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烦恼
2014-07-06袁伟
直到本世纪初,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还从来没听说过天然气,城市燃气公司被称为“煤气公司”,时至今日,许多人仍习惯称天然气为“煤气”。
管天然气叫“煤气”也没错,两者的主要成分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甲烷。包括液化天然气(LNG)、压缩天然气(CNG)、煤层气、页岩气等在内的众多“气”,其实都是对甲烷不同物理状态的称谓,或者是对其不同赋存方式的表述。
我国第一条跨区域的大型天然气管道是1997年10月投运的陕京一线。但直到2001年,由于下游市场不发育,该管道达不到经济输量,仍处于亏损状态。推动中国进入天然气时代的,是两件大事,一是2000年开工建设的西气东输工程,二是2001年7月13日,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中国北京获得2008年夏季奥运会主办权。此时,人们意识到,天然气作为一种清洁高效的能源,不仅能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强大动力,也能向饱受大气污染的城市提供蓝天白云。天然气承载了“绿色奥运”的梦想,并将这一梦想变成了现实。
此后,天然气因为承载太多的梦想而不堪重负:在陕京一线不得不超负荷运行之后,启动二线工程建设,然而二线刚刚建成,就又满足不了下游的需求,不得不再建三线。即便如此,每年的冬天,仍会出现“京津告急”、“华北告急”的现象。为了调峰,天津大港的地下储气库早已满足不了需求,于是,不得不投巨资建设唐山LNG项目,不得不冒着每年巨亏数十亿元的压力,进口LNG以填京津之壑、华北之壑。
由华北而华东,直至华南、西南,以西气东输一、二、三线、川气东送、海气上岸之合力,以百万石油石化员工之奋力拼搏,仍然难以填满市场之欲壑。青春期的少年会遇到“成长的烦恼”,而今,十几岁的天然气产业亦如进入青春期的少年,陷入了“成长的烦恼”。
资源之愁
对于中国的天然气产业来说,最大的烦恼,是资源短缺的烦恼。
由于环境压力对清洁能源消费的刺激,加上国际组织对中国二氧化碳排放要求的压力,近年来,我国天然气消费呈持续高速增长态势。各地区都把天然气当作解决大气污染的灵丹妙药而强力推广。结果,压力迅速向气田开发方向传递,中国石油、中国石化、中国海油开足马力生产,仍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
开发上的压力继续向勘探方面传递,近年来,虽然三大石油公司都加大了天然气勘探投资的力度,虽然全国各大油气田都在天然气勘探上奋勇争先,也先后探明并成功开发了一大批气田,但资源短缺的局面仍未得到根本改观。
从官方披露的统计数据来看,2013年国内天然气的产量(不含生物制气的产量)的前三甲为陕西、四川、新疆三省区,占国内天然气总产量的60%以上。在天然气生产中,气田气是国内天然气的生产主体,而油田伴生气、煤层气所生产的天然气总量在国内整体产量中,仅占5%左右。其中,已经进入产业化阶段10年之久、在前几年备受媒体热炒的煤层气生产也进入徘徊停滞阶段。而备受关注的页岩气开发尚处于起步阶段,即使2015年产量65亿立方米的计划能如期实现,也仅占全国当期总产量的大约5%。其意义在于,作为一种潜在的天然气资源,页岩气开发的大门正逐步打开。
勘探开发上的成就大,远没有市场需求的胃口大。与天然气勘探开发和非常规资源开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内天然气需求的缺口仍在逐年加大,对外依存度则更是呈快速上升之势。2011年,中国天然气对外依存度达24%,与2010年13%相比,呈倍增态势。而到2012年,中国天然气的对外依存度则继续上升到了29%,对外依存继续恶化的情况进一步加剧。2013年,我国天然气产量1210亿立方米,同比增长9.8%,其中常规天然气1178亿立方米,非常规气中页岩气2亿立方米,煤层气30亿立方米;天然气进口量530亿立方米,比上年增长25.6%,其中管道气增长24.3%,液化天然气增长27.0%;天然气表观消费量1676亿立方米,增长12.9%。天然气对外依存度突破30%,升至31.6%。
页岩气和煤层气是增加国内天然气产量的现实通道,而且中国煤层气和页岩气资源丰富,但由于价格倒挂严重,煤层气和页岩气开发都不温不火。以煤层气为例,现有的煤层气开采企业中只有中联煤、中石油在沁水盆地南部和鄂尔多斯盆地东部两个煤层气产业基地略有赢利,其他企业均处于不同程度的亏损中。打破国内资源瓶颈的途径有二,一是放开上游价格桎梏,鼓励国有石油公司加大非常规资源开发力度,二是鼓励民资进入非常规油气领域,大力开展非常规资源开发,开辟天然气上产的第二战场。但是目前,无论是开发政策,还是定价机制,都在阻碍着非常规气的上产通道。巨量的风险投资在观看中国石油和中国石化在重庆涪陵和川东南进行的表演。什么时候,民营资本才能到达舞台的中央?
