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词风浅析

2014-07-14吴云良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4年12期

⊙吴云良［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作者：吴云良，暨南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一、绪论

词兴于唐，盛于两宋，至明代已经衰微。与此相应，王世贞的诗文宏富丰赡，而其词作的数量与质量都明显逊色一筹，今存《州山人词》仅一卷不足九十首。究其原因，可能与王世贞生活的明代中期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有关，也与王世贞本人站在正统文学立场上所持的词体价值观和创作心态有关，即词不如诗，诗人不作词。尽管如此，王世贞还是被公认为明代中期的代表性词作家，李攀龙亦谓“：惟某敢与狎主齐盟，而小词弗逮。”②

二、词作分类

王世贞的词作不多，从其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

1.应景之作

其应时应景而作之词多有抒发胸臆的意味，如作于嘉靖二十六年丁未(1547) 的《水调歌头·上巳日清明》：

三月又三日，上巳复清明。问君几许高兴，儿女队中行。数点洗尘芳雨，一脉养花天气，信马出郊垌。年少五陵子，金弹逐流莺。过油壁，低粉面，按银筝。管弦丝竹何限，应自胜兰亭。共酌几杯春醑，也插一枝杨柳，归袖任纵横。③

此时，王世贞年方弱冠，刚刚进士及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过油壁香车、看粉面女子，少年才子的心性展露无遗。

十余年后，又遇上清明，于是又作《水调歌头》一词：

迟日卷残雪，蒲柳弄新晴。满城儿稚欢笑，为我报清明。花破青楼冶女，草媚上阑游骑，金粉出辎。几处上坟返，香泪湿盈盈。对新景，追往事，叹飘零。十年回首，一梦今日负平生。依旧禁烟时日，也解来朝修禊，憔悴不胜情。满眼夕阳色，都在汉宫城。④

这时王世贞已入中年，因严嵩构陷，遭杀父之祸，故情调低沉，与前一首同调词大不相同。他自己也在小序中说：“记丁巳清明为上巳，予与同人出游西郊，杯酒落魄，颇谐幽兴，遂成《水调歌头》一阕。今为庚申，十又四年矣。……信步旧游，虽风景不殊，而憔悴非昔，幽忧带结，徒增凄怆。”⑤

2.游戏之作

王世贞认为词是小道末技，为游戏消遣之具，其词常有游戏之作。如《菩萨蛮·回文》：

白杨长映孤山碧，碧山孤映长杨白。春暮别伤人，人伤别暮春。雁归迷塞远，远塞迷归雁。楼倚独深愁，愁深独倚楼。⑥

又一首《一剪梅·登道场山望何山作》：

小篮舆踏道场山，坐里青山，望里青山。渐看红日欲衔山，湖上青山，湖底青山。一湾斜抹是何山？道是何山，又问何山？姓何高士往何山？除却何山，更有何山？⑦

两首游戏词作，均饶有趣味，亦可为其“词为诗之余”观点之写照：前者为少见的回文词；后者句句用“山”字，可谓别开生面。

3.“理想”之作

“婉约绵丽”是王世贞的理想词品，他认为“艳丽婉转”为词体本色，词应“言情”“近俗”，趋向浅俗和香弱的词体审美观。他的词作中自然也就少不了这种传统风格的“理想”之作。如《虞美人·别思》：

摩诃池上金丝柳，惯爱纤纤手。折来将表片时心，记取浅黄柔绿泪痕深。博山香细银灯吐，乍识黄昏雨。娇花欲展半萼红，错道褪残春事骂东风。⑧

如《虞美人·寄怀》：

浮萍只待杨花去，况更廉纤雨。鸭头虚染最长条，酿造离亭清泪几时消。珊瑚翠色新丰酒，解醉愁人否？薄寒窜送汝南鸡，偏向碧纱厨畔醒时啼。⑨

两首词以词家最传统的婉约格调写最传统的情、离愁，似乎都是王世贞向“婉转绵丽，浅至儇俏”追求的成果。

又一首《玉蝴蝶·拟艳》：

记得秋娘，家住皋桥西弄，疏柳藏鸦。翠袖初翻金缕，钩月晕红牙。启朱唇、含风桂子，唤残醉、微雨梨花。最堪夸，玉纤亲自，浓点新茶。嗟呀，颠风妒雨，落英千片，断送年华。海角山尖，不应飘向那人家。惹新愁、高楼燕子，赚人泪、芳草天涯。况浔阳、偶然江上，一曲琵琶。⑩

“家住皋桥西弄”的秋娘何等柔弱妩媚，一弯钩月洒向略带酒意的她，翠袖翻动，轻拍红牙，微启朱唇，略含泪花，迎风而歌，丹桂之香气也随风飘逸。一曲歌罢，玉手纤纤又把新茶点，丹桂之香与新茶之香也扑面而来。而主人公已经被“颠风妒雨”断送了美好年华，“嗟呀”，一声叹息，引读者怜香惜玉之感油然而生。浔阳江上，一曲琵琶，更是如泣如诉，充满哀婉凄楚之美。

王词于内容基本无涉社会事务的宏大描写。虽然这违背了他认为一切书面文字都应看成史的文学观，却又与他词非文学正统的词学态度一致，词也成为王复古思想下的“遗珠”。

三、词作特色

尽管王词数量不多，创作者本身也不重视，然而词中的格调与才思仍然是高水准的，也足见王世贞的创作才华。

1.以生动见长

清代词家沈雄曾对王词批评道：“词家亦皆不痛不痒篇什，而能以生动见长。以故汪道昆、李攀龙辈俱逊之。即州自谓意在笔先，笔随意往，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匪独诗文为然，填词末艺，敢於数子云有微长。”⑪所谓“不痛不痒”大致是说王世贞的词题材比较单调，内容偏于狭窄，无关社会宏旨；而“生动”则是对其词作笔法、才气与意境的肯定。试举几例：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⑫(《望江南》)

