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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克卡穆尔月夜

2014-07-09陈晓波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冬不拉毡房哈萨克

陈晓波

库克卡穆尔是科古尔琴山深处的一片草原。

有时候,我们原本无意中抵达的某一个地方,却总能遇到一些与我们生活轨迹中隐隐暗合或关联的人和物,在那里等着我们,虽然只是一次匆匆的过客,但我们仿佛为彼此的相迎已做了漫长的准备。

天山山脉北坡各段大都为蒙古语命名的地名,科古尔琴意为“绿色的山脉”。库克卡穆尔亦为蒙古语,意为:绿色的地毯。

第一次夜宿库克卡穆尔,恰逢农历六月十五,且是个朗朗晴空,在这片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山草原上,与一轮明月不期而遇。

西天的晚霞还没有完全退却,一轮圆月已从东山之巅升起,早出的月亮让牧归的牛羊很从容地回到自己的营地,草原的夜便跟随着牧归羊群降临到毡房上,月光带来了夜的清凉和毡房里的温暖。

远处的山再高,也高不过月亮,而眼前的一棵小树,却能挡住人的视线。我们宿营地在一片高耸的云杉脚下,朋友们已经开始吃肉喝酒了。我不愿错过这样一片月光,提了瓶酒,向对面那片月光草坡爬去。

坡下有条小溪,小溪旁有一座哈萨克毡房。我的脚步,引起了牧羊犬的警觉,它朝我吠了几声,循声望去,毡房门前,一男子面向月亮肃立,双臂伸直,手心向里,似乎在向月亮祷告,而他的女人在一旁亦对着月亮跪拜。我停下脚步,牧羊犬便噤了声。等他们把仪式做完,我主动向他俩问候道:“加克斯!”(哈萨克语,你好),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应了一句:“加克斯”。我向男主人举了举酒瓶:“布力盖,阿拉克额西赛叶克,博拉吗?”(一起喝酒好吗)哈萨克男人被人邀请喝酒是一件很荣幸的事,酒是哈萨克人之间友谊的传媒。握过手,我拧开瓶盖,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他,他没有犹豫,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又把酒瓶传回给我,我再把羊肉递给他时,他摇了摇头,扭头向身后望了望,像是期待什么,但很快回过头,随我一起继续向坡顶爬去。

他叫哈孜,是精河县牛场的牧民,而我的父母是一九五九年从内地来到新疆精河牛场的支边青年,我是在牛场出生长大的,和哈孜算是老乡了。哈孜能听懂汉话,我能说一些哈语,交流起来倒没有什么障碍。

我们说着话,不觉就到了坡顶,坡顶很平坦,也很开阔,像《康定情歌》里“跑马溜溜的山”。此刻,一轮溜溜的明月啊,正照在溜溜的草原上。皎洁的月光下,甚至连草丛里的羊粪蛋蛋都能看见。羊们吃着今天的草时,把昨天吃的草加工成粪蛋蛋,又反馈给了草原,草原上有多少棵草,就有多少粒羊粪蛋蛋。在动物的粪便里,羊粪蛋蛋并不让人感到污秽,我甚至觉得草原的味道就是青草和羊粪蛋蛋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记得另有一次也是夜宿草原,那天宰羊时,天色已暗,宰羊的是一汉族哥们,手法不甚干净利索,摸着黑,就把肉下了锅。我们围着那锅羊肉,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剩下的小半锅肉汤里赫然飘着四五粒羊粪蛋蛋,但谁也没觉得恶心,有人说怪不得昨晚的羊肉汤里有一股青草味。难怪有人曾调侃说我们这里的羊肉是绿色的,因为羊吃的是中草药(天山草场多有雪莲、当归、贝母等名贵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

我和哈孜正要坐在撒满羊粪蛋蛋的草地上喝酒,隐约见坡下有人上来,哈孜说:“我的‘阿娅勒来了”(“阿娅勒”是老婆的意思)。哈孜的“阿娅勒”叫阿依古丽,阿依是月亮的意思,古丽是花,我想,阿依古丽应该就是月亮之花了吧!此刻我们坐着的这片草地上生长着许多马莲草,这里的马莲草开花只有两种颜色:蓝色的和黄色的,有的山坡上甚至清一色是蓝色的,或是黄色的。只可惜现在还未到花季,要不然,这么明亮的月光下,盛开着清一色的马莲花,该有多么美啊!今晚,库克卡穆尔只有一朵花——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左手提着一只茶壶,右手提着一个包袱。茶壶里是热腾腾的奶茶,包袱抖开是一块硕大的台布,里面的东西真不少:馕、包尔沙克(油炸果子)、酸奶疙瘩、酥油,还有风干羊肉。

