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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纳凉,不掩隐逸风流—《消夏图》中的名物

2014-07-03扬之水

读者欣赏 2014年8期
关键词:消夏士人

文/扬之水

士人纳凉,不掩隐逸风流—《消夏图》中的名物

文/扬之水

《消夏图》是元代画家刘贯道的代表作。关于刘贯道的史料记载很少,为人引述最多的是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中的一节:“刘贯道,字仲贤,中山人。工画道释人物,鸟兽花竹,一一师古,集诸家之长,故尤高出时辈。亦善山水,宗郭熙,佳处逼真。至元十六年写裕宗御容称旨,补御衣局使。”御衣局,属元代掌理艺匠的机构将作院管辖,与备章总院、尚衣局、织佛像提举司等并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世祖出猎图》中有作者自题名款,曰:“至元十七年二月御衣局使臣刘贯道恭画。”作者著名的两幅作品此即为其一,另一件便是今藏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的《消夏图》。

野服·道服

“晋处士冯翼,衣布大袖,周缘以皂,下加襕,前系二带,隋唐野服之,谓之冯翼之衣,今呼为直裰。”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是阮籍之侄,与阮籍并称为“大小阮”,《晋书》说他“任达不拘”,“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乐器阮咸(又称阮)是古琵琶的一种,就是因为阮咸善弹而得名。《消夏图》中榻上斜放的乐器即是此物,后人据此推断榻上之人应是阮咸。

画中人头覆乌纱,乌纱下面戴小冠,冠侧横贯一簪。上身半坦,露出心衣的右侧钩肩,外面罩着的一袭道袍半褪于肩下。道袍当有系腰之绦,而士人右肘的衣袖下方,便正露出丝绦下端的流苏。这是一身标准的燕居之服,名作“野服”或“道服”,又或“直裰”。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衣冠异制》写道:“晋处士冯翼,衣布大袖,周缘以皂,下加襕,前系二带,隋唐野服之,谓之冯翼之衣,今呼为直裰。”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竹林七贤模印砖中的嵇康与向秀,便是此般装束。传王维《伏生写经图》、宋摹《北齐校书图》以及宋人《柳荫高士图》中也多有这样的形象。

野服之称,首见于《礼记·郊特牲》:“黄冠,草服也。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诸侯贡属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把野服与隐逸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大约以《晋书·隐逸》中的《张忠传》为早,“张忠,字巨和,中山人也,永嘉之乱,隐于泰山”,苻坚遣使征之,“及至长安,坚赐以衣冠,辞曰:‘年朽发落,不堪衣冠,请以野服入觐’”。作为野服的葛巾,后人格外熟悉且引用尤多的则是陶渊明的故事,亦见《宋书·隐逸》:“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由此可见,戴葛巾一顶,便足以成就隐士风度。唐刘言史以葛巾赠友,复赠之以诗,曰《葛巾歌》,所谓“还拈野物赠傍人”,葛巾在这里是被称作“野物”的。

唐宋诗作中,称作纱巾、乌帽、乌巾、乌纱、乌纱巾、乌纱帽者,也与葛巾相同,为野服之属。宋人笔下的陶渊明,多是头覆纱巾,如南宋梁楷所绘《东篱高士》。南宋吴儆《以乌纱巾饷客》:“落托乌纱垫角巾,已将清泚涤京尘。请君便漉渊明酒,醉后从他雪满簪。”诗情与画意原是一致的。

道服于士人的意义,屡屡见诸宋人笔端。范仲淹《道服赞》云:“平海书记许兄制道服,所以清其意而洁其身也。”因赞之曰:“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遥是与。”赵孟頫

《自写小像》有宋濂题赞,云:“珠玉之容,锦绣之胸,乌巾鹤氅,云履霜筇,或容与于沤波水竹之际,或翱翔于玉堂金马之中。”不唯服饰态度形容恰切,于画像主人公的生存方式亦刻画透彻。这里的“鹤氅”,是道服的别称之一。所谓“或容与于沤波水竹之际,或翱翔于玉堂金马之中”,也正是士人的共同心态,“野服”,则即这一传统理想的“物化”。那么反过来,可知《消夏图》主人公的小冠、乌纱、心衣、道袍乃至微露于衣下的系腰之绦,实在无一闲笔,是以士人唱赞的野服写其精神、写其潇洒闲适之境。

“天封竹拂子,赠我意殷勤。白马惟余鬣,苍蝇合避人。柄双疑共产,身粉止留筋。可鄙椶毛贱,堪同麈尾珍。书斋添道气,入室许嘉宾。”

拂尘·隐囊

刘贯道在《消夏图》中的署名极其隐晦,不易辨认,清代高士奇《江村书画目》因此误将此画定为刘松年的作品。后来吴湖帆发现图左竹枝空隙间款“毋道”二字,“毋”即“贯”字之首,推测作者应是刘贯道。

