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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 鱼

2014-07-14

文学港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雷黑子当兵

1

他在河里划着船,阳光在河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四五个警察突然从水里伸出手,把他从船上拽下来,把他的脑袋按在了响水河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迫过来,胸闷,水从鼻孔里、嘴巴里呛进来,肺要炸开了。他变成一条鱼,离开了警察的手,向更深的河水深处游去。他躲在很深的河水下面的石头缝里,四周安静了,没有声音,没有人影,他在河水的怀抱中睡去。这条睡去的鱼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个人,在响水河划着船,阳光在河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四五个警察突然从水里伸出手,把他从船上拽下来,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河里……

李雷大叫一声从梦里醒来,出了一身的汗。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看到了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边的军装,紧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汗水慢慢凝结,身上开始变冷。他缩着肩膀,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谢天谢地,他不是黄地的农民,而是“老虎团”机枪连连长,手下有一百来号的兵,还有几十挺机枪。回到现实中的李雷虽然庆幸自己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连长,警察不敢把他按在水里呛了,但听着门外哨兵来回走动的单调的脚步声,他觉得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周而复始,往返循环,半年来,他不停在做着这个梦。

他不喜欢被人按着脑袋在水里呛着的情节,但他想成为一条鱼,躲在很深的河里,再也不要醒来。当个连长也不容易,枪好管,人不好管。他得和指导员一起,不但要管好这一百来号人的吃喝拉撒一举一动,还要管住他们的脑袋,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而他的领导如营长、教导员、团长、政委们自然也会这样管他的。他限制别人的自由,别人也限制他的自由。这是一个圆环结构,紧凑、严密,没有一丝缝隙。

李雷内心一直有个幽暗的念头:从开始当兵,他就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到部队,李雷就水土不服。连上个厕所都要给班长报告一下,并且还要说明是去小便还是大便。他觉得滑稽而可笑。班长说,别笑,只有这样,我才心里有数,小便时间短些,大便时间长些,防止你们偷奸耍滑。李雷觉得班长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挺难为情的,不好意思说是去大便,总说小便。有次从厕所回来,班长见到他就踹过来一脚,吼他:“你说去小便,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忙解释,实际上是去大便的。结果又挨了一脚,大便就大便呗,为什么撒谎?他从此就老老实实地该说小便就说小便,该说大便就说大便。

班长还是盯上他了,觉得他很不老实。李雷觉得自己确实不老实。

班长第一次开班务会,问每个人的入伍动机。新兵们文化普遍不高。就在前一天,中午休息时,新兵们趴在膝盖给家里写信,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姓周的新兵凑过来看,李雷斜着眼睛瞪他一眼。写信就像拉屎,别人看着是写不出来的。新兵周讪讪地笑了一下。李雷刚低下头,他又把头伸过来了。李雷正要抬头提醒他一下,感到有水滴啪啪地落了下来。新兵周哭了,哭得很伤心,但又怕班长训斥,不敢发出声音来,只是肩膀在一个劲地抽搐着。李雷惊奇地问新兵周:“你怎么哭了?”新兵周用手背抹着泪水,说:“我不会写信。”李雷吃惊地瞪着他,都什么年头了,天啊,居然还有人不会写信?但这是真的。没多长时间,李雷就知道了,新兵中像他这样货真价实的高中生,确实不是很多。

他们知道什么入伍动机?

班长装作客客气气的样子,说,大家谈一谈,自己的入伍动机是什么。说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找到把柄把他们好好修理一顿。新兵的回答果然五花八门,新兵周说自己不想当兵,是父母逼着来部队锻炼的。有的说,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阿姨跟在后面跑,想在部队提干当干部。还有个兵说,他家里兄弟多,俩哥都打光棍了,自己当兵了,容易娶媳妇。都很老实,也很滑稽。轮到李雷时,他本来想说,都说,军民鱼水情,他当兵就是想成为一条鱼,躲在很深很深的大海里,没有人注意你,多好。但在班长再次提醒他发言时,他却挺直胸膛,响亮地说:“报告班长,我的入伍动机很简单,就是来保家卫国,维护世界和平!”

