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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街

2014-07-09张建春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秃子苦楝树老先生

张建春

苦 楝

土街筒子不长,也只一百来米,两边盖满高低参差的房子,房子由土坯垒成,一家卖杂货的店子,一家铁匠铺,加上逢集才有的猪肉案,时而发出轰鸣声的粮食加工厂,和十来户散散落落的人家,就是它的全部了。逢集时热闹些,方圆十华里地的人都向这赶,买点针头线脑,称上斤儿八两肉,目标明确,露水般的集市,太阳当顶,自然而然散了。即便如此,吸引力还是大得无边,起个绝早,匆匆的去,又匆匆的回。肉要肥肥的,针要一根根的挑,线要一条条的理, 遇上家有喜事的,还要扯上二尺红头绳,让大姑娘小媳妇高兴上一乘。闭集天,街筒子显得寂静,杂货店、铁匠铺无精打彩,撂棍打不到人的土街,一群野狗围着厚实的猪案板打转,狗来自四乡八野,相互熟悉的不多,狠狠的打上一架,再寻常不过了。偶有急需油盐酱醋的,把杂货店的门敲得山响,懒懒的才会传出一声应答,闪出半张脸来,头发像鸡掏的一样乱,也不知在干何营生。

实际上土街是有年景的,日本鬼子侵占时,就在这设过岗楼,老年人说,站岗的鬼子不过十七、八岁,嫩嫩的秧子,在乡间还是不能负重的年纪,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吆五喝六,全指望手中的快枪。鬼子人小鬼大心毒,曾有赶集的人多瞅了几眼,付出的代价是肚子上戳出了小碗口大的窟窿,连肠子也冒了出来。土街上有家私塾馆,先生姓黄,开馆收学生,老先生胡须拂扬,讲起来头头是道,对着旗杆一样戳着的小日本鬼子,斯斯文文的骂上几句,刻骨刻肉。懂事的学生便多出了心思,有几个年龄略大的干脆放弃了学业,乘着夜色,跑到了山里,人五人六的穿上了军装,让土街多出了枪声和硝烟的味道。黄老先生最终把自己吊在了土街的一棵大树上,树叫楝树,一树的果子正黄。秋风扫过,楝果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钝叫,沁人而又明快。土街轰了一筒子的人,拿着锹刮锄头、抬上黄老先生,在土街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都说黄老先生的身子沉,沉得十几条大汉抬得嘘嘘乱喘,一脸的汗一脸的泪。老先生怒目而张,双拳紧握,眼抹平了又张开,手指理顺了又握住。留下了核桃大的几个字,布满了身上穿着的府绸大褂: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莫忘告乃翁。字苍劲有力,直逼他瘦骨如柴的身子,笔锋似刀,刻得见血见肉。从此土街一段时日没了集市,装满了凋落和萧条。

记事时,土街最高挺的是吊过黄老先生身子的苦楝树,由于它的存在,周边的房子显得矮小不堪,树的阴凉四散的向周边扩张,大热天,赶集的人席地而坐,抽上一支烟,任活跃的鸟儿在头上飞来飞去,鸟粪“嗒”掉在头上,忘不了骂上一句,还是舍不得离开,再续上一支烟,深深的吐纳一气。

吸引我们目光的除了杂货店一分钱一粒的山芋糖,最多的还是铁匠铺,师徒二人,一个掌钳、一个拿锤,“叮叮当当”的忙活不停。做徒弟的辛苦,忙中还得抽身拉动风箱,鼓动得炉火张张狂狂,他们变魔术般的将一砣生铁,打造成刀、锹、锄头的形状,然后细细的修磨出锋来。师徒二人一概的理着“葫芦头”,一根发丝都不见,炉火映在他们的头上,闪闪烁烁,亮得有分有寸。我们抢着去帮忙,大风箱不是随意拉得动的,三两个玩伴一起上,也仅是拉出半箱风来。回家如恰好赶上“剃头匠”来做活,大多吵着要剃个“葫芦头”,父母答应的很少,如有剃成的,会令我们追着赶着,羡慕上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心中最想的是长大后做个铁匠,像土街上的师徒二人一样,把铁当作泥巴来玩。

