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2014-07-09李达伟
李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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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在两个我之前流淌着。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有多少距离?河流流淌的方式,是一种隐喻,同时也是囊括。各种神灵鬼怪,宗教性,哲学性,民族的狭隘与兼容,世界观的落后与传统,人性的缺失与坚守,地域的现代性与精神性,充斥其间。河流日夜流淌,我不断接受浸淫。现实的我,开始相信一些东西,并丢掉了无神论者所有的粗鲁与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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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不得不写下一些村寨的闭塞,以及自己思维视域的闭塞。闭塞的村寨,在潞江坝依然存在,在云南大地依然存在,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依然存在。那些通往闭塞之地的公路,是在陡峭的山岩上挖出的简单土路,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车子便无法通行,世界的范围在雨季进一步被缩小。这些闭塞之地,在滇西往往被群山环绕,群山上的树木,往往被人们砍伐得精光,绿色的影子很难寻觅。绿色,只能在时间的深处寻觅,只能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寻觅,只能在思想深度里寻觅。每每深入这些闭塞之地,僻远幽深苍凉甚至悲壮的感觉,便随着划过山岩的风吹来,让人心惊,让人心凉。在云南大地,在滇西,在潞江坝,我经常会有因陷入闭塞带来的惶惧感。有时,也会在那些闭塞之地发现大地的辽阔,以及万物之神的奇妙。每当有这样的感觉时,内心里便充斥着无法绕开的矛盾感:既想逃遁闭塞,又想让肉身和精神都被大地的辽阔吞没。
这里只以白岩那个寨子作为典型,这里的白岩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村寨的名字,而是被泛化了的村寨。到白岩,要经过怒江。跨过怒江,或者就在怒江的倒影里,就有一些像白岩一样的闭塞之地。我第二次来到白岩,交通依然不便,路况的糟糕程度让骑着摩托车的我鸡皮疙瘩阵阵泛滥。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年之后,这个寨子至少会变好一点,哪怕一点点。现实并非如此。世界在发展,有些局部却被遗忘,被湮没在时间深处。大部分时间里,走入像白岩一样的村寨时,总觉得走入了一个旧的世界之中。这个村寨需要一条好的公路,一直以来,许多家长宁愿让孩子走路,也不敢用摩托车带他们,因为太危险。许多人在那条土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但每年依然有一些翻车致死、致残的事故发生。
这是属于一个世界的闭塞,这是一个由原始地理环境所制造的闭塞。在那个斜坡上生存的大部分人,还坚守着那样的闭塞。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搬到山脚比较平坦的地方。山脚受河谷气候的影响,能种植许多经济植物,这其中就有稻谷。以前,在白岩居住的人群与稻谷无缘。在那些山地上,稻谷是无法成活的。在这个寨子里生存的大部分人,依然固守“读书改变命运”的传统。我就曾教过这个寨子的一些学生,这群人往往成绩很好,性格内敛,懂事,但年龄也比别的学生大几岁。在白岩小学,杨姓教师不无感伤地跟我说起,学校并不是每年都招生,往往是三年左右才招一回。这样适龄儿童就无法及时入学,只能拖着,拖两年甚至三年。这样的情形,依然没有终止的意思。而那些家庭条件较好的学生,身处之地,经济作物随处可见,庄稼瓜果遍地,他们大部分人觉得读书无用,这让我们很为难,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群人转变厌学的态度!