班长愣在那里,直直地瞪着他。班长显然只想到了这个高中生会说“保家卫国”,但绝对想不到他还想“维护世界和平”。这样的高度显然超出了班长的想象,一方面他立即对李雷进行了表扬,说他思想觉悟高,另一方面,李雷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这个家伙比较虚,嘴巴上有花拳绣腿的功夫,不能不防。班长从此以后确实对他不是很好,不管是训练还是整理内务,总盯着他。一旦被盯上,当然会挑出许多毛病。有那么几天,李雷好像成了班里最差劲的新兵,每天总要被训斥几次。其实他做得并不比别人差。比如他的五公里越野,在班里没人能跑过他。这很简单,父亲让他当兵后,他每天早上都绕着村庄跑上两圈,算一算比五公里还要多一点。当兵就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确实比较狡猾。

即使这样,在班长眼里,这也没什么值得表扬的。他对李雷说:“你肯定练过长跑。”

李雷说:“没有,我就是准备当兵才开始每天绕着村庄跑上两圈的。”

班长说:“那你为什么不练单双杠、俯卧撑?我看你是准备打仗就当逃兵的。”

李雷明白了,这都是“维护世界和平”害的,班长存心要搞死他了,他像一条被抓到扔在了沙滩上的鱼,露着白色的肚皮,阳光暴晒着,张着嘴巴,寻找着水。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说出“维护世界和平”的后果,大家都很傻,你为什么要跳出来呢?枪打出头鸟儿,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道理他懂。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入伍动机”来嘲笑那些新兵,同时戏弄一下班长。目的达到了,但后果很严重。他突然觉得,傻的不是那些新兵,而是自己。必须把身体里那头时刻想耍小聪明的小叫驴拴起来。

他后来非常感谢那位整天找碴收拾他的新兵班长,在以后的军旅岁月里,他再也没有犯过类似的毛病,他比所有的兵都要老实,当然进步也最快,他是新兵中第一个入党的,然后考上了军校,然后就成了军官。

2

十多年后的这天晚上,机枪连连长李雷再次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时间像流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尘埃里消逝,李雷仍然无法入睡。他索性打开灯,想看看一个叫裴指海的作家的小说《往生》,他已经看了很多天,一看就想睡。他记得放在了桌子上,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指导员前段时间去集团军集训把它带走了。其他都是思想政治教育一类的书,这书无法催眠,它们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你根本就看不进去。他东张西望,焦灼的心跳声在水一样的夜色中荡漾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了镜子前,呆呆地打量着镜子。奶奶说,晚上看镜子,魂要丢的。他一直刻意在晚上躲着镜子,但这会儿他却入迷一样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的家伙。他是一个老实、听话,甚至还有点畏首畏尾的人,他看人的眼神是卑怯的,向别人笑时是讨好的。而镜子里的那个人年轻得胡子还没有来得及扎出来,眼睛狠狠地瞪着他,狡黠、桀骜不驯。

李雷摸了一下鼻子,镜子里那个人却摸了一下额头。他伸了一下手,镜子里那个人却扬起手,狠狠地甩来一巴掌。他听到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疼。镜子像要融化,往下滴着水,镜子里的那个人扭曲变形。这是奶奶说的他的魂吗?李雷捂着脸叫了一声,哨兵匆匆地跑过来,敲他的门,问他:“连长,怎么了?”李雷慌慌地应了一声:“没事,没事。”怎么都不能在自己的兵们面前出洋相,在兵们面前出了洋相,以后就没威信了。哨兵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远了。李雷扭过头来,镜子恢复了原状,里面确实是他,一脸惺忪,双眼肿胀,像鱼的眼睛。

李雷重新爬上了床,熄了灯,紧紧地闭着眼,眼角却淌满泪水。自己确实变了,变得不但自己不认识自己了,连镜子也不认识他了。它只记得从前的那个自己,从前的那个自己狡黠、桀骜不驯。在老家黄地,爬树翻墙、掏鸟窝的事情没少干过,还曾被蝎子蜇过五次,被马蜂追得抱头跳进河里。中学时也不是一个好学生,抽烟、喝酒、早恋,青春期该试过的都试了,不该试的也试了。高考落榜回到黄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把邻居付黑子刚新婚不久的媳妇孙小娥勾引到了晒麦场,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付黑子的父亲还是村支书呢。她以为他是爱她的,他当兵走时,她站在人群里,眼里还流出了泪水。

