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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需要一个“ 从黑格尔到马克思” 式的转变

2014-07-14廖玮华东理工大学理学院教授

科学中国人 2014年12期
关键词:活生生黑格尔科学

廖玮/华东理工大学理学院教授

教育是当代中国人的一大共同话题,而对教育的抱怨是当代中国人的共同心声。一方面,人们不得不接受教育,以便应对激烈的社会竞争;另一方面,对教育的厌倦和抱怨与日俱增。最近,甚至有人提出要废除高考中的数学内容。可见,现代中国人对教育的厌倦到了何种程度。对教育的抱怨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可以概括为:1)我们的教育不利于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2)我们的教育不能激发出人对教育发至内心的热情,教育变成了对学生的强迫,变成了对人的心灵的摧残。

人们对教育改革提出了多种建议,但是可以发现多数建议都没有抓住要点,有些建议甚至完全走在错误的方向上。教育的目标应该是:把被教育者转变成具有主动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更新能力的、内心强健的人。能够达到这个目标的教育不仅应该让被教育者学到知识,而且应该能够让被教育者热爱教育,甚至热爱终生教育。也只有这样的教育才有利于激发个人的活力,有利于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那么,我们又应该如何达到这个目标,如何进行教育呢?简单地说,我认为我们的教育需要一个“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式的转变。

在继承古希腊辩证法的基础之上,黑格尔提出了“历史与逻辑一致”的原则。他认为人类的发展历史与人的思维发展相对应,而历史教育可以帮助每个人重温思维发展的历程,使人们学会思考。黑格尔认为他的原则适用于整个世界,是世界的真理。十分可笑的是黑格尔认为他自己不在此原则的范围之内。他认为他的原则是上天的启示,并且假装他的思想没有经过一个发展过程。马克思识破了他的秘密,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诞生地和秘密”。马克思发现,黑格尔的哲学不是来源于上天的启示,而正是来源于黑格尔对他自己本人以及人类共通的精神活动和现象的深入考察。马克思把黑格尔颠倒了的幻象颠倒了回来,并且把哲学重建在集物质性与精神性于一体的、人的活生生的实践活动之上。

可以看到,我们的教育给予学生的正是一个黑格尔式的颠倒的幻象。我们的教育的特色之一是:从不管被教授的知识是如何被人得到的,而只管灌输僵硬的知识内容以及教人做题。毫无疑问,学生在这样的教学中不可能感受到前人获得知识的活生生的过程,也不能学习到知识的根据,也就不能通过拷问知识的根据而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更加不能学习到前人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是如何思考的,不能汲取其中关于思维的教益。更加糟糕的是,这样的教育不能让人享受到获得知识的快乐,不能让学生热爱获得知识、热爱学习。这一特色在我们的科学教育方面表现得特别突出。我们的科学教育给人的印象是:科学知识好像是凭空到达了科学巨人的头脑之中,教育的目的就是准确地传达巨人的结论,并且教会人们在处理实际问题时娴熟运用。毫无疑问,这样的教育只能是“授之以鱼”,而不是“授之以渔“。期待这样的教育有利于培养高素质的人才,甚至培养出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岂不是十分荒谬。

回顾科学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的科学巨人都在他们的研究生涯中犯过严重的错误,而几乎所有的重大发现都经历了戏剧性的过程。著名的犯错的例子包括爱因斯坦的静态宇宙,玻尔的β衰变的能量不守恒等。一个很好的戏剧性例子是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粒子物理学家对量子场论的态度。在20世纪40年代量子电动力学获得成功之后,粒子物理学家希望量子场论能够帮助理解亚原子世界的强相互作用。然后他们得到的是巨大的失望, 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也许需要疯狂的理论来理解强相互作用。在20世纪50年代谈到强相互作用的一个问题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Dyson教授说:我们一百年也不能理解它。当泡利宣讲一个场论工作时,玻尔在报告会开始时说:如果是对的,它必定疯狂。泡利回应说:它确实疯狂。当时有许多人反对量子场论,甚至认为它已经死亡。荷兰大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t Hooft曾说: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量子场论的人就像是侏罗纪时代的哺乳动物。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t Hooft和Veltman证明了杨-米尔斯理论的可重整性之后,物理学家对量子场论的热情重新迸发了出来。有人迅速地以每天25.715度的角速度掉转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在之后的几年之内,物理学家在杨-米尔斯量子场论的框架内获得了对电磁、弱以及强相互作用的统一理解,建立了粒子物理标准模型。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Wilczek在2004年他的诺贝尔获奖演讲中说:在杨-米尔斯理论被发明之后,在长达20年的时间之内,上帝就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没有看见。