这是属于一个村寨的闭塞,也是属于我个人的闭塞,我就是从这样的村寨走出来的。对于充斥于云南大地的这些闭塞,我是排斥的。我根本就无法在这些闭塞中待很长时间。当我陷入沉思,抑或准确一点说,是陷入恐惧的时候,一辆摩托车从山坡上滚落,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被河谷埋葬;当我陷入恐惧之时,有人去捕江鱼,不小心触电死亡,江鱼在水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后便彻底消失了,而那具死尸浮于江面,慢慢往下,在一个拐弯处,才被一些打横的树木挡住了,人们动用一条木筏,把他捞上来;当我陷入恐惧时,一辆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大卡车,卡车落入江中,被碾压后的尸体扁平,泥土沾染,血肉横飞……
这是属于闭塞世界的叙事方式,这些死亡是密集的,也已经被人们习惯。在那些寻尸启事前,几乎很少有人影,人们远远瞟上一眼,便把那些死尸的特点了然于心。那些寻尸启事,无疑是精确的,它精确地勾勒出了属于个性的东西,诸如死者鼻子塌陷,右眼上有一块蓝色的瘢痕之类。而在江水中沉浮数日,浮肿溃烂的尸体表面,属于个性的东西便消失了。怎么去保持个性?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与其说那是我对死亡的恐惧,莫如说是对个性消亡的恐惧。每个闭塞的环境里,都有属于那个环境的个性,诸如死亡的个性。死亡从白岩这个寨子蔓延开去,在那些闭塞的环境中蔓延,甚至跨过了一条大河。
2
河流不是闭塞的,经常会有一些支流的汇入,这是河流对抗闭塞的方式。由此而言,河流都是伟大的。在我面前流淌着的是怒江,一条在云南大地上流淌的大河,虽然我对它的熟识程度还不够深,但无碍于它的伟大。我只看到了它的一段,就像冰山一角,但介入我的想象以及现实体验后,这一段便被无限地拉长。就在我所能目视的这一段,依然还有一小块茂密的原始森林,独具寓意,独具暗示。当江水一涨,那片原始森林的大部分就会没入水中,它们在水中沉睡,或继续生长。只是它们生长的速度之慢,有时让人心痛。二十年,我关注了至少二十年的时间,如果加上在娘胎里的时间,以及父亲给我的讲述,时间就更长。而经过这么些年,那片原始森林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这让我们关注的意义弱化了,淡化了。神灵、祭台、灶灰、松香以及残羹冷炙,在大河边上被人们运用。人们谈论着那些河流以及与河流有关的长长的巫术史。我是一个巫师的儿子。我所生长的这个地域蛮荒落后,但树木繁密,江水往往清澈汹涌。我的父亲拿出了手中的木剑,劈向怒江,江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扩散,直至消失。我没有注意父亲的神情,江里的倒影被木剑劈碎,被涟漪带走,我只注意到了清波,以及清波里映入的森林与天空。森林与天空,是那般宏阔,木剑与波纹对它们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我听到了父亲大声疾呼,只是他疾呼的语言让我倍感惊奇,那些语言是我所陌生的。
低喃。低诉。低语。低下。我父亲自感低那江水一等,他自感低那森林一等,他自认低大地的一切物事一等。从父亲匍匐在江岸上的姿态,我这样猜测着。这是一种向下的姿态,甚至已接近地之下。
我只是在索取。我们只是在索取。这回我听清了父亲的话语。这是父亲夹杂其中的唯一一句我能听得懂的语言。父亲的牙齿几乎脱落完了,在那幽深的豁口里,声音嗞嗞响着,越来越多的人听不清父亲说的这句话。
3
我试穿了一套傣族的服饰,但我没有真正熟知这套服饰背后所蕴含的真意。人们是这样定义服饰的:“服饰作为重要的民族文化载体,除了承载着礼仪教化、记史述古、族群文化标识的功能,还传承着民族的文化认同、宗教信仰、审美意识、生态观念、哲学思想等独特的文化精神。”而我在芒棒这个寨子,偶尔试穿了一件隆基(傣族服饰的称呼),它在我身上,没有任何的深意。我把服饰的内涵狭隘化了,狭隘成只是一件衣服。相对于一个世界的闭塞,这个地域的服饰世界是宏阔的,貌似只有那么几种,而那几种花色图案质地又能衍生出纷繁多姿的面貌。当意识到自己把服饰的意思简化后,我备感羞愧,立即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对于那件衣服,我是个流浪者。我设想自己拄着一根拐杖,衣衫褴褛,神色黯然,挨家挨户去讨要充饥的饭食,我看见了一件又一件华丽的衣服,我见到了一个又一个被华丽服饰包裹着的美丽女人。而现在,在潞江坝,能够织布缝衣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古老的手艺者,古老的乡间文化,在现代科技的冲击下,慢慢消亡。
在与一些手艺者的交往中,我慢慢了解到他们对于大地的依赖,他们对于一条大河的依赖。他们所制作的衣物器具里面有着大地的影子,有着河流的影子,有着河流倒映天地的影子。当大地的根性消失,手艺者便失去了依赖,手艺者也就随之消亡,这时手艺者便成了一群流浪者。而像我一样被隔离在传统手工艺与现代科技之间的人,正在慢慢增多。
一个民族的服饰变迁史,是一条大河;一种民间的手工艺史,是一条大河。也许,在这个时代,这些由民间、由民族组成的大河,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对抗一个地域的闭塞?
