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者的歌吟——周涛散文的文化立场
2014-07-14高颖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高颖君[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周涛祖籍山西,九岁随父亲从北京迁往新疆。在边疆生活几十年来,游牧民族的文化熏染、陶冶着他,使他习惯了毡房羊肉、草原纵马;汉民族的文化又植根于他心底,使他放不下汉家男儿的乡愁和怅惘。他游移于农耕文化、游牧文化之间,在二者的交汇、碰撞之下,内心激荡着既坚定又彷徨的矛盾情感,文化观念呈现为一种复杂交织的状态。可正是在这一矛盾场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游牧文化。
周涛说,“大的反差和强烈的参照系,多种生活方式的影响和浮光掠影的知识结构,广阔的自然地貌形态及游牧人生活方式造成的易感性,维吾尔人的幽默感,哈萨克人和蒙古人的长诗品格,柯尔克孜人和塔吉克人的传奇色彩,传说、寓言、民歌、音乐、舞蹈以及伊斯兰的拱顶、宣礼塔上的诵经诗,铺满丝绸和地摊的小土巷等等,都对我不能不产生心理上的,情态上的,整个素质和眼光上的深深的熏染”,“我是一个多民族文化的杂交和浮浅融会的产物,这使我有异于他人”(《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后记》),这是打开他散文艺术世界的一把钥匙。周涛是中国西部那片长天阔地孕育出来的一个痴情歌者,他扎根新疆,毫无保留地融入那充满活力的草原民族,无比深情地拥抱那深沉博大的游牧文化,生命和歌喉与那片土地融为一体,激情与灵感从那块版图上生长出来。他唱出了一支支动人美丽的草原牧歌,写出了一部部富于诗意的散文集。新疆所独有的民俗风情、自然风貌、生活方式等构成的游牧文化,浸透了他的灵魂,外化于他的笔锋,并使其在反思历史文化、体悟自然生命、进行自我观照之时,有了一种类似于“高榻”的审美位置,获得了一个超越汉文化框架的独特视角。这构成了他散文创作的内在动力,并奠定了他散文世界的基本格局。
一、对历史文化的反思
独特的文化立场,使周涛在对以汉民族为主导的历史文化进行审视之时,能跳出民族本位的观念壁垒,超越单一狭隘的情感立场,突破史料书籍的既有结论,获得一种超乎民族之上的文化眼光和与众不同的思想视角。这突出地表现在对历史人物,尤其是历史中的伟人、王者和英雄的评价上。如他评价刘邦、项羽:“刘项之争其实是两种人生态度的历史性决战,以项羽的自杀为标志,代表着中华民族中真性情、真生命的恣肆汪洋的阳刚之气在乌江边走到了绝路,而虚伪、阴险、玩弄权术心术的所谓‘斗智’却作为正统漫延至千年以下。”“高贵者必败——这也算历史留给我们的一条真理。”(《读〈古诗源〉记·记六》)他所崇尚的人格理想和遵从的评判逻辑,与汉文化中惯常采用的“成王败寇”,强者崇拜的尺度、逻辑截然不同。项羽,这雄心万丈却无路请缨的末路英雄,一个难为世人所认同的失败者,却被他视作襟怀坦荡、心地光明,精神超凡拔俗的真英雄,人格高贵不群的伟丈夫。而刘邦,这个刘项之争中的成功者,擒得天下的汉朝天子,反被他视作一个虚伪狡诈、心理阴暗,唯皇权与富贵是图,委琐嘴脸毕现的泼皮无赖。两位古代政治家的评价在他的历史视野中发生颠倒和反转,楚汉两王的人格更被扩展为两个文化时代的象征。他认为英雄自刎、无赖登基,严重而深远地影响了历史的面貌与走向:“战国以来生动活泼的思想萎谢,儒术独尊;秦帝国筑长城、修直道、横荡六合、统一天下的伟大气魄湮灭,无赖精神和强权政治成了汉朝的法宝。”(《读〈古诗源〉记·记六》)此外,他还对历史中被泼上层层污水的曹操、武则天等进行了重评。