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笔记(下)
2014-07-13山东陈占敏
山东 陈占敏
唐诗笔记(下)
山东 陈占敏
诗人的天地
相和歌辞乃唐乐府诗之大宗,诸多大诗人皆有所作。闺怨宫怨是诗人们着笔颇多的诗题,女性的命运和她们哀怨的情绪,总是最易入诗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妄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益的《江南曲》借女性的口吻,抱怨的还不是“商业主义”“商品经济”,而是商贾们投身商业大潮随波逐流,却不能像自然的潮汐那样信守归期。闺中少妇的怨恨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有信”和“无信”,又岂止是去留,信誓的失守才是更为切紧的。
男人们好像总是“轻别离”的,他们霜晨晓月,打点起行装就走了,常常顾不上看一看少妇眼角的泪痕,他们自己有泪,便洒在陌陌荒路上了。男人们要建功立业,要挣钱养家,他们纵然也有万般情肠,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铁心一横,夺门而去,他们往往来不及看一看“美人二八面如花,泣向东风畏花落”(顾况:《短歌行》),前方的功业、远方的艰难等待着他们,他们只能视闺怨如平常了。即便深知“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刘希夷:《白头吟》),岁月催人,青春短暂,他们也顾不得缱绻缠绵、留恋感怀,还是绝尘远去。心肠软一些的,才会留下一句安慰的空话:“挥鞭望尘去,少妇莫含啼。”(戎昱:《从军行》)倚门远望的少妇哭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却顾不上了。男人们是不主张厮守老家的,他们的目标总在远方,在朝在野,大都如此。
不管男人们“有信”“无信”,女人们还是丢不下那一份牵挂:“征客去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张汯:《怨诗》)谁知道,远方的征客是不是另有他欢、寒衣有托了呢?闺中少妇依然是痴心一片,不改初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秋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李白:《冬歌》)一腔牵挂,满腹柔情,全在那捣衣声中、征袍絮里了。写下过《莺莺传》的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文过饰非”,视美丽聪明的女人为“天之所命尤物”,完全以男性视角看待女性。到了他写《决绝词》的时候,也会“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态度为之一转,不再是“始乱之,终弃之”的薄幸状了。据《莺莺传》改编的《西厢记》,千百年来在戏曲舞台久演不衰,是动人的爱情魅力使然,绝非“尤物”“祸水”的陈腐观念被历代观众接受。那是人性的种子植入戏曲,成为了艺术的灵魂。
相和歌辞中的闺怨,有好多还是与征战相关。高适《燕歌行》的“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揭露的是不公,抒发的是不平。帐下歌舞的美人可算是随军“艺妓”,她们不在闺中,似乎没有哀怨(那可真不一定);同一首诗中的“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就把时空拉开,少妇与征人遥遥相望,不得聚首,闺怨犹是“怨战”了。王昌龄《从军行》的“更吹横笛关山月,谁解金闺万里愁”,与高适的诗异曲同工,都是在极为开阔的时空中抒写哀怨,金闺关山,万里长愁,只一管横笛相连。唐诗的时空感如此阔大,在闺怨中也毫不逊色,实在非后代诗歌能比。唐诗以后,诗的境界越来越逼仄,首先是因为诗人们失去了阔放的胸怀。当代诗人动辄以“大”呼号,大国大世界大宇宙,其实并不是他们的胸怀扩大了,而只是一种语言迷信,大词自慰,说说大话罢了。唐诗气象,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难以重回。
与闺怨密切相连的是宫怨。后宫中多的是倚门而望的白发宫女。“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李白:《长门怨》)“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刘氏媛:《长门怨》)“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李益:《宫怨》)一座长门宫,是妇女们的无数怨恨筑起。比起那些无信的“瞿塘贾”来,君王们的无信更加铁石心肠,惨无人道。可悲亦复可怜的是,锁进长门宫里的嫔妃们还要一夜复一夜倚门望幸,还要怨妒争宠;不过,她们不如此,可就真的没有一丝活路了。只有少数人敢怀着另一种情感:“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刘皂的《长门怨》大胆地写出了另一种宫怨,便卓然超拔于同类诗之上了。敢恨才能仇,敢恨才能爱,情感的起伏跌宕,变异升华,恨是很重要的基础。
