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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的象征
——试论《地狱变》的象征意义

2014-07-14李漫琪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艺术

⊙李漫琪

[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外国语系, 湖北 荆州 434020]

苦闷的象征
——试论《地狱变》的象征意义

⊙李漫琪

[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外国语系, 湖北 荆州 434020]

《地狱变》这部小说作为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受到了很高的评价。它并不是简单地对社会的恶和不公提出自己的批评,也无所谓艺术或是现实人生的胜利。通过画师良秀和女儿的悲剧,表现了人们心中人性化的一面和恶魔性的一面以及二者产生的剧烈冲突和永恒矛盾,是芥川龙之介“人间苦”的象征,完成了厨川白村所主张的象征意义。

芥川 良秀 苦闷 象征

《地狱变》这部小说发表于 1918 年,是芥川龙之介在纯文学领域的一篇力作,作为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历来受到重视。明治文学评论家正宗百鸟就曾评价:“就我自己所阅读的范围而言,我毫不犹豫推崇这一文章 (《地狱变》)为芥川龙之介的最佳杰作。即使在明治以来的日本文学史上,它也是一篇放射异彩的名作。”①与此同时,也有不赞同的声音。如果从私小说的写实性来看,确如宇野浩二所说:“所写的内容不过给人悲惨,怪谈之感,结果地狱变只是华丽的空中楼阁而已。”②宫本显志甚至认定它为“失败的文学”。《地狱变》的情节上确实有违常理,但是弗洛伊德也说过:“性底渴望在平生觉醒状态时,因为受着那监督的压抑作用,所以不自由地现到意识的表面。……性底渴望便趁着这睡眠的时候,跑到意识的世界来。但因为还要瞒过监督的眼睛,又不得不做出各样的胡乱改装。”③人的意识分为有意识和潜意识,潜意识就如梦境,也许情节的荒诞是“瞒过监督”的胡乱改装,是现实生活中精神伤害的折射。文艺作为人间苦的象征,我们不能单纯地从常理的角度来鉴赏和看待。对于《地狱变》也同样如此。

厨川白村在其《苦闷的象征》一书中写道:“生命里受到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意义。”但是“所谓象征主义者,绝非单是前世纪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④笔者认为《地狱变》表现的是人间苦对芥川造成的苦闷、懊恼,通过画师良秀和女儿的悲剧,完成了厨川白村所主张的象征意义。

《地狱变》⑤讲的是平安朝的一个佛像画家良秀的故事。故事所有的内容都是围绕地狱变屏风展开的。主人公良秀自诩本朝第一的画师,可是他形象丑陋,脾气古怪,傲慢自大,目空一切,是个被讨厌的人物,良秀在人们眼里除了艺术再无可取之处。由于他的才气和名气,爱女也受到了大公的照顾,被安排成为女侍。但是良秀在绘画方面有个怪癖,如他自己所说:“我一向绘画,遇到没亲眼见过的事物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总是不满意,跟不画一样。”并且,专门喜欢以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为原型描绘妖魔鬼怪,人们都说他的画风有一股阴森的鬼气,“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他则鄙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之美嘛”。但是,他“对独生女的小女侍,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啬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表现出了正常人的一面。但是,“他一提起笔,除了画好画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狂热得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

有一次,他奉大公之命画一幅《地狱变》的屏风。为了画这幅画,他把自己关在不见阳光的黑屋子里,白天黑夜神魂颠倒,不断做噩梦,还让弟子们忍受各种虐待(全裸被绑,怪鸟袭击弟子)供他观摩作画,甚至在屋子里饲养毒蛇。但是,画到八成的时候,画不下去了,于是他向大公进言,“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正从空中掉下来……在车里乘着一位华贵的嫔妃……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于是大公答应为他制造一场悲惨的大火,几天之后把他召来观摩火灾的现场。故事在此出现了高潮,良秀发现被锁在车中的竟然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良秀眼看着爱若至宝的女儿被活生生烧死,而选择完成画作。虽然良秀的“铁石心肠”在世间遭到了非议,但是地狱变完成后,“至少在崛川府里,再没有人说良秀的坏话了。无论谁,凡见过这座屏风的,即使平时最嫌恶良秀的人,也受到他严格精神的影响,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的大苦难”。而良秀本人在完成屏风图之后的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