在他看来,曹操是汉室的贰臣逆子,正统家族皇权观念和儒家伦理纲常的破坏者,一个不在乎生前身后世俗眼光的千古枭雄;武则天则是男权思想和皇权观念的叛逆者,一个独自一人与举朝上下捍卫李氏家族皇权和男权的势力展开较量的女豪。他们都有纯洁真率、绝不伪饰的精神品性,他们是高贵美好的民族灵魂,是几百年才得一出的正统文化的怀疑者,是敢于向全社会挑战的孤胆英雄,“中国历史上的圣人、君子是太多了,却少有这种真人”。他进而将这一思考提升至文化的层面:“泼在伟大历史人物身上的肮脏污水,决不仅关他个人身后的荣辱。而是中华民族精神之河的一条水系,就这样被污染、阻截了。”(《曹诗三札·读魏武帝〈观沧海〉》)与之相对照的是,他毫不掩饰对浑身仁义却“苍白、虚假”的刘备;只有实用计谋而无思想智慧的诸葛亮;惯于扮演忠义圣人,灵魂里却是正统思想之奴才的关羽;“愚蠢而又自信,可怜而又庄严,呆板而又灵活,缺乏活力而又面色红润”的东方朔之流的厌恶和反感,认为他们是威武驯顺的兵马俑的后代,他们有的只是虚矫、务实、忠顺这些在正统文化中被异化了的人格特征。对这两类历史人物的评价,清晰地折射出了他对历史文化进行反思的意向。在他看来,这两类历史人物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两条精神河流,一条清澈激越,却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常有被湮没、淤塞的危险;另一条则混浊腐臭,却漫漶四溢,无孔不入,甚至成了从古至今国人的精神主流。前者是游牧文化的象征,后者则是农耕文化的代表。而周涛所崇尚的文化精神和人格理想,从他对汉文化正统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及对孤独个体、异端思想的欣赏与赞扬就不难判断。他未被汉文化所雕琢、框范,而在向另一个精神体系认同、靠拢,他不在乎前人为历史涂抹了怎样的油彩,而以一种超越汉民族价值观的文化眼光去透视历史,于是,历史在他的散文中就呈现出了全然不同的景观。
在《游牧长城》中,周涛以游牧文化的眼光重新打量历史,并以“长城”为主线展开文明反思和精神漫游。他的目光穿透历史的烟云,探讨长城不能阻挡一次次外族入侵的根本原因。他认为农耕文明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但保守性、狭隘性往往会使其变得松散柔弱,成为新鲜生命力的淤堵。而每当这种烂熟的文明“衰腐、变质时,便有长城之外的游牧民族强盛起来,以战争的方式突破长城,把洋溢在山野大漠间的原始生命活力注入进来,使之重新开始一次轮回”①。游牧文明新鲜活泼、豁达开放,富于侵略性、扩张性,敢于在开拓中寻找希望和新的目标,必能战胜萎靡衰朽的农耕文明,为其注入一股刚健雄毅的阳刚之气,起到一种丰富补充、输血改造的作用。正是这股原始生命活力的注入,才使得中华文明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历经两三千年而长久不衰、老而弥鲜”②。这是一个大胆的创见,它道破了历史另一面的真实:越文明的民族,越容易被蛮族的武力所蹂躏和征服。年轻强悍的游牧民族能入主中原,除了与一个王朝初兴时生气勃勃,达到顶峰后急转直下,衰朽时残败没落这一周期性的规律有关以外,还与新入主的游牧民族的精神气质、文化秉性有重要关系。周涛对这两种文明进行了比较,旨在找出症结病灶。他说:“游牧文化是马的文化,农耕文化是牛的文化。在与体现着这两种文明的生灵长期依存的生产过程中,人的精神文明默默浸透了这两种性情的特点。”③汉民族“驯化了牛,也被牛驯化了”④,其精神“浸透了牛的忍耐和悲哀精神”⑤,他“从不张扬自我,不主动侵犯别人”⑥,“总是把自己看得很低,很渺小,很容易服从”⑦。耕耘者在庄稼面前,其心情和方式更像庄稼的仆人——耕牛一样。