此词寥寥数语勾勒出江南景色，颇能传神。色彩淡雅优美，充溢着江南水乡情调。其中“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一联，对仗工稳，造语清新，颇有韵味。

无个事，湘枕睡初酣。青织晚潮萦丝带，碧春树小于簪。遮莫是江南。⑬(《望江南》)

太仓是王世贞的家乡，江南自然是他魂牵梦萦之所在，故现存《望江南》一调即多达七首，且多明快秀丽、清新可读。同样是抒发对于家乡的炽热情感，与“歌起处”不同的是写这首词时作者身在异乡，“无个事”道出了词人百无聊赖的心境，“湘枕睡初酣”，说的是日夜所思而酣然入睡；于是进入了“青织晚潮萦丝带，碧春树小于簪”的诗意般梦境，正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表达了游子炽烈的思乡之情。而结句“遮莫是江南”，更平添了几分落寞的思乡韵味。

迟日三眠浑似柳，起来徐步闲庭。中年风物易关情。不知因个甚，撩乱没支撑。我笑残花花笑我，此时憔悴休争。来年春到便分明。五原无限绿，难染鬓千茎。⑭(《临江仙》)

这首词的上半阕画面感很强：一位中年男子日高才起身，信步闲庭，现出懒洋洋的疲软无力模样。“不知因个甚”，表面上没有什么答案，却话中有话。下半阕笔法一转，用拟人手法写花，以花及人，来年春绿之际，自己却仍然白发满头，与上半阕巧妙呼应，揭示了作者郁闷的内心世界。这首词向来为人称道，清词家况周颐《蕙风词话》评曰：“ 州《临江仙》后段云：‘我笑残花花笑我，此时憔悴休争。来年春到便分明。五原无限绿，难染鬓千茎’。意足而笔能达，出语不涉尖。”⑮

王世贞不待见词之创作，可天生的才气，又让字里行间满溢生动的画面，并长于同时代的诸位文人。表面上看，这是王世贞艺术思想与艺术创作的矛盾，然而不能忽视的是，王并不否认文采的重要性，内容上要注重社会性，只是他不把词作当作正经文学，所以王词里文采更为突出，在看重内容的社会性的批评家眼中，其词作唯一值得推崇的就只有“生动”了。

2.东坡式的婉约

王世贞论词，重婉约而轻豪放。《艺苑卮言》附录中有云：“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帷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尔。”至于与“宛转绵丽”、浅易轻艳风格相对应的“慷慨磊落，纵横豪爽”之词，不作亦可。

理论上虽然如此，王世贞自己作词却仍近于豪爽一路，并且是苏东坡式的旷达洒脱。他曾在《苏长公外纪序》中云“：毋论苏公文，即其诗最号为雅变杂糅者，虽不能为吾式，而亦足为吾用。”其实不仅诗文，他在词作上也明显受到了苏轼影响。

如《何满子·春郊独行》：

词中洋溢的逍遥自在、闲适与洒脱的人生态度，与苏东坡其人其词都是相通的。

又如《虞美人·寄怀》：

浮萍只待杨花去，况更廉纤雨。鸭头虚染最长条，酿造离亭清泪几时消。珊瑚翠色新丰酒，解醉愁人否？薄寒窜送汝南鸡，偏向碧纱厨畔醒时啼。⑰

这首词力求婉约，却仍是东坡式的婉约，与秦观、李清照那类凄婉绵邈的风格终不类似。

对于王世贞的这种婉约，清人李调元一语道破：“(王世贞) 不工于词，以只解唱‘大江东去’也。当时地位既高，似富家翁铺张锦绣，却欠文雅。”⑱批评虽有稍过之嫌，却不乏洞察力。

四、问题分析

王世贞对诗的偏好，导致其在词的创作态度上略显随性。尤其词的形式不够严谨，终为人所诟病。

1.随意而为，兴到即书

王词中佳句颇多，如“万群哀雁破苍茫，无语立斜阳”(《少年游·愁》) “，何处，何处，归梦一蓑烟雨”(《如梦令·偶题》) ，等等。可观诸全篇，整体质量却不佳。

王世贞本是追求“文质彬彬”的艺术创作之人，何以其词作“文”盖过“质”呢？清人陆莹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王元美《艺苑卮言》，辨晰词旨，而所为小令，颇近雕琢，长调尤多芜杂。尤可笑者，《小诺皋》二阕，信手涂抹，真是盲女弹词，醉汉骂街”⑲。

王世贞作词多出于随性，不会持做文或诗时严肃的态度，内容方面难免“信手涂抹”。不时刻意雕琢词句，固然可得佳句，然却因小失大，完全顾不上整体的艺术性。

2.作词的散曲化现象

例如《更漏子》一首：

楚天低，云叶莹，飞过画楼还凝。兰口蹙，雪牙攒，一声春月寒。灯才荧，香初烬，又被子规催紧。最是你，奈何人，临歧波眼频。⑳

显然这是以在曲为词。其中“兰口蹙，雪牙攒”完全是通俗文学笔法，几乎难以想象这是出自高唱“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王世贞之手。显然，这也是受其词学价值观直接影响的结果。王世贞视词作为小枝末道，自然不会用严谨的态度对待之，然其创作态度未免过于随性、不讲究，终导致词、曲不分。对于一位文学大家而言，这实在是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