4
在时间的两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肉身,经历了一次劫难。那是与过去决裂所引起的劫难,这样的劫难,我的灵魂已经无法承受,我灵魂出窍,我痛不欲生。我的父亲,那个巫师,他是我的父亲,又不是我的父亲。我总感觉到他不属于我们一家人,而是属于大地、天空与河流。他的眼里,只有绿色的村寨,绿色的竹子,绿色的榕树,绿色的江流,以及绿色的天空。当绿色开始坍塌的那天,他给自己念了一段经文,便离开了人世。在父亲瞑目之前,我手里拿着一小块碎银,正等着父亲的离去,我紧紧捏着碎银,汗浸湿了手心。父亲在生前恪守着一些东西,诸如他认为没有含着碎银离世,便是非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只能火葬,只能在一些荒僻的角落,另找下葬的地方,甚至有时直接把骨灰撒到江里。这样的安葬,作为巫师的父亲,是不愿意的,他总觉得那样便会魂飞魄散。我捏着碎银等待父亲离世,那时我甚至觉得等待是急切的。那样的等待无疑是一次劫难,而父亲的离世更是劫难,可能会给一个村寨带来劫难,可能会让一个世界丢掉信仰。父亲的离世,需要另外一个巫师的出现。
神灵是存在的,就存在于那些绿色之中。这是父亲说的。神灵存在于过去和现在,那时我也跟着父亲坚信,神灵还将存在于未来的虚空中,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填满未来的虚空。信仰能够填满虚空,神灵能够填满虚空。当我目光混沌,牙齿脱落,言语含混之时,我所见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绿色的倾塌,信仰的世界被大河的一次汹涌彻底冲溃。以前,我的目光如炬,我甚至不需要用双目,就能看清世间的一切物事。我闭上了眼睛,植物的呼吸,动物的呼吸,江流的呼吸,汇聚,激荡,飘升,降落。我看到了昆虫振翅,我甚至看到了神灵。我的父亲,也具有这样一双慧眼,甚至比我的目光还要敏锐犀利。
当我离开人世之时,火光把这个地域燃烧,把那些原始森林燃烧,燃烧的灰烬把江流的绿色搅浑搅黑。原先瘴气充斥的世界,已经有了别的民族的身影,而以前,只有傣族人能适应那种瘴气。到这里,我才说明自己的身份,本来我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扩大化,把我父亲的身份扩大化。原先我期望别人对我们父子的定义是“属于大地的巫师”。我父亲在世之时,在帮人驱鬼的同时,还用中草药治愈了一些病人。巫医不分,这是父亲跟我说的。那时他的背篓里,经常装满各种草药,而这些草药都是从这个地域的各个角落里找到的。他走累了,我也累了。风从坡上吹过,鬼尖草在风中摇曳,父亲拿出烟斗,在石头上磕了几下,一磕,大地便燃烧了。
5
在滇西,我接触了一些巫师。是巫师告诉我,这个世界并不是闭塞的。令我赧颜的是,我甚至不清楚我们白族本民族的信仰,我甚至对先祖的历史一窍不通,在与别人说起白族时,脑海里经常一片空白。这段时间,我开始有意关注一些关于白族本主的书籍,为了填补空白。民族的信仰史是一条大河,随时随地可以把我吞没。
我的脑海里不断填充的,竟是别的民族的信仰。那些原始的宗教信仰,很长时间里是靠巫师口传的创世史诗,它们让我深深着迷。在私底下,我总坚信,我们白族也有这样灿烂而洁净的信仰与史诗,即便我们本民族过早地遭到汉族文化的濡染,但我们依然有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潜藏于洱海边的渔村,我就曾在那些渔村里见到过许多庙宇,见到了庙宇里的本主。是在那些村寨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白族信仰本主,而本主为何物,这是一个看似浅显却异常深奥的问题。我们的信仰潜藏于那些无处不在的火塘里。在澜沧江的无数条支流边世代居住着的人家,永远无法离开火塘。
