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客
2014-07-10夏立楠
1
漆客这行当,由来已久。黔西北的山里盛产生漆,人们为了谋生便衍生出了漆客。
早年,这里交通闭塞,漆客们对出山的路却了然于胸,掌握了销售的渠道。漆匠们割好漆,就只能挑着漆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赶乡场,乡场上有漆市,漆市很热闹,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旁边还有鸟市,卖烧酒的,竹器的,给人剪发的,补鞋的,都有。漆市上的漆客具有交易的主导权,长时间里,漆匠只能听之任之。漆客们把收来的漆用木桶装好,积到一定的量后,就雇马帮把漆驮出很远的山外,高价卖掉。这样干个几年,漆客们的家底就能殷实起来,修起高高大大的砖房,惹人艳羡。
再后来,出过山的人多了,做漆客的人也就跟着多了,而漆匠们也尝试着觅自己的路子,愿意将漆挑上乡场上的人越来减少,漆客们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光了,改换成了漆客走乡串户。漆客平日里务农,到了六七月就背着竹篓出门,这样一出门便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漆客出门后,家里就都全丢给了女人。女人勤俭能干,既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又要下地干活,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这样漆客在外面才少生些担忧。漆客常常要走很远的路,从漆匠那里收来生漆,一走就是几十上百里。收到了漆,又要背着漆去卖,一走又是几十上百里。
黔西北这里,有四川上来的漆客,每年都要从这里的漆客手里转走大量的生漆用于漆大木。
常言道:“黄金有价漆无价”。可见,生漆在这里的重要性了。
话是这么说,但钱哪是那么好挣的。做漆客难,既要有背着漆走路不怕远不怕累的干劲,又要身板子好,还要慧眼能识珠,生漆这玩意,门道很多,得会识真假。不然白跑一趟,还要搭进本钱。
由于有了漆客,四川和黔西北的商贸往来也就更加密切。
2
在见过的漆客里,老李算是最熟稔的一个,他和父亲认识多年,交情甚好。
四川人,五十多岁,大个子,身材敦实,有力气。他抽老皮子烟,穿一双拖鞋,背一个竹篓。每年都要上来,把这里的生漆背下去,大包小包,顺着叙永、泸州、宜宾,慢慢的把货送到买家那。这样的一趟来回差不多要花费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放在以前,怕是更久。可是他每年都要往返几趟,没有哪年漏掉过。
每次上来,就在我家落脚,和我一张铺。他抽老皮子烟,抽一口吐一口,嘴里还念叨,算今天都过了哪些路,哪些路都咋走,吃过哪些饭,花过哪些钱。他念叨完,就问我在哪里读书,读到哪个坎了,要毕业了不,我便一一相告。他和我说故事,说关于他背漆卖的种种经历。
原来他爹也是漆客,他继承了他爹的这份“产业”,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了割漆,还没满二十岁,便踏着草鞋走上通往了黔西北的山路,做起了漆客。
在他爹做漆客的时候,条件更加艰苦。那会没车,没马路,就徒步上贵州。每次去就把玉米面做成粑粑,背在身上做干粮。家里喂有一条黄狗,有一年他爹去背漆,老黄狗就这样一直跟着,跟了一百多里地,跑到了赤水河的上游,可是河水大,没桥,人要坐船,哪里有它的份呢?