哈萨克女人都很善解人意,当我们就着酒把那壶奶茶喝完时,阿依古丽默默起身,提着空茶壶下了坡。再上来时,不仅提着一壶新熬的奶茶,还带来一把冬不拉,此时,我和哈孜已经酒至半酣。哈孜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从他的阿娅勒阿依古丽手中接过冬不拉,自顾自地弹唱起来,歌词居然是现编的:

圆圆的月亮升在草原上,

坐在对面的朋友啊!

你是我牛场的老乡。

老乡遇见老乡啊!

今晚的酒儿喝得香;

明亮的月光洒在草原上

坐在身旁的朋友啊!

你是我尊敬的作家。

奶茶美酒飘香啊

愿你写出好文章

……

这些唱词的意思都是阿依古丽给我翻译的。牛场新一代哈萨克牧民有许多人都上过汉族学校,哈孜和阿依古丽在汉族学校读到初中毕业,汉语水平都不错。阿依古丽还告诉我,她丈夫哈孜出自阿肯世家,哈孜的达当(爸爸),以及达当的达当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阿肯。说起阿肯,除了嗓音的天赋,他们的主要才华表现在即兴创作和机智应答上,他们能够触景生情、出口成章,如果你能听懂歌词,他们的水平丝毫不亚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风靡整个东南亚的台湾机智歌王张帝。除了在平日劳动和生活中的即兴弹唱,在哈萨克牧人重大聚会时,阿肯们的对唱把活动的气氛推向高潮。对唱的双方歌手即兴编词,边弹边唱,一问一答,以物比兴,借景发挥,用优美的歌词,娴熟多变的弹奏技巧,不仅取悦听众,更要达到折服对手的目的。有时对手不相上下,弹唱通宵达旦也难以平息。阿肯弹唱蕴涵了哈萨克人的性格特征、审美文化、人文思想和民族精神。它始终被这个民族的感情浸润着,积淀在这个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里。无疑,哈孜继承了这些。

一曲唱完,那一轮明月移至哈孜的身后,我从来没有和一轮明月这么相近过,几乎能与它平视。我有点醉意了,看到月亮中的阴影部分竟像母腹中的胎儿,想起哈萨克族的一个习俗:哈萨克族初生的婴儿要在歌声中迎接三次晨曦,接受人们三天三夜的祝福;而当哈萨克人走完人生之路,离开人世时,人们要为之唱40天的挽歌,回忆死者的生平和德行。所以哈萨克伟大的诗人阿拜曾这样说:“诗歌给婴儿打开人生的大门,也陪伴死者踏上天国的途径。”

见我望着月亮陷入沉思,哈孜又换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阿依古丽告诉我那是《月亮光》,说完就有点坐不住,腰肢不自觉地扭动了。在丈夫哈孜的示意下,阿依古丽站了起来,先摆出了一个造型:左手轻轻拎起裙子下摆的一角,右手弯弓一样朝前伸去。显然,这个舞蹈至少应该是两个人跳的,她伸出去的右手应该被对方的手轻轻托起,然后才继续完成后面的动作,但此时除了哈孜和我,没有其他的人可做阿依古丽的舞伴,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兴致。

月光下,阿依古丽以我和哈孜为中心,欢快地旋转着、舞动着。阿依古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腰肢虽然比不得少女那么窈窕、婀娜,但也并不粗笨,在舞蹈中柔韧有余,收放自如,肢体的语言将柔和的月光诠释的淋漓尽致。在库克卡穆尔草原这样没有其他光源的原生态环境里,月亮就是每个夜里的主角,而哈萨克民族是一个感情丰富的民族,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热爱生活、向往光明的民族,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明月的图腾,怎么能不将自己丰富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一轮明月上?面对草尖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山坡上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怎么能不用多情的心灵创造出无数的月亮审美形象呢?哈萨克谚语说:“歌舞和骏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实际上哈萨克人的整个生活充满着诗意。哈萨克有一个著名的《月亮舞》,是哈萨克青年男女传递感情的一种方式。每年草原上举办阿肯弹唱盛会时,经过一天的热闹,老人和小孩们都已疲倦,回毡房休息,成年人聚在毡房里举杯畅饮,而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的精力仍然充沛,他们随着欢快的音乐在月亮下翩翩起舞,借着皎洁的月光,用优美的舞姿互相传递爱意……