宫怨的另一种形态的表现是昭君诗。汉代的女子王昭君,由于她特殊的经历,成为了历代诗人吟咏的对象,由后宫而大漠,王昭君的身世哀怨引发了诗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咏叹,绵绵不绝。说起来实在奇怪,你很难想象诗史上第一首昭君诗竟是东晋豪富石崇写的。“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半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石崇的《王明君辞》开了后代昭君诗悲剧性的滥觞,自此以降,写王昭君的诗都不会离开这样的悲剧基调。东晋豪富石崇,似乎不是那个与人斗富的石崇,而只是那个不肯把爱妓绿珠让与赵王司马伦的党羽孙秀,因而遭诬被杀的石崇了。不肯把自己的爱妓当货物让与他人的石崇,恢复了他诗人的本色,才能在悲咏前朝美女的诗中一抒真情。“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石崇眼中的王昭君,还没有后世诗人硬加上去的民族联盟、民族团结的大义,诗人同情的只是王昭君难以面对西域的陋风陈俗:“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由中原后妃,而为朔漠瘀氏,在石崇看来,纯然是“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我们知道,王昭君的往昔也不就是“匣中玉”,也许可算是“玉”吧,可是她被毛延寿画成了有瑕之玉,她就永无出匣之日了。王昭君的悲剧命运,在她一入宫的时候就被决定了,并不是在她跨上出塞雕鞍的那一刻。唐代以至后代诗人的昭君诗,耿耿难忘的便是那贪图贿赂的画师,诗人们往往把一腔仇恨全部倾泻到了故意把王昭君画丑的毛延寿身上:“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崔国辅:《王昭君》)王昭君拒不贿赂毛延寿,致使毛延寿故意把她画丑,难见君王,诗人们就在诗里为她出一口恶气,完全忘记了悲剧的最终原因还是在帝王身上。皇帝的后宫里嫔妃成群,皇帝怎么也顾不过来,用一个画师画像,“按图索骥”,还算是普降甘霖的一个不错的法子;连画像也不看,“三千宠爱在一身”,或者逮到一个算一个,后宫里就会少了怨声连天吗?诗人们揣摸远去塞北的妃嫔心理,绘摹口吻:“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白居易:《王昭君》)谁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王昭君的真实情感呢?被汉家皇帝冷落的王昭君,真的会痴心不改,思念着那无情无义的皇帝吗?远离中原,大漠上黄沙蔽日,朔风呼啸,昭君想家是一定的。“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王偃:《明妃曲》)黄河长流,泪水长流,汉家女儿的泪水只会流进她家乡的河道里。她还会设想:“思从汉南猎,一见汉家尘。”(郭元振:《王昭君》)家乡的土地上尘烟起处,就是她日思夜念的汉家;此处的汉家与天子无关,只是良家女子生长的土地。
怨而不伤,中国古诗温柔敦厚的传统磨平了诗人的锐角,思想的尖锐也被磨钝了,越到后代,诗人们变得越乖巧,能够“绵里藏针”就算不错了。不能完全责怪传统,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诗人们的取巧卖乖,实在是后代的文网日密,诗人们动辄触网,不得不想办法保护一下自己。唐代在隋朝的腐朽奢靡旧基上立国,除旧布新,霸业大展。唐朝没有设下严密的文网,唐朝诗人还较少束缚,他们还可以比较大胆地唱出心声,有一些讥刺,直接指向了朝廷君王。“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贾至:《燕歌行》)“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边城。”(王翰:《饮马长城窟行》)“但令一物得所,八表来贺,亦何必令彼胡无人。”(僧贯休:《胡无人行》)批评的依然是朝廷的穷兵黩武,征战不休,赏罚不明,好大喜功。纵然诗人们痴心不改,建功立业的壮志不泯,立誓“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王维:《从军行》),“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骆宾王:《从军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但是,他们已经知道最终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了:“大小百余战,封侯竟蹉跎”,倒不如“玉簪还赵女,宝瑟付齐娥”(陶翰:《燕哥行》)。就连在鼓吹曲辞中写下过十二曲不堪诵读的《鼓吹铙歌》的柳宗元,也恢复了他“独钓寒江雪”的诗人本色,喊出了“绝咽断骨那下痛,万金赠宠不如土”的决绝之声。至于薛作童“君王好长袖,新作舞衣宽”的屈己逢迎,虽为怨声,到底显得微弱多了,不成主调。
