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舞伴(短篇小说)
2014-07-09周芳
周芳
一
电话铃,门铃,电话铃,门铃。一前一后交错着响,响得很执著。它们长着眼,盯准了门内躲着一个人似的。
门内确实躲着一个人。苏医生。他穿着一条崭新的裤子窝在沙发角落里,脚手不敢轻易动弹一下,像个贼一样,生怕发出了声响。原本像贼的是这条裤子,在柜子里藏了十几天,还是不肯安分下来,冲着苏医生的耳膜喋喋不休,跳舞啊跳舞啊。苏医生忍了忍,最终没忍住,翻出了裤子。孙家妹子说跳舞嘛,不过是走路,只是多少要讲究些。讲究在哪里呢?苏医生一心沉浸在孙家妹子说的讲究里,忘了三项纪律,随手接了电话。
接了就后悔,悔自己脚快手快。悔恨间赶紧压下电话。然而,门铃响了。响了许久,响不开门,电话铃接上来继续响。这两个铃声出自同一双手?苏医生屏住气,盯住门,不知如何是好。情况很严峻了,必须报告。他小跑进厨房,拨通苏小瓷的手机。电话不接。嗯。门不开。嗯。您稍晚些出门。嗯。苏医生压低声音,老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医生与苏小瓷的对话就是一个发指令一个答嗯。当然,如果是刘仕才和苏小瓷对话,嗯的那个人就是苏小瓷。嗯是刘仕才需要的绝对结果。
苏医生不懂股票,如果懂得,他就会明白刘仕才是优质股,一路飙升,一路烫手。这从一双手的使用频率上看得出来。人们老远处看到他,脸上就盛开了花,跑过来,握紧他的手,热情地摇。为此,苏小瓷提出过建设性意见:做个铁护腕,以防腕部肌腱受损。刘仕才对苏小瓷的刻薄无可奈何。他说:丫头,人在江湖。
刘仕才所在的江湖叫政坛。关于他的风声从没间断过。面对文川市这个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人们一再耸人听闻地断言:刘仕才只剩下走向市长这条路了。几年下来,他做人就做成了准市长的模板。面容端庄,步伐端庄,脸上遍布智慧与冷峻的颜色。当然,在家里,作为一个普通男人,他是经不起细看的。暗黄,瑕疵,眼袋,皱纹。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有的,他都有了。他从白天的光亮里蜕化出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中年男人的气虚肾虚心虚,他都有。别的男人没有的,他也有。比如说睡觉这件事。电视里播报普京反腐风暴能走多远啦,美国校园枪声的警示啦。刘仕才睡着了。没有这激烈的电视声,刘仕才睡不着。可是苏小瓷和苏医生几乎蚊子似的窃窃私语,会惊雷一样炸醒刘仕才。炸醒了,靠在椅子上,像一堆烂土豆。刘仕才在家的日子,人的语言就会显得诡异,它会无限放大。苏小瓷苏医生就只能憋着不说话,用手势眼色交流。他们不仅在家里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随便与外面的人说话。
早在前二个月,刘仕才就重申了三项纪律。人,不能随便交往;门,不能随便开;电话,不能随便接。座机电话原本只有父母兄弟姊妹和几个非政坛的朋友知道,可是,这些日子,那个红色座机就像滴血的魔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出一个陌生号,歇斯底里地叫。
过了好久,电话铃停了,门铃停了,可余音还在,仿佛它们还会跳起来扑过来。苏医生的后脑勺一阵疼,他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就那么无意识看了一下。他的眼睛遭到了重重地一击——窗台下,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男人仰着头站着,他的眼神死死地抓住了苏医生。
二
窒息感一下子攫住了苏医生,他赶紧扭转身。过了好一会,苏医生偷偷趴在窗边,看了看,那眼神不在了。再等了半个多小时,估计那人彻底走开了,苏医生拉开门,匆匆离开院子。这一刻,他急于去公园透口气。
公园离小瓷家不远,走两三分钟的街道,穿过马路就是。这里以老年人居多,他们拉二胡唱戏打太极……也有一些老人既不打太极,也不拉二胡,他们两眼空空,两脚空空,从公园这头蹓到公园那头,从那头蹓到这头。他们是苏医生的同类项,都是从某乡某村被子女们移植过来的。移植过来,就要生存,就要土壤。比起苏小瓷的家,公园给了苏医生扎根的可能性。它热热闹闹,人气十足。最热闹的是它的晚间舞会。
这是一帮已近黄昏的男人和女人,穿着大背心大裤衩,趿着拖鞋,在嘭嚓嘭嚓的鼓点里自得其乐。这个城市里当然有各种舞厅,KTV,但于他们是不适宜的。一小瓶果汁要价三十,这能买多少斤白菜呀,花这个钱不纯属败家吗?何况,他们褪了光泽的皮肤与那回廊金箔的装饰很不吻合。这公园多好。树与树之间亮着几根细细的霓虹灯线。灯线间挂着几盏暗红灯笼。整个公园灯光朦胧。老年斑,发黄的脸色,纵横的皱纹,在这里都得到了很好的庇护。等到邓丽君郭兰英蒋大为的老歌响起,他们踢踢踏踏走过来,各人寻各人的伴。
