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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地

2014-07-09吴伟剑

清明 2014年6期

吴伟剑

1

每天早晨五点钟,张朝武都会准时醒来。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是用手机给陈春燕发一条短消息。张朝武这么做已经两个月了,虽然陈春燕从来没有回复过。他写了一半,再也写不下去了,就按了发送键。这一次张朝武发给陈春燕的短消息是:

燕儿,不知道你没有了我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开心。你就真的那么狠心,就是外人,你也会回一条短信,我和你这么多年的夫妻……

2

燕儿,没有听到你说的话,你过得好吗?

燕儿,我想听一下你的声音,你说一下子就可以了。

燕儿,你要我等你,你就回答我,要不要等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燕儿,我好想有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睡在一起,能够抱着我睡在一起。

燕儿,你知道我没有了你,就像要死了一样。我求你,你就回我一条短信吧。

燕儿,我们不能够在一起也可以。我只要你平安,你可怜我就回个短信吧。

燕儿,我不是人,我快要死了。你看着我不死不活的,你高兴了是不是?

……

张朝武手机的发件箱里充满了这样的短消息,陈春燕始终没有回复。今天也是。张朝武睁大眼睛,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屋顶。屋顶上钉着一大块防尘的布,那是一块挂在外面大街上的广告布,因为刮了大风掉落在马路边,被张朝武捡来的。广告布上还有倒过来的一行残破的大字:利国利民。张朝武就这么看着上面的那行字。外面的天色正在慢慢亮起来。

八点钟,张朝武搭乘工地的吊车准时到达楼顶。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一趟活下来,身上的汗还没蒸发干,天就变了。本来他是想等着旁边的工友过来,一起聊上一两句,他们甚至可以一起抽支烟的。天起了霭,五六米外看不见人影。那是些从海面上生出来的水汽,裹挟着一股子咸腥的味道,逐渐融合、变大,大到没有边际。这霭还会流动,所过处遮蔽了头顶上那一轮明晃晃的太阳,人在其中只觉得凉气逼人。

他望了望远处,除了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便又开始搬运模板。空旷的天宇里只有钢板碰撞发出的响声,有些空洞,那是张朝武和他的工友们劳动时发出的声音。这模板起下来之后砌起承重墙,墙上再搭起架子,扣上模板,浇筑混凝土,起下模板后又是一层楼,如此反复,楼就这么不断地往上升。这是第二十层,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据说这楼要造三十八层,也可能是五十一层,谁知道呢。

张朝武在这楼上已经工作大半年了,如果这楼永远不停地往上升,他就永远在楼面上工作了。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手里就停了下来,他从楼面上往北走了过去,靠在一堆叠起来的模板上,从二十楼的高度往前下方望去。空气中,霭正在变得稀薄起来。

在云端里,张朝武看到了下面远处隔着一条小河的那所学校。学校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做广播体操。他侧耳,想听到音乐声,听了一会儿之后什么也没听清。他看到孩子们都穿着蓝白相间的衣服。那一些蓝白相间的颜色在他的视网膜上跃动。他的眼睛找不到张小武。虽然他找不到张小武,但他知道张小武就在做操的那些人中间。

他把目光收回来,又向更远处望去。透过一道一会儿薄一会儿浓的霭,他隐约看到了他的那块地,就像一块碧绿的美玉,镶嵌在高高低低的茅草地和建筑垃圾堆成的小丘中间。他似乎看到了菜叶上还停留着的露珠,一缕微风正从菜地上拂过,菜叶随之摇晃起伏。

3

他是在两年前一个难得的休息天里偶然遇到那块地的。陈春燕上班去了,张小武上学去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他一个人闲得慌,就到近处走了走。

