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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期的手抄本

2014-07-05雷辉志

源流 2014年6期
关键词:手抄本无名氏样板戏

雷辉志

上世纪70年代初是一个万马齐喑的时期。虽然“文革”的狂热已经消退,但文化艺术和意识形态方面仍受到禁锢,一个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犹如一片文化沙漠。电影戏剧停演,绝大多数的文艺性期刊书籍停刊停版,文艺读物极度匮乏,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极其枯燥。

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颇具讽刺意味的调侃:“八亿人民看八个样板戏,读一本小说。”这话真实反映中国当时社会现状。所谓“八个戏”是指由江青主持下创作编排的《红灯记》、《沙家浜》等八个现代京剧革命样板戏;而一本小说指文坛“一枝(笔)独秀”、浩然的《金光大道》。

当时各地学校、厂矿作为政治任务组织师生职工观看样板戏。后来许多学校和厂矿还动员师生职工自行排练样板戏,不光在本地演出,还被组织起来到农村、山区去演。那时很多人都会熟练地哼唱这些戏里的唱段,人们在茶余饭后,甚至有人走在路上也会情不自禁地唱上几段戏文,被戏称为“全民学唱李铁梅”。

在那个没有电视、电脑的年代,读书是人们日常文化生活中最常态、最便捷的休闲方式。但当时人们能找、能借的书就《金光大道》等几本,可选择的文艺性读物实在是太少了。单调贫乏的文艺形式已远远无法满足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大家渴望能读到欣赏到更丰富、更优秀的文艺作品。

约在1972年前后,社会上悄悄流传一种用手抄写的读物,称“手抄本”,如《少女的心》、《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等。人们刚一读到这些以叙述男女情感为主、带有明显小资情调的小说,犹如一位跋涉在荒漠上干渴无比的旅者,猛然发现一泓甘冽的清泉,“手抄本”很快就受到许多人的喜爱,尤其获得知识分子和青年人的青睐,人人相互传阅,爱不释手。

书中讲述的那一幕幕罗曼蒂克、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震撼了人们的心灵;那些对男女主角私密生活的大胆描写,更是强烈地碰撞着青年男女的心扉,这是当时其他官方出版物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于是,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手抄本就一下子流传开来。

刚开始,许多人还心存顾忌,不敢大胆公开地阅读,一般是在少数要好的朋友中间私下悄悄地传阅;或者也拿自己借的和朋友交换不同的手抄本看,并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不准转借他人,几天后务必归还。尤其有趣的是,那些姑娘们忸忸怩怩地向人家借,然后掖着藏着,羞羞答答地拿回家,关起房门细细品读。

而那些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梦想爱情,他们常常在夜晚无人的窗下偷偷阅读,时而随书中人物的快乐而快乐,时而又为他们的不幸或痛苦而默默流泪。他们为之激奋,为之痴狂。更可笑的是,许多姑娘甚至在读完后的几天里精神恍惚,丢魂失魄;常常因想起书中人物的不幸命运而顿感伤心,又不禁泪水涟涟,招来家人惊疑的目光和追询。

那段时间,朋友们碰面首先就会神秘地询问近来读过哪部手抄本,讨论书中的人物和感人的爱情故事,为他们的不幸遭遇连发感叹。读手抄本、谈手抄本,已是人们生活中的一种时尚。

起初,手抄本大多是借来阅读,约定几日必须归还,许多人出于喜爱就动手自己抄,以便保留下来随时翻阅或给好友传阅。

据我父亲回忆,1973年他正上初中,那年暑假的一天,邻居几个大姊拿来两大本名为《北极风情画》的手抄本。她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我父亲连哄带劝,硬要他帮忙抄写这部手抄本。这缘于众邻居公认为我父亲写一手端正漂亮的钢笔字,因而被赋予这一光荣使命。我父亲哭笑不得,但又碍于面子难以推拖,只好应承下来。

拿来的手抄本,就是在一般文具店都能买到5毛钱一本的硬面横格本,俗称“硬面抄”。我父亲翻阅了半天,发现原抄写者字迹端庄清秀,字行间距整齐,页面干净得竟无一处涂改痕迹,使他暗暗地吃惊,同时也引起他的兴趣。父亲甚至好几天都在好奇地猜想:这么漂亮的字迹到底自出男人还是女子之手?无疑,这是当时流传的手抄书中字体和抄写质量均佳的上乘之作。

她们早给我父亲买来了两大本“硬面抄”,这可是个大工程啊!要在规定期内完成近10万字(比原作少了几万字)的抄写工作,确是一件既辛苦又紧迫的劳动。我父亲奋笔疾书,晚上也关在房内挑灯夜战,埋头书写。

盛夏的南方,天气闷热,晚上在灯下抄写,额上常常沁出汗珠,顺着两颊下滑。为防汗水沾湿纸页,我父亲特地在桌边放了条毛巾,不时用来擦拭汗水。夏天他最怕的是嗡嗡的蚊子,父亲不得已将一条厚厚的被单把自己的双腿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蚊子的叮咬。

她们每天两次来看我父亲,督促他的工程进度,看他是否偷懒怠工,顺便给他捎来两瓶汽水,和两根当时售价五分钱一条的“鹅牌”雪糕。这大抵算是对我父亲辛勤劳动的犒赏了。

经过10多天的奋战,终于大功告成,我父亲那俊朗清秀、遒劲有力的字迹,足以和借来的摹本相媲美,她们看到后啧啧称赞,十分满意。

后来父亲又抄写过《塔里的女人》,也读了多部手抄本。那时流传的手抄本约有十几种不同的作品,大多以描写爱情为主要题材的小说。但就传阅范围最广、影响最大及艺术质量而言,还是署名“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与《塔里的女人》。但不管当时还是以后,那些热衷于传阅手抄本的读者很少有人知晓“无名氏”是谁,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无名氏原名卜宝南,后更名卜乃夫,当时被誉为和徐訏齐名的新浪漫派作家,《北极风情画》是他的代表作。

1943年11月,卜乃夫应当时在西安销路最大的《华北新闻》总编赵荫华之约,首次用“无名氏”作笔名,写了小说《北极风情画》在《华北新闻》上连载,每天一节,且常附木刻版画作插图。小说连载后便掀起了连作者都意想不到的轰动,一时,《华北新闻》销路大增,甚至在当时西北形成了一股“满城争说无名氏”热潮,大有洛阳纸贵盛况。《北极风情画》使无名氏声名鹊起,一夜成名,成为当时知名度极高的名作家。

这部小说全文约15万字,他起初只是碍于朋友的请求,为填补报纸的篇幅而写。最初对此无多大信心,故用了“无名氏”的笔名,想不到却在读者间和社会上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

而恐怕更让卜乃夫意想不到的是,他与他的作品在文坛沉寂了30年后,竟又有这么多人竞相手抄,并广泛传阅、讨论他的作品,又引发一阵“地下”的“无名氏热潮”。

卜乃夫于1983年移居台湾。居台期间,他的作品仍以无名氏署名在台重新出版,又在台湾掀起一阵“无名氏旋风”。

中国文学界一度将卜乃夫及其作品束之高阁,不作评价,不去批判,不再出版,在官方版的现代文学史也不提他,这是不公平的。客观地讲,卜乃夫的作品在艺术上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但在海峡两岸几度引起巨大的反响,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抹杀的文化现象。直至上世纪末,海内外学术界一些学者才开始重新研究卜乃夫及其作品,发表了一批论文。

卜乃夫于2002年病逝于台北,享年85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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