他们与其说是在跳舞,不如说是在走双人步。这群人大都走下工作岗位,有的老早就成为家庭妇女家庭妇男,但对这社会,他们依旧有发言权。在这里,活动个筋骨,说个话才是主要目的。说有一个孕妇在人行道上散步,一辆小车醉醺醺冲过来,一尸三命。一尸三命?另一对舞者来个猛烈的旋转,惊诧不已。龙凤胎!龙凤胎?可不是。哎,该杀的酒驾。义愤填膺了,一着急,把慢三踩成了快三。哎呀,重来,重来。两个人重新搂在一起。
苏医生喜欢这舞场,热辣,生猛,有活人气。他每天看完新闻联播再看完文川新闻就到舞场去。文川新闻与这个乡下老爷子有什么关系呢?有的。刘仕才会出现在电视里。他下基层作调研了,开会发表指示了,这些行踪也许会在今天播出,也许会在明天播出。电视里的刘仕才指点江山,镇定自若。完全不是苏医生最初的记忆。当年,小瓷第一次把刘仕才带回苏家湾,得到的评分并不高。身架太瘦,一身西服像是搁在一个衣架上,空荡荡的。一张嘴,见了人,被牛皮纸粘住似的张不开。小瓷的五婶端一盆衣服迎面走来,笑嘻嘻地看着这准女婿。刘仕才呆住了,回头看小瓷,小瓷也在笑,他头一低,走得更快。小瓷急了,追上去,在背后猛掐他的手,叫五婶啦。刘仕才停下步子,转过身,张着嘴,脸上的肉僵着,只有一脸傻笑,五婶两个字还是含在了口里。事后,五婶对苏医生比划起刘仕才的呆样,她说你家小瓷把一个憨猴子收拾得服服帖帖。二十年了,猴子早已气宇轩昂,只是嘴巴仍旧严实。他的话只在会上讲。在家里刘仕才不爱多说话,也不爱多说话的人。他若不说话,家里可以一个星期都无声无息。哪里比得上这舞场呢?
在舞场上看久了,苏医生就看出了一点异样。
八点半左右,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人从广场那边走过来。四五十岁左右,一脸淡漠的神色。她靠着一棵树,等一首曲子。那曲子在苏医生听来,急慌慌的,兵荒马乱里仓皇出逃一样。整个舞场这个时候却显出了它的庄重。紫衣女和她的舞伴占领了全场的中心。他们的一招一式对于随意的双人走都是一场严重的打击。
舞伴的右手高高擎起,左手只那么轻轻一推,女人就轻盈滑出,他的手指再轻轻一拉,女人滑回来,贴在他胸前。他们摆头,对视,他们的手在彼此的后脑勺作着虚拟的抚摸。这时,是舒缓的风琴伴奏,仿佛旋转前的一口深呼吸。快拍了,换成了钢琴的节奏,鲜亮明快。舞伴箍着女人的腰疯狂旋转,旁若无人。等小提琴声响起来,他们停止旋转,贴紧身体,脖子快速扭动,大规模耸动臀部。他们的头侧向左边,开始踢腿。女人的一条腿高高扬起。紫色连衣裙荡开,露出奶白色的底裤。朦胧灯光里,那奶白如此气势浩大。苏医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脸不由得红了。
公园里,许多双眼睛随着她的旋转,耸臀,踢腿,打出一道道血红炽烈的追光。看,她耸动臀部,她又要踢腿了。苏医生调动所有的听力,听她的膝关节运动。那是比丝绸还要润滑的关节。腿扬起,“唰”一下凌空而过。苏医生暗自惊叹,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架得住这踢腿。他不禁朝那女人看去。紫色正在迅速旋转,升腾,变异,有种要把生命燃尽的倾情姿态。
曲终,紫色女人又安静地靠在树边。她的舞伴被一群女人包围着,她们分组,女人搂着女人,向男人讨教如何旋转如何耸臀。她们哈哈大笑,模仿彼此的滑稽。舞场又恢复大蒜炒腊肉的活色生香。刚才的曲子只是一段主旋律外的小变调。小变调太过完美,制造出了紫衣女人的舞后地位,也给其他女人制造出了压力。好在这压力并不维持很久。每晚,她只跳完三曲就离开了。
舞曲持续着,这时说话的主题集中在紫衣女人身上。真是苕到家了,男人把她卖了都不知道。嗨,不就是老男人养小女人嘛,有什么呀。人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女人们唾沫飞溅,谁也不计较谁踩错了舞点。
有一天晚上,紫衣女跳完曲子,刚退到水泥凳旁边,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就挤过来了。他们挨她太近,其中一个人的手有意无意地触到紫衣女的腰。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向后退了两步,两个人色迷迷地笑着,又紧跟一步。苏医生赶紧走到女人身边,低声吼道:搞么事,放规矩点!老家伙,少管闲事。一个男人痞里痞气说道。你们放规矩点,闹什么闹!苏医生忽地冲舞场大吼一声。舞曲停了,一群人围过来。两个男人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苏医生,悻悻地走开了。
嗨,英雄救美哩,老师傅。人们嘻嘻哈哈地打趣。女人冲着苏医生感激地笑了笑。
怎么称呼您?她说。
苏老汉。
她扑哧一声乐了:苏老汉?
