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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惯性

2014-07-09袁小平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新平老罗黑狗

袁小平

作者按:这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一位因多事而被捕的青年画家,在监狱里精神非常痛苦。一个陌生女孩和他通了两年信,不断鼓励他,给他安慰。在他将要出狱前,那女孩却神秘消失。后来,这位朋友才知道,那个女孩并不是女儿身,而是一个俊秀的男孩。我的这篇小说,是从故事的结尾开始。

1

一个处男的人生经验是残缺的。新平写道:“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很多,喇叭裤、三洋、邓丽君、满街的吉他和霹雳舞、北岛、大墙文学、过时的蓝调,肉体开始绽放,可是突然之间,都结束了。老一辈以为我们完了的时候,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改变了世人的眼光,用五十天创造了历史。我们还是原来那个自己,是的,我们不得不重新回来。肉体是这个世界的,要交还给这个世界。”

2

新平和房东家半岁的黑狗交上了朋友。刚住进来时,它还只有一两个月大,看见生人只会夹着尾巴发抖。一转眼就已经有了成年狗的身架和音量,也能在这个不大的种着两株丝瓜的小院里四处撒尿,圈定自己的范围,且虎虎有生气地吠两声。除了主人全家,它对小院中的房客基本是不屑一顾的,保持着当家做主的优越感,但新平算是例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遥远的腐烂的甜腥味,因为他喜欢温情脉脉地对它吹口哨。实际上,新平的病已好了很多,发灰的脸庞渐渐有了烟火气。只是眉宇间仍挂着茫茫的忧郁。新平自嘲地说:“这里面有更多肉体的气息。”新平喜欢这条狗是因为它单纯而愉快的天性,它湿润的黑鼻子在传达感情方面简直像一个天使,一边急促地记录下你身体气味每天的变化,一边把这种新的认识友善地覆盖在你的旧我之上,它的脑子里一定建了一个有关你的档案库。它的成长是可见的,有着自然最生动的面貌。它一天天长大,让淤滞的时间流动了起来。

在这条巷子里,住着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青年。他们是改革开放之后城市的建设者,虽然被笼统地称作农民工,但其中为数不少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参加过农业劳动,中学毕业就直接涌进了城市,在车间或商铺间忙碌着。他们给死气沉沉的城市注入了活力,包括资产的增值,包括道德上披荆斩棘继往开来的勇气。他们是处在国企的资产严重流失和三资、民企的纷乱崛起这样一种诡异的城市氛围中。他们懂得享受生活,随身听别在腰间,站在公交车上就可以听理查德·克莱德曼。

但新平不是打工青年,他家住本市,在港务局有一份卖船票的正式工作。他在外租房是因为和继父关系紧张。

新平深居简出,工作之余,除了看书就是给一个名叫高原的人写信。那人在狱中。这件事他坚持了两年,但是现在,他再也不往外寄信了,写完就自己留着。离他住处不远,有一个小饭馆,只要在家,每到吃饭时候,他就会夹着铝皮饭盒,从铺满断砖的巷道走过去。在那里吃饭的全是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他们随遇而安,随便同居,随便找一个医生堕胎,就像摘掉肚里的梨。坐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朝气蓬勃的谈笑,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一点问题都没有。真的,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那条黑狗总是身前身后地跟着他。

3

城市的低处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灰烟和肉体的气息。

新平的左边住着两对卖小菜的年轻夫妇,他们沉默勤劳,早出晚归,偶尔会把小孩的哭声和做爱声从小窗里抖露出来。右边住着七八个四川来的补锅匠,就是给铝锅换底,收回的废料化成液体倒模,又可以挑出去换。新平夹在中间,环境并不好。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搬家,但是现在我开始喜欢这里了,它粗糙,像一个破筛子,到处漏下各种声响。它让我不再感觉孤单。”新平在信中写道。他总是絮絮不休,在他的想象里,那个名叫高原的人就像相片卡在相框里,或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他清楚这个人身上荷尔蒙的气味,其遥望窗外月亮的模样充满了浮雕感。在监狱里,思想可能是暴乱,肉体可能是火炉。这是他能想象到的,在八到十人一间的监舍里,每一粒空气分子都具有公共性,它最残酷的地方是,你他妈连打手铳的地方都没有。没有任何放松自己的可能。所以他坚持了两年。