那一片,本来是一个村子。都搬走后,最先来的是拆迁队,揭去了瓦,拆下了梁、椽和门窗。门套窗套、墙和水泥预制板做的楼板动用了机械,该运走的都运走。接下来到来的是拾荒的、捡柴的,大多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搬走了,据说都住进了新建的小区。有和他一样的异乡人还背着老家带来的背篓前来,里面装着拾捡的木板、皮线、铁丝……这地直到成为一块白地为止,直到剩下了一地的瓦砾和断砖,等着推土机来将一地的垃圾拖走,平整,再由用地的单位将地圈起来。但那一片之后竟再没了动静。地没有被圈起来,一地的垃圾也只是清理到一半,就再没人来关心了。

就在瓦砾堆之间的空隙里,在疯长的杂草和随意蔓延的绿藤中间,他整理出了长长短短八垄地,都是一米多宽的。

阳光多好,上层的土经阳光一晒,都成了白色,只需要淋上水,就会立即化开。而在不远处就有积满了水的坑,像是一条被填埋的小河,水总是满着的。谁也不会知道,在遍布着加拿大一枝黄花的荒地中间会有这么几垄被他精心侍弄的地。

那时候,工地上的活不多,现在已经建了二十多层的楼还在地面上打桩的阶段。花掉了两个星期里的所有空余时间,他在地里播了玉米种。那季节,雨水足,不久就结了玉米。他还种过南瓜、冬瓜、苦瓜;模仿他以前看到过的本地农民的做法,种下了莴笋、空心菜、豆角、罗汉豆。他甚至还种了辣椒。虽不是老家的辣椒种,但辣味依旧十足。土地就是这么神奇,只要不是一片瓦砾,随便播下什么种子就可以长出东西来。

他们住的城中村外边是个马路菜场,他在一个粮食摊上买了一口袋五十斤的米。做饭的时候发现米中混了三五颗红豆,他小心地挑出来。在余下的米里再找,共找到了十六颗红豆。这红豆,在老家叫作赤豆。他来到地头,在一垄地的尽头,将红豆依次埋在了土里。虽然季节不对,但竟发了芽,长出了蔓。两个月后,活下来的几株都开了花,末了,收了两大把的红豆,有两三斤重。

这地在一年中的四季里,可以换到两至三茬的作物。还在初冬的时候,他就下了罗汉豆的种子。转眼过了年,阳春三月,地里绿油油的一片。每次去那地,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一畦绿苗。心里就涌上了喜悦,一种踏实感在心头上荡漾。他本是个农民,来到这海边的城市打工,骨子里还是离不开土地。脚踩着松软的土,手里侍弄着菜苗,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老家。

已经过了立冬,天竟还是夏末秋初的样子。天气越来越不正常,不少种子的生长周期从一年缩短到了半年。在他们租房的院子里,往年夏天里开得灿烂的凤仙花,在几场霜降后都蔫了。冬日的暖阳暴烈得不亚于夏天,落在地里的凤仙花种子竟都发了芽,没过几天又长成了一株株小苗,经历了几天的暖阳后又都开起了花,粉的、紫的、白的,随风起舞。这地方节气不像老家山里的节气。

他租住的是位于城中村的一处民房。当初租下那房子的时候,是图房租便宜。但接下来的几年里房租每年都在涨,直到现在已经达到了每月四百五十元。而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是正屋旁边造出来的辅助房。这房子放在他们老家的乡下,也就是养猪养狗的地方,两间屋子加起来不到三十个平米,还照不到阳光。这城中村里到处都是房子,楼房和平房杂乱而建,大大小小,平顶的、瓦房的、石棉瓦的,空的地方就只有小路。没有树。到处都是茅房、粪坑。粪坑的盖子都是敞开的。有的粪坑里米饭和大粪混合在一起。人走过去,捂着鼻子还是闻到臭味,那臭味比什么都臭。天气热的时候,蚊子苍蝇铺天盖地,人走过去都扑到脸上来。有一条路的下面有个斜坡,那里有个大粪坑,大粪都溢到河里去了。河里面扔满了垃圾,每条河都快填满了。河面上到处都是塑料袋、泡沫、草纸和卫生巾。前两年河里还有些小鱼,现在是连河面都认不出来了。去年春上,一个收甲鱼壳的就把河面当作了路面,大白天连人带自行车冲进了河里。那河水是酱油的颜色。有几户人家门前还有树,但大都已快枯死了,叶子都是黄的。整个村子唯一活着的一棵树在村后边,那是棵有些年份的乌桕树。乌桕的树杈直插天空,上面有个乌鸦窝。每天晚上天黑前,总有一只乌鸦在那高高的地方叫。树下那户人家搬走了,但房子还在,是老房子,空着。门不知道被谁推倒了,里面就遍布着人和狗的粪便。晚上,村子里路面上多的是蛇和蜈蚣。听说这村子迟早也会拆迁的,不过不是搬到张朝武打工的那高楼上去,是在别的拆迁小区。