呵呵,是啊。苏医生说,我姓苏,在我们苏家湾种田,五亩七分地,种早稻晚稻,还种麦子。他解释得过于认真,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医生说完这番话,也吃惊自己的较真。有必要一定抖掉苏医生的帽子吗?
苏师傅,您每天都到公园?女人问他,他点点头说,唔。
女人叫他苏师傅,这比叫他苏医生要合适,实在,不别扭。他本来就是一个种田老汉,如果老汉头上一定要戴顶帽子,师傅这个帽子还是勉强戴得上。他年轻时,跟人学了点江湖手艺。在苏家湾,谁关节脱臼,腰酸背痛,经他一摸一捏一揉一抖就舒坦了。有一年春节,刘仕才回苏家湾。凳子还没坐热,苏老汉所在乡的书记乡长一行人在村长的带领下过来拜年。那个大学生村长介绍到苏老汉,说这是刘部长的岳父大人,医术蛮厉害的,我们村凡是跌打损伤,他这双手都可以治好。书记赶紧伸过暖呼呼的手,暖呼呼地握住,连声叫道,苏医生好,苏医生好。从此,苏老汉成为了苏医生,村子里老老小小都开玩笑似的叫起苏医生来。事实证明,书记是有前瞻性眼光的。苏小瓷的院子里,每一位老人的称呼都有名有目。或者刘科长胡股长,或者曾主任周教授。没有谁叫什么师傅。
大……妹子,你姓啥呢?苏医生不知道该不该称呼为大妹子。他只知道在乡下,这个年龄差,就是大妹子。
我们的孙皇后,你不知道?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人嘲笑他的无知。
顶着苏师傅这帽子,晚上再去看孙家妹子跳舞,苏医生就感觉到了几分亲切。等她跳完舞走过来,他及时收拢身子。旁边一个女人看到这一出,嚷道:老师傅,你好会坐位置哦。苏医生“腾”地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说,哪里呀,哪里,你坐你坐。刚才,他确实故意把腿叉得开开的,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老师傅,你天天看跳舞,不如学着跳哇。那女人一把抓住苏医生的手,就要往舞场上扯。
不行,不行。苏医生没想到女人会抓住他的手,连忙用力摆开了。
哎呀,老师傅,谁把您给吃了啊!女人皱着眉头,懊恼地扭进了舞场。
孙家妹子一脸笑意地看着他,说,苏师傅,你听,现在是慢三。
这是你们城里人玩的,我……
你听,听,嘣哒哒,嘣哒哒。她用脚轻轻点着拍子。
以后一连几个晚上,紫衣女人等待舞曲的间隙,就给苏医生介绍舞曲的节拍。苏医生说孙家妹子,你莫费心了,这不是我们乡下人玩的东西。紫衣女人也不多言语,照旧点着拍子。女人们开玩笑说我们的舞后要收徒弟了哦。苏医生就只剩下嘿嘿地笑了。一个与黄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能嘣哒哒?可是,他找了几条街,找到一个老师傅开的裁缝铺,偷偷地做了一条亚麻黑色长裤,轻盈又不失质感。孙家妹子说穿大裤衩怎么跳舞呢?和孙家妹子跳舞的那人就穿着一套白西服,西服后面还开了长长的叉。他们旋转时,西服就荡起好看的弧度。苏医生后来知道那叫燕尾服,那舞伴是某高校的一名退休教师,免费来公园教舞蹈。苏医生当然不能也弄个白西服穿上,那太招摇了。
裤子在柜子里藏了十几天,中秋节晚上,苏医生受不了裤子的怂恿,刚要实地操作,就遭遇了双重铃声的袭击。
这样的袭击到底有多少次了,他说不清楚。中秋节前半个月,家里的门铃频繁地响起。有时,苏医生忘了刘仕才的三大纪律,顺手开了门。袭击者就进来了,各式各样的月饼盒进来了。进来的,还有哪些?苏医生不能确定。但刘仕才回来后,听了苏小瓷的汇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点是确定的。这些日子,刘仕才的睡觉质量越发糟糕,阴沉着一张脸,望着电视发呆。苏小瓷则一脸苦相,她说,爸,以后我来开门。
三
一张苦闷的脸,一张阴沉的脸,让苏医生知道了自己随意开门是会给刘仕才带来麻烦的。那就用一个手铐把手铐起来吧。对了,外加一个透明胶把嘴巴封起来。苏医生苦笑着,摇摇头,加快了步子。今晚,他特别想快点到公园舞场里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和孙家妹子学着跳一曲。
