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狂心[二十五首]

车延高

自在

等秋天摘光树叶

洒家的手铺一地金黄

扶你走，躺在一片叶子上做梦

菩提不计前嫌地吐绿

寺院自在

因果替天开花

江湖

一棵树，种在云彩上

拴一匹骏马，让路休息

心解开纽扣，坐在返老还童的地方

陪时间品茶

一把一把

替远方的日子洗牌

等她眉清目秀从双井站起来

一团紫云坐下

窗外，好明亮的半月

榕树、紫薇、丁香

她额前一排刘海，天的屋檐

比我高

我已老于江湖，披头散发

吟风摆柳的手替镜子梳头

看她左眼

古渡口，一叶横舟被昨天搁浅

看她右眼

老墙外，千顷芦花替自己白头

红颜

一直当你是红颜

在一盏青灯里疼你

当你写诗写得头发全白

可以在《全唐诗》的最后一页找我

我正骑一匹老马

临照千古明月

往东土赶路，前方

雪皑皑，山高水低

一条路送我

双凤亭

下不下雪，由季节决定

我眼拙，只关心双凤亭那份朴素

程朱理学还是老样子，在眉宇间踱步

雪花飘飘，依旧是风在设计

把聪明池冻僵，塞进扉页破旧的书

刻苦进化成两枚脚印

眼睛里的手替心发力

推开比成语古老的萤窗雪案

精神兀地一抖，四周皆是虚无

梨花纷纷落，比程式兄弟的手稿多

累呀！一页一页地翻

手指酸了，镜片在自己的度数里老花

你看看隔壁

月光白，流矢湖绿，细腰对坐

青灯皓首穷经

梦多逍遥，活脱脱，挤进小窗

一处画面青白，有前世，也有今生

好伟岸的学问哦

弟子盈门，宋朝的膝盖，跪在

字典堆砌的高地

比大雁塔挺拔，

你看，好雷人的胡须飘动，放牧声音

吐字还那么老套，迈不出思想的门槛

不知所措的繁体字瞻前顾后

让妄自菲薄的人柳暗花明

天外客自己来了

用长城的砖敲击耳膜

程门立雪等于谦虚

有七尺风骨就放你的胆，别弯腰驼背

高就高过天庭

给历史一个超拔的影子

眼里的他

一夜读史，人比黄花瘦

书累得拿不住自己

滑落，在地上打盹

门前，那个骑马走过的人

用几缕光绣马蹄声

你抬眼

他已走进最远的一片云

在适当的距离看你一眼

三十年后的一天

我会依约去那个小镇见你

先去河边，再找那块石头

那时我已经老了，坐在曾经坐过的地方

等风韵犹存的你走来

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一位老人

我会在适当的距离认真看你一眼

埋头，让泪把自己和当年遮住

得陇望蜀的眼睛从此不再读诗

今后的日子，不做太多的事情

学会在孤独中忏悔

把你流过的泪

翻译成一种彻底的微笑

躲雨

如果蝴蝶朝三暮四

你的辫子就攥不住两个紫色的结

熟了，你常来我梦里散步

齐崭的刘海比屋檐高

无风时，我去躲雨

就把灵魂忘在那里

我们

时间把日子串起来，搁进

白天黑夜轮回

让我们成为四季的奴隶

看春夏秋冬的脸色

饱尝风吹雨打、历经霜寒日晒

酸甜苦辣浸泡出自信

挂起来，任风肆虐

一点一点把我们风干

多少年后，太阳和月亮的车轮把影子碾碎

死，对枯朽结算

没有肉体的灵魂平起平坐

历史缄默，沧桑改写苦难的化名

我们彻底轻松

灵慧转世，是埋在尘埃中的一片化石

天目自闭，心无纷争，除了骨头白

什么也看不见

一寸狂心未说

刘海遮额时，我不认识你

住在那里的一棵树叫银杏

每到橘灯挑亮，我都在风里眺望

你家镜子里，有一张红扑扑的脸

梳头，手臂的姿势优美

东起西落的月亮就去窗边

看你的眼睛漂漂亮亮

我胆子小，躲进丁香花丛

你走路，走出林黛玉的腰

这时小园香径徘徊，月华如练

天未老，情初发

含情脉脉的手摘一片扇状的叶子

贴于鬓边，是一枚金色发簪

脸就侧过来，一往情深，不知看什么

窗外的我，正为相思所累

一寸狂心未说