他越发不喜欢住这地方了,但要找新的住处比登天还难,除非房租达到八百或一千元的,但那怎么行呢,陈春燕还在的时候,张朝武和她两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才两千多块,住就要花掉一千,他下不了这决心。

他在心里稀罕他的地,除了家人从不对别人说起这事儿。他稀罕这块地上收获的每一样东西。张小武也稀罕。但陈春燕却不喜欢。

4

陈春燕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丝毫的预兆。

陈春燕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酒店。酒店本来并不大,陈春燕刚到那里上班的时候是在厨房间里工作,后来做上了服务员,再后来服务员也不干了。酒店扩大了规模,她和一个比她年轻好几岁的姑娘一起,只需要每天站在酒店门口就算是工作了。她们在客人进门之前为他们打开大门,还朝他们鞠躬,嘴里说着欢迎光临。

张朝武后来就后悔同意陈春燕去做这样的工作。他的同行里也有夫妻档的,他以前和陈春燕说起过和他一起干活。但陈春燕听都没听完,就不耐烦了。后来张朝武想也对,她本不是干粗活的人。真要陈春燕和他在一起干,他还舍不得呢。

陈春燕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唱歌的原因。那些上酒店喝酒吃饭的大多是老板,她一定是和她那小姐妹一起被老板们请去歌厅唱歌了。陈春燕的小姐妹来串过门,也不是本地的,虽不是跟他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也算是老乡。开始的时候张朝武还是很客气地招呼,何况是老乡,也不嫌他们住得简陋。那老乡来的时候大多是上午,张朝武要出门的时候。她们酒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要求工作的人都穿统一的旗袍,露出一大截大腿来。陈春燕只是上班的时候穿,而那老乡却早上出门就穿上了。她们还化妆,一张脸涂抹得红的红,白的白,像老家那边的姑娘做新娘子才有的打扮。张朝武打了个招呼就上工地去了,她们就在张朝武家里那么聊着。除了嘴上聊天,她们还喜欢用手机聊天。陈春燕为此还专门买了新手机。张朝武怎么想都想不通,这聊天有啥好聊的。他看过陈春燕用手机聊天,觉得那就是在玩小孩的游戏。

就在陈春燕用手机聊天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她下了班不再回来。起先的时候张朝武没想到陈春燕会这么做。等到一天过去了,陈春燕还没回来,打她电话也不接,给她发短消息也不回的时候,他知道陈春燕是真的离家出走了。他甚至给老家打过电话,陈春燕也没回去。他去过陈春燕工作的酒店,在酒店的大门口,见到了经常来他家的那位老乡,老乡说她也不知道陈春燕到哪里去了。他本想到酒店里问问,人至少是在他们酒店里工作的,但进了酒店的大厅,看到富丽堂皇的摆设和那些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他又看看自己,灰头土脸衣服上沾满了泥浆,心里先怯了下来。他回想了陈春燕走之前自己的表现,想起自己为了陈春燕因为唱歌而半夜才回家的事和她吵过。他后悔没能控制好自己,不就晚一点儿回家嘛,那些当地人深更半夜都还在大街上喝酒的。他为自己跟陈春燕吵架而后悔。