舞者们依旧谈笑风生。苏医生抬头遇到了圆的月。苏家湾的月也该这么圆吧。苏家湾不兴过中秋节,这同样是城里的玩意。刘仕才部里就在举行中秋联欢会,苏小瓷随行。出门前,苏医生看到了小瓷一张苦瓜似的脸。
苏小瓷不喜欢这随行。时刻要备好部长夫人的姿态,那分寸并不好拿捏。笑意不够,不免有脱离群众的嫌疑。笑意太多,又显不出夫人的尊贵。作为新贵一族,苏小瓷要学的夫人教程不亚于一次本科学业。她这棒槌,要成为绣花针,不得不一次次真枪实弹冲锋陷阵。如这次随行,面对部里前几任的老领导,刘仕才的指令很明确,苏小瓷备好十二分的低姿态,专事敬酒,递烟,赔笑。
九点钟了,孙家妹子还没有来。苏医生有点着急了,当他再次回头看马路时,看到了她。绿灯亮了好半天,她还失神地站在斑马线上一动不动。她走过来,步子有些凌乱。她的神色里,除了淡漠,还有点哀伤。放舞曲的师傅及时调出那急慌慌的曲子。他们左侧身,回头,凌空飞起的架势扎起。女人右脚离地,踢腿,突然,她的身子一软,重心摇晃,猛地向后倒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白西服男人毫无防备,女人下坠的力带着他往下跌。他踉跄两步,稳住了,而女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舞场一片哗然,人们涌过来。白西服男人一脸尴尬,连忙伸手想拉她。苏医生抢前一步,说,不行,不行。他蹲下来,一只手小心托起她的左臂,一只手托起她的后背。女人右手撑着地面,缓缓蜷起双腿坐起来,她的左肘内侧迅速胀起一个拳头大小的肿块。苏医生说可能骨折了,快点送医院。
拍片,检查,果真是骨折。作了制动处理,打上石膏。苏医生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送她回家。半路上,孙家妹子的手机响了。她叫了声帆儿,对方在不停地讲。她听着,默不做声。
苏医生从孙家妹子那回来后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快到十一点钟了刘仕才他们才回来。一进门,刘仕才就踉踉跄跄奔向厕所,哇哇哇地吐。吐得地动山摇,泪流满面。苏医生的心一阵凄惶。刘仕才是颗什么样的种子呀!他这样不要命的喝酒也是成为饱满种子的条件之一吗?这些日子,“换届”这个词在电视里电话里反复出现。苏医生明白了,换届就是他每年开春要做的事,剔出秕谷,挑选饱满的谷种下秧苗。他家的刘仕才是秕谷,还是饱满种子呢?那个孙家妹子的老王大概就是秕谷了。
苏医生是在英雄救美后,才得知老王的。那天,他给苏小瓷说起公园里的事。他说得很含糊,不敢说他的英雄举动,只说几个男人不像话,对一个跳舞的孙皇后动手动脚。
哪个孙皇后?苏小瓷问道。
等苏医生描述完,苏小瓷说,是老王家爱人,十年前,老王和刘仕才一起在安市共过事。孙嫂子是蛮会跳舞的,原来是安市文工团的。他们家老王这次可能出大问题了。出了什么问题,王小瓷没往下细说。苏医生心里可是搁下一个石头
苏医生就更注意自己的手和口了,绝不能听到门铃就开,听到电话就接。来城里半年了,他知道到小瓷家里来的都非一般人,不是乡下人一样串串门,拉拉家常的。他们离开时,大都会留下点什么。不行,不行。一点心意,一点心意。真是不行,真的不行。真的一点心意。苏医生待在房间里,听到小瓷和来人在推搡。心意到底在谁手上呢?苏医生想问,又不敢问。有一次,苏医生和小瓷一起看电视剧《反贪局长》,苏医生瞅了瞅小瓷专注的眼神,小声说道,他们要那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啦。小瓷盯着电视画面没做声。小瓷,不能拿的东西不能……小瓷猛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苏医生,说晓得的,晓得的,莫瞎操心。说完,小瓷起身去了卧室,顺手关了门。苏医生听出来了,关门声有点大。很显然,小瓷生气了。她刚才看他的一眼又无奈又气恼。苏医生也拿自己没办法,难道自己的儿女都不相信吗?可是孙家妹子的事怎么就出现了?
