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史诗《亚鲁王》的生态智慧及价值
2014-07-12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550025
(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 550025)
我们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包括文学在内,最终都共同承担着为人类开辟生存之路的责任。如今,在充斥着“生态危机”的世界,大众往往对所处环境报以肤浅的关注并对人与自然的联系知之甚少。因此,唤醒公众的生态意识便成为学界的一个现实使命,而“生态文学”的研究在这项使命中无疑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具有“生态性”的文学作品往往兼有作品的时代性、价值的普适性、未来的指导性及审美的整体性等特质,因而,它们成为重价值、重责任、重视文学社会功能和自然功能的文学,是肩负思想文化批判、生态意识普及、生态美感培养、推动生态文明建设重任的文学。
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大国,少数民族文化中的生态智慧理应受到重视。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亚鲁王》就是让苗族人民的生态智慧发出自己的声音。《亚鲁王》在内容上以系统的整体性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探寻理想王国走向失衡的社会根源,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存共荣生态理想,它具有强烈的生态思想和伦理精神。对它的生态智慧的挖掘对于丰富《亚鲁王》文本研究、发展我国传统生态思想、完善原生态本土文化与国际的对话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一、《亚鲁王》中的生态智慧
1.创世与创生——生态的整体观
自然、人类与人类社会构成了完整的文学表现领域。而文学作为人类的艺术创造行为,天然地具有“以人类为中心”的倾向,纵观文学史,文学对这三者的表现却是失衡的。虽然不乏描写自然、表现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但对自然的关注远远低于对人类自我和人类社会的表现。尤其当工业文学时代到来,由于人类力量的增强,自然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渐趋少弱,文学的重心转向人和社会与自然却愈发疏远。而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再一次激发了文学自身调节的内部冲动。
在人类文学的原始时代,由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生与社会最重要的问题,世界各民族的文学都较多地表现了自然,蕴藏着久远而丰富生态智慧,这在生态危机的语境下更具有普世意义。英雄史诗是人类文明较早期的产物,进入20世纪以来,经过民族学、人类学、民间文学各路专家的反复爬梳,我国大地上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诗纷纷进入学者视线,被搜集理出版并做了研究。而贵州麻山地区因地处边远、交通闭塞,居住其中的苗族人民在丧葬活动中唱诵的史诗《亚鲁王》从来没有唱出过贫瘠的大山。直到2009年,这部作品才真正进入当代文化界的视野,并被文化部列为2009年中国文化重大发现之一,纳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亚鲁王》讲述的是西部苗族的先祖亚鲁王的故事,它涉及古代人物上万人,有开天辟地、万物起源、宗教习俗等历史与神话传说,也同样展现出苗族古代社会自发的“生态智慧”。在《亚鲁王》的开端,是充满神话色彩的叙事,在那神造万物的时代里,神祖是万物创造者而非统治者,“天道”的核心是宇宙秩序的建立,“伦常”也统一于万物秩序的和谐之中。世间万物充满灵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屡见不鲜的物种转换以独特的方式体现了万物平等相生、相互依存转化的生态理念。作品中也有大量唱词表述苗族先民和谐的“阴阳”观念,“阴阳”伴随万物,阴阳相合万物才能顺利繁衍成长,它是人类乃至神祖都无法超越的宇宙秩序。既然神造的人与自然本性相通,人间王国走向安定的过程也是物种们相互帮助、和谐共生的结果。史诗中先祖亚鲁王因战争不断迁徙时,各种动物、谷种和植物都尾随亚鲁王不断迁徙,他带领族人完成建国的过程也一直依赖各物种的帮助。在阴阳相生、万物同源的和谐创世表述中,让我们看到了苗族同胞们“有机论”的自然观,将自然、人类和神灵作为统一的生命体来认识,建立了人类与宇宙自然的精神联系,说明了在先古苗人的世界观具有鲜明的生态整体主义和生态系统论思想,它以原始质朴的生态情感表现了原生自发的生态观念。
由今观之,重温这种“精神上”的万物平等,不仅仅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审,更主要的是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挑战。唯有把地球上的每一个事物(生命体和非生命体)都视为平等的个体,视为“生态之网”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链点,才能够真正意义上冲破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狭隘视域,将伦理关怀的对象由人类扩展到万物,通过强化人类与万物的亲缘关系,体查尊重、敬畏、宽容的伦理原则和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思想。
2.战乱与动荡——对欲望动力论的批判
