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对外婆说的话
2014-07-05刘同
刘同
连着几个周末都在外地工作,晃眼就到月底27号,想着之前对外婆承诺的“我一定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即将失效,心里满是愧疚感。
给外婆拨了一通电话,照例很快接起来,仍是大嗓门在话筒里问:“哪位?!”
我见过很多人的爷爷奶奶,无一不是因为听力下降所以大嗓门,但唯独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门由来已久,隔着电话听起来显得中气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对外婆说:“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较忙,这个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说:“没关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下个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几号啊?”
“27号了。”
“那你是下个月1号还是2号回来啊?”外婆问得特别自然。
我突然那么一愣,说实话,对于外婆即时的反应,我常常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强,还是因为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因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尽快回去?還是觉得这个笑话说出来,我仍然会像当年一样哈哈大笑,然后对外婆说:“你不要逗我啦。”
这样的外婆并不大大咧咧,反而很心灵手巧。妈妈说:“小时候,我和其他四位舅舅姨姨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外婆一个人缝制的。对,还包括你的。”
“我的?”
“你小时候不是穿过你小姨的衣服吗?那些也都是你外婆一手缝制的。”我妈一脸自豪,丝毫没有察觉我受重创的内心——我小时候穿过的带蕾丝花边的衣裳果然是我小姨的童年服装!难怪我一度那么那么娘!
那时,外婆带着全家生活在全国有名的大吉山钨矿,在电话接线员的岗位上。由于父母是医务人员,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间醒来找不到他俩,就会哭着跑到医院,在病房走廊上一顿大哭,谁都拦不住。那时的我4岁,父母没办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儿。
因为知道我怕孤单,所以外婆上班也会带着我,任我在电话接线间里胡来——比如把各种线拔出来,插到不同的孔里,她总是乐呵呵地看我,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们一一恢复原位。后来我就不让她看着,而是让她转过身数二十下乱弄一气,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确的线插回正确的位置——现在想起来,这简直就连连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80好几的高龄仍然如此灵动且冰雪聪明,一定与我当年对她连连看的培训密不可分。
因为这样每天都和她粘在一起,所以谁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当然我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取代。后来表弟出生了,我很爱表弟,所以当外婆带他的时候,我也会一直在旁边跟着,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会回过头来和我对视一眼,我便迅速扭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对我的关心,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关心。
其实每次她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都特别开心,虽然我装作满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没有按时看我一眼,我就会非常难受,情绪跌到谷底。
有一次全家吃饭,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邻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来叫了一声表弟的名字,让他赶紧洗手吃饭。但因为没有叫我,我故意不进屋,故意不吃饭。后来小舅出来喊我,我也是极不情愿地跟着进了屋,一整晚都处于极度的难受之中,我觉得外婆已经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经完全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长辈们都问我怎么了,我只摇头,什么都不说。外婆走过来也问我怎么了,我把头扭过去,仍然什么都不说,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憋着不哭,鼻涕也流出来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从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腰间,大哭了起来,然后反反复复一句话:“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释:“因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妈妈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妈妈就是外婆。”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为外婆,有个外字,我不要这个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咽着鼻涕眼泪上气不接下气说出这么一长串,哭得天花乱坠,却‘轰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给点了。我一看他们笑得那么厉害,我哭的声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来,抱着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泪,她说:“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
这件事情是后来外婆告诉我的,我都不敢追问任何细节,因为任何追问都是对自己的讽刺啊。外婆回忆起来的时候眼里带着向往的闪烁,她说:“小时候你一直跟着外婆,后来你去读大学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现在我们一年都见不到两面,幸好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听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长大了,回到她身边的机会就更少了。我向她保证,一定会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陪她的。
直到三个月前。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话还没说两句,就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说:“你外婆脑血栓住院了。我给外婆家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接,我觉得不对就去外婆家找她,打开门才发现外婆脑血栓倒在客厅里几个小时,动也动不了……”说着泣不成声。
我的头“嗡”的一声就炸了,外婆住院了?
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最后憋出一句:“那现在呢?”
“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清醒了,认得出我们,但是说不了话了。”
不知怎的,我那一刻并没有因外婆不能说话而难过,反而我突然觉得好幸运,起码外婆还认得我。
连夜,我赶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从公司去机场的路上,从机场去高铁的路上,从高铁回家乡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着转,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归途中。
从长沙回郴州的路上,妈妈给我电话,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你外婆简直神了,不仅神智清醒,而且说话也恢复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说几句。”
然后外婆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出现了,依旧是大嗓门,只是语速变慢了很多,像随身听没电的感觉。她在那头汇报她的病情让我不要担心,我在这边接着电话无声地落泪。
“不要担心”四个字是我从外婆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词。小时候带我,她对我的父母说不要担心我。等我读完大学开始北漂之后,她总对我说不要担心她。
有时候,不要担心确实是一种安慰。有时候,不要担心只是不想添麻烦。
我知道外婆不想给我添麻烦。
她喜欢每天打开电视,到处找有没有我负责制作的节目。
她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每次我一打电话,铃声响一下她就能接起来。
每次我给她打完电话,我妈就会打电话过来表扬我,说外婆特别开心,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给我妈打电话分享其喜悦。
外婆的病情恢复神速,我便承诺之后每个月都一定要回湖南看她一次。因为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我才更了解了外婆。一次回去的时候,我问照顾她的阿姨她在哪儿,阿姨说外婆在卫生间洗澡,我看卫生间是黑的,正在纳闷。阿姨说外婆洗澡的时候从来不开灯,怕浪费电。
我的火蹿上来了。立刻在外面把卫生间的灯打开,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对里面说:“外婆,如果以后你洗澡再不开灯,我就不来看你了。”
里面沉默了大概一秒之后,立刻回答:“好的好的,我开就是了。”
后来,以及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威胁她。
如果不穿我买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夏天不开空调,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再吃上一顿的剩菜剩饭,我就不去看她了。
其实,大概从她80岁开始,我又变成了那个心里满是心思,只能自说自话的小男孩了。
比如打电话时,我不敢说自己想她了,我怕她会更想我。
比如她每一年过年给我的压岁钱我都留着,不敢拆。
我怕拆了,她给我的最后一份压岁钱就没了。
(转载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