四
舞场里,人还是那样多,但终归有些不一样了。没有了孙家妹子,舞场的落寞味道就不可避免了。苏医生打了个哈欠,觉得乏味,可是他不想这么快回家。
很多时候,他待在家里是不合时宜的。家里门铃声一响,小瓷就得趴在防盗门的小孔孔里张望,然后走进书房,报告刘仕才。刘仕才摆手,示意不开门。一会儿,刘仕才的手机就响了。啊,老首长,有什么指示。好的,好的,首长放心。刘仕才挂掉手机,对小瓷发出指示,开门,杨书记的人。来人侧着身子,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苏医生看人家一脸汗,赶紧倒茶。小瓷说爸我来,您去看电视。爸,您把电视声调小点。爸,您看外面衣服收了吗?小瓷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指示。
一想到小瓷猛然多起来的指示,苏医生心里就堵得慌。他起身顺着街心公园向前走去,想去看看孙家妹子的胳膊怎么样了。三天前,他买完菜转过去看了看,她的胳膊还肿得厉害。
门开了。房间里有音乐声,电脑画面里两个男女在跳舞。他注意到孙家妹子穿着那身紫色衣裙。
孙家妹子,你的手哪里能动!不能跳舞的!看见她跳舞的架势,苏医生有些急了。
没有跳,没有跳。孙家妹子连忙说道。看着苏医生着急的样子,她歉意地笑了。在心里她把“孙家妹子”念了两遍,她觉出了它的体温,温暖的。
你小心点,别碰到石膏板。
嗯。
你还要多喝点骨头汤。
嗯。
你要定期到医院复查。
嗯。
听着孙家妹子的嗯,苏医生突然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凭什么就对人家发出指示呢?
你不知道哦,今天有个人想和你一样跳舞,跳得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
喏,就是这个摆头,她一摆头就笑个不停。苏医生指着电脑画面,那个女主角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凛凛的寒意。
孙家妹子把舞曲碟子又回放过来,说苏师傅,这曲舞是探戈《闻香识女人》。
画面上的两个人旋转得近乎癫狂,他们像是有无尽的激情,又像是有无尽的忧伤,像在各自奔跑,又像在靠近。那么,孙家妹子在公园里跳的就是探戈了?他看了看孙家妹子,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画面,眼神沉沉地陷下去。
孙家妹子看见了自己的心。那心如一块着了魔的云团,在体内左冲右突,血肉模糊。她以为这心会一直平静如水,直到他们的婚姻他的政途安全着陆。谁知,生活转了弯道。
那天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陌生人。
孙翠玉,请你去一趟慧园宾馆。
宾馆?她没有吱声。
二○二房,看看你男人做的好事。对方言语缓慢,他在一字一顿。
去宾馆,活捉一男一女,那男人是她的男人,是这样吧?小说里,情节大概如此。她望着手机出神。耳边回响着那陌生的男声,像块冰窟窿。
的士绕过中心城区,绕到城郊一处密林停下。一层层法式建筑掩映在浓密绿树中,假山正在拼命地喷水。二○二门前,她站住了。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又似乎没有听到。而声音一定有的。宽大的双人床会制造许多声音。孙翠玉的头一阵眩晕,她扶住门,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她靠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待着。
大厅里的钟一直向前走,英国时间在走,美国时间在走。她只知道一秒是一秒,却不知道一秒是这样的慢腾腾。六点半,一个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像一条脱尽了水分的鱼,他的腿在打晃。一个女人把他抽空了。女人的一双手缠在他的胳膊上。缠得太紧,孙翠玉看到男人时,他来不及抽出胳膊。
她看清楚了,那个被女人缠得紧紧的是文川市文体局王副局长,她的丈夫。五好家庭的模范丈夫。周末上菜场主厨的丈夫。孙翠玉的血液像一个被逮住的顽童,此刻不问青红皂白,向她的脑袋猛撞。她坐在沙发上,双腿止不住地抖动,她站不起来。
关于小三的颠覆功能,孙翠玉是知道的。眼前,小三横扫过来,她不知道怎么办。原谅吗?可是,事情不再是单纯的小三了。有人摄下不雅镜头,送到了纪委。
隔离,谈话,交代。由作风问题牵扯出了一连串经济问题。王副局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很快被“双规”。传言说,一年前有人送给王副局一个美女,等美女成为王副局怀里一个成熟的炸弹后,就给了他一个突袭。成功炸掉了王副局可能在这次换届中上升为王正局的命运。
老王进去一个月了。孙翠玉相信,街心公园里,这一个月也是热闹的。关于她和老王,关于小三,关于赃款。街心公园长满了眼,那眼吐出无数条线,同情,耻笑,怜悯,鄙视,它们绕着她,缠着她,它们捂紧她的鼻,捂紧她的口:你孙翠玉怎么还可以来跳舞?