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身的和谐,这是生态视野中反复探寻和积极倡导的最为根本性的内涵。具有生态价值的文学并不等同于“自然书写”,堪称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往往也深刻地发掘导致人类破坏自然的社会原因及导致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
天道的和谐决定伦常的和睦,可人类的本我却常常试图朁越自然纲常。骨肉相残、亲族相怒,伴随着战鼓雷雷人们在决堤的欲望洪流中膨胀自我,人际的关系骤然紧张,痛苦、混战、流离由此生,守望、期翼、虔信由此生。《亚鲁王》具有整体意义的生态“和谐”思想不仅直接体现为对“天道”的尊重,也间接体现为亲缘关系和谐及人对自然的尊重。史诗中先后几次谈及正常的人伦关系遭到破坏而导致痛苦或战乱:因误杀亲儿最终悔恨自刎的赛扬1;因女儿被杀祭怒而征伐的雷神;设计除掉耶丹并娶其妻而解杀妻之恨的耶冬2……而史诗中奠定了亚鲁王民族英雄地位的叙事主线在于带领部族为远离战乱而背井离乡,经过千年征战和万里迁徙历经磨难而重建家园的故事,这也生动地再现了以战争为先导的掠夺自然和手足相残至生态伦理失衡,进而使得亚鲁王及其族人无奈痛失和谐家园的过程。“争夺龙心大战”和“争夺盐井之战”是亚鲁王中描绘得最为浓墨重彩的两次战争,作品中导致人们痛失和谐乐园的根本原因是人在自然面前的自我膨胀,人对自然的掠夺和占有既破坏了人与自然间的和谐也造成了手足相残的人间悲剧。
自然神秘性的消失导致了人们对自然敬畏之心的丧失,科技的滥用助长了人类征服控制自然的能力,欲望的扩张引发到了人们对自然的过度索取……种种因素导致了生态危机的发生。生态的系统性总是提醒狂妄的人类:自然的本质是和谐的,也只有和谐的社会才是符合自然的社会。
3.丧葬与归途——重返乐土的生态理想
具有生态价值的文学不仅蕴含着正确对待和处理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问题的思想,还要从更深的层次上探讨精神生态的问题,引导人们重视向“内部自然”的回归。中国古典哲学及文论中所体现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崇尚自然”的审美态度、“追求和谐”的文化精神、“倡导回归”的超越意识为中国的生态批评提供了阐释的巨大空间。文学总是试图表达“何在何为”的问题,实现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当我们有意识地从终极视角审阅《亚鲁王》,在它流传地区的苗族同胞,通过世代沿袭的丧葬形式,凭借《亚鲁王》的仪式化演绎,实现追随先祖重回和谐乐园的理想。苗族人认为,人的亡灵要回归先祖建立的理想王国,必须通过牢记先祖的征战历程和迁徙之路,才能最终回归故土与先祖团聚。《亚鲁王》在丧葬仪式上通过歌师们的口头演述而达到为死者开路的目的。在苗语中,“开路”兼有“仪式”和“回归”之意,“路”本有“通往祖先的道路”之意,而关于永生世界的镜像式表达则通过亡者身上一块有刺绣图案的长方形布来体现:环绕中心太阳图样的是对称的鱼、鸟、蝶及四个边角的稻秧样的纹饰。在苗族同胞看来,太阳是生命战胜苦难获得希望及生命美的象征符号,那里各种生物和谐共生。作为回归故土的生命符号,它代表着苗族人民对和谐生态世界的期许守望和回归生态理想田园的精神归宿。
文学的生态价值在于它不仅是一项单纯的创作活动,它更是一种拯救生态和拯救自我的行动。《亚鲁王》的主要流传地贵州麻山地区交流不便、环境恶劣、信息闭塞、教育落后,来过这里的人都难免为此地苗民们坚韧的精神叹服。在决绝的境域中挣扎的亚鲁王子孙用信仰的力量与绝望和死亡相抗衡。他们对生命终极的守望中绝无自怨自艾的悔恨也从不需要他者的怜悯,他们相信《亚鲁王》的召唤,守望着万物和谐的理想乐园,坚信回归之途的终成正果。神圣感召使他们在生命的苦痛与磨难中变得强大、坚毅、充满希望。
4.整体与和谐——独特的生态审美
美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诸如“自然大美”“天人合一”的思想占据着我国传统文化审美的中心。具有生态价值的文学作品往往不仅描写自然之美、环境之美,更要呵护生态系统中的每一份美。
《亚鲁王》的审美意识充分地体现着对自然的尊重,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强烈的对抗而具有相互交融的一体性。作品描述宇宙中的十二集市、人间王国开辟的不同疆域、计月及计日的方式都由动物指代;它通过物种间不断的相互转变和相生,强调世间万物充满灵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需要、彼此依存;通过对神灵创造天地的质朴描绘,自然而然地呈现了宇宙万物自有的规律和节奏,最终将“人”归位于生态世界的一个自然组成。苗族人民对自然的质朴认知形成了以平静的语调表达自然、以欣赏的眼光看待造物的自发审美心态;它总是在不断重复的对万物与人的休戚相关的关系的描绘中体现着对生态整体美的尊重;它对自然的审视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或隔岸观花的遥想,而具有“万物相融”的审美特征。
生态的审美意识提示我们要学会在尊敬自然整体和谐的前提下审美。当人们不再把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中心、不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判断的终极标准,这并不意味着蔑视人类或反人类,恰恰相反,生态灾难的恶果和生态危机的现实使文学家们认识到,只有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根本前提和最高价值,人类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消除生态危机。
二、《亚鲁王》生态智慧的价值
