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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留住与逝去的记忆

2014-07-02董静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瓦片屋顶

董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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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青瓦,曾是人的眼眸里,安身之所与苍天的连接物。过往的千年岁月里,在砖石之上,构筑人类的家园。屋瓦青青,雨水里青青,月下青青,这是最普通且存于记忆深处的古老乡愁。

“夏时昆吾作瓦。”(《礼记·有虞上陶世本云》)

“神农作瓦器。”(《周书》)

从确切的考古实物我们可以知道,西周(公元前1046~前771年)前期的人们已经开始使用瓦。在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早期遗址中发现了用于屋脊、天沟和屋脊部分的少量遗存的瓦,而在陕西扶风召陈西周中晚期遗址中瓦的数量则明显增多,而东周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前476年)瓦已经普遍使用,从山西侯马晋故都、河南洛阳东周故城、陕西凤翔秦雍城、湖北江陵楚郢都等地的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板瓦、筒瓦以及一部分半瓦当和全瓦当。从总量推定,可知当时的屋面已经全部覆盖了瓦。屋面的瓦按形状分主要有:平瓦、三曲瓦、双筒瓦、鱼鳞瓦、牛舌瓦、板瓦、筒瓦、滴水瓦、沟头瓦、J形瓦、S形瓦和其他异形瓦。

瓦的起源,我以为是由更早的民间造屋开始的。从考古学知道,各种器物,总是从卑微的民间开始启用,而后为官家召集民间匠人总结提升。初民实用器皿的素陶,因使用的不慎或者是制作烧制的失败,总会有许多残破者。茅草的屋顶,遇雨难免有雨水漏下,初民便用残破的坛坛罐罐在茅屋里接着漏下的雨水,也应是常事。后来逐渐发展为将素陶的碎片覆盖在茅屋顶上,遮挡雨雪。久而久之,才有了真正的瓦。

胡兰成有一段文字:“夏天夜里胡村大桥上尚有许多人在乘凉,那石桥少了木栏杆,大约一丈二尺阔,五丈长,他们有的坐栏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围身青布大手巾一摊,睡在桥上,也不怕睡着了滚下去。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这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毀,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那样的情景,只能是石桥和青瓦连绵的屋宇。是那屋宇的青瓦覆盖之下,纸窗里隐隐亮着候着家人的油灯。余平苦心寻找,用镜头对焦的“瓦”,不是宫廷的琉璃瓦,不是雕刻精美的瓦当,也不是价值不菲的秦砖汉瓦,而是每个人记忆里的屋顶上的瓦,朴素而泰然,任由风霜雨雪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任由岁月留下青苔、鸟粪和灰尘的瓦,我们因太过熟悉而忽略,以至于它的消失都没有被察觉。

瓦为什么消失了?我们为什么留恋它?它还会回来吗?

这就是余平的镜头给我们提出的问题。

面对瓦,或古民居,我们可以感觉到“诗意栖居”。“诗意栖居”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命题,它来源于古老乡村世界。人类依于自然,生存在“被给予”的环境之下。那时,人类与其它生命物种平等地接受大自然的限定,人们用自然赐予的简朴材料建造居所,并和他们的房子一起衰老,一起死亡消失;人们在土地上播种、收获,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人们用形象记忆来辨识回家的路,一棵老树,一座小桥,飘起炊烟的瓦屋。

2

《中国古民居观察》五卷丛书之四《中国古民居观察——瓦》,将记忆中朴素的瓦屋顶以醒目而清晰的面貌推出,重点并非屋顶装饰,也不是瓦当或瓦脊造型,而只是一个个小小的连在一起的瓦片本身,它们与自然和地域的关系,它们的生命和情感表达。它们在余平的镜头里,被关注,被放大。

面对这些图片,我们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还留恋那些记忆里曾经升起炊烟的瓦屋顶?是否还记得那些青青的瓦在岁月里剥蚀和风化?

余平不仅将瓦留在镜头里,也将瓦再次带回城市。他集旧瓦成库,给遗忘了瓦的城里人一段回眸留恋的时光。他的瓦库,一个喝茶的地方,将“自然>人>科学技术”的中国古老哲学规律实践于“瓦库”,茶香弥漫在泥土气息里。

“瓦库”里的瓦,引起了众人对瓦之情感共鸣。作家吴克敬在散文《戏泥弄瓦》中写道:“小青瓦的问题,之于女儿是没有实物可证明了。我为女儿遗憾着,而女儿却很轻松地一笑,说:进步就是一种遗憾。”瓦的遗落是这个时代的遗憾。2010年在郑州瓦库举行的“城市精神与乡村情怀同在——对话砖瓦:建筑元素与社会情感”研讨会。正如题目所示,城市精神的急速推进而遗落的乡村情怀让一些如余平这样的人有话可说。作家南丁说道:“一片片小小的瓦片,勾起了很多回忆,想到有瓦的日子。这是一种有温度、有湿度的生活,凝聚在瓦下的是亲情、是友情,是我们对生活最质朴的感恩。”记忆中的瓦片,促成了文学与设计的跨界对话。

