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到秦怡:大上海的文化气象
2014-07-09许诺
许诺
从影后胡蝶的趣事奇闻到秦怡的美人范儿,从穆时英的“狐步舞”到张爱玲的“沉香屑”,从每月200元的文人地位到青帮老大杜月笙的校长梦,1930年代大上海的文化气象至今令人向往……
胡蝶、秦怡的大时代:与世界平等文化对话
1980年代初期,早年在《世界文学》当编辑的刘惠琴在温哥华一个专为华人华侨服务的机构工作,她的英文学员中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不俗,朴素里蕴含风度。这位女士就是三十年代风靡中国影坛的明星胡蝶。
“我喜欢听她的声音,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岁月虽然磨去了她的青春,但并没有磨去她年轻的声音。也许是她的声音使我常常忘了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于是天南地北,陈年往事,新鲜见闻,她无所不谈。她很健谈,也很风趣,更没有架子。”直到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知道那年胡蝶已经年逾古稀。
胡蝶主演过《绝代佳人》、《火烧红莲寺》、《歌女红牡丹》等近70部影片,塑造过慈母、女教师、女演员、娼妓、舞女、女工等各阶层的各类女性形象。她雅致脱俗,才华横溢,表演温良敦厚,骄美清丽,成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影坛最优秀的顶级巨星。
1982年初春,意大利都灵市举办“中国电影50年回顾展”,中国带去放映的三十年代影片就有《姐妹花》(胡蝶一人饰姐妹两人)这部影片,胡蝶1935年春天,作为惟一被邀请的中国女演员,同中国电影代表团成员一起赴苏联参加莫斯科电影节时,与她主演的另一影片《空谷兰》,都在苏联大城市公映过。
上海影星在电影界的风范一直延续到现在。曾经在《青春之歌》、《铁道游击队》、《雷雨》、《女篮五号》等影片中饰演过众多角色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秦怡如今已经年逾九旬,但一双秋瞳,一头金发,白雪般的光滑肌肤不见一丝皱褶,总有一股特别的风韵。
后辈向她取经,她却讲起一个故事:“我年轻的时候,在商店里选购布料,一看见我,周围立刻就有许多女同志围过来,看我买什么布料,她们也买什么布料。我当时就对她们讲,我可是随便买的呀,你们要自己动脑子,选购你们自己喜欢的布料才好……”
张爱玲们的文化复兴
晚清开埠后,上海成为“万国汇”:这里有世界各地风格的建筑,也融合着不同语言和种族的文化。中西合璧的刺激下,上海现代文化产业迅速发展:上海有各种专业性业余学校,及至外资企业增加,各类英语培训班和夜校也纷纷成立。
1928年起,大光明大戏院、南京大戏院、国泰大戏院、大上海大戏院等一流影院陆续迎客;1931年后,“百乐门”、“仙乐斯”、“新仙林”、“丽都”等高档舞厅纷纷开张。每当夜幕降临,各种娱乐场所灯红酒绿,上海成了“东方不夜城”。对于文人们来说,那些有闲阶层的摩登都市生活,一方面为其准备了素材,一方面又为其作品中各种人物设计了活动场景。
1930年代电影明星收入与学者教授、作家主编(月薪200~500元)相当或稍低。经济地位虽然大致处于同一台阶,但全社会对他们的追捧远不如今,世人一般还是认为学者教授社会地位高于影星歌星,影星歌星自己对文化素质也有追求,普遍热爱阅读。有博士头衔的名士,如胡适、张竞生,在上海四川路青年会举行学术演讲,门票1元。穷学生听不起,不能面聆教诲,只能看第二天报上发表的演说词。
这种氛围里,人也变得实际起来。张爱玲就高喊着“出名要趁早”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一系列小说。她曾在《都市的人生》中说:“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
杜月笙:黑帮也斯文
著名老报人徐铸成回忆年轻时第一次见到杜月笙的情景时说,他原本以为此人会是怎样的青面獠牙,见了面才知道,原来是位言谈举止都很斯文的瘦削老人。
杜月笙是上海青帮第一号人物,他是粗人出身,却一直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成名后的他在门厅高悬的对联是“友天下士,读古人书”,然而毕竟识字少,无法去“读”,他就重金聘请高明的说书艺人长期为他讲《三国》说《水浒》,学习历史知识和古人处世方式;他一度勤练书法,虽然没有什么成就,但“杜镛”二字终可潇洒地到处签写;他非常注重仪表文明,对手下说“衣食足,应该礼仪兴了,再不能让人一看就害怕讨厌”,不论天气多热,他长衫最上面一颗纽扣也从不解开,并禁止衣冠不整、赤膊袒胸的徒众出入杜门。
杜月笙对新闻界人士最舍得花钱,对投入他门下的记者、编辑,不但不收取他们的孝敬钱,反而每月予以优厚津贴。据说受津贴者如将此款存入银行,一年下来可买一辆汽车。杜月笙每年在这方面的支出达二百万银元之巨。杜氏八子三女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培养,至今活跃在海外商界,其子杜维善还是一位著名收藏家和古钱币研究专家,近年来两次向上海博物馆捐赠古钱币共计一千八百余枚,上博专馆陈列。
杜月笙还在法租界善钟路创办了一所正始中学,亲任董事长,聘陈群任校长;并在老家浦东耗资十万元,建起“浦东杜氏藏书楼”,附设学塾。
文人与革命:老舍们的文化抉择
