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索解(七)
2014-07-12上海
上海 龚 斌
《世说新语》索解(七)
上海 龚 斌
山公大儿不愿见晋武帝
山公大儿著短帢,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晋诸公赞》曰:“山该字伯伦,司徒涛长子也。雅有器识,仕至左卫将军。”
(《方正》一五)
“山公大儿著短帢”,宋绍兴刻本作“山公大儿短著帢”。查《晋书》卷四三《山涛传》,涛有五子:该、淳、允、谟、简。淳、允“并少尩病,形甚短小,而聪敏过人。武帝闻而欲见之,涛不敢辞,以问于允,允自以尩陋,不肯行。涛以为胜己,乃表曰:‘臣二子尩病,宜绝人事,不敢受诏’”。据此,晋武帝想见的不是“山公大儿”该,而是二子淳、三子允。武帝想见他们的原因,是二儿“形甚短小,而聪敏过人”。而山涛儿不肯行,是因为有“尩病”,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刘辰翁解释道:“直自愧其矮耳,不足言胜。”
日本秦士铉《世说笺本》引《索解》却有不同解释,说:“山公朝,时大儿著亵帢陪乘,在车中倚坐。武帝知之欲见,山公不得辞,问儿,儿以著亵帢不肯行也。”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与《索解》略同,以为《世说》称“山公大儿”,那么此事说的是山公大儿山该。又说:“详其文义,该所以不肯行者,即因著帢之故,别无余事。”余嘉锡又引程炎震之说:“《晋书·舆服志》:‘成帝咸和九年制:听尚书八座丞郎门下三省侍官乘车,白幍低帏,出入掖门。又二宫直官著乌沙幍。’则前此者,王人虽宴居著幍,不得以见天子。故山该不肯行耳。”总之,《索解》、余嘉锡、程炎震都以为山公大儿不肯见武帝,是著帢有碍礼制之故。
余嘉锡等人的解释是否成立,须加以辨析。《太平御览》卷三七八引臧荣绪《晋书》说:“山涛子淳、元(元乃允之误)尩疾不仕,世祖闻其短小而聪敏,欲见之。涛面答:‘淳、元自谓形容绝人事,不肯受诏。’论者奇之。”唐人所修《晋书》,实本于臧荣绪《晋书》。据此,不肯行者非山公大儿该,而是二子三子淳、允;不肯行的原因是自愧短小。则二点皆与《世说》不同。究竟是山公大儿该还是淳、允,此点暂时不论,还是重点探讨不肯见武帝的原因。《世说》此条说“武帝欲见之”,然欲见之因一无所知,而唐修《晋书》和臧荣绪《晋书》交代得很明白:“世祖闻其短小而聪敏,欲见之。”与所谓“著亵帢”完全不相干。何况,《世说》不过是叙述“山公大儿著短帢”,不能得出“帢”便是“亵帢”。程炎震引《晋书·舆服志》,不过说明成帝九年时群臣出入宫廷须著白幍或乌沙幍,而无法得出“则前此者,王人虽宴居著幍,不得以见天子”之结论。考帢乃便帽,《御览》卷六八八:“服虔《通俗文》曰:‘帛帻曰帢。’”或谓曹操创制。《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傅子》:“汉末王公,多委王服,以幅巾为雅……魏太祖以天下凶荒,资财乏匮,拟古皮弁、裁缣帛以为帢,合于简易随时之义,以色别其贵贱,于今施行,可谓军容,非国容也。”又注引《曹瞒传》曰:“(曹操)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由此可知,曹操创制帢帽,本出于“合于简易随时之义”,并非“国容”,则著帢帽并非不雅;何况山该著帢,是随父亲出行,又是尚未出仕,著帢雅与不雅与朝廷礼仪根本不相干,天子要见,就让他见好了,有何妨碍?所以,山该不肯行,非因著帢有碍礼仪,不过是身材短小而已。