心有千千结

你比太阳近

那时没有杂念，我们轻

坐在一片草叶上读屋顶的太阳

那时爱这个字还没出世

我靠在你肩膀上

羊角辫能心安理得地打盹

我感觉你比太阳近

有一股很便宜的温暖

爱你身后的一段书香

因为你在那里喝茶，我的眼睛

迷上了宽巷子和窄巷子

就像一个画家迷上了你的左眼和右眼

茶香包围堂会，你用微笑包围我

咱们一同入戏

一声一声称你既夫人

我知道这个名字流行于前世，唤醒过

小街和驳岸

那是早晨，没有雾，你比现在生动

习惯在石板路上走

我在你的右边，是另一对脚印

那会儿我穷，一个迂腐的书生

不认识流长蜚短

提着没有绯闻的灵魂，在梦外游荡

你家院墙高，相府门第，青灯彻夜

可我就爱你身后的一段书香

心野，就有了翅膀，擅长在梦里

去天坑底部，为你修筑词的院子

里面很静，只剩下世界

我和你并肩，坐于一株兰的花萼

天很高，在云彩之上

没有世俗凡尘，时间失去刻度

山无钟声禅觉定，天有鸟道行踪稀

流水洗涤，鸟语无音

山谷，是两个人的山谷

盘龙城

三千五百年，成就了多少生生死死

时间没有露面，黄土从容落定

掩埋了一座古城

掩埋了代表历史的陶片和青铜器

主宰过当年的刀光剑影已经锈蚀

根依旧带血，折断的箭镞开出了花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盔甲长成村落

虎符丢了，硝烟散去，铜鼎贡着香火

一匹马走进画面，传说骑在马背上

风还在走，马蹄还在走

琴断口

不去考证那把古琴

只问，有没有人想去修复它

琴断口不仅是过去的地名

它有强调的口吻，在等一句对白

断过的弦可以在断过的地方接上

是啊，知音死了，还有那么多人要活

灵巧的指头为什么不劝劝生锈的心

水流向前，生者不该被昨天伤害

一个亡魂也不该让你拒绝活着的人

泪突然从楚国的眼眶落下

月湖盛满夜的沉重，月影梳理野草

伯牙、子期坐在记忆的坟头

灵魂洁净，两袖清风

符号夷为平地，尘埃

覆盖一切

现在空和有相逢，剑与鞘盟誓

两颗心缔约，废除距离

琴断口，你的流水有韵

述说一柄古琴摔出的佳话

听话听音，我知道今天比昨天重要

弯腰，把时间扶起

去古琴台拨弦，听高山流水

旗袍

旗袍走过来

就是你的身段

那节最生动的腰

是前世修得

今世

我叫她江南

把自己喝成红颜

昨夜，把自己喝成红颜

一杯酒是误入江湖的知己

杯盘狼藉的诗歌和散文醉着

躺下的筷子铺出一条天路

豪气如一条大河流进太阳系

哭的，是没有眼泪的星星

在风替月亮描眉的镜子里

高脚杯站着，等一片失约的嘴唇

是哪个朝代的门，为一袭痴情而开

先进来两只柿子一样鲜红的灯笼

秋风在后，几片落叶

脚步声里，有喘息颤抖

一个醉了的女人，背回一个

醒的男人

修禅

前世你一定在水边浣纱

腕上的玉镯刚刚发育

还不会含光吐翠

眼睛就藏不住年轻的水波

这一世我才认定你干净

在双井站定修禅

坐于一杯茶的叶芽上，闻香

你左眼里泊着西湖

右眼藏一个东湖

我后半生什么也不干，做一件事

泛舟

英雄

大风把云吹低，吹不动土地

就像拔剑自刎的人不肯去江东

灵魂没有下跪的膝盖，垓下不伫立

半个叛徒

等血和疆土盟誓

爱！就让它在爱过的地方死去。证明

江山不老，美人玉碎

骨头慢慢地白，自己飞，生死变得轻

英雄只剩下一个名字

坡上漫漫野草，像人民守定国土

冷眼，看那个夺得权杖的人威加海内

华盖如云，前呼后拥

还是逃不出妃子一笑。沦为

三宫六院的战利品

雪盲

一匹马站久了

草原会打盹

你把自己冷藏在燕山的雪花里

没有反季

从江南来的诗人

雪盲

冻僵的柿子就成了血滴

白茫茫大地

等于

一纸休书

聊斋就有了炊烟

我熟悉蒲松龄，那个捻断数根须

写出一段故事的人

他介绍我认识了聂小倩、红玉