这种生产方式,使他们无力挣脱既定的人格模式和人生轨道,在习焉不察的惯性承继中生息衍灭,屈服、忍让的品性就沉淀在了文化基因中。而牧民放牧,则显出统治者、征服者的意味,他们驱策牛羊,威风八面,优游任性。游牧时期养成了这些民族“能歌善舞、坦率豪放的自由天性,更重要的是,游牧生活使一个民族不保守,敢于放弃,敢于寻找新的生活领域”⑧。这种生产方式,使游牧民族的文化性格中少了一些屈服和忍让,多了一些征服和扩张的欲望,并生长出了像骏马一样“横扫一切的凶猛攻击精神”⑨。自然环境、生存条件的封闭恶劣,历代中原王朝对边贸的禁绝,虽然限制了他们的视野,却并未阻隔它文化生长的活力。正是在这空阔辽远的西部草原上,生长出了他们粗犷豪放、扬厉刚强,勇于开拓、不断进取,平静的外表下蕴含生命的激情,一身强悍之气中尽是英雄气概的文化性格。游牧文化中这些最富生机和活力的部分,在农耕文明中已消失殆尽。而在维吾尔人的家宴中,周涛又深切地感到:强健的民族,他只要痛吃,不需要太多的花样,汉民族的“食文化”是一个民族病态的表征。他尖锐地指出:“生命力衰退的族类,丧失了性的原始活力,故而发明了‘玩女人’;丧失了吃的原始冲动,所以搞出这花样翻新的所谓‘食文化’。”(《和田行吟》)这是对生命力强盛的礼赞,也是对生命力萎缩的鞭挞,而生命力的差异,乃文化的差异所致。为此,他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极为重要的历史观,即“越是拥有古老农业文明的民族,越是在近代落伍,为什么?”⑩他的回答是,因为它们“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少了‘游牧时期’这个重要的一环”⑪。他发现“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曾经历过或长或短的游牧时期”⑫,而正是游牧时期赋予了这些民族以“自由精神”。中国与印度这样的东方农耕民族不曾有过游牧时期,“这就像在一个人的成长发育阶段中,少了少年时期一样,过早地成熟了。当在新的阶段里需要单纯、活泼、无拘无束、幻想和求知欲等等的少年品格的时候,他才会发现,他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⑬。这又是一个大胆的看法,在他之前,还没有人从这一角度来考察近代中国落后的原因。此外,他对秦始皇修长城时心境的揣度,他对毛泽东和圣地延安的认识,他对云冈的佛微笑的诠释,他关于“陕北人”和白羊肚毛巾“隐秘扎法”的议论,他关于美国总统面对兵马俑时轻松的一句“解散”的感触,他关于“信天游”和“鲁臭小”的体悟等这一切奇思妙想的产生,都与他的文化背景有关。他长期生活在儒道互补的汉文化中心圈之外,感同身受,耳濡目染,在文化观念、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等方面深受游牧民族的影响,而身处边陲、心系中心的忧患意识又使得他不断反观华夏文明。于是,在以游牧文化的立场来对汉文化中熟悉的意象进行读解时,一些久远淤积的规定情节在他的散文中就遭到别开生面的挑战。这为他的创作带来了独特的面貌,也是他的散文充满阳刚之气、奇思妙想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对自然生命的体悟