至于“时论乃云胜山公”,盖山涛不敢不奉诏,而山公大儿自惭形秽,不愿见人。“我的事我做主”,即使天子要见也不睬他。故时论云胜山公。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续晋阳秋》曰:“浩虽废黜,夷神委命,雅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外生韩伯始随至徙所,周年还都。浩素爱之,送至水侧,乃咏曹颜远诗曰:‘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因泣下。”其悲见于外者,唯此一事而已。则书空去梯之言,未必皆实也。
(《黜免》五)
晋穆帝永和八年(352)九月,中军将军殷浩率众北伐。明年十月,殷浩军至山桑,命平北将军姚襄为前锋。襄恐,反叛,击殷浩。浩弃辎重,急忙退保谯。姚襄至,攻占山桑,焚浩粮草,士卒多逃散。殷中军真可谓一流的清言家、末流的军事家。永和十年二月,征西将军桓温率师北伐关中,上疏奏废扬州刺史殷浩为庶人。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准其奏,徙殷浩至信安。曾经负有盛名的一代名士彻底完结。
废为庶人的殷中军回顾出仕及最终结局,不由怨恨起简文来:“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这是比喻,有前后两层意思。前指简文一再征召自己做扬州刺史把我置于百尺楼上;后指简文儋梯(儋,同担,肩荷肩扛)且去,置我于上下不得的尴尬境地。
以下分释之:
殷浩为著名清言家,曾为人解梦,鄙称“官本臭腐”“钱本粪土”,说明他对功名富贵看得很淡。早年做过征西将军庾亮及安西将军庾翼的僚属,时间都不长。后来称疾隐居,屏居墓所将近十年,时人比作管仲、诸葛亮。王濛、谢尚等竟然以殷浩或出或处的消息,占卜江左兴旺。这两人拜访殷浩过后,了解浩的隐居之志确然不移。庾翼致书殷浩,劝他出仕,浩坚持不出。晋康帝建元初,庾冰兄弟及何充相继离世时为会稽王的简文帝开始综理万机。卫将军褚裒推荐殷浩,征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浩上疏辞让,并致书简文。简文回信劝说,甚至称“足下去就即是时之兴废时之兴废则家国不异”,简直把殷浩看作挽救颓局的救世主。殷浩则频频推让,历数月后方受拜。时桓温既灭蜀,威势转振,朝廷惮之。简文引殷浩为心腹,以对抗桓温,由此浩与温颇相疑贰。殷浩思量:我本来屏居墓所,远离世事,与人清言不止,何等快意,而你简文执意征我做扬州刺史,参综朝政。我之起,实乃应你简文之请。此正所谓“上人著百尺楼上”也。
后殷浩北伐失败,桓温上疏罪浩。简文迫于桓温终定浩罪罚,废为庶民。当初简文为对抗桓温,引殷浩为心腹,现在却屈服于桓温的威势,不尽力相救,处己于无助境地。虽说废黜殷浩出于桓温的上疏,但简文软弱无能,准桓温之奏请。殷浩被废之后,必定有一种深深的被抛弃之感,而其真实处境恰似“儋梯将去”,以致百尺楼上之人,上下不得也。殷浩之恨事出有因,合乎逻辑。不恨简文恨谁?