他那时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流氓。警察从来没有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过,反而是他曾把警察弄到冰冷的河里去了呢。

机枪连连长李雷想起往事,在黑暗中嘿嘿地笑了几声。

那晚的月光也是这么美,但在迷离的月光下,水面上散发着一股杀气。至少李雷是这么觉得的。他蹲在沙滩上,埋头捧起沙子,装在啤酒瓶里,然后又跑到河边,从岸边抠了一块黄色的泥巴,封住瓶口,把一截导火索插在了上面。付黑子坐在船尾,双手抱着桨,奇怪地问他:“你弄这干什么,又不会爆炸。”李雷说:“你先别管,到时你就知道了。”李雷和付黑子一起光着屁股长大,是铁哥们儿,但这不影响李雷勾引孙小娥。他同时觉得这也不影响他和付黑子的友谊,只要他不知道那事就行。事实上他觉得,因为有了孙小娥,他反而和付黑子的友谊更牢固了,比如现在,他们就一起冒着天大的危险在响水河水库偷偷地捕鱼。这是禁渔期。

几十年来,乡亲的油盐酱醋都是靠在河里捕鱼来解决的,突然有一天,公家宣布不能再捕鱼了,如果要捕鱼,得登记,捕三个月的鱼,得向渔管所交八千斤鱼,剩下的才能是自己的。三个月后,要禁渔三个月,然后再开放。黄地乡亲和渔管所再也没有停止过战争。乡亲们不但在禁渔期用网捕鱼,他们还用自制的爆炸物来炸鱼。他们用锯末掺着硝酸铵化肥炒成炸药,这种炸药是灰色的,很像河边的沙子。它很不起眼,但威力惊人。夏天来了,那些鱼忍受不住水底的寂寞,浮出水面扑腾。一个装满自制炸药的瓶子扔下去,一声巨响过后,水柱蹿出一两丈高,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翻着肚皮的死鱼,就像飘满了一河的钞票。村里的王二娃,有次一下就炸出了一千多斤的鱼,金黄色的是鲤鱼,露着雪白肚子的是草鱼。王二娃要结婚的前一天,划着船到了河中间,他要为自己的婚宴准备一些新鲜的鱼。当他点燃了导火索,把装满炸药的瓶子举到头顶要扔出去时,爆炸了。人们在船上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脑袋不见了,船上到处都粘着他的破碎的络腮胡子。

库区成立了水上派出所,专门对付偷捕鱼的乡亲。李雷就是看着乡亲和水上派出所的战争长大的,有时水上派出所的警察扭着乡亲的胳膊拖走了,要用四五千元才能把人赎回来,有时乡亲用锄头和铁锹把水上派出所的警察赶到河里,他们狼狈地爬上快艇跑走了。

在李雷高考落榜的这年夏天,他迷上了捕鱼,他和付黑子常常趁着月光,偷偷地把船划到水库里,把渔网撒下,两人坐在船头抽烟。水面上波光粼粼,船头上两个小小的烟头一闪一灭,风把他们的说笑声传向四方,他看着付黑子欢乐的脸,有时会想起孙小娥明亮的眼睛,会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愧疚,但他很快就把它像烟头一样掐灭,扔在河里,让它随着波浪漂走。一两个小时之后,把网起了,运气差时,一条鱼也没有,运气好时,一网能捕到上百斤鱼也是有可能的。他们的运气经常很差,同时还要提心吊胆地防备水上派出所,他们的快艇速度真快,当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跑了,眨眼就到了跟前。被水上派出所抓到,脑袋被人家按在水里呛是小事,问题是要没收船,还要罚四五千元。李雷并不在乎能捕多少鱼,他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他有时甚至还想,他如果真爱孙小娥,可以趁付黑子不备,把他掀到水里去。付黑子会游泳,那也不怕,用渔网缠着他,他就只能死于意外了。那段时间里,李雷看到付黑子,脑袋里总浮出这个画面,他因此一直不敢爱上孙小娥,他要是爱上孙小娥,付黑子就得死。