新平的脚被一块翻起来的石块碰疼了,他弯下腰,皱着眉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一个穿着黄灯芯绒褂子的女孩掩着嘴笑,和他擦肩而过。她没有风摆杨柳的体态,她是质朴的,身上健康的村姑气息仿佛一片绿荫飘过。她可能在某个山村生活到十六岁,和父母吵了嘴,和兄弟姐妹吵了嘴,然后就来到了城市,她的眸子里有远山的孤寂。“这个和笑容无关。”新平写道,“那一瞬间,我为自己貌不惊人感到悲哀,我在任何时候都挽留不住异性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我发现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漫长的两年。”

4

“显然,他是一个双性恋。”老罗说,“他不可能在长达两年时间里搞不清你的性别。”老罗是高原的校友,在学院里是个无声无臭的小角色,从小和新平认识,但并不友好。新平怜悯地摇头:“他是个天才,充满激情。他对世界的拥抱是不分性别的。”“你从哪块知道他是个天才?他的习作我看过,里面竟然还有一张领袖的伟光正。”“你没画过领袖?这不是中国国情吗?”老罗无言地摆摆手:“给你讲个笑话。那天我跟李周(老罗女友)去上厕所,到了门口,我走东边她走西边,你猜怎么着?一个叼着烟理着公鸡头的小子竟然跟在她后面进去了。我一看急了,一爪把那小子抓回来,说,你不识字啊,没见那是女厕所?那小子用力一挣,烟掉在地上,说,我是女的。我说我也是女的,你信不信?李周转过身来,瞄了一眼那小子的胸脯,对我说,放开她吧,你不要瞎闹。哈哈哈,碰到一同志。”新平叹气说:“你的境界太低了。”老罗说:“我的境界不低,只是没有你那么崇拜高原。我们这座小城自从八百多年前苏轼来过,很久没有出过风云人物了。真是不可思议,居然和王丹一样判了四年刑。”于是他们谈到高原,那个狱中的倒霉鬼,谈到静坐,谈到高原提着汽油桶差点自焚,结果被王丹劝止。他们什么名堂都谈不出来,因为对高原了解实在不多。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新平六个平方的小屋里,一个人坐着唯一的木凳,一个人坐在床上,他们在说一段传奇,一个与其生活毫不相关的人,他们要给自己枯索无味的青春带来一种悲壮和旷放。“昆德拉那些狗崽子们多幸福啊,他们居然能排着队搞一个妓女,这是多么人道的安排,可是高原他们绝对享受不到,这也是中国国情。”老罗说。他们的话题开始乱七八糟,他们夸夸其谈,乌烟瘴气,他们谈一九八八年北京的人体画展,谈弗洛伊德,谈《绿化树》,那时候《废都》和《丰乳肥臀》还没有出来,还在作者的脑子里或稿纸上,他们只能谈这些。他们的肆无忌惮让隔壁那几个补锅匠觉得污秽,这些满身泥土气息的人,这些脸和黄土一样颜色的人,这些在乡间把男女交合看得异常平淡的人,这些忠于家庭用情专一因而儿女众多的人,这些生活清苦浪迹天涯偶尔也会偷鸡摸狗的人,当他们听到隔壁两个男人津津乐道于天理人情阴阳互补并大肆渲染其中的旖旎风光,弄得他们无法安睡,就有点气愤,于是就有一张黧黑的脸从门外伸过来,只见脑袋不见身子,笑嘻嘻地撂下“无聊”二字就缩了回去。于是两人顿觉无味,谈兴大减,那种幻觉中的精神高地瞬间瓦解。“无聊。”新平笑着重复说。“在狱中,那些被欲火烧得死去活来的人恨不得把嘴巴当鸡巴来用。”老罗悻悻道。他竟然为这些劳动人民感到失望。

那条黑狗倒是坐在地上,双目炯炯,听得津津有味。“它还在长身体,看来我们在毒害青少年。”老罗出门时说。

走时,老罗一只手按在新平肩上,手掌温暖地摩挲着。新平拨开他的手,轻言细语道:“警告你,下回再这样扭断你的爪子。”老罗哈哈一笑,说:“古希腊的英雄们都好这一口。”

5

“生命是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有些成长要延续到晚年,我的成长似乎在二十岁时停了下来,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这真是可悲。但是所幸还有你,在我更清楚自己的边界的过程中,还有你。我内心的燃烧并没有停止,它给我带来一场大病,所幸还有你,使我相信一切都并不是虚妄。是的,因为爱。”新平写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两种爱,男性的,女性的。这是生命最纯洁的时期。爱是什么?是生命获得了清晰的方向。”

