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小说的叙事视野
2014-06-30滕斌
滕斌
内容摘要:作家所属的意识形态、感受到的文化冲突、叙事的立场和情感取向等因素都会影响到其叙事视野的变化。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白先勇自身的身份、经历、审美趣味和对性伦常的理解使得他的叙事呈现出与同时期大陆文学迥异的家国视野、文化视野、女性视野和伦理视野,这也使得白先勇的叙事从意识形态、中西文化冲突、悲悯意识和“人”的终极关怀层面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种多元的视角和丰富的内涵。
关键词:白先勇 家国视野 文化视野 女性视野 伦理视野
新中国成立以后,大陆文学的叙事主题逐渐趋于集中,因而文学史的面貌也较为单一。新时期初期,虽然拨乱反正带来了思想观念的解放及文艺政策的解禁,但由于之前意识形态惯性的影响,对港台作家作品依然持有一种漠视甚至忽视的态度。自80年代中后期研究者们文学史观念的变化以及各种版本的文学史著作涌现之后,港台作家及其作品才得以进入普通读者的阅读视野。
说到港台的小说创作,白先勇当然是少数绕不过的当代作家之一。海外及港台文坛前辈梁实秋、夏志清及同辈学者如欧阳子、李欧梵、叶维廉等人均有专论或专著述及白先勇的才气与成就,甚至有学者认为白先勇“早已成为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坛小说家中的佼佼者之一,”[1](P1)夏济安先生更是毫不吝啬地称白先勇为“想为当今文坛留下几篇值得后世诵读的作品”的台湾重要作家。然而,大陆学界对白先勇的研究直到90年代以后才得到较为充分的展开。从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主要集中在论述白先勇叙事技巧上的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手段,运用传统的细腻笔调、深刻描绘人生悲剧等等方面。的确,从其早期的《金大奶奶》到离台后的《台北人》、《纽约客》、《孽子》,及近期的《Danny Boy》、《Tea for Two》等作品中,白先勇所致力描述的也是他所谓的忧天(命运)、忧时(岁月)和忧生(众人) 等三种忧患情绪,[2](P238)而其叙事中流露出的这种“忧患”气质甚至被诗人余光中称为“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3](P268)应当说,这些解读很准确地切中了白先勇小说精神气质的核心,但我们也发现,白先勇的叙事之于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科建设或写作的参照意义似乎没有被有意识或系统地论及。基于此,本文试图以文化研究结合文本分析的方法论述白先勇小说所提供给当代大陆作家与文学史不曾有的别样叙事视野。
一.国共分野中的家国视野
从中国历史来看,特别是社会离乱时期,传统知识分子都有一种感时伤怀或浓郁的家国意识,或者说一种家国同构的思想深深影响着他们。杜甫的《春望》,陆游的《示儿》,辛弃疾、李清照、秋瑾等都写过或雄奇、或婉约的抒发家国意识的作品。上世纪30年代的东北作家群也流露出国土沦陷的家国之痛。建国后,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使得家国意识被一些集体和公共的经验所置换,国共两党的政治分野使得两岸作家在文学叙事上表现出不同的视野:大陆作家目光投向的是革命历史斗争、社会主义建设、知识分子改造等场景,而同一时期流落到台湾的如白先勇等作家,由于特殊的身份与经历,自然地将叙事视野转向国民党残部以及大批被推下了历史舞台的前国民党党政军要人及其依附者,与新中国的成立及社会主义建设等叙事场景不同的则是伴随国民党政权溃退而来的民国权贵家族的凋败。因而,白先勇眼中与笔下的家与国,自然会是别样的感受。
在小说集《台北人》中,白先勇就以慨叹的笔调叙写了40年代末的那些国民党达官贵人们的衰亡悲剧。在这类曾经华贵的人物命运轨迹中,政治和历史的变幻始终被置于情节冲突的前台,《梁父吟》《思旧赋》《国葬》等作品便是这方面的代表篇目。如《梁父吟》,其题目就具有深刻的蕴涵和寓意,所谓梁父或称梁甫,在《乐府诗集》中题解为人死时的葬歌。由此可见,白先勇《梁父吟》中所记述的葬礼,无疑是想借葬歌来抒发“壮志未酬”的愤激心绪和悲悼情怀。但小说中葬礼的风光与隆重却掩盖不住现实的颓败和凄凉之势,其传达的是人纵有一世英名,却最终难逃“一杯黄土掩风流”的运命与感念。