一个夏天都没有什么事,一直到了深秋。那天晚上他们的运气不好,撒了两次网,连鱼腥味都没有闻到。当他们第三次把渔网下到河里时,听到了快艇的声音。他们想逃走,但哪里逃得了?当他们的船被水上派出所的快艇截住,警察愤怒地吼着要把他们抓起来,把船拖走时,李雷笑嘻嘻地看看他们,弯腰把那个瓶子拿了出来,不慌不忙地取下嘴巴上叼着的香烟,点着导火索,像颗手榴弹一样高高地举着扔进了快艇里。瓶子在快艇里活蹦乱跳,导火索嗤嗤地冒着白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那些警察来不及脱下衣服,一个比一个积极,纷纷跳进河里躲避。水面上扑通扑通地泛起美丽的水花,在月光下歌唱。正是深秋时节,河水冷得刺骨。李雷临走时,还高声地喊道:“老子是木扎的,有本事去找老子吧。”木扎是黄地旁边的一个村子。

两人唱着歌,妹妹坐船头,哥哥岸边走,像凯旋的士兵,不慌不忙地把船划回了村庄的河湾里。只要到了村庄,那就是乡亲的天下了,水上派出所是不敢上岸的。他们顺利地回到了家。

那年冬天到来的时候,上百名警察突然涌进了黄地,他们抓走了村里所有的青壮年男人。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偷偷地捕过鱼,他们确实没有抓错。那几天里,黄地哭声一片,鸡狗乱窜,老人们拄着拐杖四处奔走,到处借钱。父亲把李雷赎出来后,阴着脸,说:“娃子,你还是当兵去吧……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再回来了。”

李雷就这样当兵走了。那天,他走到村口时,回头看了看破烂的村庄,整个村庄散发着人之将死的不祥气息。

李雷的入伍动机就是这吗?不,开什么玩笑呢,他李雷才不怕和那些警察斗智斗勇呢。但他真正的入伍动机却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现在,在十年后的军营里,远离黄地,往事已经覆盖上厚厚的尘埃,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岁月里,李雷终于可以说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黄地油菜花开了,遍地金黄,蜜蜂在花丛中飞舞,风吹过来,把花蕊吹向四方,整个家乡香得像浓浓的酒。响水河在阳光下闪耀银色光芒,一条又一条鱼儿跃出水面,一条咬着另一条的尾巴,在水面上飞翔。一个女人站在岸边,她的长发披着肩上,像水一样光滑。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睛里蕴满水,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像会说话一样。她的嘴唇鲜红,像花儿一样盛开。腰是水蛇一样的腰,脖子是像鹅一样白的脖子。

他真正的入伍动机很简单:他是被这个叫孙小娥的女人吓走的。他到死也不会忘记,他从水上派出所放回来的那天晚上,付黑子还被关着,那个女人让他到她家里去。他就去了。女人像水蛇一样缠在他身上,追着问他爱不爱她时,为了证明他爱她,他就说了自己曾经想的,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把付黑子约到水库捕鱼,然后把他推到河里,让渔网缠着他,把他弄死,这样,两人就可以厮守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他急着要爬上女人的身子,所以他就这样说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有点小小邪恶的玩笑,但女人却当真了,从他身上下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俯下身子,直直盯着他,笑嘻嘻地说:“李雷,你真聪明,我都想不出这么好的办法,咱们就这样干吧。”李雷愣住了,抚摸女人身子的手停在那里,她的肌肤比冰还要冷。他问她:“你说什么?”女人说:“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错,你就把他这样弄死吧,谁也想不到的。”他推开女人,坐了起来,又问了她一句:“你说什么?”女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害怕了?”李雷摇了摇头,他应该发火,或者给她一个耳光,但他却迟疑了一下,低低地说:“我怕什么……可他会游泳,恐怕要下番功夫。”女人眨了眨眼,抿着嘴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法子,你弄个瓶子,就说炸鱼,你把导火索点了,扔在船上,你赶紧跳进水里,把他炸死。谁都会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李雷愣愣地看着女人,女人脸上笼罩一股杀气,她是认真的,不是给他开玩笑的。女人说,只有这样,咱俩才能天天在一起。那天晚上,李雷把这个女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了。他在疲倦中沉沉睡去,梦见自己和这个女人走在响水河边,女人紧紧地偎在他身上,风吹过来,她长长的秀发像旗帜一样飘扬起来,遮住了他的脸,脸上痒痒的。他把她的头发拨开,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的两只眼睛不见了,黑洞洞地盯着他,发出奇怪的笑声。他挣扎着推开她,沿着河岸狂奔,女人紧紧地追着他,眼看就要抓到他了,他只好跳进了水里,变成了一条鱼。女人站在岸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嘿嘿地笑着摇着尾巴向河水深处游去……