我们感谢火塘带来了温暖与文明,我们在火塘里预见了未来,我们笃信,火塘里的火焰能给我们带来一些人与物。那个冬天,火焰翻腾泛滥,父母惊呼有客人要来,并让我们做好准备。幼小的我跟着哥哥洒扫庭除,等了两天,等来了两个巫师,一男一女。巫师们的仪式里,携带着远古的气息,有风的刚烈,有云的绚烂,有河流的涌动,有大地的悲恸。那年家里的羊死伤无数,家里的马从悬崖上坠落两匹,家里的牛因瘟疫死了三头,这样的惨烈,让父母身心疲惫。父母首先想到的是巫师。那些巫师常年在滇西北的各个村落里行走,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现在几乎所有的村落都通了车,但在公路上往来的巫师却少了。这些巫师大部分上了年纪,他们往往很敏感,有着对现代文明的排斥,他们的世界是一个隐含的世界,一个闭塞的世界,是需要遮掩与秘密的世界。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神秘的仪式让惶惶不可终日的父母安静了下来,也让慌乱的牲畜安静了下来,我们家付出的代价是一只祭祀必用的公鸡,还有一些五谷熟食。那一年,青草泛绿,再后一年,牛羊成群。
在创世史诗里到处布满原始的大地,在巫师口中同样如此。而我的眼前,往往只剩下次生林了。原生林的迹象与气息,只能耳闻,或者只能亲自深入大地。大地的深处有原生林遗留的灰烬。我不是有意来到山上,我是去看一年四季都在山上放牧的父亲。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了时间的残酷。
在穹宇间漫游,穹宇被大地的神性拓宽。每当在大地深处行走时,我经常在梦与时间的交错纵深中感到困惑,同时又感到激动。这是从认识大地的根性开始的。由大地上的动物与植物组成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常常会因为偶尔的豁然开朗兴奋不已,同样也会因为它的深不可测而怅然若失。
每年的五月前后,人们纷纷把家里的牛马赶到山上放春,而把它们赶到山上的这天,都要举行一些祭祀活动。坡上必须要有一棵大树,我们家每年都把地点选在那个地方。从那棵大杉树可以发现,祭祀的熟食起了作用,那棵树长得粗壮茂盛,树旁边的坡上,火塘遍布。这里的祭祀活动与大地上的一切鬼神有关,巫师将在这个祭祀活动里扮演主要角色,他要与大地上的鬼神交流,希望这些鬼神不会带来疾病,牲畜能够健康成长。但在巫师的嘱托中,一些鬼神可能处于熟睡状态,这些游离于巫师嘱托之外的鬼神,几乎每年都会带来或轻或重的疾病。
小舅谦虚地说,他对鬼神这方面是略通的。我发现,他那黧黑的面部竟透出了清晰的红润,慢慢地竟似充血一般。他接过了父亲递来的烟,开始对着那片山野窃窃私语,像吟唱,像哭诉……
有些牲畜会把目光踅过来,看小舅祭祀大地的过程。
一群羊,两群羊,三群羊,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手里拿着相机,在不停拍摄那些山,群山上岚烟缕缕,绿意渲染。突然之间,我有股强烈的感受:山神、山鬼,早已消失,在这个天地,人们将会因为失去一片森林或草地而陷入恐慌之中(我的父亲就经常把这样的想法表现出来)。也许,某一天,巫师也将消失。由一代又一代的巫师组成的巫术长河,也会出现断流。
6
在迁徙中,巫师很重要,山水天地神灵同样很重要。有了纷繁复杂的大地,有了漫无涯际的天空,信仰才会爬升,爬升到足以俯瞰众生,甚至爬升到天空足以俯瞰众神。我的父亲,是一个巫师,同时,又是一个本民族创世史诗的传唱者,我便是在他的传唱声中不断成长的。我听到了天,听到了地,听到了山崩与地裂,听到了陌生与熟悉。我的父亲唾沫横飞,听众只有我一个。但他讲述的神态与激情,让我朝周围不住地观望,我还以为突然之间,周围就有了一群听众。父亲抚摸了一下胡子,意味深长。父亲曾跟我说起过他的感受: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在传唱的过程中,他所有的毛孔都在扩张,里面挥发出来的都是诗,里面有天地万物,有众神众鬼。人性,从荒僻到丰腴,再到荒僻,这是一个过程,里面暗含的是一个民族的信仰,人类的信仰。