有瓦相伴的日子是诗意的。唐诗宋词中有大量关于瓦的描绘和联想。李商隐诗云“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陆游喜欢借瓦抒情,“片云过处失帘影,急雨来时闻瓦声”(《睡起》),“新墙拆龟兆,疏瓦断鱼鳞”(《村舍》),“万瓦清霜伴月明,卧听残漏若为情。”(《落叶》);辛弃疾诗云“山鸟哢窥檐,野鼠饥翻瓦”(《卜算子万里籋浮云》)。自然的景致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瓦屋顶与人相伴终老,诗人的目光总是离不开瓦。

瓦之于中国人,是诗意的栖居,又超越诗意。瓦由土与水加火制作而成。中国传统民居通常由瓦片组成屋顶,石头砌墙基、木头撑起梁柱、墙体或土或砖,中国人讲的“金、木、水、火、土”五行都齐备了。人之命理与自然之物质相依相应,老百姓便可安身立命。

中国人的自然观和情感都离不开瓦。无论是土的房子、木的房子、红砖或青砖的房子,瓦片都必不可少(除非因气候原因而不需要瓦屋顶散水)。它被我们普遍应用了千年,从来就没有轰轰烈烈过,就连退出历史舞台的过程也那样悄然。

瓦的图片让我们警醒,猛然发现这些默默无闻与我们始终相伴的瓦片仿佛一夜间不知所踪。过去是一场梦境或现实是一场梦境,而梦醒后我们真的能把瓦忘了吗?

3

瓦的手工制作方法仅存于极少数人的记忆中。瓦匠,它们了解土,细致入微。匠人们在土里谨慎地加水,和泥,反复地揉摔,醒,无比耐心。之后,将胶泥制成片状,用一根细细的钢丝绷在竹弓上,在胶泥上切出一片泥坯,将其贴在转床上的瓦桶上,再拿一个制瓦拍,在悠悠转动的瓦桶上有节奏地轻轻拍打泥坯,直到把泥坯打得筋了、熟了,再用钢丝把泥坯勒成四片。经过半天的晾晒,待圆筒型的瓦坯半干不干时,举手轻轻一拍便分为四片瓦。最后把它们一起装进窑里,一场好火,再慢慢用冷水在窑顶进行冷却,一窑小青瓦就制好了。整个手工制瓦的过程就是对瓦心存敬意的最好表达。

盖房子之前,把这些瓦整整齐齐码放好。轮到瓦出场的时候,房子已经基本上大功告成。一个人站在屋下负责扔瓦,手里捏着三、四片瓦,瓦一片接一片飞上房,上边接瓦的人手一伸就拿到了。屋顶上的瓦越来越多,一片瓦紧紧地拽住另一片瓦,拽成一长串,一串再紧紧扣着另一串,工匠蹲在屋顶的泥皮上,像在扎辫子,辫子连辫子汇成一张席子,瓦屋顶很快编织好了。

新瓦在日光雨露中成长,青瓦变成青灰色,瓦垄间慢慢长出好看的瓦松苔和瓦楞花。四季轮回,瓦片自然老去,每年都有新的瓦片将老瓦病瓦换下,屋顶的瓦与屋里的人同风雨共岁月。瓦片如同我们每一个普通又伟大的生命个体,日常生活,生老病死。

4

有一些瓦如同一些特殊的人,更有故事,更富传奇。

福建海岛上,海礁石民居屋顶尤为动人。不同年代、不同颜色甚至不同大小的宽大而略薄的瓦片拼凑在一起,看似凌乱却又那么恰当,如艺术家的巧妙安排,混乱表象之下是神意赋予般的秩序。这些拼凑起来的瓦片,在没有泥土的海岛上是稀缺之物。茫茫大海上的渔民用捕捞的鱼虾,到内陆换回难得的瓦。这些来之不易的瓦片不仅要挡雨,而且更要抵御强劲的海风。一块块海礁石压着的瓦,它们在和谐的秩序里,暗自回旋着生命的力量,坚韧不屈。

江西赣州地区有一种特殊的白土。白色泥土烧制出的白瓦,它们不太“耐老”,很容易变为久经沧桑的模样,每年要进行局部维修。老的瓦变黑了,换上去的有新的白瓦,也有新的红瓦。黑、白、红,新的和旧的,杂色的屋顶显得寂静又喧闹。

还有一些特殊的瓦片,它们不是瓦,却发挥着瓦的功能。比如,稻草、木片。这些在余平的镜头中都有记录,他的足迹踏到了我国最极端的气候带。

云南红河地区的蘑菇房是稻草屋顶,取自地里生长的稻谷杆。稻田里成熟的稻谷高一米五以上,晒干后整齐排放于屋顶,形成四面破顶,倾斜度大。稻草顶一般每年修葺一次,稻草可用三年,之后更换。以“草”代瓦,不需要烧制,不使用能源也不排放二氧化碳,且保温排雨两不误。这样的草屋顶在湿热河谷地区应用尤为普遍,比如傈僳族、独龙族、德昂族、佤族、壮族等居住的干栏式民居。