村里的鸡开始叫时,李雷醒了。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他穿上衣服要走时,女人懒懒地躺在床上,眼神迷离,声音比响水里的水草还要柔软,他走到门口了,她的声音还在缠绕着他,你早点下手啊,咱说好了,你要早点下手啊。李雷说,好,我再想想。

他想都没想,征兵一开始,他就当兵走了。

李雷对着月光轻轻地叹口气,十多年的军旅生活,像一场梦一样,部队确实是一个大熔炉,废铁百炼成钢,把他这个人渣也完全改造好了,他到了部队,卖命般地训练,玩命般地学习,不光磨掉了他身上的棱角,还把他的思想也像用熨斗一样熨得平平整整的,连一点点的褶皱都没有。才三十出头,他已经像个小老头一样了,没一点脾气。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全团的官兵似乎都有点看不起他。他们看他时,脸上的嘲笑和讥讽怎么都掩饰不住。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这个窝囊的男人。

他确实窝囊,窝囊得甚至在这十多年里,再也没敢回过老家黄地。他有了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城里人,儿子根本就不知道天下还有黄地这个地方。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要给他说说黄地的事儿。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一生都不要回去。

李雷伸出手,月光在手指间流动。窗外传来哨兵交接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他躺下来,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了一千,数字如此枯燥,但他还是毫无睡意。他索性披衣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军营,眨了眨眼,军营变成了老家黄地,他像条狗一样跪在爷爷的坟前哭泣。

3

半年前,李雷接到父亲从镇上打来的电话,父亲的声音像火一样呼呼地蹿着火苗,发出呛人的味道:“你爷爷昨天死了,你还回来不回来?”

李雷握着话筒,心里空荡荡的。他从小是被爷爷带大的,他对爷爷的感情比对父亲还要亲。但他还是犹豫一下,喃喃地说:“部队要演习了,我怕回不去了……”

父亲吼道:“你是不是准备要等我死了才回来?”

李雷也有些气恼,说:“我每个月都按时给你寄钱了,回去不回去有什么事儿呢?”

父亲恨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话筒里传来砰的一声,震得耳朵嗡嗡地响,他能想象得出,父亲该有多么愤怒啊。

再不回去就不像话了,就是一条鱼,也总要浮出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李雷是一个人回到黄地的。他不想带老婆回去,老婆也早被他描述的肮脏与贫寒的黄地吓住了,很高兴自己不用跟着丈夫回去受罪。

李雷叹口气,转过身来,推开了门。哨兵看到他,忙立正站好,向他敬个军礼,目光里带着疑问,夜这么深了,连长为何还要出来?李雷朝他点了点头,朝营区深处的黑暗里走去。他爬上了一座小土坡,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冰得一股冷气从屁股钻到头顶,他不由打个哆嗦。石头棱角分明,硌得屁股很疼,但他还是坚持不动,就当是惩罚自己吧。他摸出一支烟,把自己笼罩在深沉的烟雾中,眯着眼睛看着脚下的军营,夜色中的军营朦胧不清,潜伏在阴影里不知名的虫子在低低吟唱,像哭泣一般。那个叫赵小娥的女人,此时此刻,她是醒着的,还是酣睡如梦?