在原始宗教崇拜里,人们祭祀天地河流,人们赤身裸体断发文身。人们以泪洗面,只因众神显灵了。显灵的神迹,可能是润泽干涸心灵的一场雨,也可能是夜间森林深处泛出的磷火的幽蓝,也可能是人们在江中捕捉到的一条江鱼或在荒漠中发现的一泓清泉。我所面对的已不是我父亲,我敢肯定,那时叫他一声“爹”,他将暴怒不已,那些平凡、贫穷且狼狈的听众也将暴怒不已。父亲应该忘记了自己,听众也忘记了父亲的肉身。创世纪的传承是不能断绝的,是谁把创世纪的史诗传给了我父亲?这是我一直想了解的。莫非是神授?父亲不语,那些听众不语,但有可能在某天,那些听众中的某个人会猛然唱出传世的史诗,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父亲的出现,便是一个神迹。那些真正属于民族的巫师与歌者的出现,都是神迹,也只有用神迹才能解释。
那我,会不会是又一个能口吐传世史诗的人呢?我放牧着一群羊,黑与白交杂,柔软与坚硬交杂。黑山羊和白绵羊们的毛发柔软,它们的毛发又因肮脏的水流洗涤而变得坚硬。在这片天空下,许多民族的歌者,一夜之间突然就会唱出一些神奇的曲子。这些特殊的人群,拿着香,端着一盘熟食,来到庙宇前,放声歌唱,声音宏阔辽远。在人们的呢喃中,鲜花盛开,露珠停在草叶上,柔风吹拂,鸟儿收起了刚要振翅的姿势,在树木的枝杈间停驻,那些狗群停止了吠叫,狐狸摇着尾巴在野地里与狗群周旋。
“白天有花开,夜晚也有花开。”父亲亮出了他那苍凉喑哑的喉咙,如果是作为一个歌者存在的话,可以说他很不成功。“白天开花那是太阳,夜晚开花那是月亮。”花开的世界,不仅是用眼睛观看的世界,这世界丰富异常。“打开风水门,雾露缥缈太空间。雾露里有地,雾露里有天,雾露变气孕万物,万物生长天地间。”这依然是父亲唱的,但又不像父亲唱的。缥缈的世界,万物生长的世界,雾气露珠充斥的世界,被雾气露珠清洗的世界,比我父亲的歌喉漂亮干净利落的世界。印象中,后来像我父亲一样的巫师,喉咙都不是很漂亮。那天,我来到怒江边,脱掉衣服,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地我悬浮了起来,我慢慢地溯江而上,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我是为了找寻大河的源头,我想找寻那些传唱的歌谣的源头。到后来,我发现,顺着一条大江很难完成自己的愿望,毕竟每条大江都有数不清的支流,与数不清的支流对应的是数不清的村寨,与数不清的村寨对应的是无法轻易定义的信仰史。
7
暴力的发生总让人猝不及防。
我正对着的那片森林,遭受了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我面对着的是一处残破的风景。我一眼就发现了这片山野与以往的不同。
我所在的位置正对着整片森林的中心,周围没有任何树木,只有在阳光的曝晒下发胀欲裂的石头,以及一些稀疏的草丛。时间的更迭,带来了一片又一片森林的缩减。油锯机的声音响彻山谷。曾经响彻山谷的是风。以前随处可见的鹰似乎也受不了油锯机的喧闹,它们消隐在森林深处,或者已经放弃了这片森林。家里的那条狗带着我深入森林的深处,我看见遍地狼藉,到处是枯木。
森林里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首先是我的爷爷躁动不安。我爷爷手里拿着鞭子不停挥打着杂草,突然间抖动了一下,鞭子便掉落了。没有掷地有声的撞击,掉落得悄无声息。爷爷因为找不到他的羊群,在那片茂密的森林里躁动不安,他担心的是自己的羊会不会碰到狼,会不会被人偷走!
