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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们的落寞

2014-07-09江寒秋

齐鲁周刊 2014年20期
关键词:眷村白先勇

江寒秋

章诒和曾在《往事并不如烟》中写遍史良、张伯驹、聂绀弩、康同璧、罗隆基等民国名人的起落沉浮、人生幻梦。平实的笔触不仅道出了历史的无奈,还勾勒出了一代中国人的风度教养。除此之外,白先勇、齐邦媛等人的风骨同样令人着迷。几经变幻的家国河山,台湾的知识分子有了最沉重的人生经历,也让他们的文脉传承有了一种更深邃的历史穿透力。

白先勇:

三生石上,比戏还像戏

台湾人提到白先勇,第一个称呼就是“自家公子”。

白先勇的一生可分为三个阶段。1937年,白先勇出生在广西桂林,正是父亲白崇禧镇守广西、抗击日军的国家危难之秋。逃难的时候,他去过北平、上海、南京,还在香港读过两年书,在台湾生活过11年,人生剩下的时候都在美国。可他从来不认为桂林是他的家,也不认为台北是他的家,就连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美国,也觉得没什么家的感觉了。

谁都一样。时代出现断裂,无数风流人物掉进这个裂缝中,从此无声无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没有谁比谁更不幸。

14岁那年,白先勇第一次到台湾。每次开始回忆那些年岁时,他都会皱皱眉头,台湾好丑,什么都破破的,旧旧的,又热,但是却那么有生命力,所有的草都长得那么高。在他看来,这60年来,台湾的变化实在是太大……

1987年,白先勇到上海复旦大学讲学,结束之后,邀请大家吃饭,上海饭馆全都客满,忽然有人提议去“越友餐厅”。那家餐厅在汾阳路150号,是他们从前在上海住的老房子。时隔39年,请客居然请到自己家里去,比戏还像戏。

还是上世纪80年代,他重游南京,南京大学宴请,选在了“美龄宫”——当年宋美龄的别墅。大家谈笑之间,白先勇越来越觉得周围环境似曾相识,想起来应是1946年12月,宋庆龄开圣诞派对,也是在这里。虽然同样是短袄长裙的打扮,但是宋美龄黑缎子绣着醉红海棠花的衣服就是比别人好看。

这样的时空穿越不断出现在白先勇的生活中。在广州,朋友们在一处水上的餐厅开席为他接风洗尘,他打量着四周的廊桥与水畔,突然有些迟疑,这个地方,从前好像来过……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湿润而游离,不知道要看回到多少年前。

如今,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美国,过着他静谧而单调的日子。时间停止了流动,日常停止更新,他一遍遍描红自己的回忆,勾边,上色,让它们重新变得鲜艳而吸引人。鲜活的过去一重重展开,幻化出三生石上那些不同身份的自己,与垂暮的现在呼吸相依。

对于生老病死,白先勇看得很开。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林环民曾经问过他:“你想过自杀没有?”他愣了一下,说:“经过一些事,人会变的。”

齐邦媛:

美的东西常常都是对的

台湾文坛称齐邦媛为“永远的齐老师”。

八十一岁时,各种病痛开始纠缠,齐邦媛决心要在还有点力气的时候,说最心底的话。花费四年余时间,几百页的手稿《巨流河》出版,成为该年港台地区口碑最好的一本书。

在书中,齐邦媛以“自传”形式,回忆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1925年,齐邦媛两岁,父亲齐世英带着国外的民主革新思想回国,跟随郭松龄兵谏张作霖,战败巨流河,被迫流亡。六岁时,齐邦媛跟随父母从南京、北平,跟着撤退的路线一路往西南,在南开中学四川分校度过少女时期,后就读国立武汉大学的外文系,师从朱光潜、吴宓等人。

这段时间,齐世英加入国民党,曾被邀任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等职。齐世英也从事教育方面的工作,抗日初期创办东北中山中学,招收两千多名流亡学生,撤退到重庆时创办了《时与潮》杂志。

卢沟桥事变后,齐邦媛跟着家人,还有父亲安排下的七百多名初中学生,一起从南京逃往汉口。途中听到无数凄厉的叫声,有人从火车顶上被刷下,也有人因挤着上船掉下海。

齐邦媛一生爱美,“美的东西常常都是对的”。有读者评价《巨流河》,“书中最让人感动的是,苦难人生中永远不会消失的美、爱、崇高、勇气、正义、悲悯”。

她在《巨流河》中一笔一画地纪念,朱光潜老师对枯叶之美的疼惜;英美文学课上遇到雪莱诗歌的生死呐喊;遍地战争却无意发现一片河岸小净土的安心平静;又或是一个眉山明月夜。