周涛崇拜、亲和自然,反感对自然山水持一种“盆景”式的玩赏态度,认为所谓“游山玩水”不过是“把山和水当作精神意义上的妓女罢了”(《蠕动的屋脊》),是对自然的亵渎和不恭。他心目中的自然是神圣的,是需要尊重乃至顶礼膜拜的。诗人章德益称他是“隐藏于神山之中的稀世之鸟”(《稀世之鸟·序》),作家朱苏进则称他为“自然之子”,而他的全部散文所表现的就是一个动人的姿态——一个“自然之子的痴笑”⑭,这些评价准确地勾勒出了周涛的整个创作,尤其是散文创作最突出的特点。那么,他所追寻、崇敬的又是怎样一种自然呢?是西部瑰丽神奇、雄浑粗犷、充满生命活力和原始野性的自然。他将全副身心都托付给中国西部的山野,将生命和激情融入到边陲的戈壁、雪山和草原,强悍的骏马和骑手,奔驰的羊群与牛群,矫健的苍鹰和细狗,高贵的红嘴鸦与稀世之鸟,和草原上那些美丽的蒲公英、风铃草、野葡萄之中。他向自然万物敞开心灵,用心聆听这片大地上灵魂的声音:大漠牧马、塞外饮风,夕阳落照、炊烟帐篷,高山大河、崇山峻岭,草原之马、山巅之鹰,黄昏塬上的日光、伟岸入云的雪峰,所有的这一切都与他情感相连、血脉相通。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是一个超凡拔俗的世界,在这里,他体悟到了自然博大永恒的底蕴,触摸到了生命蓬勃炽烈的形态。面对自然、生命,他恣情而歌,痴笑而行。游牧文化为他提供了另一种审视自然、生命的尺度和标准,他散文中的广漠大川、土地草原等西部自然景观,都被打上了深深的情感烙印,涂抹上了强烈的游牧文化色彩,无不洋溢着崇高悲壮的美感和朴野原始的风情。而他所吟咏的西部边疆的生命万物,无论人抑或动物,都不再是汉文化中柔弱无骨的形象,而是充满粗粝张扬的生命力量,是刚健生猛的壮伟存在。
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自然的雄奇不凡,体察到生命的高尚伟岸。在他的笔下,有连绵蠕动、荒凉险峻的莽莽昆仑;有终年积雪、遗世独立的博格达峰;有寥廓苍凉、千年沉寂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有“像一条蜿蜒着的铜铸的道路”似的黄河;有“焦渴而又冷漠”的卧虎不拉沟;有凄凉而又寂寞的汗腾格里沙漠;有铺满冬天的惶惑的博尔塔拉;有忧郁地低吟着的巩乃斯河……这雄奇壮美的自然风光,充满活力激情和生命欲望,携带着一股充沛盎然、原始野性的力量,彰显了自然的风骨气韵,且被赋予了某种人的灵性,能激起人源自内心的崇高情感。
他的散文中还有“充满了生命的夸耀和欲望”,“寂寞一季也要赢得一个美得透彻”的令箭荷花;有花茎紫红,充满强烈生殖欲望的昙花;有塔克拉玛干沙漠上那株有近八百年高寿,代表着“生命的最高境界”的巨树。有“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的“稀世之鸟”;有特立独行、桀骜不驯,旁若无人地游走在高大粮仓之上的野羊;有继承了家族勇猛的血统,以生命捍卫自然界的正义,与阴险刁毒的狼拼杀到底的“猛禽”;有“瘦得像一张弯弓,一个问号”,却“比豹子更富有弹射力”的细狗;有天性高傲,被人逮到不愿失去自由而活活气死的“红嘴鸦”;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壮和美丽”外形,铜号般高亢、鹰啼般苍凉的嘶鸣,在猛烈的暴风雨中吟啸驰骋的巩乃斯的马。这飞翔、奔驰于西部草原茫茫天地间的万物生灵,充满自由不羁、鲜活灵动的生命力量,具有人类失却已久的精神品格和生命本色原初的美,能给人带来丰富的精神启示。
在这片大地上生息着的,不仅有凝注了自然精神的骏马、猛禽和稀世之鸟,更有汲取了自然之神髓,辗转生存于西部边陲的人们。《过河》中那八十岁高龄、卧病在床、衰老枯瘦,却能于瞬间迸发生命的活力,升腾青春的激情,身手矫健地策马跃河的哈萨克老太太;《哈拉沙尔随笔》中那放达豪爽、深沉坚毅,饱经磨难却充满信念的回族哲合忍耶教教民们;《一个牧人的姿态和几种方式》中那笃信天人合一、万物有灵,用锋利的短刀划破额头,履行将血肉归还土地河流祭典的牧人;《边陲》中那生活在生命极限地区,被隔断了社会联系,远离了物质、精神文明,却不屈地与残酷的自然和无边的孤独抗争的边防将士;《二十四片犁铧》中那沉默地向破坏草原的犁铧投去凝缩了七十个冬天的寒冷目光的哈萨克老妇人;《行者》中那自愿将生命从城市的人群中放逐出去,勾画了十八次行动和四十三个宏伟目标,用脚掌和心灵向自然挺进的探险家……这些生活在西部草原的高贵族群,有一种绚烂至极的生命之美,有一种热烈张扬的生命姿态,那样的野性而活泼,那样的奇崛而独特,净化人的心灵,开启人的神性,与神奇壮美的自然融为一体。