尤其是红玉，她的身世让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就爱上了她

那个早上，和她在露水里相见

她透明，玻璃质地，看不见表情

蒲松龄在远处站着，摆了摆手

风过来，他转身走了

红玉抹泪，我知道她不爱我

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张照片

——蒲松龄

我用骨头剔出妒意，自倚修竹去玲珑

多年了，一直想见见他

可去聊斋的路太远，没有的士、大巴

不会骑马的我常常在梦里跋涉

到了那里

时间揭下脸上的画皮，讹异一笑

走了，留下一堆土

故事里走出一群男女，跪下，三炷香擎天

聊斋就有了炊烟，那么高的天空

就有了去天堂的路

憔悴

杜甫都瘦成这样了

那群宫女能不肥美

我不问歌舞升平之后，她们

去不去华清池净身

我只担心秋天漠漠向昏黑

风不怒号

就把一个倚杖叹息的老人吹倒

为诗消得人憔悴

又满腹绝句而去

唐朝悲哀，诗圣已不会悲哀

那一世没有灯

放弃了喘息的人扶都扶不起

不捻须

哪来的力气吟诗

灯笼

遣月亮入水

你去云彩上，坐下

也比一棵柿树高

怕你穿一袭旗袍摇动吐绿的枝条

会淹没树的身段

特别柿子红时，门槛高

天的背景下

我分不清

哪是红唇

哪是模仿柿子的灯笼

我时常有梦

想做一棵听风读雨的芭蕉树

住在你家后院，或者墙边

奢望很小，把窗口当一方屏幕

看灯光怎样剪出你的倩影

我知道暗恋会南辕北辙

咫尺之遥，相思万里

我还是愿意在你睫毛的前方站立

成为一片雨檐，一把伞，一张蒲扇

不求靠近，只体会一种实在的呵护

然后把自己哭得泪流满面

洗出春、夏、秋、冬不同的颜色

风里，用望穿秋水的眼睛诵读你

每片叶子都是诗稿

陶醉的我时常有梦

白天，我是阳光的一片草原

夜晚，我是月下睡不醒的摇篮

大雁塔

长安月照临，你和它想起唐朝

我走过来

就想起李白

对影成三人

李白比唐朝先走，诗句活下来

唐朝圆寂后，你替它站着

现在我和你比肩，没有你高

你是过去，我是今天

我知道时间会把我碾成一粒灰

你在，睁着法眼

向无法回头的历史昭告一个事实

自身成为一片高地，大唐

一座塔才有这样的高度

一千三百年很长，路累死过

来的人还像信徒

高傲的心匍匐，跪在你脚下

我抬头，金光闪闪！远处

你和唐朝一片慈祥

从一首词的院落里出来

刚诞生的冷落，把我搁在半坡村

风，掀开旧痛，应该叫桃花劫

粉红色一摇，装裱出点绛唇

从一首词的院落里出来，先去燕山亭

又入南乡子

虞美人恰好十八岁，漂亮的心

抛弃了唐、宋、元、明、清

苏幕遮手持一剪梅

怀有企图的眼睛像绝版的蝶恋花

谁的罗带心结失恋，一缕相思

凤凰台上忆吹箫

此时，祝英台近，小重山远，西江月冷

玉楼春，年年跃马长安市

只苦了念奴娇，鹊踏花翻

搀扶那一抹孤芳自赏的闺怨

惜红衣，长袖一回回拭泪

直到玉蝴蝶飞远，望断处，云收雨歇

推第一扇窗

风流子，一根海风吹玉骨

再推一扇窗

安公子，半边斗笠收残雨

等夜深，长安一片月出来了

万户捣衣声骤歇

卜算子从失眠的梦里来，击梧桐，夜游宫

大唐王朝圆寂，一根指骨蹲在那里

文化，叫它风骨

西安人，叫它大雁塔

我只问

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岸

现在，沧海成为事实

是不会站立的悬崖

我知道爱是唯一的舟

海太大，岸太远

我的前生苦度

今生苦度

来生还要苦度

我不问三生有多长

我只问

当三世的白发全朽了

飘为雪，遗为霜，空灵为纸幡

你还等不等我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