即便在唐代文网不密的文化背景下,诗人们也不会得意忘形,以为诗是没有边界、绝对自由的,他们知道哪里碰得、哪里碰不得,游刃有余还要在小心翼翼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狂放不羁如李白,也深深知道“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猛虎行》),那几片龙鳞是万万触不得的。自从有了君王,有了朝廷,诗人的天地就被限定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浩浩长叹
诗是生命的咏叹、生命的哀挽。诗人的生命与常人一样短暂,他们却比一般人多了一些敏感和脆弱,草青草黄,风起霜临,他们不仅仅感知到寒温冷暖,而且敏悟到生命的衰残凋零,发而为歌,便有了永远不会断绝的生命感悟以及人生如寄之叹。唐乐府之相和歌辞、琴曲歌辞,多的是此类诗篇。
“临穴频抚棺,至哀反无泪……薤露歌若斯,人生尽如寄。”孟云卿的《古挽歌》写尽了生命逝去不可挽回的至痛至哀,无泪比有泪更加痛入骨髓。长歌当哭,薤露若斯,人生如寄,白驹过隙,绵绵挽歌只能寄托后死者的哀思,却不能挽回逝去的生命稍待片刻。白居易的《挽歌》同样也是痛哭墓地:“旧垄转芜绝,新坟日罗列。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人生一世,可以弃绝了他处,就是不能永别坟场,不是与他人诀别,就是自己走向最终的归宿。墓草青黄,墓木拱矣,生命的最终极悲剧,不仅在宗教那里成为起始和终结,在诗里也是反复出现,一再回响。死亡是残酷的,又是公平的,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举头君不在,唯见西陵木。”(刘商:《铜雀妓》)一代帝王,无论怎样雄才大略,也要走向孤坟荒丘,皇陵上修起牌坊碑楼,也只是死亡的标识,不是生命的迹象。“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李白:《上留田行》)只有那青葱的树木还会一放悲声,远去的亡魂会因之而得到稍许宽慰吗?
说到底,挽歌如潮,还是吟诵给生者听的,安慰的是后死者的灵魂,挽他其实正是挽自己。生命的悲悯总是由己而他,转一个圈回来,还是落脚在一己之身。如此,生命的悲悯才不是空空落落的教义,而有了实实在在的人生内容。生命是如此的短暂,生命的最终悲剧又不可避免,无奈的生命如何消受这岁月的风刀霜剑?于是,酒被发明出来了,有了酒这暂时的麻醉剂,苦痛人生可以有一时的解脱和快乐。以酒解愁最早的著名诗篇,无疑是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代豪雄、一代帝王曹操,他的忧愁便来自“人生几何”的感慨。以酒入诗,在魏晋诗人那里还没有蔚成大观,只有到了唐代,有了酒中仙的李白,诗人和酒才难解难分了;诗酒酬唱,成了诗人的雅兴,也汇成了酒诗的大河,才情藻思,浪漫遄飞了。“寄言当代诸少年,平生且尽杯中渌”,诗和酒都不那么著名的崔国辅的《对酒》诗,也这样娓娓劝勉了。“自古帝王宅,城阙闭黄埃。君若不饮酒,昔人安在哉。”李白《对酒》相劝,还是从人生苦短出发,大诗人劝酒,境界也显得阔大。诚如贺知章所言,李白是“谪仙”,由天上谪贬到人间,那么,李白的生命感、人生感比别人更加强烈,他是生了别一副眼光,更能够看透人生易逝。“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李白的《短歌行》再一次劝酒,竟幻想驻颜仙术,能为人留住哪怕是衰颓的容颜了。诗人的浪漫无远弗届,自然会抵达生命的本质。
红颜老去,红颜又来,幸而有了生命的代代交替,才可以稍稍乐观一些。然而,在生命的悲观主义看来,新生命的诞生,仍然不具有乐观的意义。“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短歌行,无乐声。”王建的《短歌行》,真是把生命的悲观主义推向了极致,无处寻得安慰了。在生命代代、宇宙恒久的意义书写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古今第一名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生命的苍茫感,再也不能表达得如此渺茫空浩了。它让人不乐观,也不悲观,不希望,也不绝望;它只是让人遥望冥想,思接千载,目骋八荒,不知此身在何处何年,似乎在此一瞬,又似乎身处永久;它让人在渺渺茫茫的冥思中达到了忘我,忘物,物我皆忘,我便是世界,世界也便是我,我消失了,又永生了……在诗史上,有了这样一首诗,张若虚足可不朽了。