主人公良秀的面对绘画和亲人的死别的折磨、大公惊讶的表情、周围人看到火烧良秀之女的震惊和麻木,无不让人惊心动魄。

20 世纪 20 年代初中国文坛便开始注意到《苦闷的象征》一书。“称《苦闷的象征》为影响五四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外国文学理论著作,应该不成问题。现代重要作家,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田汉、丰子恺、许钦文、郑伯奇、石评梅、谢六逸、胡风、路翎等,无不深受《苦闷的象征》的浸润,以至郑伯奇声称‘文学是苦闷的象征,这是现代文学的标语’。”⑥关于这一点方长安先生在他的博士毕业论文《选择 接受 转化》中做了详细的论证,在此不做赘述。正如厨川白村氏在书中写得那样,“人和人之间,是具有足以呼起生命的共感的共同内容存在的”。而芥川龙之介在小说中表现出的深刻的人间苦,不得不使我想到厨川白村的这一文学理论,因此本文试借用苦闷的象征这一文学理论,试图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地狱变》广义上的象征意义。

《苦闷的象征》在强调文学为生命的表现说的同时,进而提出了“生命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这一中心观念。它表明文艺对生命的表现就是对生命苦闷的表现。所谓生命的苦闷即是“在内有想要动弹的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地迫压着”造成的,而“人类是在自己这本身中,就已经有着两个矛盾的要求的”,“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满足这一欲求……则别一面就该又有一种欲求,要将这样的本能压抑下去。即使不被外来的法则和因袭所束缚,然而却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类”⑦。也就是厨川白村氏所说的“两种力”的冲突。厨川氏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阐释了自己的观点,两种力的冲突纠葛而来的苦闷和懊恼,成为精神的伤害,埋藏在无意识世界里。因此厨川氏认为“文艺绝不是俗众的玩弄物,乃是该严肃而且沈痛的人间苦的象征”。

白晶教授在讨论《地狱变》的主题时认为“在崇尚艺术至上的思想方面,《地狱图》具有代表性”;韩小龙教授通过对《戏作三昧》和《地狱变》的分析认为“《戏作三昧》提出了‘为艺术的人生’的思想,并通过《地狱变》中良秀这一画师,描绘了一个具有‘为了艺术的人生’思想的艺术家形象”。也就是说,《地狱变》这篇小说集中体现了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至上主义这一观点已成为共识。这种艺术至上的观点换个角度,也可以理解成严肃对待小说这门文艺;通过芥川氏的个人生活经历,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测,他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是否也带有这些无意识精神伤害留下的痕迹。

良秀和芥川面临着同样的苦闷。他们同样执着于艺术且追求完美;同样受制于恶劣的社会现实。良秀是大公的仆人,不服从一切习惯常规,但不得不屈服与大公的权势,芥川则处于国家主义盛行时期,时代浪潮带来的中产阶级的不安,加上母亲发疯、父亲事业失败、初恋失意以及恩师夏目漱石去世的打击,给他的精神上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二者同样受到现实社会的压力,良秀因提出丑即为美,并在佛画中将吉祥天神和不动明王等世间高高在上的神描绘成小丑和无赖,将巫女画成鬼脸,将自己的爱女被烧死的情景画入地狱变中,这些都是世间所不能容忍的。而明治至大正文学的主流是描写人的心境和生存方式,这令竭力主张艺术至上的芥川备感压力。也就是说,良秀的身上,似乎寄托了芥川在现实中的苦闷。由此可以认为,芥川氏的小说是人间苦的象征是可能成立的。

但是,文艺怎样成为人间苦的象征呢?厨川氏认为:“或一抽象底思想和观念,绝不成为艺术。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予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所谓象征主义者,绝非单是前世界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⑧也就是说厨川氏所主张的象征与欧美文坛流行的象征主义不同,他所指的是与弗洛伊德的梦的转移作用一致,即借助具体的外形(显在内容),表达复杂的精神的东西。

而芥川说过:“艺术和女人一样。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围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氛和时髦中。”也就是说,为了艺术的成立,是需要创造一定的具体意象的。但是,“在象征,内容和外形之间,总常有价值之差”⑨。即象征本身和所象征的内容之间是有轻重之分的。《地狱变》中的良秀为了画地狱变,让弟子们忍受各种虐待(全裸被绑,怪鸟袭击弟子)供他观摩作画,甚至在屋子里饲养毒蛇。最后竟然亲眼看着自己一直爱护备至的女儿被活活烧死。正如在梦中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可以当作平平常常的小事一样,这些极端的情节,仿佛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在仆人饭后闲谈的口吻中慢慢展开来。作者想表现的不仅仅是养毒蛇或是良秀之女被烧死,象征的是更深层次的苦痛。