必须承认这句话并不荒谬。

新平的睡眠不好。那天给隔壁一对年轻夫妇的做爱声吵醒了。“爱在尘世中挣扎。”某种辛辣的灰尘钻进他的鼻孔。没法睡了,拉开门出去,却见隔壁窗外猴着一个人,看身影像补锅匠中最年轻的那个,心头不禁燥热,好像这个人是他自己。

在街头溜达到夜深才回到小巷。城市是乏味的,整个时代也是乏味的,赌坊和休闲屋还藏在深水中,在城市,你得不到安慰。春夏之交,黑暗中传来切切的虫鸣。“像踩在布满气孔的海绵上,心中充满了缠绵。”新平说。

“咿呀,救命啊。”小饭馆旁边的弄口传来尖叫的女声。在错杂的建筑物中,夜色分布得并不均匀,声音来自最浓的黑暗深处。那里有一棵梧桐树。新平停了下来,那声音并不恐怖,丝毫没有千钧一发的急切,与其说是求救,不如说是求助。但是已经把新平吓得不轻,膝弯打起闪来。小巷如此安静,没有一个行人,他躲不过去,只有硬着头皮挺身而出。“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做英雄。”新平说。一个女孩瑟缩在树干旁,一名男子正在漫不经心地对她挥拳,踢脚,好像面对一个自己费尽心机扎起来的并不结实的沙包。女子看到行人,哭道:“救命啊。”声音里恐惧多于疼痛,那名男子对她的威慑还是有效的。新平道:“你你你干什么?”当然是指责那名男子,里面有干预的意思,却没有对立的勇气。男子似乎对这个软绵绵的女人正感到不耐烦,一听,立刻神气活现地揪住新平衣领:“她是我女朋友,怎么,想打抱不平?”原来是一对痴男怨女,新平感觉无聊,嘟哝道:“男人打女人,你觉得有意思吗?”当然没意思,男子推了新平一把。意思是你少管,但是并不凶狠,也就是间接地告之,他不会把她怎样。新平放下心来。

“上床之后我很快就睡着了。那条黑狗在门外喘着气,还用爪子在门上掏了几下,它想进来,它肯定是遇着了什么事,兴奋得睡不着。”新平写道,“第二天,我发现它把一只破鞋扔在我门口。”

6

老罗和女友李周已经同居了半年。“这个女孩很讨厌,很缠人,甩也甩不掉。”老罗说,“要不送给你吧。”老罗跟新平开玩笑。“哪里的次货,玩腻了就丢给我。”新平也笑着打哈哈。

但是一见面新平还是小小吃了一惊,心里酸溜溜的雾气弥漫。李周绝对是个美人。“长得没一点特色,介绍给同学当模特儿都不愿画。”老罗这么介绍她。“你就不要炫耀了。”新平冷冷道。“他不是炫耀,他从来就不重视我。”李周艾怨地说,递给新平一罐健力宝。新平摆手不接,李周固执地坚持着,因为新平的话让她产生极大的感动。“你不要硬塞给他,他不会要的。”老罗说。因为病的缘故,新平忌食生冷,不接受任何别人的东西。倘若老罗不开口,新平是会坚持原则的,但是突然间他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有必要支持一下李周,帮她扬眉吐气,便破例接在了手里。老罗低下头,伸手挠了挠眉毛。女人在这方面是极有天赋的,李周嘴角漾起意味深长的微笑。新平想补救已不可能,这样等于是搡了老罗一把,新平一下掉进这对恋人诡谲的感情游戏中。

“过了几天,老罗打电话到我单位,他说新平啊,李周老提你,周末一起去赤壁玩玩怎么样?我把画夹带上,可以画两张水彩。”赤壁因为有苏东坡的两篇赋而声名在外,却并不是当年的古战场,不过是本市打出的一张旅游牌。新平从售票窗口望出去,轮渡在江面上发出悠远的长鸣。“这几天长江涨水,风大,我消受不起啊。”

他觉得有点恶心。这个老罗,把我当什么人!后来老罗打过几次电话来,他都没有接。关系至此便搁住了。

高原曾在信中对他谈过自己的一次恋爱,“搞艺术的人经见的美女多,身上多少都有点浪子气质。我以前也有过一个漂亮的女友,把她支使得像女佣似的,现在想一想就后悔。”

