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2014-07-11邢小利
邢小利
这个九月,秋风来得凛冽。
我站在原野上,极目四望,唯见一片苍茫。只感到无尽的秋风从四面扑来,无形,亦无声息。但是我分明感到,寒意阵阵,几欲令人窒息。望天,寒云状如水墨,海潮一样横来,滚过,一直压向辽远的天际。
风扫来,尘飞扬。风过去,絮曼舞。或许,这风,卷尘扬絮,却也裹挟了一些生命的种子,要洒向这辽阔的大地。
这个世界上,亿万年来,曾有多少生命存在过?有多少物种曾经灿烂地活过,后来又消亡了?以至,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在高山,在海底,还是在黑暗的地心,连种子也没有了一颗。彻底地消亡了。
想到这里,不由让人黯然神伤,痛彻肺腑。
风,你能否告诉我?你在地球上吹拂了亿万年,你曾裹挟过它们生命的种子,漫天飞舞,让它们在这无边的世界上,随处生根,发芽,长大,成熟,然后又繁育子孙,世世代代地灿烂。你是曾经有的物种的见证。你能否告诉我,曾有哪些神奇的物种,是今天我们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它们的神奇,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它们还有没有遗落的种子?其物已亡,种子还有。亿万年来,只是沉睡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底,长眠在人迹罕至的角落。可是终有一天,它们还会绝地再生。
每次开车,收听广播,就会听到一个美妙的动物叫声的节目,说是最近十年来,中国长江的白鳍豚,哥斯达黎加的金蟾蜍,还有非洲西部的黑犀牛等,由于人类的原因,已经灭绝,在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人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人模仿它们鸣叫的声音。
每次听到这里,我都黯然神伤,痛彻肺腑。
据说,自然界的物种,正在以每小时三个物种灭绝的速度消亡。
人呢,特别是人的精神呢?人的物质生活似乎比过去好了,人的平均寿命似乎也比过去长了。可是,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的精神消亡了?那些精神的物种,我们今天还能看见吗?尤其重要的是,那些精神的种子,我们在今天这个社会,还能找见吗?
比如“读书种子”。
当年,燕王朱棣发动所谓的“靖难之役”,其实是篡位之战,那个高参道衍和尚姚广孝,曾请求朱棣,称看重气节的方孝孺不会轻易归顺,希望手下留情,不要加害,否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明史·方孝孺列传》记载:“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明白作为士林领袖的方孝孺的分量和影响力,故当初是应允的,“成祖颔之”。
朱棣篡位后,请方孝孺为他起草登基公告。“至是欲使(方孝孺)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方孝孺为他死去的先皇而悲而恸,这样的忠臣真是难得一见,朱棣似乎也被感染,“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不料,方孝孺依其逻辑较起真来,“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棣理屈词穷,但还是耐着性子,“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朱棣可能更没有想到的是,方孝孺硬且倔,宁死不屈,“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暴君的本性暴露出来了,“成祖怒,命磔诸市。”
“磔”是一种极刑,先将犯人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张志新也是被割断了喉咙。
方孝孺接下来被恼恨不已的朱棣残暴地诛其十族。既有亲属一网打尽之后,朱棣意犹未平,旷古未闻地“将其朋友代为一族诛之”,凑成了“十族”。李贽《续藏书》说方孝孺十族一共被杀了873人。此外,更有千余人被发配、充军。
有人说方孝孺“迂”或“愚”,我却觉得,放在那个时代,放在那个环境,方孝孺坚持了一个“读书种子”的良心。他宁死不屈所捍卫的,是正统,是礼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和社会应有的正义。
鲁迅在纪念“左联”五烈士的著名散文《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将柔石与方孝孺相提并论:“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当年,战国时期,纵横家流行,凭其口才和机智,朝秦暮楚,合纵连横,游说诸侯,取得高官厚禄,颇得一些人的艳羡,认为他们是“大丈夫”。孟子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这里说的是人中的一种——大丈夫,更是说人的一种最可宝贵的精神。方孝孺这个“读书种子”是得这个“大丈夫”的精神真传的,也是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这个精神的。
守住良心,坚持正义,宁死不屈,这也许就是方孝孺之所以为“读书种子”以及“读书种子”应有的人格精神吧。
有人一定会问:“你如此坚持,但不能改变现状一丝一毫,朱棣该怎样还是怎样,你这样有意义吗?你不屈,不配合,不顺势而行,不与时俱进,只能吃亏,吃大亏,甚至以死作为代价,你值得吗?”
