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青年心态分析
2014-07-07梁晓声
梁晓声
“二世祖”和“富二代”
“富二代”通常被认为是这样一些青年——家境富有,意愿实现起来非常容易,比如出国留学,比如买车购房,比如谈婚论嫁。他们的消费现象,往往也倾向于高档甚至奢侈。而在南方民间,“二世祖”则专指上一代有权有势有钱,下一代只管吃喝玩乐的富家子弟。
我知道这样一件事。一个女孩在国外读书,忽生明星梦,非要当影视演员。于是母亲带女儿专程回国,到处托关系,终于认识了某一剧组的导演,声明只要让女儿在剧中饰一个小角色,一分钱不要,还愿意反过来给剧组几十万元。导演说您女儿也不太具备成为演员的条件啊!当母亲的则说,那我也得成全我女儿,让她过把瘾啊!那女孩,当属“富二代”无疑。
“富二代”的人生词典中,通常没有“差钱”二字。他们的家长尤其是父亲,要么是中等私企老板,要么是国企高管,要么是操实权握财柄的官员。他们往往一边享受着“不差钱”的人生,一边将眼瞥向“二世祖”们,对后者比自己还“不差钱”的生活、消费方式不服气,故常在社会上弄出些与后者比赛“不差钱”的响动来。
中产阶层家庭的儿女
20世纪80年代以前,除少数高级知识分子,一般大学教授的生活水平虽比城市平民阶层的生活水平高些,但其实高不到哪儿去。20世纪80年代后,这些人家生活水平提高的幅度不可谓不大,他们成为改革开放的直接受惠群体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不论从居住条件还是收入情况看,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水平已普遍高于工薪阶层,有希望跻身于中产阶层。最差的一批,生活水平也早已超过所谓小康。
然而,2009年以来的房价大飙升,使中产阶层生活状态顿受威胁,他们的心理也受到重创,带有明显的挫败感。
仅以我语言大学的同事为例,有人为了资助儿子结婚买房,耗尽二三十年的积蓄不说,还需贷款百余万元,沦为“房奴”,所买却只不过八九十平方米面积的住房而已。
他们的儿女,皆是当下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有大学学历甚至硕士、博士学位。这些青年成家立业后,原本最有可能奋斗成为中产阶层人士,但现在看来,可能性大大降低了,愿景极为遥远。中产阶层终究得有那么点儿“产”可言,起码人生到头来该有一套产权属于自己的房子。可即使婚后夫妻二人各自月薪万元,要买下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父母代付部分购房款,还得自己贷款一百几十万元。按每年可偿还十万元,亦需十几年方能还清。
他们从参加工作到实现月薪万元,即使工资隔年一升,估计至少也需十年。那么,前后加起来可就是二十几年了,他们也奔50岁了。人生到了50岁时,才终于拥有产权属于自己的两居室,总算有份“物业”了,恐怕也还只是“小康人家”,而非“中产”。
这些知识分子家庭的后代,可以“知识出身”这一良好形象为心理后盾,抵挡住贫富差距巨大的社会现实的猛烈击打。所以,他们在精神状态方面一般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普遍的人生主张是活在当下,抓住当下,享受当下;更在乎的是于当下是否活出了好滋味,好感觉。这一种拒瞻将来,拒想将来,多少有点儿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虽然每每令父辈摇头叹息,对他们自己却未尝不是一种明智。
他们大抵也是晚婚主义者,格外重视精神享受;他们也青睐时尚,但追求比较精致的东西,自我感觉品位高雅。
他们中一些人极有可能一生清贫,但大抵不至于潦倒,更不至于沦为“草根”或弱势。成为物质生活方面的富人对于他们既已不易,他们似乎便都想做中国之精神贵族了。事实上,他们身上既有雅皮士的特征,也确乎同时具有精神贵族的特征。
城市平民阶层的儿女
出身于这个阶层的当下青年,尤其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相当一部分内心是很凄凉悲苦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最是一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此类父母的人生大抵历经坎坷,青年时过好生活的愿景强烈,但这愿景后来终于粉碎。
“所谓日子,过的还不是儿女的日子!”这是城市平民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意指儿女是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唯一过上好日子的依赖,更是使整个家庭脱胎换骨的希望。他们常语重心长、表情严肃地对儿女说:“孩子,咱家过上好生活可全靠你了。”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你必须考上名牌大学,只有毕业于名牌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只有找到好工作,才有机会出人头地,只有出人头地,父母才能沾你的光,在人前骄傲,并过上幸福又有尊严的生活,只有那样,你才算对得起父母……即使嘴上不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故背负着改换门庭之沉重十字架的平民家庭的儿女,只有从小就将灵魂交付给中国的教育制度,变自己为善于考试的机器。但即使进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终于跃过了龙门,却发现在龙门那边,自己仍不过是一条小鱼。而一迈入社会,找工作虽比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容易点儿,工资却也高不到哪儿去。
另外一些只考上普通大学的,高考一结束就觉得对不起父母了,大学一毕业就更觉得对不起父母了。那点儿工资,月月给父母,自己花起来更是拮据。家在本市的,天天吃着父母的,别人不说“啃老”,实际上也等于“啃老”。家在外地的,当然不愿让父母了解到自己变成了“蜗居”的“蚁族”。
他们总体上绝非危险一族,而是内心最郁闷、最迷惘的一族,是纠结最多、痛苦最多,苦苦挣扎且最觉寡助的一族。比之于同情,他们更需要公平;比之于和善相待,他们更需要真诚的友谊。
两种农家儿女
家在农村的大学生,或已经参加工作的他们,倘若家乡较富,则他们身处大都市所感受的迷惘,反而要比城市平民青年少一些。这是因为,他们的农民父母其实对他们并无太高的要求。倘他们能在大都市里站稳脚跟,安家落户,父母自然高兴;倘他们自己觉得在大都市里难过活,要回到省城工作,父母照样高兴,照样认为他们并没有白上大学;即使他们回到了就近的县城谋到了一份工作,父母虽会感到有点儿遗憾,但不久那点儿遗憾就会过去的。
故不少幸运地在较富裕的农村以及小镇小县城有家的,就读于大都市漂泊于大都市的学子和青年,心态比城市平民(或贫民)之家的学子、青年还要达观几分。他们留在大都市艰苦奋斗,甚至年复一年地漂泊在大都市,完全是他们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与家庭寄托之压力没什么关系。如果他们实在打拼累了,往往会回到家园休养、调整一段时日。
不论一个当下青年是大学校园里的学子,还是大都市里的临时就业者或季节性打工者,若他们的家不但在农村,还在偏僻之地的贫穷农村,则他们的心境比之于以上一类青年,肯定截然相反。回到那样的家园,即使是年节假期探家一次,那也是忧愁的温情有,快乐的心情无。打工青年们最终总是要回去的。
大学毕业生回去了毫无意义——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庭。他们连省城和县里也难以回去,因为省城也罢,县里也罢,适合于大学毕业生的工作,大多不会有他们的份儿。而农村,通常也不会直接招聘什么大学毕业生“村官”的。
所以,当他们用“不放弃!绝不放弃!”之类的话语表达留在大都市的决心时,大都市应该予以理解,全社会也应该予以理解。
(高良槐荐自《郁闷的中国人》 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