家离土街不远,走上三华里土路就到了。逢集的日子,跟着母亲赶集,再高兴不过了,哼哼叽叽的,总能混上一两颗糖粒,看到寻常郢子里没有的热闹。碰上起油锅炸点心,如果母亲的口袋尚有余钱,还能吃上三分钱一个的狮子头,脆脆的香,一点点掰着慢慢的吃,慢慢的品。到了六七岁时,就有了一人赶集的机会。记得七岁那年,爷爷去世,奶奶跌断了腿,母亲生下我的二妹妹,父亲在外地工作,眼见家中断粮了,母亲让我背上半袋稻子去粮食加工厂。平时轻松的三华里路程突然变得遥远,走到土街时露水集已早早散去了。排了长长的队,上磅过称,交了一毛钱的加工费,终于把稻子加工成了米,糠也是丢不得的,于是将口袋一扎为二,一头放米,一头放糠,架在脖子上一步步向家“挨”去。那天不长的土街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百来米的街筒子,充满了磕磕绊绊的障碍。在合抱粗的苦楝树下我第一次像个男子汉,席地而坐,听着风声过耳,将不长的土街深深的刻进了心里。

土街边有一条小河长年潺潺流动,水从远远的山头流来,河上有桥,青石板光滑鉴人,河边常年有人汰衣、淘米、洗菜,如同宿命般,土街的故事在河的两岸时有发生。土街上的人似乎比别处的人鲜亮一些,我最好的玩伴在青春的岁月里,爱上了土街上的一个女孩,女孩一袭红色连衣裙打中了他,他们爱得如痴如醉,可惜女孩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两家人疯吵疯闹,甚至大打出手,谁也想不到,烈性的女子,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从石板桥上直直的栽了下去,将一袭红色丢在了桥的护栏上。而我的玩伴在痛不欲生的痴迷里,竟怀抱红色连衣裙,将自己吊在了若干年前黄老先生自尽的苦楝树上,此时,却是楝树开花的季节,听不见楝花低语,初夏的风吹过,一片死寂。土街就这般在锥心的痛楚中老去。

土街偶尔的在记忆中活着。起先是苦楝树訇然倒下,之后是街筒子的土房被岁月压垮。当我再次面对它时,土街的遗址边,小河早成了穿堂的风景,过去仅三五个壮汉穿行也要仄着肩的街道,宽阔得可涌过狂猛的心跳。想起过往,看看现今,只能说生和死都同样的值得玩味,值得用心用手去一遍遍的抚摸。

医 事

一条小河沿土街而去,风生水起,哗哗的四季静不下来。街却不一样,逢集天热热闹闹,闭集的日子就闲静下来,和周边的郢子差不多,几户人家的炊烟稀稀落落,人全散落在四野的土地里,细细的拾掇庄稼,一心一意的揣捏泥巴。三先生的门户倒没清静下来,逢集天人来人往,闭集时人也三三两两的走动不停。三先生姓董,是省城下放的医生。

乡间称为先生的人不多,除了若干年前以身报国“烈”到极处的私塾黄先生之外,董三先生是第二位,何况又是狂热的革命年代,一律都以同志相称,称之谓先生自然有它的道理和乡间人心中度出深刻。董三先生入住土街时年岁应该已高了,花白的头发,一把顺顺溜溜的胡须,清癯的身子到处显现出老态。据说董三先生自小随父亲学医,望、闻、诊、切得了不少的真传,到了成年已是省城一家中医院小有名气的医生了,下放时更是著作等身,背负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包袱。董三先生是本地人,出生的郢子离土街也就六七华里,少小离家,郢子里已无他的片瓦寸土、立锥之地,“上头”也可能是照顾他,就在土街找了间房子,土墙草顶,草草安顿了。

