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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十七年文学经典重读
——正视当代文学史叙述内部的张力

2014-07-12北京董之林

名作欣赏 2014年22期
关键词:小说家革命小说

北京 董之林

论十七年文学经典重读
——正视当代文学史叙述内部的张力

北京 董之林

1928年,胡汉民为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著《日本论》作序。序言力荐此书,针对中国人对自己的近邻日本缺乏了解,学界科学性和批判力的缺乏,他开篇说:“英国的历史家韦尔斯,于今年春间,发表一篇文字,同情于中国革命,而警告欧洲人,内里说及欧人之了解中国,绝不如中国人之了解欧洲……不过我们一搜查中国留学生关于批评欧洲有系统的研究较为成器的著作,好像还未出世,中国人对于韦尔斯的公道评论,就怕要暗暗叫声惭愧。”他接着说道:“不要说欧洲,就是日本,我们又如何呢?地理是接近的,文字是一半相同的,风俗习惯是相去不远的,留日学生较之留欧学生,数量要多十几倍,而对于日本,也一样的没有什么人能做有价值的批评的书。从好的方面说,小心谨慎,不轻于下笔,也是有的。从不好的方面说,就无异表示我们学界科学性和批判力的缺乏。”因此,他肯定戴季陶“批评日本人要比日本人自己批评还要好”,“因为他不止能说明日本的一切现象,而且能剖解到日本所以构成一切的动力因素”,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①

序言开场白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是如果“带了着色的眼镜观察”历史,其叙述结果“更其靠不住”。二是历史叙述的诱惑力往往在时空遥远的地方,对地理接近、文字一半相同等习焉不察的事物,则易失去研究的兴趣;或者以“蕞尔小国”一言以蔽之,轻易对历史盖棺定论,具有盲目性。三是关于褒贬历史、臧否人物,“且让读者下最后的判断”,叙述者凡列举现象,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剖解“之所以构成一切的动力因素”。胡汉民为《日本论》作序已经过去八十多年,相比戴季陶的《日本论》,现在的读者恐怕更多人知道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分析“日本人的柔美与暴力”的专著《菊与刀》,但戴、胡二位对现代历史研究的见解,依然值得今天从事当代史研究的人镜鉴与深思。

中国当代文学是在“二战”和国内战争基本结束后的社会现代化背景下展开的,也是距离当今生活最近的文学。因此在20世纪50至60年代,其早期作品纠结了“五四”新文化及其所坚决否定的古典传统之间种种复杂的文化因素。这是进入和平年代,那些在战争时期只能在间隙生存的文学一次有力的发声。以小说家姚雪垠为例,1963年,他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其创作初衷可以追溯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史学运动。小说家对此回忆说:“1930年前后是我国史学界思想十分活跃的时期,而当时的史学界情况对我这个小青年的成长发生过强烈的影响,在相当程度上决定我以后的文学创作道路。尤其我在四十七岁时,即1957年被迫突然转上创作历史小说的道路,而且在历史小说方面作出了我自己的独特贡献,这与当时我在河大时所受的影响有密切的关系。”②当时正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中国史学界筚路蓝缕的时期,基于当年革命青年的热情与追随,后来姚雪垠不仅在小说方面,而且在对明末历史格局,即明王朝、清王朝和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三股政治势力在军事、政治和文化上的博弈、较量方面,都有不凡见解。③之所以取得这些成就,源于小说家既有新历史观烛照,又能深入本土历史实际,认真调查研究,从而对历史不作简单化的比附。因此,1962年6月《李自成》第一卷修改稿送交中国青年出版社后,姚雪垠曾应邀拜访明史专家吴晗,征求他对小说的意见。交谈中,对于姚雪垠在史料调查和把握上的周详,吴晗说:“看来论明初你不如我,论晚明我不如你。”④

50年代短篇小说创作非常活跃,从总体来看,它们都敏锐而生动地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给予社会生活的各种压力。比如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表现“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之后,知识分子和工农出身的干部进城后在生活趣味、审美标准上的裂痕加大。但小说不以对陈世美始乱终弃式的批判为结局,而倾向于知识分子大众化所体现的现代社会民主化,包括在文化普及中提升社会文明。尽管作品有许多阶级革命的词句,但透过当时时髦的字眼还是可以看出,不同社会阶层以取长补短的方式弥合分歧,对这样一种现代生活愿景,小说家持赞同的立场。紧随其后,一批“干预生活”的小说则反映了更为激进的社会政治诉求,并在强调以斗争实现社会发展的时代产生了更大影响。比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批评刘世吾暮气沉沉的生活态度,主人公林震甚至向“空气”挑战,希望解决或消除和平时期政府部门和单位存在的“惰性”,它“散布在咱们工作的成绩里边就像灰尘散布在美好的空气中,你嗅得出来,但抓不住”。这批“干预生活”的小说家随即在政治运动中遭受厄运,但他们也许未曾想过,那些给他们带来厄运的作品所形成的一种激进的文化氛围,也曾使文坛其他作家感到“压力”。所谓“压力”,与政治运动造成的伤害绝非同一回事,而是在社会变革中,生活方式迅即转型,发展节奏急剧加快造成的一种内心震荡与不安。比如这方面值得关注的两位女作家茹志鹃和刘真。茹志鹃《春暖时节》所描写的大跃进生活对女性“沉静、含蓄与内敛之美”是一种挑战⑤;她的《百合花》和刘真《长长的流水》则通过描写战争间隙生活的杯水波澜,表现在求生欲望压倒一切的、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一些小人物如新媳妇和小战士、大姐与小女兵“我”,反而不泯人性中的温良和友善,凸显出真纯与明净的人物性格。她们的作品当时受到批评界指责,被认为回避写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因而未能有力地反映社会生活本质,跟不上“一日千里”的跃进形势。