新平吹吹口哨,黑狗从小院外面跑进来,身后欢天喜地地跟着一只肮脏的狮毛狗。

7

下了一夜大雨。雷声震震,雨星子从小窗缝隙打进来,扑在新平脑门上。新平醒过来,将枕巾挂在窗上,重新躺下。第二天轮休,他起得有点晚。风停雨歇,院子里静悄悄的。起身开门上厕所,一拉,竟然没拉动。再一使劲,门上把手却拽掉了。雨水把门泡涨了,打不开。内急,憋得不行,这一下新平着了慌。打开小窗喊人,邻居们都不在。房东也不在,上菜场买菜去了。想找个什么东西把门撬开,手忙脚乱地翻了一气,居然一件铁器没有。“当它汹涌而来时,那种痛苦,我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新平写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脸盆,这么恶心。绝望地喊了两声,正解裤子,却有人敲起门来。“敲什么敲,把门撞开!”新平粗声说。“啊?”一个女声在外诧异道。“把门撞开!”“啊?”那女声还在表达着诧异。“把门撞开!”新平怒吼道。外面人便开始慌慌张张地撞门。“使劲!”那人便使劲撞门。咣一下,门开了,人扑进新平怀里,可是新平手提着裤子,不能抱她,把她往旁边一拐,就箭似的冲了出去。

回来时那女子坐在木凳上,安静地翻着桌上的书,一本《心理学》。是那个穿黄灯芯绒褂子的女孩。新平赧颜道:“对不起。”抓起晾绳上的毛巾,揩拭脸上的水珠,刚才他顺便在外面水管下冲了一把脸。

“女孩叫银帆,二十二,比我还大三个月。烫着时下流行的明星发型,平时在巷口见过她几次,觉得就是一个纯朴的村姑。这次面对面坐着,才发现她的面相实际上要成熟很多。不像个女孩,倒像个已婚少妇。那种山野的气息里早已掺入城市的喧嚣和晦暗。”新平写道,“她的脸上有一种过来人的疲惫,但是说实话,一点也不惹人讨厌。”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银帆说。那天晚上,被男友殴打的女子就是她。“唉,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新平道。手伸到枕头底下,把一只露出半截的药瓶悄悄收进荷包里。“你们当时怎么啦?”“他呀,经常发神经!喜欢耍威风,有暴力倾向。”

黑狗浑身湿漉漉地蹿进来,突然使劲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动物身上的腥味连同水珠甩了出去,溅在他们脸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呀了起来。新平注意到黑狗抖擞时,腹下结节粗犷地滚动着。黑狗长大了。

“其实,它平时很乖的。”新平突然柔情地说。这句话好像间接地说他自己。他的房间从来没有女性踏进来过,简陋,干瘪,缺乏洋溢。就是上次李周来,也只是在外面站了会。

8

“我相信人在某些时刻是不了解自己的。身体有身体的方向。它既不是肉体也不是思想,它只是一种方向。”新平写道,“就像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给你写了两年信,也是一种方向。”新平沉痛地说,“我自知平凡,所以景仰英雄,渴望激情。一种折戟沉沙的悲壮简直就是生命的良药,我对你的爱是真实的,同时也充满对你的感激。对于身体来说,我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旁观者。在男女之间天然的秩序里,爱的需要总是先于繁殖的需要。”“我们对身体所知甚少,总以为它不是肉体就是精神,从来没想过它就是那样一种雾气氤氲之物,自有它引人入醉的甘芳。”

日子缓慢,新平仍旧在港务局上班。自从和男友发生冲突之后,银帆就搬回毛巾厂宿舍,结束了与男友的同居。那天她喊新平帮忙过去搬行李,新平说:“他要是突然回来怎么办?我不会打架。”银帆也有点紧张,喘着气说:“我们快点。”把她送上“蝗虫”(出租车都是黄色的“面的”,样子像蝗虫),新平松了一口气。银帆端详着他,擦掉他脸颊上的灰尘,说:“你好瘦。”那种很成熟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竟然带着几分母性。没事时她也会踅过来,在他的小屋里坐上片刻。新平总是坐在唯一的木凳上,不是看书就是写信。“给谁写信?”“一个狱中的朋友。我每周给他写一封信。”“有多少话,写不完?”“生活中发生什么就写什么,最近我在信里提到你。”“写我?”新平笑笑:“不过我从来没有寄出过。”“我有什么可写,又没文化又不好看。”后来有一次,银帆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指其男友。新平摇头。“因为我认识了一个叫魏小华的男人,他答应给我买房子。”新平点头。一个乡下女孩,能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当然是一件大事。“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走时,银帆好像对新平产生了不满,幽幽地说:“我跟魏小华睡过。”