眼前能看到的是,资源短缺是由中国的地质条件决定的,将与中国的天然气产业长期为伴。
价格之忧
也许有人会说,国内资源不足,到国际上买去呀。
对,为了得到天然气供应,我们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中亚管道A、B、C线、中缅管道相继投产,澳洲LNG、中东LNG大船运来,中俄管道紧锣密鼓。然而,买回来的天然气,有一条难以逾越的无形鸿沟横亘在国境线上:价格倒挂,亏损严重。
2011年到2103年的3年内,中国石油进口天然气巨亏1051亿元。其中2012年,销售进口天然气及LNG亏损约人民币419亿元,仅进口中亚天然气亏损282亿元。这种因为天然气价格体系没有理顺而形成的亏损,被石油石化内部称为政策性亏损。
投资68亿元的唐山LNG一期工程于2011年3月正式开工建设,2013年11月机械完工,2013年12月投产,日最大气化能力2400万立方米。据悉,在当前国际油价下,进口LNG平均成本价格在4.6—5元/立方米之间,进入国内的天然气管网后,每立方米大约亏损3元。与唐山LNG项目有着相同命运的,还有中国石油旗下的2011年11月8日投产的江苏如东LNG和同年12月27日投产的大连LNG。
国务院办公厅2014年4月23日转发发展改革委《关于建立保障天然气稳定供应长效机制若干意见》的通知。按此通知要求,我国将建立保障天然气稳定供应长效机制,增加天然气供应,力争到2020年天然气供应能力达到4200亿立方米。届时,预计国内天然气总产量为2000亿立方米左右,也就是说,到2020年,将有超过50%的天然气依赖进口。如果按照中国石油进口天然气的亏损量计算,届时,中国石油每年将承担大约1600多亿元的政策性亏损,超过目前中国石油的年度总利润。
修管道、建LNG接收站都需要巨大投资。建成后,这些设施就变成“亏损机器”、“烧钱炉子”,经营越多,亏损越多,出现这种怪象,原因只有一个,用计划经济的手段和方式,让国有骨干企业承担政治责任和社会责任。而对于三大石油公司,尤其是供气量最大的中国石油来说,承担亏损的同时,还要承担“绑架政府,要挟涨价”的恶名,比窦娥还冤。
除了进口气价格倒挂,国内一些气田也因为价格因素而使开发受到影响。苏里格气田是我国已探明的最大气田,由于单井产量低,探明后,长期处于亏损状态,2000年到2005年底,探明储量达5336亿立方米的苏里格气田,只累计采出了3亿立方米的天然气。2010年气价改革后,井口气价格由原来的0.77元/立方米增加到1元/立方米,才使这一局面有所改观,目前,年产量已经达到210亿立方米。由此可见,价格对上游业务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通过理顺价格体系,可以解决政策性亏损,激发上游企业的投资热情,使一些低效资源得到动用。但理顺天然气价格,牵涉到每一个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期内不可能一步到位,只能循序渐进。
体制之患
我国的天然气产业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资源短缺,产业政策和管理体制的导向和目标,本应是利用价格杠杆,放开上游企业的价格管制,激励上游企业发展。但目前的管理体制却反其道而行之:把上游限制得较死,而下游却放得很开。其结果是,整个产业链中,上游业务统得最死,赚钱最少,而业务链末端的各城市燃气公司,因为与当地政府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利益关系,虽处市场末端,却稳赚不赔。