有人曾经以类似的问题问过我。我想,你之所为,力量固小,虽不能改变现状一丝一毫,但你若能守心持正,特别是不屈服于威权,却能彰显正义,让人感到世上还有一个超乎威权之上的天理在。威权是暂时的,天理是永远的。
老虎和猫原是一科,当世界上没有了老虎,只剩下了温顺乖巧妩媚的猫,你就会觉得会咬人会吃人的老虎不可思议;狼和狗原是一族,当世界上没有了狼,只留下忠于主子听命于主人的狗,让看家就看家,让咬谁就咬谁,你发现狼拒绝你甚至咬你吃你,你就会认为狼是大逆不道。可是,当这个世界上不光有猫也有老虎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是温顺、乖巧和妩媚,也有凶猛、威严和撕咬;不只有狗,也有狼,人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不只是驯服和顺从,还有拒绝和反抗。这就是不同物种的价值和意义,也是保持、保护不同物种的意义或意义之一。
老虎如今确实少了,很多地方也绝迹了,以至陕西省镇坪县的农民周正龙说他看见了老虎,全社会都出来打假和声讨。没有人相信今天真的会有老虎,即使在深山更深处。狼也近乎绝迹了,以至有人写下了《怀念狼》。但是你既不踢也不咬,光怀念有什么用?招来的,还不是一群狗!
人,特别是统治者,总是企图以自己的理念和方式训导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让世界和世上的人都变成如他想象或设计的那个样子。人是自然界诸多物种灭绝的罪魁祸首,当然也是人的多样化精神物种自我灭绝的刽子手。方孝孺这样的“读书种子”可能在明代就绝迹了。没有人再会傻到为了“此朕家事”而较真,更不会蠢到为了人家叔侄之间的狗咬狗而舍命。放在今天,天命也罢篡位也罢反正都是皇帝老子,皇帝老子让你“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那是何等的看得起你,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三生有幸,何等的祖坟冒烟抑或放光,做梦都想呢,扑都扑不上去呢,送礼——送金山银海都送不上呢,还拒,还要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还给脸不要脸——不是不要脸,是不要命,迂啊,愚也,落后啊,封建脑袋也,脑袋进水也。后世骂方孝孺“迂腐”“愚忠”的还少吗?都是些聪明人啊。聪明人的见识高啊。后世以至今天可都是聪明人的天下了。人进化得聪明了。
独不见了方孝孺。
朱棣杀了这个“读书种子”,还是道衍和尚有先见之明:“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没有人会效仿(今人则称学习)方孝孺。后世特别是今世,方孝孺即使不被人批判为“封建愚忠”,也会成为人所悲悯哀叹的对象。
方孝孺,只留下了一个被后世批评至多怜悯的背影。已经走进历史深处的模糊的背影。
忽然想到我所崇敬的王愚先生。先生以文学评论闻名,当年因言获罪,打为右派,关进监狱。晚年,则每每自傲于出身“阀阅世家”,自嘲少年时曾为“西京城内十大恶少之一”。还是晚年,某年,受命写一批判文章,大致也是“非先生草不可”一类的差使,以先生的广闻博见,先生当然知道方孝孺,但先生打死也学不来方孝孺。先生依命写了,刊于某大报。不知招人骂没有,先生先自我骂了。先生有良知。后酒醉或者是借醉酒吐真言,大哭,大喊:“我被强奸了!我被强奸了!”又大骂:“我日他妈,我被强奸了!”先生生前数次言此事于我,说他深以为耻。我以为,先生虽然学不来方孝孺,但多少承续了“读书种子”的精神,至少知道是与非,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懂得羞耻。方孝孺这颗“读书种子”长成的是参天的大树,王愚先生,即使不能说成是方孝孺这样的“读书种子”,至少也是“读书种子”精神哺育下长成的一棵小草。一棵草一棵草地连起来,地上也就有了绿了。不然,这个世界将是一片荒漠。
人各有志,各人也有各人的境况,不能强求王愚先生。王愚先生学不来方孝孺,打死我,我也学不来。我们也读书,但称不上配不起姚广孝所谓的“读书种子”。我们所谓的读书,只是混碗饭吃而已。
但是,只要有方孝孺这颗和这样的“读书种子”在,它和它们总会随风洒向大地,生根,发芽,成长,开花,结果,然后再繁育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什么是种子?种子就是一个已死的生命成为另一个可能转世的生命,就是希望和未来。
什么是读书种子?读书种子就是人的精神价值的守护者和传承者。肉体死了,但灵魂不死,精神不灭,就是种子。精神还可以转世,生生不息,世代相传。
方孝孺死了,死得悲惨而壮烈。一个活着的“读书种子”绝矣,但那一颗精神的种子却没有死。此后的历史,尽管是沉重的历史,也不能够忘记他。历史——他的时代的敌人,清代文人记下了他的言与行,载入正史。这个言和行,体现了“读书”的精神,也记下了“读书种子”之为“读书种子”的精神,这就留下了一颗不死的精神的种子。
何谓方孝孺精神的种子?朱棣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只此一段,只此一点,不从,不屈,难道不就是精神的种子吗?
精神不死,精神的种子是永远不会消亡的。
精神的种子没有了,这个世界就只会留下一种声音。金蟾蜍没有了,就只剩下黑蟾蜍的叫声。
有了种子,即使这个世界暂时是一片荒凉,但它总有一天会绿起来的。种子不绝,非洲西部的黑犀牛总有一天还会从水中跃起。
种子是昨天,也是明天;是孤独,也是旗帜;是号召,也是希望。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