“十七年”小说家几乎都与中国革命有割不断的血肉联系。从他们的出身经历和作品不难看出,这些作家本身就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组织成员。因此在上述作品中,无论小说家批评共产党执政期间的问题,还是对激进的建设形势抱迟疑态度,都无法证明他们因革命存在种种问题就要与共产党分道扬镳;或者在后来总结这一段文学史的时候,只把其中与社会主导趋势有所疏离的部分作为叙述的主要部分,而忽略了这些作家作品总体上仍然与现代革命息息相关更不必说这种观点:“十七年”小说由于与革命密切相关,就在历史叙述中变得一文不值。如果套用胡汉民为《日本论》作序的话:从好的方面说,出于警惕和抵制当年“极左”思潮回流,小心谨慎,不轻于下笔,也是有的。从不好的方面说,无视文学具体情况,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否认历史,“无异表示我们学界科学性和批判力的缺乏”。

然而,这里的确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看法:一、小说家是站在革命立场上描写中国现代社会生活的;二、如果用当年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革命理论的标准来衡量,当年任何一部有影响的作品都未能达到理论的预期,根据这些理论的基本逻辑,可以轻易否定小说家的革命立场。因此“十七年”比较著名的小说当年在被读者接受的同时,几乎都受到违背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批判。如果暂时脱开政治运动批判造成对个人的伤害,这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作品与理论标准之间事实上存在距离,因为如果阅读同一时期的文学批评,你不能不佩服批评家发现问题的火眼金睛;问题的关键在于,一时代之文学听从一时代之文学观念的召唤,然而小说家一旦开始创作,随即进入一种知识生产不断增殖的过程,使原有理论规定性的边界逐渐模糊,甚至瓦解。中国近代以降,西学东渐,直到马克思主义在思想文化界独领风骚,成为中国共产党的理论指导思想。出于这种历史背景,特别是“二战”结束后冷战意识形态对新中国的诋毁,不仅上面提到的小说家,当时整个大陆文坛,几乎没人公开声明反对由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接受共产国际领导并学习苏联而逐步确立起来的一套文学规范和标准,而且几乎所有人也都发自内心地期待,能在这些理论引导下去完成对中国革命的书写。然而历史的复杂性就在于,这些规范和标准却无法框定小说家的创作。从文学革命化、大众化一路走来的小说家,出于对本土基层社会生活特有的体会,许多出色的作品都变成对“舶来”理论一种后现代式的胡涂乱抹。而且不仅限于文学,也涉及中国革命,都在小说艺术进程中作了本土化的改造和修正,或者说,那根本上就是一种改写。

曾在中国生活五十年并担任过美国驻华大使的教育家司徒雷登,1949年不得不卸任离开中国,但基于他对中国革命的了解,在美国麦卡锡主义横行的严峻时刻,他却毫不动摇地声明:“就长远而言,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将对中国的共产主义产生巨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力将使中国的共产主义具有‘完全的中国特色’”,虽然“目前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决心实行他们从俄国学习到的正统共产主义的所有方法”,但最终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肯定会出现。⑥固然并非有意为之,但“十七年”小说的确为司徒雷登这一颇有见地的看法提供了例证。农业合作化与革命历史题材是“十七年”小说的重头戏,像《三里湾》(赵树理)、《山乡巨变》(周立波)、《创业史》(柳青)和《艳阳天》(浩然)这样的长篇小说,其中也有阶级斗争,但更主要描写的是青年一代农民在革命形势鼓舞下,对中国农业现代化的憧憬与热情带动了农村的变革。像梁生宝、邓秀梅、王玉生、萧长春等人物虽然是农村生活中的“新人”,但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新人的故事”意义上的新人截然不同,他们身上更多的是中国传统道德给乡土基层生活留下的印记。比如他们都是庄稼院仁义厚道、勤劳能干的好后生,或者是心灵手巧、通达贤惠的好姑娘。他们被大伙儿推举为干部后,公正仁厚,埋头苦干,以身作则,言而有信,以实际行动感动了世代艰苦创业却没有成功的老辈人,使他们终于走上合作化道路,情愿或不情愿地跟上时代的变革。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问题很多,我们也不能把小说就等同于现实,但小说家这样写,显然是对这场翻天覆地的革命采取了一种缓释性的、人性化的处理。在这些小说中,这场农村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主要不是通过斗争、暴力驱赶、豪强吞并来完成,也不是靠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把对手打翻在地、力挽狂澜的壮举,虽然小说里也有极少数坏人破坏,也有农业合作社对其展开斗争,但“合作化”的要义并不在此。小说主要围绕邻里之间互助合作、发展生产来拓展情节,因此一些发生在庄稼院里日常生活的悲喜剧,才是社会变革脚步临近了的真实和主要的部分。像梁三老汉、盛佑亭(亭面糊)那样的农民最终加入农业社,不是因为他们对农业现代化理论和共产党的文件有多么深刻的理解,而是寄托着他们生活希望的年轻人、符合一种与传统道德密切相关的审美标准的好人在领导这场运动。好人都站在了农业合作社一边,于是他们也站了过来。从传统诗学的观点来看,就艺术而言,“一桩不可能发生而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更为可取”(亚里士多德:《诗学》)。上述小说的表现手法不仅是艺术成功的经验,也说明即使在阶级斗争观念盛行的年代,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也必然包含仁义礼智信等传统因素,而且从作品的相关描写来看,传统因素对实现现代化起了至关重要的推进作用。