张小武放学回家,看张朝武时的眼神怪怪的。张朝武用水槽边的破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陈春燕走了之后的几天里,他的脸竟瘦了一圈。

一个星期后陈春燕回来了。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就像刚下班回家,一副平静从容的样子。她还是做原来的工作,早上很晚起来,到了中午就去酒店上班。这一个星期里,陈春燕干什么去了?他没问。她也没说。他想,如果她要想说的话会主动告诉他的,不需要他来问。第二天晚上,他收了工回家,吃过饭,洗了澡,就在床上躺下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陈春燕下班回来,他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假装睡熟了。他听到她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才上床。他假装翻身,手臂搂住了她的胸。她却将他的手放了回来……她将自己的脊背对着张朝武。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5

陈春燕遇到车祸的时候张朝武正在大楼上工作着。他的手机响了,陈春燕告诉他,她被车撞了,正在医院里。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春燕正躺在病床上。有个男人正为陈春燕前后忙活着。陈春燕的腿受了伤,医生说是髌骨骨折。开始的时候说要做手术。医院里催着张朝武去交钱。他急急地赶回了家,拿存折去银行取了钱交费。等在医院交好了费,医生说从陈春燕拍的片子情况来看,不需要急着做手术,是骨裂不是骨折,先住院观察几天。陈春燕的左腿肿得厉害,痛得喊了一夜,连上厕所都不行。他就请了假在医院服侍。

等陈春燕腿上的肿褪去些的时候,张朝武才想起陈春燕遇到的不是车祸吗?撞她的那汽车的车主怎么没来交钱呢?那个第一天里帮陈春燕料理的人后来也没出现。在医院里住了几天之后,肇事的司机来了一趟,就是他开着汽车将从家里出发去酒店上班的陈春燕撞了。肇事的司机要张朝武去交警大队签字。

他怎么能签呢?他说:我签字可以的,但钱呢?我老婆的腿伤成这样,花掉的钱呢?

对方给了他五千块钱,说余下的会由保险公司核算后给他的。签字也不是事故就这么了结了,主要是他的汽车还在交警大队里被扣着,签了字他可以先将车子提出来。

张朝武坚决不签,说等治好了腿伤再签字。

对方好说歹说,还打电话叫来了保险公司的人一起做张朝武的工作。一番解释下来,张朝武算是搞懂了这事的过程。保险公司的人保证说,医院该用的药就用,你们夫妻两人的误工费也照算,总之等陈春燕腿伤完全好了之后才会来处理这事的。既然保险公司的人都这么说了,张朝武就不坚持了。他随那人去了交警大队,在责任认定书上签下了陈春燕的姓名。

他安了心,不再每天往医生办公室跑,追着医生问陈春燕的腿什么时候好了。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张朝武下午的时候去了他那地里,摘了些蔬菜烧好,然后带着张小武一起上医院。他把陪客用的躺椅让给张小武睡,自己则在地上铺了条席子睡觉。医院比家里好多了,空调开着,看看电视,什么也不缺,连地也有人扫。唯一欠缺的是要每天回家做饭带过来吃,但这算得了什么。陈春燕的腿也确实在慢慢好起来。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是什么?他嘴上没对陈春燕说,尽心服侍着她。一个月之后,她能勉强下地走路了,但弯曲还是不行。医生说,最好是躺着,不能动,要完全恢复,要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张朝武心里想,妈呀,最好三年五年恢复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住在医院里得了。

但事情很快就出现了变化。在陈春燕入院一个月零二十天的时候,一天上午,病房里来了个人。那是个中年男人,梳着个老板头,身穿一身黑西装,手里拎着个很厚的黑色公文包。他推开了病房门,挺着腰径直走到了陈春燕的三号病床前。

那人先问了陈春燕和张朝武的姓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根据有关条款,交通事故后,受伤一方不该用的药,不可以用,用了一分钱都不能报销,全部由自己负担。除了医药费,床铺等费用一律由自己承担,保险公司和肇事方不承担费用。他还说,他已经去核对过费用单子和病历情况了,陈春燕的情况符合出院标准,以后发生的费用将全部自己承担。

那人走后不久,医生就来查房了。医生询问了陈春燕的病情后,转过来问张朝武,你们什么时候办理出院手续?