这些故事很好地提醒我们:科学发现不是一蹴而就的,科学思想也不是凭空到达科学家的头脑之中的。从科学发现的历史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科学家的活生生的思维活动,从中我们可以分辨和学习到有益的经验和教训。我们的教育应该在传授知识的过程中,努力讲述知识的根据,努力传达科学家是如何达到他们的结论的,以及为什么要把知识表述为这样的形式。简单地说,就是要在教育中把获取知识的活生生的过程传达出来,并且回答:1)我们是如何知道是这样的;2)为什么用这样的语言描述世界。只有这样的教育才能够让学生快速地领会前人的有益经验,在学习知识的过程中有效地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并且培养出热爱思考的良好习惯。也只有这样活生生的教育才能让学生领会到人的思维的魅力、人的创造自然的语言的能力以及人的精神的自由,使被教育者有效地树立对教育的信心。相反,我们的枯燥的教育既不能让学生享受获取知识的乐趣,也不能让学生明白知识为什么是这样的,更不能让学生明白为什么要表述成这样。所以不必奇怪,这样的教育很难培养出热爱思考、善于思考的高素质人才。相反,这样的教育培养出大批视科学为人生负担和束缚的、厌恶科学和教育的人。

黑格尔愚蠢地把自己的思想假扮为上天的启示,把自己的思维发展置于他自己的哲学原则之外。这最终导致了他的哲学体系的崩溃。我们的教育愚蠢地把科学知识假扮为神秘地到达科学家头脑中的真理,把科学家对自然奥秘的追问以及他们活生生的获取自然知识的活动排除于教育的内容之外。毫无疑问,这样的教育不能展现科学研究中人的生命活动以及科学的生命力和魅力,被教育者很难热爱这样的教育,更不要谈使他们变成能够主动进行自我教育的人。不难想象,持续这样的教育将导致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持续混乱,甚至崩溃。

此外,在这个各种信息、观念和知识大爆炸和快速传播的时代,我们的教育还特别需要使人们获得犀利的眼睛,使他们能够穿透各种知识和观念的迷雾,帮助他们看清这个世界,使他们成为知识的主人而不是沦为知识的工具。科学教育的价值还在于:它丰富和系统的教益不仅可以帮助我们获得牢固可靠的知识,它还可以让我们学会思维的艺术,帮助我们理清自己的认知世界,帮助我们成为心地清醒明白的人,使我们成为各种知识的主人,使知识为我们所用以应对无穷尽的世界,造福于人类。当我们能够掌握思维的艺术并且能够娴熟自由地运用各种知识和思想观念而又不被它们的种种局限之处所束缚之时,我们就能够自由轻松地畅游于思想观念的海洋之中而不迷失于其中,自得其乐。借用古人的话,这就是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得无为之乐”。这些就是科学教育对于真、善和美的价值。

为实现这样的教育,我们不仅应该教授学生可靠的知识,还应该系统地锻炼学生的思维能力,教授学生学会分辨知识的根据及其可靠性,更应该让学生享受获取知识的快乐,使学生感受到活生生的思维活动和思维的魅力,感受到人的精神的自由。只有这样的教育才能够使人们摆脱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接受教育的状况,而提升至为了自己的自由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追求教育。也只有这样的教育才能够大规模地培养出思维敏捷活跃、头脑清醒、知识扎实并且热爱思考的高素质人才,为社会的繁荣和持续的创新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储备。

古人感叹世人挣扎于各种观念和理论之中而不能使它们为世人所用,提出“莫若以明”,希望世人能够“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正是希望世人能够心地清醒明白,能够熟练地掌握各种知识而又不迷失于其中,使知识真正为世人所用以便应对无穷尽的世界,造福于人类。我们的教育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历久弥新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把获取知识的过程以及人的活生生的思维活动展现在学生的面前,使学生感受到科学的生命力和魅力。简单地说,这需要我们使教育实现一个“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式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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