然后是我的父亲。父亲跨过几座山冈,他焦急地找寻着一处落脚地。最后父亲选择了一处四面环树的角落,为了避风。但每到下午,那里便多少显得有些阴森。在山上放牧了好几年的父亲突然躁动不安,因为他日益习惯的那种阴森正在消失,周围的树木被砍伐得惨不忍睹。
我也开始躁动不安。但为何,我竟无法说出答案?
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伫立风中。松涛阵阵,独独缺乏河流的声响。他站在了过去爷爷无数次驻足的坡上,他的孤独与幸福没人能懂。一些山鹰在河谷上面翱翔,坡上的杂草在一场雪的击打下,显现出颓丧的样子。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忽略了一场雪,爷爷所面对的那场雪。曾经听爷爷说起过,那场雪很大很大,下了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竹子在那场雪融化后纷纷开花,前所未有。父亲也曾遭遇过那样一场雪。而我与那样的雪错过了。
爷爷眼前是山冈的蔓延,父亲眼前是山冈的蔓延,准确些,他们眼前是茫茫的雪野,山冈的连绵被雪覆盖。
8
我曾经长时间观察过潞江坝的这片土地,我暂时把大理那个地方轻轻地放在一边。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每天用几百个字,或者几十个字来描述我所亲眼见到的一切。山、水、树木、庄稼、昆虫是我观察的重点,也是我最感兴趣的。而山里、水里、树上、庄稼地里、昆虫的内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往往沉默着,潜伏着。作为一个长途跋涉者,我开始感觉到观察的异常艰难。
某日凌晨六点。这距离初次写下观察这片土地的文字那天,已经足足有一年的时间。这样的时间,到底有没有意义?应该是有意义的。就像在那些创世史诗里记录的天地起源,那是不能用时间定义的时代,那是天地万物的原初。那时,天地未分,天地间笼罩着滔天的浊气。那是神灵充斥的时间,神清洗着天地,神为天地万物命名。神将手伸出就能抓住一把星星、一弯月亮、一束阳光。光把天地万物照亮,光把人间的混沌理清。自然之光与文明之光相杂,自然之光孕育了文明之光。当文明之光开始在天地间扩散,神慢慢隐遁,人渐渐替代神,开始命名天地万物,或者人承接着神灵的启示,延续着对于天地万物的命名。诗人、智者、哲学家,他们用睿智的眼观察着天地,他们曾经是巫师,在远古的吟唱中传达神意。他们用心观察自然,并以一个行吟歌者的身份,继续传唱那些创世史诗,继续诵吟被清洗干净的天地万物,他们用歌者的方式,唤醒人们对于天地万物的敬畏之心。那些敬畏之心,在这个时代依然存在,只是隐藏了起来,有点虚弱无力。而在滇西,因为还有一群巫师存在,这种虚弱的声音依然有着它虚弱的力量。
在创世史诗里,自然是活的,天地万物都是活的。有看得见的神,有看不见的神,神制造了天地间的秩序。而这种秩序,现在已经被人类打破,只有少数人才会自觉接受那样的一种秩序。雾气露珠,我不仅在某部创世史诗里见到过它们的影子,我也在某日凌晨六点推开门户时,看到了它们真实的存在。我拿出相机,站在房门前拍了好几张照,照下了雾气,照下了山岚,照下了河流,而露珠就隐含在雾气之下,山岚之中。对面的山,三年前是光秃秃的,惨淡寒碜,而在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雾露的清洗下,光秃秃的面貌里渐渐有了绿色。在云南大地,在滇西,闭塞与荒漠并存,该如何对抗闭塞?是在群山环绕中突围,还是像一条大河一样流淌?怒江的流量日益增长,它的流域也日益开阔平坦,在离我不远的怒江六库,江水汹涌澎湃,拍岸击石,而到了我所在的潞江坝,它的名字就变了,变成潞江,它平缓流动,日渐开阔。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