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调元论杜诗绎说
2014-07-04胡可先
胡可先
作者:胡可先,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310058。
李调元是清代乾嘉时期的著名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他最服膺杜甫,一生曾经六次拜谒杜甫草堂。其《谒杜少陵草堂祠》云:“诗至三百后,正声沦宪章。流传经丧乱,史官失其详。惟公起大唐,雄文独有光。……至今草堂寺,名与江水长。医国少灵药,疾恶如探汤。我公真诗史,俎豆谁同香。”这首诗对于杜甫的一生事迹概括精当,对于杜甫在诗坛上的地位,也做出了很高的评价。他在《雨村诗话》卷下中说:“余于诗酷爱陶渊明、李太白、杜少陵、韩昌黎、苏东坡,丹铅数四矣,率多为人窃去。就中少陵全集,批点最详,今游宦四方,半湿于水,十忘七八矣。渐衰渐耗,不知何时再得细雠一过也。”在其酷爱的诗人当中,最推崇的诗人是杜甫,以至于批点少陵全集,最为详尽。李调元著述多达百余种,论诗著作以《雨村诗话》最著,对于杜诗的评论也大多集中于该书之中。我们将李调元对于杜诗的论述做一番梳理,或可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李调元的诗学思想,也为杜诗研究做出微薄的贡献。
一、论风格
李调元论诗,重视风格,在论述风格时,又以性情为主,诗人的性情不同而表现出风格各异。他认为李白、杜甫二人,诗风虽异而性情则同。《雨村诗话》卷下云:“人各有所长,李白长于乐府歌行而五七律甚少,杜少陵长于五七律而乐府歌行亦多,是以人舍李而学杜。盖诗道性情,二公各就其性情而出,非有偏也。使太白多作五七律,于杜亦何多让。若今人编集,必古今体分凑平匀,匀则匀矣,诗不传也。”“诗道性情”、“各就其性情而出”是李调元论诗的宗旨。不仅如此,古往今来的诗之正变,也都因性情而发,“《诗》三百篇有正有变,后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楚骚》之幽怨,少陵之忧愁,太白之飘艳,昌谷、玉川之奇,东野、阆仙之寒俭,从乎变者也。陶靖节以下,至于王昌龄、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韦应物、储光羲、钱起辈,俱发言和易,近乎正者也。”这段论述可以说是性情说的进一步延伸。他以为古今诗之正变源于性情,可以追溯到《诗经》。 《诗经》而后,杜甫之忧愁、太白之幽怨等都与性情之近有关。但这里将李白、杜甫之诗置于“变”的行列,而将陶渊明、王昌龄、王维、钱起诸人之诗置于“正”的行列,似乎值得进一步研讨。
李调元特别强调,李白为一代之雄,杜甫集古今大成,二人风格各不相同。因而在二人诗风的对比中突出其诗歌的特性,其《重刻李太白集序》云:
凡诗赋一代有一代之雄,杨子云汉之雄也,而论者必并相如而称之曰“杨马”; 李太白唐之雄也,而论者必并少陵而称之曰“李杜”,意以非子美不足以并太白,而吾谓太白不借子美而后尊也。太白诗根抵风骚,驰驱汉魏,以遗世独立之才,汗漫自适,志气宏放,故具言纵恣傲岸,飘飘然有凌云驭风之意,以视乎循规蹈矩、含宫咀商者,真尘饭土羹矣。……今之人半以子美沉酣六籍,集古今大成,为风雅正宗,使追步者有径可寻,有门可窥,故谭艺家迄今奉为矩矱,遂视太白登天然不可几及者,此大谬也。以太白之仙才,文质炳焕,发为诗歌,无体不备,无体不精,当其时使无子美,则后之人寻思玩绎于摆脱骈债轶荡不群之外,求其声律,固自有轨辙之可遵,亦何至怖如河汉也。……世之言诗者,不问津于太白,而先以子美为宝筏,是犹所谓断港绝航而望至于海也,其视蓬岛十二楼,何啻三千弱水之隔乎?