那么更深层次的痛苦又该如何理解呢?关于作品中“罪恶底东西”,厨川白村说道:“从作家这一边来说,这就因为平时受着最多的压抑作用的生命的危险性、罪恶性、爆发性的一面,有着单在文艺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现出来的倾向的缘故,又从读者鉴赏者这一边说,则是因为惟有文艺作品相对的时候,存在于人性中的恶魔性罪恶性乃离了压抑,于是和作品之间,起了共鸣共感,因 而 做 着 一 种 生 命 表 现 的 缘 故 。 ”⑩良 秀 种 种 离 经叛道的行为,也是爆发出受压抑的罪恶的一面,而人们责备他这种亵渎神灵和丧失人性的行为时,也“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的大苦难”,这不是可以理解成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恶魔性离了压抑,和作品之间产生了共鸣了吗?而我们读到这篇《地狱变》,对芥川描写的主人公“丧失人性”的情节感到震惊的同时,不是也被良秀对艺术的追求和付出的代价所深深感动?从鉴赏论的角度来看,“读者和作家的心境帖然无间的地方,有着生命的 共 鸣共 感 的时 候,与是 艺术 的 鉴赏 即成 立”⑪。

良秀观火时剧烈的心理冲突,正是“人性”与“恶魔性”相互交锋的写照。当他发现在被烧的槟榔毛车上的仕女是自己的女儿时,“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索索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这是人性的一面受到挑战时人的自然反应。而火焰升起来时,“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大概他已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的——观看着当前的一切”。说不定在良秀的梦中就出现过这样的场景(这从他头几晚梦见女儿在地狱等他可以证明),梦境一旦变成现实,经过剧烈的冲突之后,良秀身上的恶魔性爆发,马上从一个“人性(爱护女儿)的人”变身为一个“超人”的人,成为一个单纯地想把火烧槟榔毛车的一幕变成图画的艺术家。而完成画作的良秀又无法忍受“人性”所产生的愧疚,最后选择自杀。这个矛盾并没有随着良秀的死去而消失,而变成了一个困惑人类的永恒主题。

总之,芥川的《地狱变》并没有用人之常情去否定艺术,也没有用艺术去否定人之常情,而是通过良秀和他的女儿的悲剧,表现了人们心中人性化的一面和恶魔性的一面以及二者产生的剧烈冲突和永恒矛盾。在这个意义上,《地狱变》中所象征的人间苦得到了深化和升华,完成了厨川白村所主张的广义上的象征意义。

① 高宁 、韩小 龙 :《日 本 近 现 代文 学 作 品 选 析》,上 海外 语 教育出版社 2004 年版。

② [日]芥川龙 之介:《芥川龙之 介·上》,文芸 春秋 新 社昭 和三十年版。

③ ④ ⑦⑧ ⑨⑩ ⑪ 厨 川 白村 :《苦闷 的 象 征》,鲁 迅 译 ,人 民 文学出版社 2007 年 7 月版,第 29 页,《创作论》第四章及第六章,第 14 页,第 33 页,第 33 页,第 92— 93 页,第49页。

⑤ 本文中文译文引用部分均使用楼适夷的翻译版本。

⑥ 方 长安 :《选择 接受 转化 ——晚 清 至 20 世 纪 30 年代初中国文学流变与日本文学关系》,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 年 6 月版,第 128 页。

[1] 韩小龙.“为了艺术的人生”思想之形成轨迹——从《戏作三昧》到《地狱变》[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8(1).

[2] 肖书文.试论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中的心灵冲突——兼与西方悲剧精神比较[J].江苏社会科学,2007(1).

[3] 白晶.从《地狱图》看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和艺术观[J].长春大学学报,2003(2).

[4][日]菊地弘など编.芥川龙之介事典[M].明治书院,昭和60 年 12 月 15 日.

[5][日]关口安义.芥川龙之介全作品事典[M].庄司连也编.勉诚出版,平成 12 年 6 月 1 日.

作 者:李漫琪,硕士,长江大学文理学院外国语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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