李雷还是回去了。他回到家里,刚刚坐下来,院里来了一地的小黑狗般的孩子,拖着鼻涕,站在门口看他。那些孩子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肯定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在大城市里当官的。他忙从提包里掏出糖果,一把一把地塞给他们。父亲在旁边扯他,给他使眼色,小声地说:“少给些,一个孩儿给两颗就行。”李雷笑着摇了摇头,父亲还是那么小气。孩子们拿到糖果,欢天喜地地走了。

孙小娥来了。李雷没有认出她来,她如花似玉的脸变得苍老不堪,红扑扑的脸蛋变成土黄色,脸上布满斑斑点点,眼角边爬满了鱼尾纹。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她叫了起来,说:“大军官,不认识我了?”李雷没认出她,但从声音里听出来了,他忙扯过一把椅子,让她坐。她没有坐,靠着门框,充满挑衅地看着他,问他,怎么没把老婆孩子带回来?李雷平静地告诉她,老婆工作很忙,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她想干什么呢?她想来和他那个城里的老婆比吗?他不害怕。如果她还想比的话,他甚至还可以告诉她,他岳父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副部长是什么官?连县长书记见了都要小跑着巴结的官儿!她终于感到了羞愧,站了一会儿,没边没沿地扯了会儿闲话,然后就走了。

李雷浑身都是汗,他打了一个冷颤,缩了缩身子,藤椅紧紧地包裹着他。多么想成为一条鱼。他双手撑着藤椅的扶手,扶手肮脏得油光闪闪。他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孙小娥略显佝偻的背影,鼻子发酸,黄地的岁月真是把杀人的刀子,十来年的功夫,把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折腾成了一个邋遢的女人了。她走得很慢,身上仿佛背着一座山,脚步蹒跚。他挺了挺腰,突然为从前的日子感到羞愧,多么荒唐可笑,她有什么可怕的?他居然整整十多年都没有回过家啊。他在藤椅里晃了晃身子,藤椅发出痛苦的吱扭声。他扭过头,笑哈哈地问父亲,付黑子呢,现在过得怎么样?父亲叹口气,说,别提了,可怜啊,你当兵走的第二年夏天,他就死了。李雷僵硬在藤椅里,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问父亲,他怎么死了?父亲说,怎么死的?还不是为了捕点鱼嘛。李雷捂住胸口,咽口唾沫,问父亲,他是一个人去捕的鱼吗?父亲说,不是的,你当兵走了以后,付黑子就和村里周铁蛋一起捕鱼了。是个中午,天热得,都没一个人出来。周铁蛋喊他去偷捕鱼,付黑子嫌热,不想去,周铁蛋硬把他拽去了。周铁蛋划船,付黑子撒网。结果,付黑子掉河里了,本来应该没事,他会游泳,可谁知渔网把他缠着了……周铁蛋跳下去救他,也差点被渔网缠着,还是他命大,拽住了船帮,这才没事,要不,渔网也非把他拖进去不可……

李雷感到浑身冰冷,他猛地站起来,伸着脖子看了看外面,门外大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条黄狗蹲在地上,正伸着舌头呼呼喘气,歪着脑袋奇怪地瞪着他。那个女人又袅袅婷婷地走回来了,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脸上像盛开了一朵花儿,身上散发着庄稼的清香。风从田野里吹来,她的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着,遮住了他的脸,脸上痒痒的。他把她的头发拨开,慌慌地扭过头,看到付黑子倒挂在屋梁上,他的脸被鱼啃得破破烂烂,往下流着血,滴滴答答的,眼睛哀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李雷,你怎么跑去当兵了?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黄地了?李雷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一阵眩晕。等他再睁开眼睛,付黑子消失不见了,父亲坐在椅子上,有滋有味地抽着他带回来的纸烟,额头上的皱纹堆得密密麻麻的。李雷忧伤地望着破烂的村庄,泪水爬满了脸,多么想成为一条鱼……

远处传来了哨兵的咳嗽声,李雷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子看着脚下,浑身没有一点劲,双腿不由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伏下身子,双手按在地上,荆棘刺着他的手,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冲着家乡黄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付黑子,请你原谅我,我不是一个恶人,但也不是一个好人,我有罪,如果有来世,但愿你比我们过得好,如果有地狱,但愿那些有罪的人到那个地方去……大地芳香,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这个时候,太阳正缓缓地升起来,照着这个像狗一样伏在地上的年轻军人,整个大地一片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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