李调元刻《李太白集》表现对于李白的推尊,就性情而论,以为李白为一世之雄,与杜甫并驾其驱,而不是当时论者所言李白借杜甫而后尊,序的最后提出希望“吾愿天下学者先从太白问津可也”,这种看法与时人之见迥异。这篇序言,对于李杜诗歌的比较研究,也颇有启迪意义。
当然,李调元论诗时力主性情,也是当时风会使然,尤其与袁枚论诗关系密切。袁枚在给李调元的信中,对《雨村诗话》评价极高,并且觉得与自己有心心相印之感。《雨村诗话》卷十六引袁枚致李调元书云:“《诗话》精妙处,与老人心心相印,定当传播士林,奉为矜式。”李调元对于袁枚非常景仰,其《袁诗选序》云:“钱塘袁子才先生,今代之富于诗者也。其学富,故出语迈李杜;其才富,故落笔无古今。”他在《雨村诗话》中也说:“袁子才与余前后同馆,读其诗,常慕其人,曾于视学广东时,刻其诗五卷以示诸生。” 《雨村诗话》中论袁枚之诗和记袁枚之事者特多。时人朱庭珍认为:“若李雨村调元,则专拾袁枚余唾以为能。”虽是对于李调元的批评,但也反过来说明李调元受袁枚影响之深。无论时人是褒是贬,李调元沿袭和发挥了袁枚的性灵说而论诗主性情,对于杜甫的评论较为独到,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前人论杜,大多标举“诗史”和“诗圣”,诗史是就其诗歌反映现实而言的,诗圣是就其诗坛地位而言的,而主性情则将论诗的主旨集中到诗人本身。正因为如此,李调元将论诗和论人结合在一起,同样是论李白、杜甫,《雨村诗话》卷下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太白诗也。 (编者按:此二句即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句,李调元误记。)又有‘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之句,此殆公自写照也。而杜少陵诗:‘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又不似称白诗,亦直公自写照也。”
二、论诗法
杜甫作诗,最重诗法。李调元论诗,亦重视诗法。他在《雨村诗话》卷下中说:“作诗之法,少陵尝自言之矣,曰‘别裁伪体亲风雅’,言正其所从入也;曰‘熟精《文选》理’,言有根柢也;曰‘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曰‘篇终接混茫’,言有收束也;曰‘新诗改罢自长吟’,曰‘老去渐于诗律细’;夫以太白之才,雄奇跌荡,而犹欲与细论文,然则‘细’之一字,其诗学之金针乎?”这一段话,涉及到作诗的入门、根柢、收束和琢磨等多方面的问题,尤其是拈出杜甫“老去渐于诗律细”,和李白与杜甫“重与细论文”之“细”字,作为学诗的金针。观《雨村诗话》所载,涉及诗法之处颇多,诸如“活字法”、“联章法”、“借叶衬花之法”、“意在空际之法”等等,而且所举实例之中,以杜诗最多。而这些诗法,颇能体现杜诗章法、句法、字法等方面的特点。
(一)章法
对于诗歌创作尤其是格律诗的创作而言,章法是极其重要的环节,杜诗章法的安排,一直是后代诗人所学习的典范,也是诗论家论诗的重点,这在李调元的诗论中尤为突出。章法中的起承转合,李调元《雨村诗话》卷上有一段重要论述:
文章亦如造化也。四序虽定而万物之生成不然,谷生于夏而收于秋,麦生于冬而成于夏,有一定之时,无一定之物也。文之起承转合亦然。徐文长曰: “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副本。”惟能于虚空中卒然而起,是谓妙起。本承也,而反特起,是谓妙承。至于转,尤难言,且先将上文撇开,如杜诗云: “江雪飘素练,石壁断空青。”此殆是转之神境。所以古乐府偏于本题所无者,忽然排宕而出,妙在有意无意之间,如白云卷空,虽属无情,却有天然位次。只是心放活,手笔放松,忽如救火捕贼,刻不容迟; 忽如蛇游鼠伏,徐行慢衍,是皆转笔之变化也。至于合处,或有转而合者,有合而开者,有一往情深去而不返者。人所到,我不必争到; 人不到,我却独到,要在人神而明之。果能久于其道,定与古人并驱也。