当天,在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里,医生、肇事的司机、保险公司的人和张朝武一起算好了赔偿的款项,张朝武在敲着交警大队印章的调解协议书上签了字。上次他们给他的五千块钱不算在里面,他们又给了他七千块钱。他就下到楼下的交费窗口交清了费用。

办好出院手续,张朝武叫了辆出租车,他将陈春燕背下楼,又上去取了生活用具。回了家,陈春燕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张朝武又续了几天的假在家里陪着陈春燕。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张朝武才怀疑撞陈春燕的本地人不仅认识医院的人,还认识保险公司的人,就连交警他们都认识的。那个来告诉张朝武这个要自己承担那个要自己承担的人就是他们找来吓唬他的。医生那里他们也早就串通好了的。张朝武突然间觉得自己被讹了。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没有这场车祸的话,他和陈春燕都还在上班,前后两个月的工钱没挣到不算,肇事方给的钱交清了医院的费用,自己竟还倒贴了几百块钱。

夏末的天气竟比仲夏天还热,在石棉瓦屋顶的租房里住着,他感到一下子从天堂到了地狱。电风扇一天到晚地开着,人坐着不动都还热得直冒汗。陈春燕的心情也不好,她的脚伤需要保养,却躺不住。她在租房院子里的水井那里打水洗衣服,洗完了衣服自己身上也是湿的。

张朝武在门口蹲着吸烟。陈春燕晾完了衣服,突然将一个红色塑料盆子用力往地上掼去。 他吓了一跳。他在陈春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哆嗦。

他瞒着陈春燕偷偷去了趟交警大队,找到了处理事故的警察。他说了他的怀疑。一个胖胖的警察给他翻看了当时他自己签字的调解协议书,对他说你们的事故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有疑问和不满意的话,可以到法院起诉对方,他可以将事故的档案移交给法院。他还想说什么,但警察忙着处理其他的案子,没时间听他的。他脸上讪讪的,一路退了出来。他怎么会想要去法院起诉呢,他连法院在哪里都不知道。

在家里,他受不了的是陈春燕的沉默不语和她陌生的目光。他也想问问第一天的时候在医院帮陈春燕的男人是谁,但陈春燕就是不和他开口说话。

那真是段难熬的时间。他在工地上闷头干活,工友们和他开玩笑,他一点也笑不起来。因为陈春燕待在家里休养,他每天收了工就顺道去那块地里转转。土地是需要经营的,才几天没去,杂草就疯长了起来。他给几个月前栽下的空心菜拔草,给才出苗的青菜地浇水,给本该早就枯萎却依旧蓬勃生长着的辣椒松了土。傍晚时分,天变得很低,低到就要压住地平线,跳一跳几乎就能碰到。远处闷雷滚动,却没有下雨的迹象。

6

张朝武眼看着陈春燕的腿一天好似一天,出院的时候她能勉强下地,离她出院满两个月的时候她已经能像平常人那样走路了,只是不能够跑。他心想着等陈春燕心情好些的时候和她好好聊聊。

但陈春燕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再次离家出走了。

傍晚张朝武收工回家的时候,张小武已经放学了。他没看到陈春燕,问张小武,张小武说他放了学回家妈就不在家。她应该是早有走的想法的。和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出走,她带走了她的不少衣物。张朝武赶快在床底下翻出了一个木箱子,他和陈春燕打工一起存钱的存折还在。

她没动家里的钱。她带走的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身上没多少钱可以花的,她的腿伤才好起来。但她还是硬生生地走了。