她就是要跳,她比老王出事之前更爱探戈。爱它起伏不定的节奏,爱它悲欢交集的人生。她抱紧打了石膏的左臂,她摆头,扭胯。她想撞墙,她想破坏什么。她想扯开嗓门,大声叫喊。她想问问谁,怎么一年的小三就大于了二十五年的婚姻。
曲子还在继续,孙翠玉转过头来,冲苏医生笑了笑。她说,苏师傅,你说一大还是二十五大?这句话问得很轻巧,语速是缓慢的,“一大”和“还是”之间,孙翠玉停顿了一会。一股力却照着苏医生的面劈头盖脸打过来——孙翠玉哭了。
哭得翻江倒海,哭得摧枯拉朽。暴戾的泪水多么好,它搭起救赎的云梯,救了孙翠玉。一个月了,她恨自己不哭。
中秋节那天,她回乡下看望他的父母。七十九岁的老公公说我老王家没这个儿子!翠玉呀,就是让你受屈呀!老人泪水纵横,一根拐杖在地上磕得啪啪响。她以为她会哭,她没有。她的帆儿说妈,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应该去找关系疏通打点。她把一日与百日连起来,把一年与二十五年连起来,对比中,她以为她会哭,她没有。现在,这个叫她孙家妹子的乡下老大哥让她哭了。
这一哭让苏医生手足无措了,不知劝说什么才好。他呆呆地坐着,心底涌起一阵难过。送老伴上山的那个晚上,苏医生也这样泪水过。老伴先是喉咙痛,吃不下饭,只当是发炎了,自己偷偷吃点消炎药。待送到医院一检查,已是咽喉癌晚期。癌症首先拿掉老伴的精神,再拿掉她的声音,最后,彻底拿走了她的人。苏医生的世界一下子死寂了。小瓷和两个哥哥大吵一顿,说他们要是早点发现就不至于这样,她把苏医生接到了城里。可是,到了城里呢,他的世界只有一个字“嗯”。
苏医生想对孙家妹子说点什么,说他骗了她,他家女婿不是做生意的,想对她说说他家里的门铃电话铃,想对她说说他偷偷地做了舞蹈服,想对她说一就是大于二十五,那又怎么样呢?还是要活人啦。很多话塞在嗓子眼里,就是说不出来。这时,苏医生的手机响了。爸,您在哪呢?苏小瓷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焦躁。
五
家里只有小瓷一人在拖地。茶几上放着一个一次性杯子。沙发上摆着那条裤子。苏医生的脸一下子红了,感觉一块红盖头被掀起来了,窘得很。
小瓷在衣柜里发现了它。它的质地与做工太讲究了,这让小瓷很疑惑。在穿着问题上,她曾婉转地提醒过父亲几次。比如说鞋,刚来城里那段时间,苏医生固执地穿黄球鞋。小瓷给他买的皮鞋穿了一次他就再也不肯穿。苏小瓷说,我专门挑的软底皮鞋。苏医生说我穿着不会走路,又夹脚又笨重。小瓷说,穿一段时间就好了,您看看,谁还穿这黄球鞋。最后,本着折中原则,苏医生穿上了老北京布鞋,布面布底,鞋帮上是皮质。
爸,这是您跳舞的裤子?小瓷抖了抖裤子。灯光下,裤子光泽夺目。
跳舞?没呀,没。苏医生支吾着。
刚才楼下的周主任来坐了会,说您每天看别人跳舞,您想学跳舞?
哪里,我只是看看。
小瓷笑了笑,突然冒出一句话:爸,您和老王家爱人比较熟?
老王家?苏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您上次说过的那个跳舞的孙皇后。
苏医生没想到小瓷会问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下,说,不是很熟,就是前些日子她跳舞摔伤了胳膊,我帮着送医院了。
哦。小瓷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她说,爸,您以后能不能少和孙嫂子来往啊。
小瓷,我……怎么就和……苏医生一时语塞。小瓷这句话听起来太像一句扯男女关系的闲话了,让他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不是这样的,爸,不是的……苏医生过激的反应让小瓷愣住了。她说,我不是告诉过您吗?老王出事了,老王原来和仕才是同事。这段时间,您看您……
我就是和人家说了几句话,我又没做什么,再说,老王出事了,与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关系。
爸,您不懂,这段时间不是情况特殊嘛。刘仕才说……
好,好,我不懂。你们放心,明天,明天我就回苏家湾去。
爸,我不是要干涉您。我……小瓷急得面红耳赤,心里烦极了。
苏医生不知道小瓷今天中午就烦了,也不全是烦,说不清的不好受。小瓷是教师,上午下了第三节课,小瓷刚走出教室,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楼道上,望着她笑。王胜男?她试着叫了声。小瓷。王胜男一把抱住了她。王胜男是大学时代睡在她上铺的姐妹。交换过情书与内衣的闺蜜。毕业后,王胜男远嫁河北,但隔上两三年会见上一面。这一次相见,隔了五年之久。她们去了清水餐厅,点了大学时代的最爱,鱼香肉丝、辣椒斩蛋。叙了旧,哈哈地大笑了。末了,王胜男掏出了一张纸条,说,小瓷,我也不好开口,你看看。