这些深植于游牧文化土壤之上的自然与生命,熔铸了周涛对理想人格和生命境界的追求,饱含着周涛对自然亲和崇拜、对生命敬畏热爱的感情。他尊重神山,愿对之顶礼膜拜;他热爱黄河,愿比作自己苦难的母亲;他沉醉于赛里木湖水的透明清澈,他惊叹于伊犁河谷的美丽坦荡;他为猛禽高贵不屈的战斗而由衷赞美;他因“稀世之鸟”濒临灭绝而悲伤惆怅;他亲切地将猪称作“一匹”;他深情地对麦子道一声“哦,亲爱的麦子”。与此相反的是他对猴和猫厌恶至极的态度,他满腔热情地宣扬“马道主义”“鹰道主义”“鸟道主义”“狗道主义”,但就是不肯奉行“猴道主义”“猫道主义”,原因正在于它们“太像人”、太驯服,是人的仆役,而失去了自由不羁的生命活力,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文化立场所在。
三、对自我个体的观照
游牧民族勇于开拓、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坚忍强悍、自信雄强的精神姿态,气吞山河、征服扩张的欲望追求,雄浑粗犷、坦率豪放的自由天性等文化人格,表现出了一种自我膨胀、自我扩张的心理特征,这内化于周涛的生命中,成了他精神气质、文化性格的一部分,不仅表现在对历史文明的反思、对自然生命的体悟上,还表现在对自我个体的观照方面。
周涛说自己是“半个胡儿”,他的血脉中存留着边地胡儿、草原牧人的气质和天性,他有着不同凡俗的个性禀赋。强悍自信而又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而又愤世嫉俗,王者风度中夹杂着几分霸气,而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狂傲。在文学圈中,周涛的“狂”是出了名的,几乎到了有口皆碑的地步。他的狂傲不止于形神姿态,还常不加掩饰地溢于言表。他全不理会谦虚谨慎、谨言慎行那一套古训,而是大胆地自我陶醉、自我推崇、自我“标榜”,“狂态毕露”地发布一些“惊世骇俗”之论。比如,他“口出狂言”:“我?我天下无敌——因为我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稀世之鸟·代后记》)“我对自己非常满意。我曾经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诗人,我的诗至今仍活在一部分中国人的心里,将来——很久以后还被一些人搜寻、研究,而且那时候会被人们发现更多的有意义的东西。现在,一个散文家的周涛,影像正一天天地清晰、深刻起来。他承接着诗,承接着青年时期怒放的花丛,接过了那股发展生命的活力,延续中巧妙地、自然地变换了一个模样。变得多美妙,变得多合理,就像一个舞蹈家随着音乐的变奏所创造的毫不中断而又全新别致的舞步!”⑮“我是放羊的……我说我放牧着五千汉字啊,也像张骞一样,持汉节不辱,渴饮血,饥吞毡,汉心不改……你们没有认识过我真正的价值,我代表中原文化在这里生存,我树了一面旗帜,这就是我的意义……我要在这里留下汉文化的足迹,我要让他们承认汉族有天才和能力把西域的这块土地交融到自己的民族之中。”⑯他为写作时“轻松、随意”的状态而“沾沾自喜”,在谈及长诗《英雄泪》时,他“忍不住向人吹牛:‘没有提纲,不打草稿,两千多行我是一挥而就!连我自己也防不住佩服自己’”⑰。