张朝武还是每天和往常一样去上班。那阶段工地上活多。他把力气都花在了干活上,不让自己有一点空余的时间来想陈春燕。每天,他五点钟起床。一早上,他做了张小武和他两个人吃的面条,还要洗掉两个人的衣服。等张小武背着书包出了门不久,他自己也要急着往工地上赶了。每天傍晚收了工要赶快到家里做晚饭,等吃好了饭,还要看张小武的作业。而那个时候他忙了一天,眼皮子都快要合起来了。他工地上休息的时间很少,除非是生病了请假。而请假的话,当天的工资就没了,还要扣去积攒了大半个月的全勤奖。他没时间去找陈春燕。

陈春燕第二次离家出走后,他决定不再找她了。一个人决定要走了,怎么会让人找到呢?他从没对陈春燕动过手,他舍不得。从老家出来时,张小武正是上幼儿园的年龄,一转眼现在张小武已经念五年级了。几年来他已经适应了工地的活,累一点儿,苦一点儿,他不在乎。出门在外,嫌苦嫌累是挣不到钱的。有时候他想,如果陈春燕现在回来的话,他会狠狠地揍她一顿,就像那些工友们对待自己的老婆一样,那样陈春燕就再也不敢走了;有时候他又想,其实只要陈春燕回来,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子待她,不会让她累着苦着的,她挣的钱少没关系,就是每天待在家里靠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也没事,只要她能够回来……

楼还在往上造,已经高入了云端。和对面楼上的工友对话,就像隔着山谷,声音空旷,遥远。现在是第二十层,据说离结顶还远着呢,更何况等结了顶还要一年多的工程才能向住户交付。工友们说这些房子都已经被卖完了。有人打听过他们造的这楼盘的价钱,那数字让人一听就头皮发麻:一个平米七千块钱。

晨昏之间霭大,霭中隐藏着那些巨大的笔直插向天空的高楼,有已竣工的,有正在建的。张朝武工作的工地并排有三幢大楼,都竖着运输材料的巨大吊车臂,远看就像是《变形金刚》里汽车人擎天柱的手臂,好像随时会发起怒来,席卷那些蝼蚁般的人们。

在最顶层的楼面上工作,张朝武觉得自己就像在老家的山上。将近晌午的时候,霭又上来了。一片霭飘过,楼顶就被笼在了一团云里。风夹杂着水汽,奇冷无比。霭退去后,阳光就直射下来,干着活不一会儿就会热得出汗。等阳光出现的时候,张朝武直起腰来,他向远处眺望,看到了远处的大海和海面上卷曲的一线波浪。他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

“啊——啊——”

喊声惊起了一只大鸟。那大鸟不知歇在哪里,起飞后张开了双翅一直往远处的海面上飞去。

7

张朝武多么想陈春燕能够来一个电话,无论她会不会回来,哪怕告诉一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都可以。他每天晚上都给自己的手机充电,他怕万一陈春燕来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正好没电就麻烦了。但陈春燕始终没有打电话来。

就在陈春燕离开一个多月的时候,张朝武的手机终于响了。那时候是下午两三点钟左右,他正在楼上工作着。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心,赶忙接通了电话。

不是陈春燕的来电,是儿子学校的老师打来的。儿子学校的老师让他马上到学校去一趟,说张小武出了点儿事。学校的老师总是大惊小怪。去年就有过一回,他在上着班,接到了老师一惊一乍的电话,要他去一趟学校。那一回,张小武和同学追逐,摔了一跤,脸上肿起了一个包,有鸡蛋大小,青黑色的。他对张小武的女老师说,没事,没事的,小孩子哪有那么金贵。张小武脸上的包两个星期后就褪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接了电话,就和工友打了招呼,下了楼往学校走。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他看到张小武人好好的,只是右眼用一块毛巾敷着。老师急着对他说张小武的眼睛是被篮球砸到了。他揭开毛巾一看,张小武的整个眼珠子都是红色的。他用手在张小武眼前挥了挥,问:看得到吗?张小武说看不到。