纸条上面正是原文体局王副局长的名字。
你看看,能不能给你家部长大人讲讲。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忙疏通疏通,说起来,王副局长还是我叔伯三舅的堂兄弟。王胜男一脸的歉意。
这……这。王小瓷有些猝不及防。
哎,没办法,他们天天打我电话天天催,把我从河北接回来。小瓷呀,天晓得,他们从哪里摸到了我和你的关系!临走前,王胜男又抱了抱小瓷。小瓷揣着这张纸条,胸口发闷。她又得看刘仕才的脸色了。
周主任来之前,她递上过纸条。泥菩萨过河,谁都保不了谁,你别给我找麻烦!刘仕才说,他的脸色阴沉沉的。那么,请你刘部长用真空带隔开我,好不好?小瓷嚷道。她体谅刘仕才的难处,谁又体谅她呢?刘仕才在仕途上走得愈远,她便愈失去她的世界,不敢轻易交朋友,不敢轻易说笑。可是,王胜男从河北回来,她能不见她?她怎么知道王胜男负命而来。
忍吧,忍,或许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望着刘仕才浮肿的脸,小瓷不忍继续发难。哪知道她的父亲与这王副局长的爱人来往密切。
第二天,苏医生当然没能回成苏家湾。一大清早,刘仕才就派来了司机。小瓷腆着脸,笑嘻嘻地说,爸,您陪我去北京转转吧。她不是说她陪他,而是说他陪她,苏医生就不能黑着脸回苏家湾了。
三天下来,苏医生看到了一个新的小瓷,她和旅行团的一行人说笑话唱歌讲故事,她的眼神脸色全舒展开了。说新的也不对,小瓷这样子原本是他熟悉的,文川市的小瓷才是他陌生的女儿。苏医生明白了,他的憋屈也是小瓷的憋屈。
回家后,苏医生将那条裤子搁在了柜子的最底层。小瓷给他买了陀螺。每天晚上他到广场上抽陀螺。有时,也想转到公园里去,可是想了想,也就不去了。去干吗呢?人多了,是非多。
六
门铃响起,苏医生开了门。他刚才接到天然气公司的电话,说是工作人员要过来做安检。
苏师傅好。孙家妹子站在门口,笑盈盈的。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苏医生怔住了。
孙……孙……孙家妹子,请进,你的胳膊好点了吧。苏医生看到她胳膊上还打着石膏板。
呃,好些了呢。孙家妹子说,这是我儿子王一帆。年轻人毕恭毕敬叫了声苏大爷。苏医生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心底就有些发虚了。对,就是这个年轻人,留着板寸头。十天前,窗台下的那双眼狠狠地抓住过苏医生。现在,他的声音是恭敬的,他的眼光却还是那样尖锐。
那就好,那就好。坐呀,坐。苏医生手忙脚乱地倒茶。倒了一次,忘记了,又起身找杯子重倒了一次。
苏师傅,您没有去公园了呀?孙翠玉说,我昨天去转了会,没看到您。
没呢。在家看看电视蛮好的。
哦。
您可以学一学跳舞。
不呢。看电视蛮好的。
哦。
话语中断,空气沉默起来。
苏师傅,是这样的,我们家老王……和刘部长原先是同事。现在,他……他……孙翠玉说出这句话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想要流畅些,可还是结巴了。这结巴让她显得很无助,她的眼眶红了。
呃,呃。苏医生扭过头,避开了孙翠玉探寻的目光。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与刘仕才的关系的,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刘仕才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苏医生的耳朵里突然塞满了无数蜜蜂,嗡嗡地响。那个年轻人的目光又抓过来了。
喏,吃个橘子。苏医生将一个橘子递过去。手一抖,橘子滑了,滚到地上,苏医生赶紧去捡,那橘子长了脚似的跑,跑过茶几,跑过椅子,直跑到卫生间门口。被门挡住了,才乖乖就范。苏医生尴尬地笑了。
孙翠玉也笑了笑,王一帆也笑了笑。笑了,就没话了。空气再度沉默起来。
我们想请刘部长帮个忙,您看……王一帆说着站了起来,同时一个东西变戏法似的变出来,变到茶几上。待苏医生回过神来,他们已跨出门并迅速带上了门。
苏医生的后背沁出了一阵冷汗。他看清楚了,茶几上,一个灰色信封。他抓起信封赶紧开门,门外已不见孙家妹子的踪影。他跑下楼,院子里也没了人影,他们就像蒸发了一样。苏医生跑回家,才发现自己刚才在院子里时攥着信封。会不会有人看见了信封?没有吧。要是有人看见了呢?这样想来想去,苏医生心慌气闷,烦躁不安的火苗在他身体里窜来窜去。他的眼神不得不一次次停驻在那信封上。灰色的。鼓鼓的。危险的。
对,危险的。这样一想,苏医生一把将烫手的信封扔在沙发上。信封发出沉闷的一声“啪”。那样刺耳。不,不能在沙发上,不能在茶几上,不能在被人看见的任何一处。苏医生猛然一惊,抓起信封,跑进房里,塞到枕头底下。