《消夏图》中的主人公右手轻拈拂尘,所绘拂尘略似麈尾,不过与故宫藏宋人《萧翼赚兰亭图》中的一柄拂尘样式相近。南宋舒岳祥《咏竹拂子谢潘可大》曰:“天封竹拂子,赠我意殷勤。白马惟余鬣,苍蝇合避人。柄双疑共产,身粉止留筋。可鄙椶毛贱,堪同麈尾珍。书斋添道气,入室许嘉宾。”两宋诗人为此物灌注的“载道”之意,自然也为画家所用。拂子驱蝇,在图中可切时令;持此而“书斋添道气”,则可见其清雅。

主人公背倚之隐囊,南北朝时期即已出现于图像中,如龙门石窟宾阳中洞东壁的维摩诘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李道赞等五百人造像碑中的维摩诘等均有此物。

隐囊最早出现在印度,汉译佛经中称之为丹枕或倚枕,原系印度上流社会及巨富之家日常生活中的惯用之具。丹枕在印度造型艺术中也可以见到,如佛传故事石雕《惊悉出家》,表现的便是与此描写相合的宫廷生活。

丹枕很早就进入中土,并且传播开来,不过却改换了名称,即易“丹枕”而为“隐囊”。《颜氏家训·勉学篇》记载,南朝萧梁盛时,贵族子弟无不“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南史》卷十二《张贵妃传》:“时(陈)后主怠于政事,百司启奏,并因宦者蔡临儿、李善度进请。后主倚隐囊,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中土原有隐几,席坐时可倚靠,丹枕与隐几功用相似,却与枕的形制不同,东传之后以“隐囊”易“丹枕”,正是合乎情理。从南北朝到明清,隐囊始终作为生活用具而被长期沿用。刘贯道《消夏图》中的隐囊既有图式相因的成分,也有生活中的实物为依凭。

消夏诸物

“御座垂帘绣额单,冰山重叠贮金盘。玉清迢递无尘到,殿角东西五月寒。”

刘贯道此图画面布局左密右疏,形成比较明显的对比,而画中有画的“重屏”样式的采用则大大增强了画面的观赏性和趣味性。

画面中隐囊后面竖着一把阮咸,榻旁不远处有一个三弯腿带束腰的四足小几,几上置冰盘,冰盘里夏果数枚,尚依稀可辨。所谓“消夏”,便在此等细节中展现出来。北宋王珪《宫词》曰:“御座垂帘绣额单,冰山重叠贮金盘。玉清迢递无尘到,殿角东西五月寒。”如此诸般,便是宋人笔下的宫中消夏图。

夏冰在古代十分难得,仕宦之家多仰仗朝廷赏赐。宋代夏冰虽已成为商品,但赐冰始终是制度,梅尧臣因有诗云:“头颅汗匝无富贫,虽有颁冰论官职。官高职重冰则多,日永冰消难更得。”北宋时有专人于六月前往终南采冰,以供当朝之用。渡江后,以“江南地暖不藏雪”(周紫芝《徐使君送冰》),而或改取河冰。紫芝诗云:“今年渡江当入淮,淮人荫子恰复开。”(句下自注:“淮人谓藏冰处为荫子。”)可知刘贯道《消夏图》撷取冰盘入画,取自宋元时期的奢华之雅。

以满插珊瑚或灵芝的瓶供设于席间,布置于案头,亦为当时的时尚,西安韩森寨元墓壁画中就有类似的图面,而《消夏图》中侍女的姿态仪容,与韩森寨元墓壁画中的十分相近。侍女手中拿的扇子叫“打扇”,是身份与排场的象征,在点明时令的同时也彰显出清贵之气。

屏风画中的器物也大多饱含古意,如榻上置书案、小童手捧博山炉、投壶清玩等,而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茶具。屏风画中的烹茶器具是一具有莲花托座的风炉,炉上置有长柄的铫子,这里采用的烹茶方式是煎茶。

两宋时期的饮茶方法主要有两种:点茶和煎茶。后者是将细研成末的茶投入滚水中煎煮,前者则预先在茶盏中将茶末调膏,然后用沸水冲点。在宋人看来,煎茶乃古风,由南唐入宋的徐铉在咏茶之作里记录:“任道时新物,须依古法煎。”宋代的茶书如蔡襄《茶录》、宋徽宗《大观茶论》所述均为点茶法,可见当时饮茶主要采用这种方式。不过,传统的煎茶方法并没有绝迹,而是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即煎茶以它所蕴涵的古意特为士人所重。

就物质层面来说,煎茶与点茶不过是烹茶方法的古今之别,但就精神层面而言,其中却暗寓雅俗之分。士人之茶重在意境,煎茶则以它所包含的古意而更有蕴藉。刘贯道诗笔与绘笔对点茶与煎茶之别每每刻画分明,《消夏图》屏风画中的煎茶场景自然也是氤氲着诗意的精心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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