他立刻带张小武去了医院的眼科。医生检查后,说要开刀,把眼球里的血给抽出来。但他们医院没这个条件,需要到上海的大医院才有完全的把握。他急得额头上冒出汗来。只是配了消炎的药,想先回家再说。

晚上的时候学校的老师来了,共来了三位。儿子的女老师也在,怯怯地说是学校上体育课时候发生的事。本来男学生都在打篮球的,张小武也在,大家都在抢一个球,不知怎么的球就直奔张小武的眼睛上去了。张朝武说没事的,这不能怪老师。其中有个年纪大的男老师说,这情况他年轻的时候也碰到过,就是没这么严重。张朝武问,那后来好了吗?男老师说好了,当然好了,就是忘记了在医院怎么治的了,但可以肯定没开刀。眼睛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开刀呢?大家都说是啊,但也没有好的办法。

张朝武想还是等等吧,如果过两天张小武的眼睛还是老样子的话,就带他去上海医院。如果陈春燕没走的话,可以有个人商量商量。他打陈春燕的手机,没人接;发短消息过去,也不见回。像第一次陈春燕出走那样,他跑去陈春燕以前工作的酒店问那老乡,还往老家打了电话,但都没有结果。

从陈春燕以前工作的酒店回来,他给儿子换了冷水毛巾。他让张小武平躺着,自己则在一张矮凳上靠着。

半夜的时候,张小武说起了梦话:爸爸,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

是张小武的声音。张朝武睡得迷迷糊糊,忘记了白天的事。就要冒出嘴来的一句骂咽了回去,他觉得儿子的声音和往常不一样。他开了灯,儿子的眼睛还是老样子。

张小武突然问他:妈什么时候回来?

他告诉儿子:她去老家了,过两个星期就回来了。

等儿子再次睡着了之后,他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想等天亮了,张小武的眼睛还是老样子的话,就直接去上海算了。眼睛的事情大,拖不起。但怎么去上海,到哪个医院去还要打听清楚了。他想最好陈春燕是没走,两个人也有个照应,这样的事情他是从没有经历过的。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是很恨陈春燕。他想了想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得出了结论,是自己的窝囊导致了现在的样子,如果自己不窝囊,陈春燕出车祸也不会被人讹了,张小武也不会出事。这都是对他的惩罚……他再也没有了睡意,出了门,在外面的路上走了走。后来他走累了,在路灯下抽了一支烟。

8

张朝武最终还是没带张小武去上海。因为两天后张小武的眼睛竟自己慢慢好起来了,本来充满红色的眼球里血色在慢慢地褪下去。

等到眼球里的血丝还没完全褪完的时候,张小武就已经说能看得见了。

听见张小武惊喜的叫喊,张朝武也高兴地叫喊起来。张小武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张朝武看,一动都不动。张朝武也紧张地看着儿子。

张小武对张朝武说:爸爸,你怎么哭了?

张朝武说,爸爸这是高兴啊,人高兴了也是会哭的。

张小武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张朝武发现张小武竟长大了许多。

因为张小武的事,张朝武有好几天没去地里了。去工地复工的前一天,张小武眼睛里的血丝都快褪完了。正好是星期天,张朝武心里突然记挂起了他的那几垄地。吃过中饭,就带了张小武去了地里。

那个午后的阳光特别亮。立冬早过了,天气却像是开春的时节。加拿大一枝黄花正开得浓郁。在一片金黄色的环绕中,他看到了他的那片地。

秋天的土地上,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雨。他及时地收获了夏天开始时播下的毛豆,采摘了还在不断拔节生长的黄秋葵,给已经可以采摘的小青菜除草。有一片菜地上出现了毛虫,菜叶给吃掉了一大片。他决定将这片受害的菜都拔去,让那些好的菜和它隔离开来。忙活完了,他在一垄地的尽头坐下来休息。他燃起一支烟,菜地里的绿色填满了他的眼睛。泥土的气息在他的脚底下、在他的手上散发开来,新鲜撩人。贴着泥土,仔细地听,会听到土地发出的吱吱声。