历史充满各种吊诡,令齐邦媛和其父亲辈伤心的是,那些没有来台湾的旧识,虽然留在大陆,却有不少在建国后的短短几十年内遭到迫害。这两年齐邦媛读《杨宪益传》,感慨万千,“那一代最重要的文人却受到那样待遇”。

王伟忠:与眷村有关的日子

孙绍琴一辈子都在向王志刚念叨:“我是被你骗到台湾来的”。

王志刚生在北京胡同,长在北京胡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也有一身随机应变的胡同智慧,他本是国民党空军的地勤人员,却自称是开飞机的飞行官,把孙绍琴追到手。1949年的离乱中,一句“我带你们家绍琴玩玩”把她“骗”出家门,一路“骗”到台湾。

那时,王志刚19岁,孙绍琴16岁,他们居住在一个被称作眷村的地方。8年之后,他们的孩子王伟忠出生。

1988年孙绍琴终于走上回家的路。当年的胡同已经变成左家庄附近的居民楼,王伟忠的姥姥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是:“你可真会玩啊,这一玩怎么就玩了四十年?”

那一年,数以万计的台胞飘洋过海回到内地。他们大多穿得整整齐齐,身背电视机,洗衣机……那时,他们回乡流行带“四大件”:电视、冰箱、洗衣机和摩托车。这四十年,他们过得再辛苦,也要光鲜地回家,有些眷村人拿出存了几十年的钱为父母买礼物,有些甚至借钱回大陆。

走入历史的眷村随着两岸关系的稳定,失散多年的亲人们也得以团聚,而这中间付出的最大代价,则是时间。在王伟忠与赖声川合作的《宝岛一村》中,当“消失”几十年的前夫最终回到台湾和周阿姨团聚,问她过得好不好时,她只答:“都快过完了……”

“我们,没有口音,就是没有故乡。我们,是回不去了的异乡客,在父母或祖父母踏上离乡之路时,就注定了今天流离的命运,我的祖父母和父母,故乡在大陆,家在台湾,我的故乡在台湾,家,在大陆。”如今已长期生活在北京的《宝岛眷村》主编张嫱,作出这样的感慨。endprint

■观点

一个信仰,一座山头

□杨梅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从来叫做价值或者信仰。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用最文艺最矫情的话,形容了一对恋人距离上的重聚和精神上的永别:“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是经由价值选择,人生经历之后亲密关系里的决裂和美好时光的一去不返。

前些年,阿富汗小说《追风筝的人》风行世界,12岁的富家少爷阿米尔与仆人哈桑情同手足。不久,前苏联侵略阿富汗,阿米尔自己也跟随父亲逃往美国。成年后的阿米尔为了赎罪,阿米尔再度踏上暌违二十多年的故乡,希望能为不幸的好友尽最后一点心力,却发现一个惊天谎言……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别来无恙是最大的谎言,时光埋葬的不止是故事,还有价值、精神上的分道扬镳。

所有的少小离家都会面临“相见不识”:《了不起的盖茨比》历尽千辛万苦成为超级富豪,重新追求年轻时的纯真恋人,对方却早成了中产阶级利益的维护者;余光中等台湾学者一次次在梦里呼唤着乡愁,龙应台们的大陆之旅却“陌生而怪异”;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一生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他们追逐无家的潮水,再回到故土反而成为“叛徒、异类”。

诺贝尔获奖者帕慕克只拥有一个城市《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在他的眼中是:在一次次财务危机中踉跄而行、整天惶恐地等顾客上门的老书商;博斯普鲁斯老别墅的空船库;挤满失业者的茶馆;帕夏官邸时木板便已嘎嘎作响;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城市的文化基因和历史信息、古老帝国的辉煌,其实早就无法归来,成为彻底的“呼愁”。

无论小说《唐顿庄园》还是列维坦的绘画作品,无论欧洲还是亚洲,人类都在缅怀着一种逝去的腔调,无法复原的乡愁,无法归来的精神气质。

人和人的远去在于经历以及内心的变化,张爱玲的小说里常有“你变了”而产生的爱情破灭。《归来》中的远去则在于时代的缝隙里,时代的巨变里,天翻地覆的精神价值的坍塌和传统文化的断裂,在时代的阻隔里,相逢不识,相视无言。

一种信仰一个山头,鲁迅和周作人因为政见形同陌路;胡风与舒芜因为时代反目成仇;胡适们隔着海岸回望曾经的大陆故人想必模糊而陌生。

时间不是距离,信仰的变化、价值的分崩才是差距。陆焉识和冯婉瑜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悲剧是人生:它的破败与衰落,它的辉煌与瑰丽,仿佛支离破碎的时光碎片,是时代的泥沙俱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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