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给他写信的马尔克斯
2014-07-09艾洛
艾洛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范晔兄译文)”对于大部分马尔克斯的老读者来说,多年以后,听闻马尔克斯辞世的消息,首先能够想到的,大概会是《百年孤独》的这个经典开场。但马尔克斯本人最为自得的作品反倒并非举世称誉的《百年孤独》,而是他早年的一部中篇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个上校的原型是马尔克斯那位参加过内战的上校外祖父,正是他带着幼年的马尔克斯去联合果品公司“见识冰块”。
这部中篇小说是马尔克斯流亡巴黎期间完成的,那时他和他自己小说中描写的老上校一样,也在贫困中焦急地等待款项,老上校是在等待一笔迟迟不来的补偿抚恤金,马尔克斯则是在等待工作的机会,等待生存下去必须的酬劳。马尔克斯作为《观察者报》的记者来到巴黎,可是很快这份报纸就被处以巨额罚款,不得不停止发行。失去了收入来源的马尔克斯顿时困窘起来,这一点我非常能够理解,之后他的解决办法也跟我认识的不少人类似——住进一个七楼的储物间(看来储物间真是留学生和穷作家百年来独一无二的上选)。之后有一家新报纸取代了《观察者报》,马尔克斯继续供稿,生活又有着落了。但过了一段时间,这份报纸也停刊了。这种种动荡让马尔克斯对于饥饿(又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和等待有了最为直接的体验。这些都可以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书中找到痕迹。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马尔克斯正住在拉丁区的“三学院旅馆”(HOTEL DES TROIS COLLEGES)。这家旅馆历史悠久,最早是克吕尼学院,“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强行关闭,革命反对腐朽的宗教,可克吕尼教派其实是路德之前最有力的改革派,但历史就是这样,一场运动取代另一场运动,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所说,花朵取代蓓蕾,果实又取代花朵。之后大卫用这里做工作室,他的名画《拿破仑的加冕》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我们今日走进旅馆的庭院,仍能看到克吕尼学院时期的井,这像是一个象征,历史的源泉仍然不断滋养着后人。
当时这家旅馆住了不少拉美来的困顿客,人们都在期望,都在等待,马尔克斯也不例外。他这段时期的几部小说(比如《恶时辰》)有许多相似之处,正是出于这段特殊时期的特殊体验。这里紧挨着先贤祠,另有索邦学院和肖莱(Cholet)学院,所以后来改名为“三学院旅馆”。1872年夏初兰波来巴黎和魏尔兰会面,魏尔兰就把他安顿在这家旅馆旁边的一家旅馆(现已消失),兰波在他的信件中写到了这个地标旅馆。后来七月的时候,就发生了著名的事件:魏尔兰决定离开家庭和兰波一起前往布鲁塞尔。魏尔兰之所以把兰波安排在这个地方,很大原因在于这本就是他当年做学生时就和朋友一起厮混的地方,拉丁区,直到今日也充斥着各种学院和书店出版社,让学子和作家流连忘返。
还是让我们从诗人的冒险回到马尔克斯的小说:上校一直在等待信件,等待承认和生存的可能,他和妻子长期饿着肚子,就像当时的马尔克斯,或者此刻生活在巴黎的许多人;他只有一些玉米粒,就这些也不舍得吃,因为要喂养一只很有希望的公鸡作斗鸡种子,有人想要压价买下他的公鸡,还有种种困难,最后,得知还要等上四个月,他的老妻子问他,那我们这段时间吃什么?他用七十五年的问心无愧坦然说:屎。马尔克斯当年一定也带着这样的坦然,或者,他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坦然,去坚持,去期望。从结果来看可以说他成功了,他坚持了他的写作,他获得了后来拥有的一切。也许人类生活的无奈与曙光也就在于此:我们往往只能在长夜尽头坚持,还好,总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