三先生的手段在一次逢集天展现了出来。那天赶集的人多,三先生闲来无事,和来来往往的人群打打招呼、开开玩笑。突然看到邻村的二秃子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赶集的乡亲“轰”的一下就围了上去,七嘴八舌,望着二秃子牙关咬紧,痛苦的抽搐都无处下手。三先生的老态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他急急拨开围观的人群,单膝跪下,一双眼睛鹰隼样直逼二秃子,一连串的动作麻利干脆,随手找了根苦楝树的枯枝,撬开嘴硬性地塞在了二秃子的牙关间,大拇指狠狠的向二秃子人中切去,谁也没看明白什么时候,几根银针已扎进了二秃子的多个穴位。三先生席地而坐,让二秃子的头靠在他的怀里。一声“苦儿”的长叹,二秃子醒了过来,咬破的舌尖鲜血直流,漠然的看着四周。三先生的目光柔和了起来,丢下一句话:你是“羊角疯”,明天来找我吧。三先生的名气在土街大振,也就从此以后,人们改变了称谓,男女老幼一律称他为董三先生。

找董三先生看病的人多了起来,乡土人命贱,头痛脑热、伤风感冒挺挺就过去了,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去医院。找董三先生“麻烦”的大都是疾痛难忍的疑难杂症,三先生人随和,来者不拒,把望、闻、诊、切反反复复的做了一遍又一遍,临了送上一把草头方子,或者嘱咐逢单、逢双再来,扎扎针、拔拔火罐。看病的人随手丢下几个鸡蛋、一把蔬菜,三先生执意推推拉拉。拒绝不了,三先生只能收下,布满老年斑的脸红红的,倒像他欠了别人许多。

春天过后,沿土街的小河两边长满了形形色色的植物,略有闲暇的三先生会背着手慢慢的一路走去,眼不闲落、手不空着,不多会,手边就多出了一堆半边莲、马鞭草、车前子、小鹅肠、奶腥草、枸杞头之类。带回去的草们摊在筛子里晒干,一捆捆扎好,成了三先生别人碰不得的宝贝。可能就在那时,和我一样的许多人对田间的植物感起了兴趣,知道了磕磕绊绊伴我们生长的草根、草花、草籽,还有着众多的作用。比如半边莲是治疗蛇伤的良药,有毒蛇出没的地方,半边莲一定相伴着生长,是它的克星;比如车前子清热、利尿;比如马鞭草解毒、苦涩,是治疗钩端螺旋体病的最佳药品……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我还生出了拜三先生为师的念头,尾随着他采药辨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一遍遍按住自己的脉搏,感受心脏跳动的力量。最终没能如愿,那已是后话了。

二秃子的羊角疯治好了,多年不育的李家四嫂一下生了个双胞胎,孙二顺的老寒腿又能踢死牛了……董三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县城、省城也有人慕名前来诊治。三先生还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在一间四面来风的土房里,偶尔也会端条细及及的长条板凳,坐在土街的苦楝树下,听凭过街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拂拂扬扬的胡须。他的心似乎很静,远离尘世的喧嚣,过往都已过去,落脚于土街,他把自己的根扎下了,尽管这根老得很难吸动地气,但毕竟是故乡,故乡的泥土比别处养人、通透。

几年后,三先生把自己的孙女接了过来,孙女十六、七岁的样子,城里人长得好,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袭白裙子在土街扎眼。孙女成了他的助手,望、闻、诊、切,三先生手把手的教她,没多久,一些小来小去的毛病,她的孙女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了。我随三先生学医的念头随之也打消了。又过了几年,三先生无病而终,苦楝树下,土街人给他操办了隆重的葬礼,坟就立在土街的小河边,一场雨后,坟包上长满了青青草,草急急地长、急急地拔节、急急地开花,一片浓浓的药香味,绕着坟地四处弥漫。而在这之前,董三先生的孙女和土街的原住民朱家后生喜结连理,三先生的嘴笑得合不拢。

土街的医事由之延续很久,很久……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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