坐了良久,他突然发现张小武不见了。举目四望,他看到张小武正在旁边的一个土丘上望着他。他也登上了土丘。两人高高地站着,他想对张小武说点什么,想了一会儿之后,他看到张小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菜地出神,也就没有说话。两人都不说话。

风正从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吹来,掠过那片地上的植物的叶子,掠过父子两人的脸颊。天空依旧低低的,旷宇里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方飞去。

9

每天傍晚,张朝武收了工,照例顺道急急地往那片地赶去。有时候去那地里,也不采摘什么,他就那么看上两眼就回了。

而在这一天的黄昏,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警觉地发现在他的地头竟多出一条路来,地周围那些砖瓦等建筑垃圾堆成的小丘减少了很多。他还在小路上认出了运输拖拉机和卡车的车轮印。

连着几天,他收了工都去了地里。

情况还在不断地变化着:新的小路扩大一倍,占去了他那片地一头的不小一块。在他的地里,青菜被人连根带泥拔走了很多。几垄他平整过的地里还横七竖八被人踩了不少的脚印。以往周围那些疯长的加拿大一枝黄花和那些不知名的藤蔓正在减少。一定是白天里来了人在这里施工。他向四周望望,竟变得空旷了许多,远处一堵砌了一半的墙已经初具规模,照这样子,不出一个星期,这地就将被围起来了。施工的工人们早已收工走了,张朝武脑子里出现了白天他们在这里劳动的场面。他们一定对他的地评头论足了一番。

这片地迟早要被开发的,他是知道的。当初他就没想过这地会永远种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掐指算来,他在那里种地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什么都需要缘分,即使是和一块地之间。他觉得他和这地之间的缘分快要走到头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一次去那片地的时候,张朝武就像是去与一位老友告别。他已经打听到了,这一片地上将建起新的高楼,据说是这个城里最大的商务楼,那时候这里曾经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都将不复存在。什么叫商务楼他没打听。他看到了他的地,已经不像是地了,在已经被平整的土地中间,他的曾经的八垄地看起来是那么的小。这一片已经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工地了。不远处已经建起了工棚,亮着灯火。他在小路边蹲了一会儿,吸了一支烟。等远处那工棚里的人影出来向他这边张望的时候,他转身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他看到张小武的作业还摊在一边,人却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拿出手机,给陈春燕发了一条短消息:

燕儿,我和儿子都爱你,我们天天等你回来。

等了几十分钟,不见有回复。张朝武心想,他和地的缘分是走到头了,他和陈春燕的缘分难道也真的走到尽头了吗?他感到浑身疲劳,衣服也不脱就倒在了床上。他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半夜的时候,他做起了梦。在梦里,草翠花开,阳光像金子般灿烂,温暖的春风拂过宁静的土地,而陈春燕正一路笑着向他和张小武走来。

责任编辑 苗秀侠

s=MsoNormal style='text-indent:21.0pt;mso-char-indent-count:2.0'>酗酒者现在已经名不符实,因为他滴酒不沾。他已经无法再酗酒,因为他失去了舌头。

那天的比赛成了一个记忆和符号,因为它震动了工商局和公安经侦大队,他们过来查处了一个特大假酒案。这个案子上了报纸、电视、网络,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一批人被抓,一批人被审。酗酒者一段时间成了英雄。

酗酒者一反常态,成了全村最勤快的人。他开始工作,每天给外来租房户打小工,什么活都干,比谁都卖力。工作之余,他搬一张靠椅,坐在门前的场坪上,或远或近地看城中村。

没有人知道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酗酒者在靠椅上坐时间长了,会出现幻觉,会看清他比赛时在台上没看清的,在地上跳动的那块东西。

那是半只舌头。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