还有出现在林区的木片瓦。我国呼伦贝尔大草原与大兴安岭的交汇带,额尔古纳河两岸,中俄两个邻国的民居都是“木刻楞”。它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木头。木片取代瓦片成为坡屋顶的覆盖物,木片瓦的形状与瓦片一样,略大出一些,也是一片压着一片,层层叠叠。

这些直接向大自然借来的瓦片,顺应自然的给予,表明人类在自然界面前有一颗安适从容的心。

因时因地因需而结合在一起的瓦片,是天赋美感的组合。它们质朴而谦卑,顺应自然环境和人的需求。宇宙蕴蓄无尽动力,同时也是严整圆满的和谐秩序。古民居的瓦屋顶符合宇宙的生命规律,在宁静和雅的天地之间与人类朝夕相处生活了几千年,却在数十年之间为人类欲望的波涛淹没。自然宇宙法则被丢弃,瓦片渐渐被工业化材料取代。各地幸存下来的瓦屋顶,这些大小不一、颜色不均的瓦片,它们的美感,来自于曾经属于我们的以宇宙为模范、为人所用在先的古老智慧。

“尽你应尽之责,哪怕其卑微,不要去管其他人的责任,哪怕其伟大,在自己的职责中死,这是生。在他人的职责中活,这才是死。”(《薄伽梵歌》)。卑微而伟大的瓦,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意志力,圆满实现个性中的一切而和谐自在。这些取自大地,历经水火的瓦片,是无比的“净化”之物。

古民居对人生对宇宙有着最虔诚的“爱”与“敬”,古民居头顶上的瓦,是“善的极峰”。

5

瓦之于人类是精神与自然之间的关联物,瓦之于中国人又有如此浓郁的情感记忆。瓦,还能回来吗?

旅居美国时,最喜欢看美国人的房子。当时新奥尔良刚刚经历了飓风的侵袭,很多房子新建或正在建设。居所是人类美好生活理想的具体体现,其标准却大有不同。美国人几乎都住带坡度的瓦房,富庶人家房子平层居多,占地面积大,建房子所用的材料多是有手工质感的砖头,看起来像老宅,瓦片几乎必不可少。普通一些的房子则用工业材料建造,表面贴上薄薄的饰面砖,屋顶用“塑料瓦”,这种屋顶看起来是瓦的模样,实则并非一片片咬合在一起的土烧之瓦。即便是联排的公寓式“townhouse”住宅,通常也少不了瓦顶。瓦的种类很丰富,青色、红色、棕色都有。“人”字形瓦屋顶最常见,仍是家的符号。

欧洲民居的瓦顶更多,因气候不同而倾斜度不同的坡屋顶到了寒冷的北欧国家,正面看上去接近90度,屋顶和墙体几乎是一个平面。有一些老宅子保留稻草顶,如厚厚的棉被,无比温暖。稻草被修葺得整整齐齐,像位绅士。

藉由工作原因曾辗转来到一个并不被国人熟知的西班牙小镇Chinchion(青琼)。镇子里多为十八世纪的建筑,中心广场的土质操场保留完好。土操场周围的中世纪建筑,用于开设各类餐馆、咖啡馆和杂货铺子。坐在这里喝杯咖啡,视线里满是西班牙的红瓦,瓦型大且厚,大小相当于我们小青瓦的六、七倍。经过时间的洗礼,红瓦的表面被侵蚀出白斑和青斑。走到小镇制高点俯瞰,尽收眼底的是一个瓦的世界,相互编织的红瓦,起起落落。在这里,它们从来就没有被忽略和遗落,仍然履行自己平凡而神圣的使命,构成人与天的关照,勾勒出人居环境最美的天际线。

身在异国他乡时,总是会想起余平老师的摄影图片,那些被他成千上万次对焦而被人们忽视的“土、木、砖、瓦、石”遥远而清晰。经历了两年的游历与思考,我拨通了余平老师的电话,坚定地告诉他,回国后希望能成为他的工作助手,整理他的那些“土、木、砖、瓦、石”。日子一晃,四、五年过去了,第一本书《对焦:土、木、砖、瓦、石》已出版,我当年站在新奥尔良大学树荫下通电话时的那份坚定依然如故。

时间在现代性里迅速推进,但是亦有逆行者试图让时光变得缓慢温暖——余平即是其一。庆幸的是,当下已经有那么多的时光逆行者在努力,在城市的冷漠之中重燃自然的温暖。我们曾经丢弃的瓦片,在逐渐回来,回到我们美丽而广大的乡村,回到城郊,甚至回到城市的中心,让我们在恍惚之中,再一次领略到大自然曾经给我们的叫我们内心安妥的泥土气息。

(作者单位: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

国家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中国石砌民居聚落的成因及特点(13YJC760012)

陕西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陕西省五个古镇的用材与修缮研究(2013jk0464)

陕西省社会科学艺术学项目:中国传统民居屋顶装饰及艺术特征研究(2013年0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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