欧洲和美国对天然气产业的管理体制虽有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对上游价格完全放开。欧洲各国天然气政策的重点之一是推进天然气市场化进程,推动管网独立与第三方准入机制的建立。欧洲天然气市场的上游价格完全放开,但对管道运输、储气和配气等环节,各国都进行了严格的价格和利润率监管。美国对天然气价格的管制经历了从不管制到控制井口价格再到完全放开三个发展阶段,灵活的天然气价格机制是保障天然气稳定供应的重要因素。
除了对上游价格管制过严外,我国天然气产业发展中,上游业务对民资的限制始终保持高压态势,常规天然气资源民营资本难以进入。非常规资源呢?虽然近年来,关于页岩气等非常规资源的准入门槛有所降低,国家能源局在页岩气的产业政策中也有“加快页岩气勘探开发利用,鼓励包括民营企业在内的多元投资主体投资页岩气勘探开发”之类的表述,但在具体操作中,比如2012年首次页岩气区块招标中,仍然设置了“投标企业注册资本金不低于3亿元人民币”等门槛,这一限制,把大多数中小油气公司扼杀在摇篮里,也难以形成资本的“洼地效应”。解决我国天然气资源短缺的矛盾,靠常规资源根本没有可能。如果不搞好页岩气和煤层气等非常规资源开发,“天然气独立”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虽然页岩气等非常规资源开发也可能遭遇各种挫折,但起码为我国的“天然气独立”创造了一种可能性。然而,资金短缺是我国页岩气开发面临的最大困境,而风险投资则是解决资金短缺的有效方法。虽然美国的页岩气革命仍然被我国一些人斥之为“泡沫”,但奇怪的是,这种“泡沫”不仅没有把美国的天然气价格推上去,反而由每千立方英尺8美元,降到了目前的2美元,而且实现了美国的“天然气独立”,甚至让美国产生天然气出口冲动。而造成这种美丽“泡沫”的,则是近8000家中小型油气公司、大量风险投资。一些人害怕中国也发生页岩气革命,原因很简单,他们害怕页岩气革命成为打破上游垄断和现有游戏规则的“楔子”。
客观地讲,目前中国仍处于天然气业务快速发展阶段,政策不配套、体制难理顺、机制不顺畅的问题短时期内难以彻底解决。而且,天然气产业发展,国家能源供应安全的保障应该放在发展的首要位置,同时,应该考虑我国的资源特点、市场发展、国家政治体制以及经济文化传统等制定适合自身的天然气行业管理体制。然而,时不待人,正是这种超常规的快速发展,也需要超常规的体制变革和完善步伐。
放开上游价格,理顺价格关系,敞开民资大门,策动市场之力,营造竞争态势,推动产业发展,是天然气产业发展的必然趋势。随着进口天然气价格的倒逼,随着中国天然气消费的快速增长,随着消费者价格承受能力的逐步增强,国家应适时建立天然气价格的市场形成机制。
可喜的是,不久前习近平主席关于能源体制改革做出指示,提出要推动能源体制革命,打通能源发展快车道。坚定不移推进改革,还原能源商品属性,构建有效竞争的市场结构和市场体系,形成主要由市场决定能源价格的机制,转变政府对能源的监管方式,建立健全能源法治体系。全方位加强国际合作,实现开放条件下能源安全。在主要立足国内的前提条件下,在能源生产和消费革命所涉及的各个方面加强国际合作,有效利用国际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