在被誉为革命英雄传奇的历史题材小说中,传统因素更是随处可见。不仁不义的人,即使做出惊天壮举,也很难称之为英雄。中国传奇小说中的英雄必然是讲求仁义的。比较突出的像梁斌的《红旗谱》,表现20世纪初河北一带农村和农民的生活,可谓乡情脉脉、儿女英雄。作者毫不掩饰自己受中国传统小说《水浒传》影响,批评家甚至把两部作品的情节作对比:“情见骨肉的叮咛,如出同一口吻。”⑦小说描写滹沱河畔的阶级斗争,具体表现为朱老忠一家三代为维护乡村正义所付出的努力与牺牲。“平地一声雷”,朱老巩手持长刀制止冯兰池砸钟、占地,这一凛然义举开启了小说叙述的闸门。小说也描写了党的领导和革命的阶级感情,但如果离开朱、严两家意气相投的故事,比如朱老忠代病中好友严志和去保定监狱探视他的儿子严运涛,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小说一定会变得索然无味。再比如欧阳山的《三家巷》作为“一代风流”系列的第一部作品,以传神生动的笔墨描绘20世纪20年代革命风暴袭来前广州市民的生活。小说家对革命的转变过程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写,在三家巷年轻人当中,阶级压迫本不是生活的主题,但最终这些年轻人分化了,奔向不同的政治目标,革命威力之大从这里便可以想见。但这种描写显然不符合阶级压迫导致阶级革命的理论,而小说却通过革命发生的普遍性,更为有力地揭示了中国革命发生的不可避免性,并预示从此社会、人生都将有新的开局。

追随中国实现现代化的脚步,“十七年”革命化的主流趋势,与此趋势中小说创作传递出的各种杂音,共同汇聚成一种本土特有的现代社会意识形态。除非有人能把文学置于一种真空状态,那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否则,只要有革命化趋势,就会有各种不同声音存在。革命化的理论与革命化的小说实践似乎是一对天生的冤家,谁也灭不了谁,并由此形成一种紧张,一种张力的格局。而且如果不是从革命的教条出发,而从革命的本意出发,正是在现代政治革命推动下,文学才冲破古来已有的种种格套,催生出现代文学的实绩,并推动当代小说不断地面目翻新。实际上,“十七年”革命化的改造过程,也是小说改造或修正革命化的过程,正如小说对大跃进激进形势所表现的迟疑,对“五四”时期被打倒的古典文学传统的眷顾,对深受18世纪、19世纪西方阶级革命影响的中国革命进程所进行的一种本土化改写。如果我们承认这种张力存在,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十七年”小说以特有的本土化写作实践参与了中国当代意识形态的建构并影响至今,从而使这段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史,依然能引起研究者兴趣,或者说,那也是其价值所在。

2014年5月15 日完稿于北京

①戴季陶:《日本论》,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

②姚雪垠:《姚雪垠回忆录》,中国工人出版社201年版。

③董之林:《观念与小说:关于姚雪垠的五卷本〈李自成〉》《由历史小说看五四时代的延续——论〈李自成研究再度兴起》,前者见《热风时节》(下)第七章第四节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后者见《余情别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④高连英:《史学家与小说家的心灵碰撞——吴晗与姚雪垠一席谈》,见陈浩增主编:《雪垠世界》,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⑤董之林:《回想“春暖时节”—— 一份大跃进年代的女性写作个案》,《盈尺集——当代文学思辨与随想》,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⑥郝平:《无奈的结局——司徒雷登与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页。另参见董之林:《司徒雷登:一处有力的历史标识》(上),《余情别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⑦胡苏:《革命英雄的谱系——〈红旗谱〉读后记》《文艺报》1958年第9期。

作 者:董之林,学者,批评家,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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