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表情——读北岛《听风楼记》
2014-07-12山西聂尔
山西 聂尔
北岛现居香港。他在上世纪80年代末去国远游,自北欧至北美,经过漫长的游弋,二十多年后回来了,但他又没有完全回来。这有点像他写过的一个西班牙诗人,去到离祖国很近的地方,为的是既可以观望到祖国,又不卷入到祖国内部的政治斗争之中。不同的是,香港是祖国的一部分,它并不外在于祖国。这样就是,身在祖国之中,却置身于祖国内部的纷争之外。这是一个流放者所能找到的最佳位置。在北岛自己看来,这是一个超越性的位置,不仅超越于各种政治,而且超越于各种文化之上。
但是在我们看来,一个流放者的乡愁是无法想象的。祖国和故土散失在无底的时间中,想要重新拥有已不可能。著名的流放者纳博科夫曾以“说吧,记忆”作为他的回忆录的书名。幸亏他们都是作家和诗人,可以让记忆张开嘴,吐出珍珠般的文字,搭建起一座软桥,走回到童年的梦境,以慰乡愁。北岛写的是散文集《城门开》,那是他重回童年北京的一座“城门”。他穿过那“城门”,回到北京了吗?真实的北京是童年的那个,还是今天的这个,抑或北京只是几十年来逐渐流失的含义和迅猛积累起来的物象?连我们这些身在故乡的人也变得日益空茫,可以想见流放者的回归之路有多么悠长。
而在故乡人们的幻觉中,流放者却从未被真实地流放过,因为他的话语一直都是在场的。他的出走的背影,哪怕如北岛般枯瘦,哪怕只剩下一根脊梁,一根六十多岁的脊梁,他仍旧会日复一日地将他的话语掷回到祖国大地。何况像北岛这样的流放者,根本是无法被流放的,因为他已经永存于母语之中了,无论他走到哪里,持何立场,无论他反对不反对他自己早期的诗歌,他都已经无法抹除他那些始终在场的证据。
当北岛在异乡的讲台上诵读他的诗歌,他无非是在把语言的密码一遍遍地重新发送回他的祖国。那是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在场。他在《关键词》一诗中写道:“一只孤狼走进/无人失败的黄昏/鹭鸶在水上书写/一生一天一个句子。”这样的苍茫之境,如此的自然而然,使我们得见汉语之老树生花、静水扬波。这些在异国语言的静谧中写就的诗句,当然是写给我们的。
北岛开始写作散文时,他是在勾绘世界诗歌地图。他以散文描写诗人。他以一种独特的散文文体把散布于世界各个角落的诗意收拢为一堆,又一堆。用他的语言来说,那是用大雪来挽住火焰。他居然做到了。那些从他的散文中走向我们的诗人,都与生活、语言,特别是与我们的汉语,达成了某种和解。那些嚎叫者,垮掉的人,桀骜不驯者,失败者和抗议者,都在北岛的散文文体中,变得安静、平和,懂得生活,有了烟火气,非常生动地与我们相逢相识甚至相知。他们的身影固然是巨大的,然而他们也是生动而富有色彩的。如果没有北岛散文中穿西装的金斯堡,我们就只识得一个永远在嚎叫着的金斯堡。北岛写的很多诗人,都是他认识的,和他谈过话、喝过酒的,是他的生活和社交的一部分。他和他们在另一种语言中相识,然后把他们领回了汉语之家。
北岛在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中,已经可以自如地在英语的水面上滑翔,并无障碍,但他却又回来了。他以他的散文和身体的双重回归,证明了我们所想象的流放者的乡愁实际是无法想象的。就连回归者的身体都是超出了想象的,并且是超越了记忆的。他的脸部聚集起了更多的神情,不再只有冷峻;他的身板挺直,仿佛一种更高的耸立。他的变化,从脸部到身体,可以称之为无表情。只有久别回归的人,可以给我们带来这样一种仿佛历史的天空一般的“无表情”。
这一表情也出现在他的散文中,比如这篇《听风楼记》。
《听风楼记》写的是历史剧变时刻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表现,以及他随后的逝去。他叫冯亦代。他也是我这一代人在成长时期耳熟能详的一个人物。但无论什么样的人物,都只能是一个历史的人物。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的玫瑰”,有的只是尘埃、证据、风干的眼泪、历史的枝干上盘旋状的死木头。这块先死的木头却比整棵大树存在的时间更久,因为它更难磨灭。
深重的恐惧曾经怎样地压迫着人们,怎样地压迫着这位名叫冯亦代的老人!在他年老的时候,在他经历了一切的时候,在他用听风楼里的一只脸盆给自己擦澡,准备日复一日地就那样过下去的时候,历史居然发生了转向,这是难以置信的。这是不可能的!但它真的发生了,面对并且置身于这一历史性的时刻,这位老人的反应是:
他若有所思,嘴张开,但并非笑容。
这样一种历史的暴力,瞬间就废除了所有的语言。冯亦代是一个翻译家,但就连他也翻译不出是藏于何处的何种秘密代码颠覆了历史的进程。他长年潜伏在“听风楼”里,听来听去,却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北岛这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充作历史的先声,来给他报信了。于是春天就来了,冯亦代老人的心苏醒了,他不再是“美蒋特务”“死不改悔的右派”“二流堂黑干将”。但是,又过了许多年,当记者让这位文化老人总结他的一生时,他所表达的并非是对于春天的感激,相反,他说他的一生用一个字就可以总结,那就是:“难”。此刻——
老人突然怆然泪下,不停地抽泣。
在冯亦代参加革命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复杂关系曾经许以青年知识分子们某种人生的张力和浪漫的遐想。在革命成功之后,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单纯,越来越简单。直至几十年后,冯亦代老人才从灰烬中爬出,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想更多,只有开始拼命发挥晚年的余热。他参与创办了《读书》杂志,从改革开放至今,这本杂志一直独立潮头,可以说哺育了以我这一代为中间一代的前后三代人,而且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冯亦代功不可没。
但是,老人内心的悲痛是并非外部的历史可以纾解的。历史在流放者的笔下迅速翻到2001年的一页,海外归来的北岛到医院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冯亦代,老人又哭了。他的眼泪再次以莫名的悲痛打湿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当北岛叫了病床上的冯亦代一声“冯伯伯”时——
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周围的人纷纷劝慰他,而他嚎哭不止,撕心裂肺。他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赤脚,那么孤立无援。
这双“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赤脚”是如此的触目,令人不敢直视,为什么?因为它揭示了人在历史中的孤单,人在大地上的孤单,人在人群中的孤单,一句话,人在世上的孤单。没有人可以救你,所有人,所有物,所有关系,都会撒手,任你孤零零地死去,任你死得无影无踪、无声无臭,就像你不曾来过这世上一般。
当然,作为历史人物的冯亦代,造成他的孤苦的,也自有他本人的原因在。在北岛的这篇文章发表之后,2009年4月,章诒和在《南方周末》上撰文披露,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冯亦代在她家,亦即头号大右派章伯钧家当“卧底”的秘事。而更在此之前,是冯亦代自己在其回忆录《悔余日录》中,首先以比较隐晦的方式作此披露的。冯亦代的《悔余日录》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忏悔录。我们似乎可以相信,他的眼泪也是。
但北岛的叙述是无表情的,或者说那是一种历史的表情,抑或天空的表情。北岛愈来愈以这样的一种表情望过来。
201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