人要度过的还是现实人生,冥想只能一时,不能终生。唐乐府中的琴曲歌辞、杂曲歌辞,抒写人生感慨、男女之情,多有悲歌。李白《悲歌》的“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感怀的仍然是人生的终极悲剧。他《渌水曲》的“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秋思》的“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就回到了寻常日月,再发闺怨了。在唐代的大诗人中,李白是写乐府诗颇多的一位,他实在是有感于人生代代相似的况味,愿意借乐府旧题,一抒襟怀了。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再写昭君诗,径题为“昭君怨”,王昭君的怨恨便找准了对象:“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其实,“君”又何尝“恩”过?诗人们还是把皇帝想得太好了。昭君出塞怀抱的那个琵琶,弹奏的只能是怨恨之声,而不该有怀恩之音。
《全唐诗》在《琴曲歌辞》下注道:“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我们是绝然听不到原声的古琴曲了,千代而下,只能从诗人们留下的琴曲歌辞中,把过往之人的心曲揣摸一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领导了唐代的古文运动,他是主张文以载道的。他在文章中说师说道,有时候便以文入诗。他的诗不如他的文有名,人的才华到底只能专擅,而不能兼善。他的《雉朝飞操》写道:“雉之飞,于朝日,群雌孤雄……嗟我人,曾不如彼雉鸡。生身七十年,无一妾与妃。”莫非他真的是感叹自己未能妻妾成群,便羡慕雉鸡的群雌孤雄?诗人的心性复杂,以至如是,恐怕也是合理的。他的《别鹄操》写道:“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离。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简直要为大义乖离的别鹄流下伤心的泪来,这就是那个《原道》《师说》的韩愈了。韩愈其实有深深的痛苦藏在心中,“秋之水兮其色幽幽,我将济兮不得其由”(《将日操》),走投无路的痛苦,只有亲历者才能借琴曲辞道出。韩愈到底是韩愈,不可因《雉朝飞操》的羡慕雉鸡群雌孤雄,而以轻蔑待之。
女性的命运,女性的情感,总是令诗人倾心倾意的。自我抒写的女诗人不多,便由男性诗人替她们一再摹写,借她们的口吻,或者以男性的视角来写。“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李白的《双燕离》写“孀雌忆故雄”的哀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孟郊的《列女操》则直接替女性向逝去的男性发誓了,尽管这誓言发得有些背离人性。李白的《妾薄命》对女性予以规劝,“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那自然是因为红颜易老,不能够青春永驻。李端的同题诗《妾薄命》便以女性自拟,“忆妾初嫁君,花鬓如绿云”,然而“一从失恩意,转觉身憔悴”,所以他劝“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与李白出自同样的心意。刘元淑《妾薄命》的“夜夜愁君辽海外,年年弃妾辽海西”,卢弼《妾薄命》的“君恩已断尽成空,追想娇欢恨莫穷”,已是怨惋满腹、愁思成恨了。李白《北风行》的“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终于再一次找到了怨恨情仇的最终对象。“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人今战死不复回”,夫君并非无故而去的。李白的豪阔雄放,哪怕是写少妇少女,也会开拓出另一番境界。
在唐乐府的杂曲歌辞中,也并不总是愁苦和哀怨。崔颢的《渭城少年行》写到京都长安的繁华,“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河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京华少年不相饶”,这里的少年,还不是衙内恶小,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他们只是少年气盛,挟一时豪气,争胜斗勇,尚非令人发指一辈,所以“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君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扬柳花”,还不是酒色肉麻的奢靡,而是繁华物事的铺陈,令人爱怜。有唐一代欣欣向荣之象,于此可见一斑。