草原的月夜因冬不拉的琴声而生动。想当年,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词作家张家毅,带领摄制组赴新疆拍摄记录片《绿色的原野》时,拍摄地点虽然首选定在伊犁地区的可克达拉农场,但作者也曾在赛里木湖畔隶属于精河牛场的牧区体验过生活。那首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东方小夜曲的《草原之夜》里“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那琴声就是冬不拉的声音。张家毅在后来谈创作《草原之夜》经历和感受时曾说:“在辽阔的草原上,美丽的赛里木湖畔,我领略了独具魅力的草原文化和千姿百态的民族风情。草原的美是一种壮美,她博大、高远、包容,就像一位慈祥而且宽厚的母亲,无私地奉献、养育着万物生灵,永远生机勃勃。”

哈孜弹奏冬不拉的节奏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节奏的加快,阿依古丽的舞步更加欢快了,节奏越快,动作幅度越大,其中有拍手、踮脚、旋转等肢体动作,有些动作重复几次后,就让人感觉其实是很好学的。真正的艺术具有魔法般的感染力,我想,如果此时要是有好多人跳,我也许会情不自禁地加入到这个舞蹈的行列中来,尽管我的身姿笨如企鹅。

受他俩的感染,我也有了唱歌的冲动,就问哈孜会不会弹《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我的话音刚落,哈孜的的冬不拉上便流泻出我熟悉的旋律:“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利亚,可爱的……”音乐是无疆界的,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语言,却能在同一种艺术中产生共鸣。我唱完了第一段,阿依古丽紧跟着用哈语唱起了第二段,汉族的男声和哈萨克女声的二重唱,演绎了这首哈萨克族名曲。

哈孜听我会唱他们民族的歌曲,很是高兴,特地把我和阿依古丽合唱的那一段多弹了一遍,我们也和着琴声又唱了一遍。放下琴,哈孜端起酒杯就要跟我干杯,阿依古丽也端起了奶茶碗,哈孜却摇摇头,示意他阿娅勒也端起酒杯。

我想起上坡前见他俩对月祈祷的一幕,就问他们何故?哈孜和阿依古丽告诉我:哈萨克人对月亮的崇拜很虔诚。每当新月初升或者月圆之夜时,女子要面向月亮下跪,男子面向月亮肃立,双臂伸直,手心向里,并向月亮祷告,为远方的亲人祝福。原来,哈孜和阿依古丽的父母以及两个孩子并没有跟着他们和羊群转场到这深山里的夏牧场,他们借今晚的一轮圆月为远方定居点里的老人和孩子祈福呢!如今,牧场草畜发展不平衡,草场载畜量过大,早已不堪重负,逐渐退化,因此,国家鼓励牧民下山定居,以农养牧,从而让牧区得以休养生息。县里已经在牧民定居点给牧民们集中兴建了抗震安居房,并给他们划分了饲草料种植基地。白天来时,我看到库克卡穆尔沿途很多地方都对草场进行了围栏,那些围栏里萋萋的牧草都有半人高了,我想,草原像这样禁牧几年后,“风吹草低见牛羊”情景一定会重现。

哈孜家今年转场过来的牲畜只有一群绵羊和一头带犊的奶牛,其他马牛等大畜都在山下的定居点里圈养。这几年山羊绒很走俏,很多牧民家都养了绒山羊,但哈孜家没有养一头绒山羊,他说山羊繁殖力极强,不仅善攀援,不论哪个旮旯里的草都能吃到嘴里,而且吃草狠,连草根都能刨出来吃掉,对草场破坏很大。

