其意义》,《世界宗教研究》1997年第1期,第49页。
[3]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60页。
[4]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61页。
[5]韩少功:《佛魔一念间》,《读书》,1994年第5期,第24页。
[6]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102页。
[7]韩少功:《树苗也能看懂脸色》,《视野》2007年第2期。第60页。
[8]赖永海:《再版序》,《中国佛教文化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版。
[9][10][10][12][13][14][26]赖永海:《中国佛教文化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11页,第14页,第15页,第21页,第23页,第61-62页,第50页。
[15]赖永海:《要把佛学放到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去进行研究》,《佛学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33-35页。
[16]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63页。
[17]韩少功:《看透与宽容》,《性而上的迷失》,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8][19][21][24][25]韩少功:《女女女》,《归去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5月版,第150页,第148页,第151页,第131页,第141页。
[20]铃木大拙:《禅与生活》,台湾志文出版社1971年版,第95-96页。
[22]韩少功:《佛魔一念间》,《读书》,1994年第5期,第28页。
[23]韩少功:《佛魔一念间》,《读书》,1994年第5期,第28页。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对韩少功小说精神世界的研究”(2011jyte102)
(作者单位:江汉大学武汉研究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