人类已经经历了以渔猎文明、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为代表的通过索取自然而发展自身的三种文明形态,正在面临着自然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双重失落中,努力寻找并迈向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文明的新阶段。如今的中国,遍布着大城市周边的农田和长在公寓在楼附近小块田地里的蔬菜,同样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无人能饮用的河水、深受工业污染的溪流,中国中东部地区大范围长时间的雾霾越来越深重地危害着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心脏和肺。因此,中国正像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正努力在对自然的深深迷恋和不破坏供养我们及一切生命的生态系统的情况下提高公民生活水平的实际挑战之间保持平衡。在这样的语境下,积极探寻以《亚鲁王》为代表的具有生态意识的文学作品中蕴藏着丰富的生态伦理和生态思想,无疑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与普世价值。
其一,深化文本研究。
《亚鲁王》是继《格萨尔王传》《江格尔》《玛纳斯》等作品之外,又一部伟大的中国少数民族史诗作品。目前,针对《亚鲁王》的保存与研究工作已经得到了各相关领域专家们的关注,贵州省内吴秋林等具有本省少数民族身份、熟悉民族语言及民俗民风的一些教授,专门组织人员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为歌师口述史的整理和丧葬具体情况调查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此外,三峡大学研究员吴正彪先生从历史人类学视角对麻山次方言区苗族的口传文化的完整传承进行研究,对这一区域的族际互动发展史及其所导致的影响进行分析和阐释。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李云兵先生从语言学方法、民族、心理、版本、苗族历史、文化建设与开发利用、文本的数字化活态保护等方面论述了收集整理《亚鲁王》时应注意的问题。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吴晓东结合《亚鲁王》分析了综合文本与现场录音的利弊及应注意的事项。天津大学教师唐娜在亲自考察的基础上全面、真实地呈现了《亚鲁王》的内容概况、演述语境及传承现状。
综观目前对《亚鲁王》的研究状况,已经出现了从过去较为单纯的搜集整理向较为全面的文化意义、文学性与理论方法研究齐头并进的过渡,但这种过渡显然还处于一种“初起”阶段,理论系统性不强、现代意识观念薄弱、视域较为集中于人类学和语言学等仍是现阶段《亚鲁王》研究的较大局限。因此,以生态学的视角对其生态智慧进行探究,有助于推动《亚鲁王》的相关工作从一种“平面”“单纯”的搜集、整理、翻译状态进入到“立体”“多层次”的评论、阐释、挖掘状态,对《亚鲁王》丰富意义的认识及多元价值的深入探微亦具有深刻影响,同时,为下一步对《亚鲁王》进行进一步定性、定位及推广传承工作的继续开展奠定基础。
其二,推进民族文学生态批评研究。
中国生态批评的兴起是伴随着西方生态批评潮流而产生的,但这一次并非盲目地追随而是一开始就关注自己的位置,认识到自身文化蕴藏着丰富的生态资源,积极参与生态文化构建。而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大国,很多民族不求经济的盲目发展,其独特的文化观、自然观使其保持对自然的友好态度。少数民族文化生态资源的发掘对于丰富和发展我国的生态批评建设具有重要意义,可惜的是我国当前扎根民族地区、立足民族生态批评的学者数量极其有限。苗族人民做为“历史穿在服饰上”“东方的犹太人”之外,其民族观念中独特的生态意识也应成为其新的身份标签。而《亚鲁王》作为苗族同胞优秀文化的代表,对其中生态意识的挖掘不仅将加深对苗族同胞的理解和认识,也将进一步丰富我国民族传统生态观念,促进民族文学生态批评的进一步扩展。
其三,奠定广阔的交流推广基础。
“生态批评”是当代生态思潮与文学研究的结合,是文学研究的绿色化,它要求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片面主体论,重建自然与人在本源上的生态关联,重新实现自然与人的和解。它是对全球性生态危机的综合回应,随着全球生态形势的恶化,它的影响波及全球。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大国,除了道家和儒家思想中越来越受到中外学者重视的生态思想资源外,更应重视少数民族文化中的生态智慧。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亚鲁王》就是让苗族人民的生态意识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跨文化、跨文明的视角下,这种解读更具全球意识,也使得《亚鲁王》能够超越地方、民族、国别的限制,获得与世界文明、世界潮流对话的平等机会,以求超越之前《亚鲁王》研究中视域的局限性,在后现代语境下,在世界性的生态大潮中使得原生态的本土文化焕发出新的魅力。
终上,《亚鲁王》既是展现苗族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也是生态理念、生态思维的形象化和情感化,它将生态意识融化为质朴表达,以宇宙万物为表现对象的宏大视野和万物一体的生态观念不仅对征服自然观、人类中心论、主客二元论、欲望动力论、唯发展主义、科技至上观、消费文化等思想观念发出了质疑之声,而且也使我们在对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独特性与普世性等重大问题进行重新思考和重新探索时得到启迪。
注释:
1.苗语音译,男性人名.
2.耶丹、耶冬:皆为苗语音译,男性人名.
参考文献:
[1]杨正江翻译整理.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Z].内部资料,2011.
[2]刘青汉.生态文学[M].人民出版社,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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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茂林,秦志勇.生态批评研究综述[J].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综合版),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