哈孜说草场围栏禁牧后,牧民们在夏季牧场放牧的领地缩小了,牧群的规模也受到了限制,但他们都能够理解和支持政府的决策,长不出牧草的草场再大有什么用呢?哈孜从小就从父母那里聆听到这样的话:要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自然植被,在一处放牧不能超过一个月,要知足常乐,等你下一次游牧过来的时候,这里的草又已经长起来了;不能在草原上挖坑、打井,要沿河而迁息;草原上的树木、森林不能砍、不能烧,因为树和苍天大地合一,触犯了天地就会遭到报应;水是圣洁的,脏东西不能往里倒;牛羊的粪便是我们烧柴的好材料……诸如此类很多很多的教诲。

月光融融,夜凉如水。我和哈孜喝了一瓶白酒、一壶奶酒,仍觉得没有尽兴,阿依古丽本想再下坡去取,但又怕我们着凉,便建议我们去坡下的毡房,哈孜也说我们回毡房继续喝酒弹唱。这个季节,尽管平原地区是40多度的酷暑,但在这海拔近3000米的山区草原上,晚间只有十几度。尽管有酒暖心,但我身上早已冷得打颤了。虽然贪恋这明媚的月光和悠扬的琴声,但我还是跟着哈孜和阿依古丽下山了。

毡房里果然很温暖,一只铁皮火炉里燃着干牛粪。这毡房是从牧民粗犷而纯朴的性格中进化而来的,不论多大的毡房,都是先有圆形骨架支撑,如同牧民强健的筋骨,毡包外面蒙着一层厚实的毛毡,如牧民待人厚道与实诚。在草原上,哈萨克毡房从不设篱笆和围墙,也不用铁锁把门,就像牧民不设防的心灵,不设防的毡包就是博大的苍穹,心胸宽广的人,才以苍穹为屋宇。他们身上都透着矫健、爽朗、骠悍,他们有着以善以美以真对待自然万物的朴实情怀。广袤的草原开阔了他们的胸襟;纯洁的蓝天净化着他们的心灵。高原的阳光调和出他们古铜色的肌肤,如他们所钟爱的骏马的颜色,那是一种从肌体到心灵都健壮的肤色。

毡房,既是哈萨克人流动的家、也是接纳四方朋友的驿站,那是不论相识的还是陌生的人都能随意进去坐一会儿的地方,那是不论本民族还是外族人都能谈笑风生的会客厅。毡房在温暖了你的躯体时,也释放出你所有的感情,你可以在爽朗的笑声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必矜持和作出扭捏之态;也可以在冬不拉触动你的心弦时,潸然泪下,谁也不会阻挡你真情的流露。

宿营地的几个朋友见我出来许久没有回去,正在四处寻我呢。毡房里传出的琴声和笑声把他们引来了,见我果然在毡房里,并和主人打得火热,便去营地把带来的酒肉、瓜果蔬菜一股脑地搬进了毡房,那几个哥们都是爱凑热闹的人。哈孜和阿依古丽赶紧张罗起来,“添酒回灯重开宴”。阿牧区平时缺少蔬菜,今天有我们带来的新鲜蔬菜,阿依古丽不一会就炒了几盘香喷喷的热菜,那手艺丝毫不比城里人差。没有各种味重的作料蒙蔽,那几样时令蔬菜搭配新鲜羊肉炒出来,味道更加纯正,就像这草原上没有被污染的空气一样,让人感到清爽。

我们开始喝酒唱歌时,阿依古丽又煮了风干羊肉,刚一开锅,香味便在毡房里弥漫了,那味道似乎比新鲜羊肉更加浓郁。我抬头看看毡房顶下晾着的干肉条,心想:怪不得这风干羊肉的味道那么浓郁,那上面一定吸附了毡房里的友情、笑声和冬不拉的琴声,也许还有主人平日里恩爱生活的气息。

在哈萨克毡房里做客,不会让你产生曲终人散的惆怅。酒酣之际,我提议将阿肯弹唱歌词整理和翻译成汉语,甚至还可以制作MV光碟。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哈孜和阿依古丽的热烈响应,哈孜放下冬不拉,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端着酒杯跟我碰杯,相约夏季放牧结束后,就带我去定居点找他达当(爸爸),从他达当的记忆库中搜索阿肯唱词,他和阿依古丽讲解汉语的意思,然后由我执笔填词。

月儿已经西沉,却依然是那么的敞亮、明澈。我这才知道,生命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出行,原来,是这月夜,要给我留下一个难以拒绝的约定。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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