他对自己的作品极力推崇、不吝赞美,“嗨,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写这本书的,我简直不能自已——我操,这样精彩的语言是我写出来的吗”⑱,“我这篇《时间漫笔》,实事求是地讲,堪称神品。……自朱自清之后,没有人写出过这样深刻地感悟时间的文章,洋洋四千余字,处处可见神来之笔”⑲。他在赞赏贾平凹“一人之劳作足抵散文界全部人马十年之功绩”之后,又将自己与贾平凹做了一番比较,认为两人的“散文都好”,“各有风格,难分高下”⑳……真是奇人狂思,快人快语!在文学界,敢如此高调地肯定自己成就的作家,恐唯周涛一人而已。这既赢来了赞赏和喝彩,也招致了不少微辞和非议。在自古以谦虚为美德的中国,这样的姿态无异于引火上身。中国自有史以来,不同朝代的统治者都有意地强化礼仪、教化和规范,何谓克己修身,何谓君子之风?乃谨慎谦虚,水满则溢,不圆不缺,不疾不徐,温良恭俭让,无过无不及,“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晋书·阮籍列传》),是不可稍加逾越的金科律令,否则便触犯了社会公则,破坏了仪礼秩序。在这样一个重内敛、重沉潜、重谦抑守常,消融个人、打压异端、集体中心的传统文化中,像周涛这种外向型、进攻型、扩张型,突出个人、膨胀个性、自我中心的张扬个性,被视为“狂”就不足为怪了。外界对周涛之狂,存在诸多误读,或者说尚未真正认识到其狂的文化意义。他的狂,并不是“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其文五百年不朽,其人一千年不朽”那类虚狂,而是一种以德性知性、人格文格为支撑的狂放。他的狂,是对温良驯服、谦卑自抑的奴性人格的抵制,是对虚伪矫饰、顽固保守的国民根性的反抗,是对直率洒脱、自由奔放的生命境界的向往,是对人的尊严独立、精神自由的张扬,这才是“狂涛”的真义所在,同时也是其游牧民族精神气质、人格特征的自然流露。
周涛,用他游牧者的歌吟,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迥异与众的历史文化图景,谱写了一曲奇崛壮美的自然生命诗章,讲述了一个真性情、真生命的狂狷传奇。他对历史文明的反思、对自然生命的体悟、对自我个体的观照,都带着游牧文化的鲜明色彩。游牧文化,是打开他散文世界的一把钥匙,是解读他文化立场的一个窗口,是奠定他创作基调的艺术之根。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 周涛:《游牧长城》,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50页,第50页,第158页,第103页,第 158页,第 103页,第 103页,第 158页,第105页,第158页,第158页,第158页,第159页。
⑭ 朱苏进:《自然之子的痴笑》,《解放军文艺》1991年第1期,第79页。
⑮⑰ 周涛:《天地一书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第230页。
⑯ 周涛:《散文:思想与生命的对话》,见舒乙、傅光明编:《在文学馆听讲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2页。
⑱ 肖陈:《追昔抚今话周涛》,《中国作家》1993年第2期,第183页。
⑲⑳周涛、张占辉:《散文的前景:万类霜天竞自由》,《中国作家》1993年第2期,第191页,第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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