对于律诗起承转合的关系,作者论述得非常精到,大要在于既能做到出人意表,又能做到天然浑成。四者之中,特别重视“转”,他所举的杜甫诗句,源于杜诗《不离西阁二首》之二:“西阁从人别,人今亦故宁。江雪飘素练,石壁断空青。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平生耽胜事,吁骇始初经。”此诗颔联即转,由写人转到写景。首联写人之别情,可谓情深意切,而本联转入写景,清爽淡雅,自然飘切。看似写景,实则情蕴于中。第三联反而又是“承”,承颔联而写景,这是杜甫章法特殊的一首诗,被李调元特地拈出,加以阐发,达到了“人所到,我不必争到;人不到,我却独到”的妙境。
杜甫创作的律诗当中,联章组诗的章法之妙,更是非常值得称道的。《秋兴八首》是杜甫组诗中突出的篇章,李调元专门论此,强调章法联络贯通之妙。《雨村诗话》卷下说:“《秋兴八首》章法联络之妙,诸家评详矣。余独爱‘蓬莱宫阙对南山’一首,思玄宗,因后日西禁,而追忆其当阳临御时也。通首皆虚,只第七句‘一卧沧江惊岁晚’,点出‘秋’字。末句‘几回青琐点朝班’,又挽足全首之意。若‘惊岁晚’下再作凄凉语,便与上文不称。今人诗全不讲收束,以此为金丹可也。”这里注重《秋兴八首》章法联络的特点,重点阐述“蓬莱宫阙对南山”一首,以虚空之笔,追忆自己侍奉玄宗时的境遇,首句引入追忆,至第七句才点明“秋”字,逗出题意,末句写实以挽足全首之意,这样虚实结合,章法谨严,尤其重视全诗收束的写法,是后人难以企及的。
同样是组诗,杜甫《何将军山林十首》的章法则更加细密。《雨村诗话》卷下云:“《何将军山林十首》,章法细密,为杜诗五律之冠不待言。其三章忽云:‘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开绝域,滋蔓匝清池。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拆日离披。’文气似与上下文绝不相蒙。《销夏录》曰:‘马上无事,与郑广文闲说其来历,遂成此诗,遂不连接,而法脉有天然之妙,文章唯太史公有此奇横。’愚谓通首皆比也。公与郑俱有才不遇,故感慨独深。”这组诗是五言律诗,与《秋兴八首》有所不同。五言律字数较少,章法细密就尤为重要,同时细密之章法又出于天然。其第三首看起来文气上下并不连贯,而实际上诗随天然法脉流走,又由作者感慨蓄积自然生发,故臻于妙境。
(二)句法
杜诗当中运用了不少特殊的句法,这些句法初看上去似乎不可解,而深细玩味方能体会其妙处,李调元把这种句法概括为“意在空际之法”。 《雨村诗话》卷下云:“少陵诗有不可解之句,如《咏怀》‘宋玉’一首曰: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夫‘异代’即‘不同时’,乃作此语何耶?盖身虽异代,摇落之悲,却似同时人耳,此为深知宋玉也。《秋兴》之‘瞿塘峡口曲江头’,摘出一句不可解,下云‘万里风烟接素秋’,乃知刘继庄所谓‘两句合而一句之义始成’,真妙论也。又如‘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偶对不测,自称‘律细’,何耶?盖雨中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耳。雨中闷极,唯有作诗饮酒,故想路十九也。此皆意在空际之法。’”《咏怀古迹》诗中“异代”和“不同时”,从字面上看,似乎是重复的,而实际上是在强调作者与宋玉身在异代,但摇落之悲相同,性情好像是同时人一般。故前面“异代”就客观时代言,确实处于不同时代,而后面就性情言,客观时代不同时而隐寓主观性情似乎是同时,这种脉络需在空际想象中才能理会。而《秋兴八首》之“瞿塘峡口曲江头”,读此一句确感跳跃腾掷,难以理解,而接下句“万里风烟接素秋”,才知“瞿塘峡口”与“曲江头”需要通过空间意会才能得其真意。《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家宽”,字面上对偶也并不工整,但却成为千古名句,原因在于这两句表现的是杜甫的诗酒情怀。通过空际想象,我们可以体会出杜甫郁闷而无可奈何时,可以遣怀的对象有三个,即诗、酒和朋友。