是的,决不能让刘仕才苏小瓷知道孙家妹子来过。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消灭她来过的证据。那个信封,必须消灭。
苏医生连忙折回房间,将信封塞进口袋。他匆匆跑下楼,跑出院子,慌慌张张拦的士,直奔孙翠玉的家。他按门铃,没有人开门,他仔细听了听,他似乎听到门内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又按了门铃,还是没人应声。也许她就躲在门后?这样的门肯定是叫不开了的。苏医生只好又转回熙熙攘攘的大街。口袋像个烙铁烙得他火烧火燎的,他觉得大街上每个人都在看他,看他的口袋。
苏医生昏昏沉沉地爬上五楼,一开门,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小瓷和刘仕才已经回家了,他们俩一块回家吃晚饭的概率是比较低的。今天,刘仕才也没有土豆一样窝在沙发上。他竟然在厨房里剥蒜头。小瓷和他小声说着什么。
爸,我们今天尝尝小瓷的清蒸鲈鱼。刘仕才语气轻快地招呼他。
哦。你回来了?苏医生赶紧强打起精神。他转回房里,将信封重新塞到枕头下。
吃饭时,刘仕才和苏医生喝了一小杯酒,还说了说部里一些老同志的故事,他们退休后怎样打发日子。这样的话题在家里是很少被提及的。看得出来,刘仕才紧张了好多日子的情绪有些缓解。是不是换届结果下来了呢?刘仕才被选作了良种?苏医生在心里发问。当然是不能问的。政治上的事,刘仕才不说,他就不能问。刘仕才说,爸,公园里有好多老年人跳舞,您也可以学呀。哪里,我个老头子学什么跳舞。苏医生说完,瞟了一眼小瓷。小瓷夹了一块鱼放进苏医生碗里,说爸的陀螺抽得才好哩,是吧,爸。
是,抽陀螺好。苏医生尴尬地笑了笑。
吃完饭,苏医生拿起陀螺出了门,转过弯,他快速向孙翠玉家走去。按了几次门铃,还是没有人开门。他守在她家楼下,一直守到了十点钟,还是没看见她家里亮灯,也没看见孙家妹子和她的儿子走出来。
第二天清早和中午,苏医生又跑了两次,还是没有人开门。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存心在躲避他,一定要让这信封落到刘仕才手里,救出老王或是炸掉刘仕才?苏医生愈想愈恐惧,他看到自己已被锁在一个套子里了。
要不要告诉小瓷呢?也许她有办法找到他们。苏医生望着小瓷,她在专心地烫刘仕才的西服。刘仕才良好的情绪感染了她,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都在兴兴致勃勃地计划下一次出行。她说,爸,我们坐飞机去苏州,然后再去杭州。
小瓷。苏医生虚弱地叫着。
嗯。
小瓷。他又叫了她一声。小瓷呵着气,轻轻吹着西服上的浮尘。
那句话已经到嗓子眼,喉咙里还有一股力量在把它往上推,只要开口,他差不多就要说出信封了。可是,不知怎的,他又把话吞下去了。是的,他要独自处理。
您怎么啦,不舒服呀?小瓷回过头,看到苏医生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苏医生的目光一下子撞到小瓷的目光,他不禁惊慌失措。他急忙扭过头,说道,没有哇,你说去苏州就去。那明天我给您去买双轻便一点的鞋。苏医生应了一声,赶紧走进了房间。他向枕头那里望去。那里死一样寂静。那信封就像消失了似的。他走过去,按了按枕头,鼓鼓的,它还在。现在,他可以确信。这个信封在家里待的时间越长,所带来的后患越是不可避免。除非,它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第三天下午,苏医生又一次来到孙家妹子那里。这一次,他幸运了。就在他叫不开门,垂头丧气往回走时。他看到了她。她从一个巷道里穿出来,就要穿过十字路口去马路那边。她的脸上还是那样淡漠的神色。前三天将一个炸弹扔给我的是她,还是她的儿子呢?苏医生都有点疑惑了,他加快步伐,跟上了她。
苏医生使劲按了按口袋。那该死的鼓鼓的马上就要滚蛋了。苏医生的步子轻快起来,从来没有这样愉悦过。他即将成功地将这炸弹脱手。多么了不起,他终于也能为刘仕才处理后患了。还有六步,五步,苏医生都可以听到孙家妹子良好的关节活动了。多好的关节,“唰”一下凌空而过。还有三步,两步,他喊一声孙家妹子,她一回头,他就能将炸弹递过去了。
是“孙家妹子”这声音先响起,还是“吱”尖利的急刹车先响起呢?喧嚣的大街上,两个声音惊雷一样炸开了。孙翠玉猛然间一回头,看到了一个人。
他飞了起来,笔直撞向栏杆,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的右胳膊伸向她,像一只惊恐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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