“好像我把她得罪了。”新平写道。

那次银帆是和她的一个女同事一起来的。那个女孩比银帆年轻,也比她漂亮,像李周,但是腼腆得过分,甚至有点不好意思看新平,更没有话,坐在一起只是低着头。“比我还可怜。”新平写道。空气有点尴尬,好在黑狗带着一身野外的青草气息跑了进来。新平就逗它玩,让它舔自己手指。“它从来不忧郁,总是生气勃勃。”新平说。银帆说:“请我们看一场电影吧。”她现在和他说话大大咧咧的,好像对他有某种权利。新平说:“好。”

黑狗欢天喜地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电影院和许多国营企业一样,衰败得不行。里面隔成好几个录像厅。他们进了其中一个,里面稀稀落落坐着二十来个人。银帆和那女孩坐前排,新平迟疑着,看她们拈着自己的裙子,自顾坐下,没有邀请他,便坐到后面。有趣的是,黑狗跳到他身边的空位上,竟然也像个人一样坐得笔直。银帆回头看了看他们,有点意外:“新平,过来坐。”新平忙说:“不用。你看——”拍拍狗头,好像是他兄弟。

一个恐怖片,讲的是四个青年男女坐着木筏在海上玩,遇到了吃人的海蜇,最后一个一个送了命。故事很惊悚,刻意渲染那种死亡的气息,引起大家一阵阵尖叫。但是对于他们三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乏味的夜晚。分手时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沮丧。

“没想到你这么纯粹,给你送一个女孩来都不要。”银帆大姐似的笑笑。

这句话让新平思量了好几天,也感动了好几天。

9

“思念就是从这里开始。”新平写道。“送”一个女孩,啊,赤裸裸的关心。“有时,一种崭新的思路是突然之间获得的,就像触摸到身体某个陌生的部位。”

房东家的黑狗进入了青春期,精力充沛,终日在外乱窜,回到家,在狗窝边的破碗里觅一点食,又要出去,却被主人看见,喝了回来。“像一条野狗!”房东斥责说。便只好老老实实待在院里,没有这点察颜观色的本事,它不知要挨好多打。无聊的时光开始了,但是这段时间并不长,傍晚上班和做生意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够它忙一阵,喉咙里或不满或愉快地呜鸣着。它必须把每个人重新嗅一遍,验明身份,仔细辨析他们的变化,包括三轮车都不放过,如果今天哪辆车新换一根辐条,它立马就能知道。只有那七八个补锅匠身上的铝腥味让它难受,每次都是喷着响鼻跑开,然后在院里来回小跑几圈,这是对自己领地最后的巡礼和确认。职责所系,它从来都不会掉以轻心。完后,它会蹽到新平家,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讨一点感情上的慰藉。它知道这个年轻人绝不会不理不睬。善心的小伙子,他总是伏在青砖垒起来的、上面铺一叠报纸的桌子上写信或看书。他其实是很闲的,因为这些事并不是非做不可。他通常不大会正眼看它,为了不至显得太冷漠,跷起的二郎腿会摆过去,一只脚尖在它肚皮底下蹭痒,以示礼遇。狗亦很安静地享受着这样的安抚,习以为常。

这一回他蹭着蹭着,一名年轻的补锅匠在院中化完废铝,从他门前经过,突然爆笑起来,那笑声从口腔波及到腹下和小腿,全身夸张地波浪起伏,吓了新平一跳。原来,这条黑狗大约是太舒服了,有点饱食思淫欲,因着摆动,竟然做出交媾的动作,猩红的器官也伸了出来,虽然不太壮硕,却也斯文尽失。新平只顾看书,竟然没发现。低头一看,不禁大窘,一脚将畜生踢开。

黑狗很伤心,窜回到自己窝里,蜷起身体,把尾巴遮在脸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它并不是身体很疼,而是感情上受到伤害,这种事在狗们看来,其实并不是那么丢脸的。卖菜那家的小孩又大便了,女人不想收拾,又在啧啧地唤它。唤也是徒劳,老早以前,它就在主人的打骂下,学会了一本正经地从碗中进食。它其实是一条高贵的狗。

“它伤心地呜了好久。”新平写道。

10

刚服完药,银帆就冲了进来。情绪很不好,头发有点零乱,脱下身上的牛仔褂,往床上一甩,一句话不说,就爬上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新平反应不过来,他正要出门,黄色的薄夹克搭在臂弯上。银帆突然把头伸出来,说:“我今天不走了。”