在唐代的大诗人中,杜甫是写乐府诗最少的一位,他似乎是有意回避着染指此道。也许他不肯用乐府旧题,而是要苦心孤诣创造自己的乐府诗吧。他的“三吏”“三别”等古风,是不妨看作新乐府诗的。他少见的乐府诗《少年行》之一写道:“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写得豪放流荡,与他那些沉郁顿挫的诗不同。伟大的诗人用笔,原本不可一以概之。高适《邯郸少年行》的“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感叹的是人心不古了。人心不古之叹代代因袭,号为盛世的唐代尚且如此,又何况其他朝代呢?生命之叹,又加上人心不古之叹,诗的长叹是这般浩浩不息啊……
牵牛织女可有家
尽管有生命的终极悲剧在前,又有人生的种种不测,诗人们还是豪气激扬,没有尽失生活的乐观精神。假如诗里只剩下悲观绝望,人还怎么活下去呢?唐代诗人的积极豪迈,前朝诗人没有,后世诗人也难以比肩。昂扬豪放,自然不是说大话自吹自擂,跟饿着肚皮干号不是一回事。唐代诗人写游侠,写壮士,就连吟咏着“慈母手中线”的孟郊,写《游侠行》也一改温柔枯瘦面貌而发出豪语:“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孟郊在这里咏赞的自然不是嗜杀残酷,而只是豪侠义气。侠士们心仪的是“重义轻生一剑知”(沈彬:《结客少年场行》),“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李白:《结袜子》),重义轻生,以死而报知遇之恩。诗人们笔下的壮士,不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凄凉,而是慷慨登程,凯歌以还。就连严谨苦寒的贾岛,也不只是在月下把那扇寺门推来敲去了,他的《壮士吟》像孟郊一样豪语当头:“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而且,他还对前朝壮士发出了质疑:“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泪垂。”新朝诗人,立国方兴,他们与易代之际诗人的心境是大不相同了。他们看到的不是亡国壮士刺杀暴君而不成的惨烈,而是新朝立国之初的勃然生机。“明日长桥上,倾城看斩蛟”(刘禹锡:《壮士行》),这样的壮士行自然有别于前朝刺客。至于斩蛟是不是比刺杀帝王容易,诗人们不予考量。新朝的侠客壮士,行侠仗义,未必全是凯旋而归,不过诗人们并不为之悲切,“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身死名留,这就够了。李白笔下的女儿家,也是侠气凌云、不让须眉,他的《秦女休行》写道:“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女儿行侠,仿佛坐上织机,扬手抛梭,洒血而无血腥,与后世的血腥暴力不同。
唐代诗人的游侠诗、壮士诗,留下了满纸豪气,直冲云霄。百代过后读来,仍然使人切实地感受到了新朝诗人勃勃向上的姿态,令人钦羡。至于新建的王朝究竟是不是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值得向往,还是常常令人生疑。只要朝廷上坐着的皇帝皇冠上垂下冕旒,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切面目,只要朝廷的丹陛大臣们要跪下去跟皇帝说话,我们对任何王朝的态度都要有所保留,不应该一味称颂。当朝的诗人其实比后人更加清醒,“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李白在《梁父吟》中表达的痛苦,就比后代称颂盛世者深刻得多,也切实得多,那是有切肤之痛的诗人才会发出的痛彻心扉的呼号。
同代的诗人已经为他深怀不平了:“君不见楚灵均,千古沉冤湘水滨。又不见李太白,一朝却作江南客。”(僧齐己:《行路难》)惺惺相惜,诗人的命运最能够在他的同侪那里得到同情和悲悯,那是他们同读诗书的缘故吧。诗文书香,总是能够搭起心灵沟通的桥梁。可是,“安知憔悴读书者,暮宿虚台私自怜”(高适:《行路难》),那是读书人的另一方面了。书中并不像俗谚里说的那样,有黄金屋颜如玉;黄金屋颜如玉并不常有,常有的是忧患是思虑,是比不读书的人更多了一副愁肠。“旁人见环环可怜,不知中有长恨端”(韦应物:《行路难》),不是亲历者,又哪里会真正地感同身受?“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顾况:《行路难》),简直是无路可走,绝望极了。孤独傲岸的柳宗元也会豪荡纵放,大发牢骚:“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行路难》)