浩劫之所以是浩劫,在于它对人的意志和精神的摧残。有那么两种人,一种隐忍不发,自我调节,于苦难深处发现绿洲,如沈从文、黄永玉、汪曾祺;另一种人视尊严如生命,宁可玉碎,不可折腰,如傅雷、老舍、梁漱溟。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最基本的含义就是他是一个大写的人。
□吴越 江秋寒
殉难者老舍:
宁肯把壶摔个粉碎
红卫兵们不知道老舍是谁,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是个坏蛋。
周围还有人挑拨,说他在美国拿美金。在小孩子的眼里,美国就是帝国主义,十恶不赦,青面獠牙,怎么可以拿美金呢?那肯定是大坏蛋了。
他们就轮番地打他、斗他,他渐渐就奄奄一息,遍体鳞伤了。
老舍是性子非常刚烈的人,最后就忍无可忍。当时他身上挂了一个牌子,前头站了一个女红卫兵正拿着皮带打他,他就使劲地把身上挂着的牌子砸在这个红卫兵的头上。endprint
这下子完了,接着他就完全被打垮了。他打了毛主席的红卫兵,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请专政机关去镇压。所以把他从那里揪出来,送到了派出所。
等到半夜家人接回老舍,他浑身是伤,换衣服都换不下来,全贴到肉上了。
第二天,老舍出门前,把3岁的孙女叫出来,说小月,跟爷爷说再见。这是他在世说的最后一句话。
探寻老舍离世的原因,日本作家井上靖曾在1970年曾写过一篇题为《壶》的作品,说老舍曾对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穷人宁肯把一把宝壶摔得粉碎,也不肯把它交给富人。
老舍曾被称作人民艺术家,《龙须沟》为他赢得了这一盛誉,这也是他积极向新生政权靠拢的一个标志。
再往前推,考察这一代文人在“南渡北归”时刻的选择,他们与革命的纠缠非常深远。那个时代,有很多知识分子迷恋革命,他们迷恋革命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时人们,包括文人和大众,对旧制度感到绝望,他们感到中国不可能通过逐渐改变体制来适应新形势。
更新的形势到来了,老舍选择了太平湖,他成了太平湖中第一位殉难者。继老舍之后,太平湖成了“文革”殉难者的盛地,连续几日,每天几十人往里跳。
老舍曾说,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或许,对于文人而言,政治,毕竟是一时的。文章千古事,《茶馆》依然是人艺最著名的剧目。源远流长的文脉像一座岩山,他们都应该像一只雄鹰,在高空乘着上升气流优游,俯瞰红尘。
他们有飞翔的义务,也有栖息的权力。
沈从文的薪火传递:
用“玩物”对抗苦难
被意识形态运动淹没几十年,然后又回到我们的视野的,一个是张爱玲,一个是沈从文。
沈从文与外甥黄永玉、学生汪曾祺之间的几十年交往,可以看做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一个“奇观”。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舅,沈的母亲与黄的祖父是兄妹。1947年,黄永玉在上海结识汪曾祺,三人之间的交往由此正式开始。
西南联大期间,汪曾祺师从沈从文。沈从文说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给汪曾祺以极大影响。
1949年春天,沈从文陷入了精神危机之中。他自杀未遂,被亲人及时抢救过来后,忍痛放弃了文学创作,转而从事文物考古研究工作。从此,中国文坛少了一位小说家,故宫午门下的历史博物馆则多了一位文物专家。
文革期间,沈从文陷入非人境地,曾被安排打扫女厕所,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是一种侮辱,但他却很看得开,幽默地说:“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有一回,沈从文和黄永玉在一个胡同里相遇,那时正是文革高潮,彼此不能说话,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而过,这时,黄永玉听到沈从文头也不回地说:“要从容啊!”落难咸宁时,他给黄永玉写信说:“这里的荷花真好,你若来……”
沈从文是典型的乐观派,远离文学30年,却浑然不知自己的文字正在全世界游走。“文革”结束后,他出版了《中国服饰史》,奠定了其文物专家的地位,汪曾祺由衷地赞美道:“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上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以短篇小说《受戒》和《大淖记事》等名扬中外,由此确立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沈从文失传了30年的文学源流,由汪曾祺接上。
几乎同时,王蒙、艾青等一大批“归来者”,走出“文革”的阴霾,接续民国时期的文学遗风,创作出一大批直抵人性的作品。王蒙被称为“文坛长青树”,汪曾祺则成为“文坛老顽童”。
而黄永玉,到了晚年,更加思念沈从文,于是,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说:“文字如行云流水,我却写得并不随意,总感觉沈从文在旁边看着我,就停下来跟他对对口径。”
此时,沈从文长眠于湘西凤凰的听涛公园,没有冢,树起一块天然的大石头。黄永玉在墓前题写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沈从文曾告知外甥黄永玉:爱、怜悯、感恩。有人问黄永玉:“自己的墓志铭上将会写什么呢?”黄永玉脱口而出:“爱、怜悯、感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