刚听到这句话新平甚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什么事呀?这么气急败坏,平时总像大姐一样高人一头。“那你先歇会儿。我出去有事,晚一点回来。”“那种震撼是后来慢慢到来的。”新平写道。

老罗找个茶楼坐着,说给他介绍一个朋友。

李周没到场,新平视线扫一下旁边,也没有她的身影。三个干巴巴的爷们相对而坐,一种微弱的不自然在三张脸上相互映照着。三杯清茶摆在面前。“当年在学院里我们号称黄州三怪,一个齐志,一个高原,一个就是我,郝卫东。学的是油画,可是不务正业,成天抱着马斯洛布坎南发狠地啃。和那一届许多毕业生一样,我的毕业证是别人偷偷送到家里来的。”郝卫东开门见山,“我比高原幸运的地方,就是没有失去自由,比齐志幸运的地方,就是一直在黄州这块地方安居乐业。”郝卫东单眼皮薄嘴唇,脸部线条和语言一样紧凑干练,不像个画家,倒像个神采飞扬的中文系讲师。与他相比,老罗的长发和浓密的唇髭显得有点稀松和不切实际。“一直想见你。因为你的信陪着高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是个热情似火的人,但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在狱中,他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我刚刚去探过监,这次回来,是专门代表他向你表达谢意。”老罗对新平笑道:“要不怎么叫黄州三怪呢,他的特点就是能说。”新平道:“你不用谢我。我没那么伟大,相反我应该谢他。他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段传奇。”老罗附和道:“每一个接近过他的人,都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郝卫东迟疑着,脸上游移着奇特的笑意,他是善于控制自己的,道:“有一个问题……”却并没有往下说。新平的脸微微发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郝卫东倒也快人快语:“你的字迹很娟秀,我没想到你是个男孩。”“是他把我误当作女孩,我能理解,在那样一种落差里,他更需要红颜知己,所以我只好含糊其词。”新平说,生理上突然涌来一种不适。这次约见,他是不该来的。同时,他想起了银帆。

“那种迟来的震撼在我的身体里逐渐放大,此刻,一个女人躺在我的床上,它那非比寻常的意味唤醒了我深处的官能。我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新平写道。

急急忙忙回到家,门关着,灯亮着,但是银帆走了。

他藏在被褥下的两瓶药被她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它们是利福平和乙氨酊醇。“这些药物陪伴了我两年。”新平写道。

11

“我的精神进入到人生最灰暗的时期,就是当初和继父互相指着鼻子对骂也没让我如此消沉。每天晚上做噩梦,梦中都是我死去的父亲。”新平说。

但是青春期的黑狗却开始为它的人生做着积极的准备。狗们是没办法心口相传的,它只能身体力行,靠自己积累经验。但凡看到同类,都要爬到对方背上,练习一番。巷子里玩耍的半大狗全都是公的,有的颇不耐烦,有的较有涵养,便让它骑着,直到蚯蚓状之物通红地勃起来,才龇着牙把它赶下。作为交换,它们也会偶尔爬到它背上,做一番体验和探讨。一般人家都不喜欢养母狗,似乎母狗总是从外面带回种子,有藏污纳秽之嫌,于他们脸上总不大好看。人的伦理影响到狗类的匹配,以至雌类严重稀缺。不过幸运的是,黑狗终于缠上了巷子里那条肮脏的狮毛狗。也许是狮毛狗先爱上它,固然这位又矮又丑,以稀有之故,青睐于它已经很给面子了。但是接下来问题却暴露出来,黑狗虽是土种,在狗中间,也是高高大大,略显英武的,爬上去体位不对,根本没法操作,感觉真是难受。那回新平端着饭,忧郁地蹲在小饭馆门前看两条狗厮缠,一个身材挺拔近乎俊美,但是年龄却显得挺小的女孩也端着饭,站在一边看。说她近乎俊美是因为她美得并不标准,更像地头一棵碧翠健硕的大白菜,而不是素雅的梅花或艳丽的牡丹。“仅凭身体她就能在女性中率先发出自己的声音。”新平写道。一般女孩遇到这种场景,多半都会规避,或假装没看见,嘴角儿抿着神秘的笑。这个女孩却一本正经,很仔细地研究着狮毛狗的谦卑和黑狗无从下手的兴奋,看着后者通红的器官不胜凄凉地在腹下抽动。当然,这个时候狮毛狗如果聪明一点,挺直它的四肢,使自己的体格与对方匹配起来,也可以如其所愿,可是它太激动太羞怯太女儿态,竟然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黑狗的求欢显然没有成功的希望,让人不禁意兴索然。新平的视线一瞬不动地死盯着女孩。她竟然看得那样入神,她是好奇吗?她是想通过两条狗来解密自然的繁衍之秘吗?