唐乐府《行路难》旧题下,新朝诗人发出多少不平呼喊,我们还会一片痴心向往那过往的盛世吗?以额叩关关不开,失望至极的诗人们除了互怜,就是自慰了。“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李白:《白马篇》)“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身后悠悠名。”(李白:《少年行》)“轩青桃李能几何,君今不醉欲安归。”(李白:《前有一尊酒行》)李白找到的最好的自我安慰的东西还是酒。聂夷中《行路难》中的安慰,俗套而又无力:“莫言行路难,夷狄如中国……门前两条辙,何处去不得。”真的要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何路都能通达,何处都能去得,又哪里需要诗人们齐声感叹行路难呢?仗剑去游、东奔西走的李白,满腔豪气,满怀壮志,也差不多消尽了,他也感到疲乏了、困顿了,心生回意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难》)
去家,还家,伤别离成为唐代乐府诗的另一重要主题,被诗人们咏唱不断。“更把马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韦庄:《古别离》)远方的如画春色、迷人风光,并不能使离人稍许欣慰,断肠人眼前的景色总是断肠物事。“停舟暂相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曲》)离人难见,乡亲也可以略叙乡情,聊慰乡愁。难以判断是远去的人更伤感,还是留守的人更愁苦。不过,留守的人大都是女性,女性的别离伤愁更能够入诗,诗人们还是以女性的角度抒写得更多。“欲别牵郎衣,问郎游何处”(聂夷中:《古别离》),情态毕现,小心翼翼,不写眼泪,也可以看到眼角的泪光了,其中有牵挂,有不放心,欲言又止,欲别难别。“珠帘昼不卷,罗幔晓长垂”(王适:《古别离》),只见珠帘不卷、罗幔长垂,不见人而人自见,那是倦于收拾,云鬓不整,翠钿委垂,也无心妆点了。“苍梧山崩湘水色,竹上之泪乃可灭”(李白:《远别离》),李白是借娥皇女英湘竹斑泪,来写别离女子伤心欲绝,深创至痛,有斑斑竹泪为证。“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白:《长干行》)同是一竿竹,寄寓了不同的情怀;青梅竹马的回想,更增添了别离的忧伤。“猿鸣天上哀,门前迟行迹”,质朴清简,直成千古绝唱。李白的《长干行》,代拟商人妇口吻。最令人伤感的别离还不是行商,而是征战。“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张籍:《别离曲》)“唯恐征战不还乡,母化为鬼妻为孀。”(施肩吾:《古别离》)大唐帝国的连年征战、开拓疆土,留下了累累白骨、万千孤孀,诗人的歌唱时发悲音,那不是值得颂赞的人间景象。“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的《渭城曲》为别离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送别诗以此为最,仍然难掩悲伤。
唐乐府诗的竹枝词,应该算是唐代的新民歌了。虽谓民歌,并不直白,不能以后世的民歌观念视之。竹枝词清新刚健,与一大宗别离诗相比,自是另一种调子。也写愁绪,“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白居易:《杨柳枝》),却不愁肠百结,撕捋不开;也写别离,“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刘禹锡:《杨柳枝》),却不伤心欲绝,无以安慰;也写沧桑,“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白居易:《浪淘沙》),却不苍茫无限,惹人伤感。令人喜爱的是还有别一番儿女情态:“不知天意风流处,要与佳人学画眉。”(孙鲂:《杨柳枝》)“青楼一树无人见,正是女郎眠觉时。”(薛能《:杨柳枝》)“醉来咬损新花子,拽住仙郎尽放娇。”(和凝《:杨柳枝》)有了这样的一些咏唱,人生放出了另一线明媚之光,我们可以不再悲观,欣喜地活下去了。
写竹枝词最好的诗人自是刘禹锡无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刘禹锡写竹枝词是着意为之的。他的竹枝词篇篇可诵,都是难得的佳作。“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底浪中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都是千古流传的名句。“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刘禹锡竹枝词里的浪漫,有一份家常的温情。不过,银河两岸本无牵牛织女家的,难道诗人忘了吗?专权的淫威之下,无情的天河相隔,哪里会有男耕女织的家呢?
作 者:陈占敏,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