它便一直在岸边吠,河对岸便是贵州的境了,他爹就坐在船里,希望它赶快回去,但它就是不停地吠,意欲下水,却几次都被冰冷得缩了回去。后来他爹上了岸,眼看着人影越走越远,大黄狗还是鼓着胆子冲进了水里,顺着水又漂又游,终于到了岸上,和他爹一起去背漆去了。
后来大黄狗死了,他爹的身子骨也不行了。他背得太久,背得太累。长年风里来雨里去,整整两条腿都落下了风湿病,一到天晴下雨就隐隐作痛。老李说自己和他爹一样,这双腿都给了这片山,沾染了这山上的风气,浸到骨髓里去了,疼得难受。
有时候疼了,就喝点药酒,可是药酒喝多了又烧胃。便上山挖草药,山上的淫羊藿、野葡萄根、鸡血藤、见血飞,能挖的都尽量挖过了。回家烧一锅热水,把药放进去煮,煮沸,然后泡脚。脚泡好了,才敢睡觉。
3
他爹身子骨不行后,漆客的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说常年在外,饿了就啃点干粮充饥,渴了就喝点山泉润喉。做漆客一定要脚板好,一天要翻山越岭好几重呢,黔西北的沟壑深,深得有时候看不见天,太阳都被山沟子两边的树木挡住了。而且每次上路,都不敢打单身,漆客有钱,钱都揣在身上,揣得紧紧的,不敢露白,怕别人盯梢上,然后打主意。
老李走过的地方很多。年轻的时候最爱走毕节和大方。从这边买了生漆,有时就不下四川,反而进贵州。上过织金、黔西,连修文和占城也去过,脚步子走得可远了。只是去得越远就越不安全,有一次在车站,碰到了别的漆客,人家觉得抢了生意,听是四川口音就加以欺负。老李不想惹事,开始哑忍着,可是后面对方得寸进尺。没办法,幸好随行的弟弟力气过人,手一伸便将把那厮的拳头握住,让他动弹不得,最后几下子就扭在地上,别的人看了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说出门的人,其实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哪敢惹是生非。露天坝里的饭,一人讨一口。
好多次,他都萌生过不再做漆客的念头,累得很,还整日提心吊胆。所幸的是,时间长了,他每次背漆回四川,都会先往家里走一趟,把买来的漆存在家里,时间一长村子附近的人都知道他那有漆,自然就上门来购。他人本分,漆里从来不掺假,人们拿去用了都说好。看着别人家的大木漆得又亮又黑,他心里就有小小的成就感,那是我背的漆,我从大老远的贵州背下去的漆。
这也算是值得欣慰的地方,算是他一直坚持着做漆客的动力吧。
4
只是随着生漆每年的减产,漆客这行越做越难。有几年到了漆荒的地步,漆匠在树上割漆,漆客们就守在树下,漆匠割好,漆客们就争着抢。后来价格被哄抬,远远超过了外面的价,老李上来好几次都空手而归。
漆匠们因为漆价的高涨,便很少再出现搞假的现象,倒是苦了漆客,漆客们为了买漆,弄得勾心斗角。而后,漆客们也不再勾心斗角了,因为很多漆客买回去的漆本钱比卖价高,自然就不再干这行了。漆树年年老去,又无人种植新木和疏于管理,生漆的逐渐减产伴随着漆匠的年纪逐渐增加,能爬得上树的漆匠越来越少,愿意学这门手艺的人也没有几个。种种原因,使得生漆成了没落的行业。
老李说,自己老了,不图发什么财,但这营生的活计都干了几十年,说丢就丢,那是舍不得的。每年六七月,他总要背着竹篓上来一两趟,他已经成了习惯,只是这习惯因劳力有限,所以每年拿的货也就渐渐少了。
5
我们县,自古就有漆器之乡的美名。然如今的县城,漆器厂也只有几家,会这门手艺的人少之又少,传到这个年代,最年轻的竟然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漆器这种工艺品,因为制作精细,耗时多,价格高昂,人们则更中意物美价廉的外地饰品。漆器的滞销,也使生漆不再像以前那般行销,现在只有乡镇上做大木生意的店子里需要,因为只有在农村,人死了还尚能用棺材埋葬。
乡里虽还有大木店,但漆市是早就消失了的,不会再重现以前的景象了。天露曙光,漆匠们就从四面八方挑着漆,哼着歌,一边走一边唱,赶往那正热热闹闹的乡场。而此时的漆市,怕是早已坐满了人,漆客和漆匠们一边抽着老皮子烟一边砍着价,又一边喝着烧酒。
现今呢,漆客和漆匠都丢了竹篓,丢了漆刀。他们要么出门打工,要么改换别的行当了。日后,该是没谁再来传承这门手艺了,也没人能懂漆。
怕只怕,连“漆客”这两个字,在以后的人听来都是会耳生的了。
夏立楠
本名黄涛。文字见于《特别关注》《哲思》《做人与处世》《黄河黄土黄种人》《散文诗》《北方文学》等刊。获《人民文学》杂志社,作家网举办的第四届全国高校征文大赛散文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