“她还小,她情窦未开。”新平最后得出结论,“没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她是阳光的一部分,她那先声夺人的健康之美茫茫然地朝向岁月,还没有醒来。”新平写道,“而我已经醒了,再一次醒来。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唉,可惜,人家还没长大。”银帆几乎附在他耳边说道。男友已经死心回了乡下,她现在白天也敢来这里。新平没理她,站起来往出租屋走去。银帆拉着他,依旧附耳道:“你是个骗子,骗子。”新平还是不理她。“如果我把你的病告诉房东,他会马上把你赶走。”“你在威胁我?”“我哪敢啦?你那么高傲的人。”新平又要走,银帆却拽住他,往饭馆里拉:“走,我还没吃中饭。今天我特别想喝酒,来两瓶啤酒怎么样?”“我有病。”“没事。”“可我有事。”新平尽量把语气放平缓了说出来。

六月四日那天,他意外地吐了一口血。两年了,老早以前,医生就发现他的痰里没有病菌。可是偶尔,他还是会吐血,这真是一场奇怪的疾病。

12

“接下来,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我开始疯狂地思念银帆。她是第一个看穿我虚伪本质的人,也是第一个给予我深切同情的人。但是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有露面。我忍受着内心的撕扯,天天做噩梦。我知道她们厂的单身宿舍在哪里,但是我不会主动去找她。我是个有点自虐倾向的人。”新平写道。

那天百无聊赖,他在一间音响店碰到了李周。李周戴着耳机,身体摇摆着,跟着磁带唱:“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太寂寞……”

两人走出来,李周一脸空茫:“你说,我长得不漂亮吗?”“肯定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孩,不过你已经超出常人了。”“你真是个怪人,说话也这么故意不讨人喜欢。”“你们分手啦?”“啊。”“为什么?”“他看上了一个模特儿。”“不会是因为我吧?”“你?怎么会?”李周流露出吃惊的表情。新平有点黯然:“艺术家需要不断寻找审美对象,这样灵感才不会枯竭。”“你以为我是傻子?中国艺术类专业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学生毕业,有几个人能成为大师?借口!胎一打他就不要我了。”“你现在还在娱乐城上班?”“对,以前端盘子,现在调到服务台,升妈咪了。妈咪你知道做什么吗?就是专门给人拉皮条,联络坐台小姐。你肯定不知道城市还有这么糜烂的地方。老罗说你连乳交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新平脸红了:“我没那么天真。”“那这样,想堕落就来找我。”

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没有人爱?

新平心疼地注视着她。女孩停在一个路口上,嫣然一笑,笑得有点勉强:“怎么,同情我?同情我就娶我啊。”

新平心里当地一响。

13

银帆进门时黑狗也跟着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

“她一来我就被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裹住了。我的期待溢于言表,甚至还在向更高处攀升。我的行为变得不可理解。但是她的反应却平淡了许多。找不到对接的端口,人的激情是升沉不定的,那种感觉极其微妙,并不是个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除非两人都在同一刹那想犯错。”新平写道,“但是最糟糕的是,我为自己这种来自身体的骚动感到羞耻。”

“银帆是平淡的,她可能是一个外表平凡、内心也缺乏那种炫目激情的人。我们之间有一些问题,就是两个生命个体之间的差异。它们不同质也不同量,这是怎么回事呢?但是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鲜活的女子,她身上什么都不缺。”新平继续写道。他跑到外面,蹲在夜幕下的水池边使劲刷着牙。黑狗在他屁股后面摩来擦去。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银帆来之前他就刷过一次牙,女孩进门时肯定闻到了牙膏味,所以她立刻就诡秘而不安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来你就刷牙?”这是暧昧的开始,同时也是新平自我批判的开始,既然被点破,他不能坐视自己的骚乱不宁了。有时候,一句不经意的话就改变了人的一生。确实是这样。