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记叙殷浩废黜之后的生活及精神状态,且评论说:“书空去梯之言,未必皆实也。”鄙意以为不论《续晋阳秋》所谓“夷神委命”还是孝标的看法,恐怕都未得殷浩废黜后的真实。殷浩送外生韩伯,咏曹颜远诗,“因泣下”,这才是殷浩真感情的流露。“雅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不过是名士常有的矫情与掩饰而已。《晋书·殷浩传载:“后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遣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如果真如《续晋阳秋》所言浩“夷神委命”,岂有如此错乱行为?所以,笔者宁相信“书空去梯之言”为真实之有。
殷仲堪、王恭读俳谑赋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晳慢戏之流。《文士传》曰:“晳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汉太子太傅踈广后也。王莽末,广曽孙孟达自东海避难元城,改姓去‘踈’之‘足’,以为束氏。晳博学多识,问无不对。元康中,有人自嵩高山下得竹简一枚,上两行科斗书。司空张华以问晳,晳曰:‘此明帝显节陵中策文也。’检校果然。曾为《饼赋》诸文,文甚俳谑。三十九岁卒,元城为之废市。” 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雅量》四一)
殷荆州(殷仲堪,曾做荆州刺史)与王恭读“束晳慢戏之流”的赋作,前者“甚以为有才”,后者却不言好恶,仅以如意帖之而已。对同一篇作品,两人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态度。
理解何谓“束晳慢戏之流”,乃是读懂这则故事的关键。据刘孝标注引《文士传》:束晳字广微,是西晋著名文士,博学多识,“曾为《饼赋》诸文,文甚俳谑”。《饼赋》尚存残余,见于《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四三:“立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盈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延于下风,童仆空噍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干咽。”语言诙谐滑稽,描写夸张。“束皙慢戏之流”即是指以束皙为代表的一类俳谑调笑的作品。
嘲谑滑稽之风虽然起源自昔,但在文学作品中得到明显的反映,还是从汉末开始。这同思想解放的思潮有关,也同文学逐渐娱乐化有关。到了魏晋,调笑滑稽之风盛行,俳谑作品大量出现,一时蔚为大观。刘勰《文心雕龙·谐隐篇》专门谈到这类文学作品,说:“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晳《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据此可知,魏晋懿文之士大写特写《丑妇》《卖饼》一类俳谑作品,纯粹是一种文学的娱乐,同时借此表现思想的通达和文学才能。由于滑稽太过分,以至嘲谑他人的生理畸形,所以刘勰批评“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大凡娱乐化太过,结果往往突破道德底线。古今皆然。
现在回到故事本身。殷仲堪十分赏识作俳谑之赋者“有才”,介绍给王恭看,称赞此赋非常值得一读。殷仲堪为什么如此欣赏这篇俳谑文?原因是仲堪本来就是“懿文之士”,善于写文章,喜欢俳谑文学。《世说·排调》六一记载:桓玄与殷仲堪作“了语”,后再作“危语”。所谓“了语”“危语”,即是《文心雕龙·谐隐篇》所说的“谐辞隐言”,以文章为游戏,为娱乐,并借此炫耀文才,比试运思的迟速。
王恭则不然,虽然也能清言,但读书少,不属于长于作文的饱学之士,特别是文学观念比较保守,对通俗文学持排斥态度。《世说·德行》四四刘孝标注引《恭别传》说:“恭清廉贵峻,志存格正。”《晋书》卷八四《王恭传》说恭“自负才地高华”,“性抗直,深存节义”。可知王恭自矜门第高贵,个性耿直,有节操,正道直行,是个富有儒家理想的正人君子。因此,当司马道子集朝士,置酒东府,尚书令谢石醉中唱民歌之时,王恭一本正经地批评道子:“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以卫道者的面孔与语言,斥南朝民歌为“淫声”。这就是王恭的“志存格正”。
王恭既不善文章,门第高华,又有“志存格正”的个性,以维护名教的正人君子自居,所以不欣赏慢戏不雅、“有亏德音”的俳谑赋。这次,他把手中的如意放在那篇俳谑作品上,不笑也不言好恶,只是以冷漠的举动表达自己的不喜欢。不过,他还算有一点“雅量”,给了殷仲堪面子,不像那次当场指责谢石醉中而唱“淫声”,弄得许多人下不了台,扫兴得很。但即使如此,也不啻在殷仲堪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同样使对方兴趣荡然无存,以至“怅然若失”。两人对待俳谑赋如此迥然不同,反映出魏晋时期通俗文学好恶参半的生存环境。
作 者:龚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