(三)字法
古人作诗,是很重视字词的锤炼的,古典诗歌,特别是格律诗,只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臻于炉火纯青的境地。李调元论杜诗,对于杜诗字法,突出地表现在用活字、用助字方面。
先看用活字, 《雨村诗话》卷下云:“作诗须用活字,使天地人物,一入笔下,俱活泼泼如蠕动,方妙。杜诗‘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肯’字是也。即元方回《瀛奎律髓》之所谓‘眼’也。”这里的“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出自杜甫的《客夜》诗,已见句法部分上文所引。李调元这里强调“肯”字是用活字法。杜甫在这里采用了拟人的方法,因为客他乡,满怀愁绪,故夜不能寐,又值秋夜绵长,乡思更苦,作者移情于秋夜,以一“肯”字从情感上加强了客愁的深度。接着颔联是紧接“不肯明”而写景: “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颈联是接着“不肯明”而抒情:“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尾联两句是接着“不肯明”而表现思家的情感。正是“肯”之一字,就将全诗的情、景、人、物都调动起来,一个活字激活了整个诗章,确实为诗中之眼。
(四)笔法
三、论诗题
四、论诗注
历代杜诗注释重视将杜诗与史实相互比证,但比证太过,就有牵强附会之处,李调元对此曾加以论列。《雨村诗话》卷下云:“注杜者全以唐史附会分笺,甚属可笑。如少陵《初月》诗云:‘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此不过咏初月耳,而蔡梦弼谓‘微升古塞外’,喻肃宗即位于灵武也; ‘已隐暮云端’,喻肃宗为张皇后、李辅国所蔽也。句句附会实事,殊失诗人温厚之旨,窃恐老杜不若是也。”按,这首诗是杜甫乾元二年在秦州所作。全诗实咏初月之景,突出夜色朦胧之象。首联光细影斜,为初月之形,光影就明处而言,弦轮就暗处而言;颔联乍升旋隐,是初月之时,因是初月,出没时间短暂,不久渐隐于云端;颈联河汉关山,是仰看之远景,河汉星明,昭示月影渐沉,关山自寒,说明月光全没;尾联庭露菊花,是俯看之近景,新月隐后,庭前白露渐生,浸润着团团菊花。总体上看,这是杜甫具有代表性的写景咏物佳作,若附会史实,则属牵强附会。
注释:
①参詹杭伦《李调元六游杜甫草堂诗考述》,《杜甫研究学刊》1996 年第4 期,第66 -69 页。
②〔清〕李调元: 《童山诗集》卷三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456 册,第400 页。
③〔清〕李调元著,詹杭伦、沈时蓉校正: 《雨村诗话校正》卷下,巴蜀书社2006 年版,第14 页。( 说明: 《雨村诗话》有二卷本和十六卷本两种,又有《雨村诗话补遗》四卷,内容互不重复)
④〔清〕李调元: 《童山文集》卷五,《续集四库全书》第1456 册,第523 -524 页。
⑤〔清〕李调元: 《童山文集》卷五,《续集四库全书》第1456 册,第526 页。
⑥〔清〕朱庭珍: 《筱园诗话》,《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2367 页。
⑦〔清〕仇兆鳌: 《杜诗详注》卷一八,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565 页。
⑧〔清〕仇兆鳌: 《杜诗详注》卷一一,第931 页。
⑨《全清词·顺康卷》第二册,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78 页。
⑩〔清〕仇兆鳌: 《杜诗详注》卷七,第60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