接下来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个贫穷的身体相对而坐,纠正着内心的偏差,在质与量间徘徊,寻找着对等的撞击。“这绝对是一个充满阴谋的过程。人身上许多东西都放了出来,除了情欲,还有别的,比如羞恶之心,它使青春显得如此憔悴和莽撞。”新平写道。他开始对她盘点自己近段时间所做的噩梦,充满激情地描述那恐惧的过程。有的梦是黑白的,有的梦是彩色的。黑白的梦中有更多死亡的寓意,彩色的梦里有更多情欲的寓意。“它们总是单独出现,从来不会混在一起。”新平说。不管是哪一种,它们都与一种毁灭般的诗意相互结合着。这就是青春,当下的青春。新平感到悲伤,一种大的悲伤,就像他坚持给高原写信时经常感到的那样。他的卑微因此消失不见了,拙劣地藏在语言背后。“许多事物都藏在语言背后,不是吗?都不是真相。”银帆实际上是个头脑简单而本能完整的女孩,她说:“你只是太孤独了。”他们的话题离本来的目标越来越远,就像一叶小舟驶入茫茫的烟波。

新平有点绝望。她竟然故意傻傻地问他为什么刷牙,她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女孩呀。他想挽救两人的关系,他的内心变得如此急切,简直是暴躁。他把自己对于黑夜的恐惧夸大了,他明确而武断地告诉她,他需要人陪伴,但不是基于情欲,而是恐惧。他反正是一个病人,病人的不幸就是比常人离死亡更近,她能够理解的。他把她逼到角落里,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借口,哪怕女孩本能的羞耻感都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因为无论是什么,都是对他的伤害。

银帆忸怩着,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她屈服了。这个夜晚,她只能留在他身边,当然,并不是以她愿意的方式。她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你真自私。”银帆说。她爬上床,和衣而卧。她一眼就看穿了新平的本质,她只是对自己以这样一种别扭的前提躺在他身边感到不自在,她想纠正他。她穿着黑色的短裙,匀称丰满的双腿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她特意脱下了肉色的长丝袜,让他看见自己粉色的底裤。

但是新平已经被自己的喋喋不休带入一团悲壮之中,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这样把自己推高到道德的高地上。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他把自己孤独的脑袋落了下去,就在她的头发上。奇妙的献祭般的头发。

14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似睡非睡的夜晚,两个孤独的身体挨在一起,被一种来自高处的训喻注视着。

没有乳房,也没有腹部,只有无法纠正的悲壮。

那天晚上,隔壁卖菜的年轻夫妇和补锅匠中的某一个发生了争吵,并不激烈。后来听说是那个年轻的补锅匠对着他们的房门撒尿(手淫?),被他们发现了。那个青年肯定昏了头,控制不了自己。但是新平他们竟然全然不知,这证明他们其实都睡死了,并不是似睡非睡。空气越来越清静,适于思考,也适于做其他任何事情。好像停留在某一个原点上。

天蒙蒙亮,两人同时醒了过来,仿佛约好似的。银帆坐起来,扫了一眼自己赤裸的手臂和大腿,似乎很惊异于它们的完整无缺,然后羞涩地把头发掠到耳后。在他们的交往中,她还从来没有使用过浓度如此之高的羞涩。

没有梳洗,只是重新当着他的面穿上了长丝袜,她的腿举得很高,带着奇怪的自我端详的意味。新平注视着她,什么都没说。一周来,他是如此热切地渴望见到她,他的欲望就像一面猩红的旗帜在狂风中撕扯,但是此刻,什么都没有了,都沉入了无底的深渊。这是一个残忍的时刻。银帆离开时,脸上挂着羞愧的笑,几乎不敢看他。结束了。

“时间好像停留在某一个原点上。哦,青春,第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了它的面目,那流畅的红色的曲线,那碎片一样向高处的峰起,那对暗夜的痰唾一样的爆破。我全看见了。那就是火,冷冷的燃烧。”新平写道。

15

“以后我可能再不会给你写信,因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已走出了那片沼泽地。我恋爱了,一个很小的必然的事件发生了,它自私,盲目,但是具体可感。”新平写道,“它能给我带来多少安慰谁也说不清,但是我对你充满了感激!因为此前的两年,我们是一起度过的。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新平取过一个夹子,他的那些没有寄出的信也已经积了厚厚一札。只是出于习惯,他才写到今天。

小伙子出门的时候,发现黑狗正器宇轩昂地走在小巷里,身上一层金色的朝霞。狮毛狗紧紧跟着它,蹭它,轻咬它,一路甜情蜜意。事情也许是这样,经过一夜的缠绵,黑狗已成功地拥有了对方,降伏了对方,它有资格摆出那种当家做主的范儿。

“我爱上了一个叫李周的女孩,不自今日始。原因不详。”新平对自己说。同时掏出荷包里的药瓶,扔在路上。他问过医生,早就不需要再吃药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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