再如《思旧赋》中,以老女仆顺恩嫂的所见所闻来见证了国民党旧官僚及其家属晚年生活的潦倒:夫人故亡,小姐去家,少爷成痴,长官虽肉躯尚在,也决意要出家向佛;下人们也树倒猢狲散,趁机窃了财物四散而走;昔日的富丽堂皇的李宅最后只剩下“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一块刻着“李公馆”三碑体字的乌铜大门。有学者评价这个短篇相当深切地反映了白先勇心底里那“刻骨的苍凉感和对世事无常的深沉感慨”,[4](P188)这无疑深刻地把握并解析了白先勇叙事的灵魂底色。
《国葬》虽然篇幅较短,但台湾学者欧阳子对其评价相当高,认为其“是台北人墓碑上雕刻的志文”。[5](P426)这篇小说在出版时编订为《台北人》的最后部分,无疑也让《台北人》有了某种叙事意义上“结语”的意蕴。从内容上看,《国葬》写的仍然是葬礼,可与《梁父吟》中的场面描写又有区别,叙事主要以老副官秦义方的视角来对前陆军一级上将李浩然的过往回叙并抒怀。昔日的李浩然将军无论在北伐还是抗日等战争中,都立下赫赫战功,在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后抑郁而亡。他手下曾经的三员猛将,或因病、或去国、或远离俗世,大都笼罩着被权力场冷落的哀愁。白先勇自己说过,《国葬》所要传达的意旨是在今日这个偏重肉体现实的世界里,以其完成对灵魂的救赎。[6](P435)其实,倘若以纯文学的角度来解析白先勇表现“民国史”的小说,其文字寄托的大多类传统文人关乎人生变迁的唏嘘,就更深层次内蕴来说,他所基于家国视野记叙的“不遗忘、不斩断过去”,乃是一种对人性尊严的记忆和礼敬。
二.中西冲撞下的文化视野
新中国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正是大陆“大跃进”和“文革”进行得轰轰烈烈的时期,同时也是大陆政治、经济和文化极度封闭的时期,加上当时的中国大陆因为极端政治风潮及与台湾在政治制度上的对立,两岸这种隔绝的状态于台湾青年而言,大陆无疑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抽象名词。而当时的台湾因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使得台岛青年得以涌向海外。然而,那些身处异国漂泊的海外游子们发现,在文化上他们无法彻底告别过去,深深的乡愁使其在异域经历和感受的是西方文化冲撞下失根的尴尬与寻根的艰难。
《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纽约客”系列中最早的一篇作品,主人公吴汉魂在芝加哥大学苦读六年获得了文学博士。可在获得学位之后,他却没有任何成就感,因为他发现即使拥有美国学位,依然难以融入美国社会,就如文中写道“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地狱,这也不是他想要的根”。在某种意义上,吴汉魂拿到博士学位意味着其完成了对美国(西方)文化的追求,然而,如影随形的中国文化让他难以摆脱也难以忘怀。在血脉亲情方面,吴汉魂对其生母未能承欢膝下、生养死葬;在血肉情感方面,对深深挂念的女友也并未给予深情慰藉,最后,这种愧疚心理促使他只能以一种苍凉和迷茫的心境沉湖而死。吴汉魂,何尝不隐喻着断根与失魂的深恸。
《谪仙记》中出身名门、容貌出众的李彤,去国后不久之后父母罹难、家财散尽。曾在出国时自称是“中国”的她在心灵的巨大压抑与矛盾下,以不停地与美国人谈恋爱来向主流社会中心靠拢,且时时以一种放纵的、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来掩饰内心的失意与落寞。在她狂舞豪赌纵酒的背后,却是内心的脆弱、空虚和痛苦。李彤的沉沦,一方面因为家族的没落、爱情的聚散,更多的则是身处异域的她成为一个漂泊无依的精神流浪者,没有精神彼岸、没有生活目标,丧失了生命本源的人生因此而虚无。所以,当熬尽了青春的活力与生命激情,留存的也仅有精神的苦痛,最终,无法卸去沉重负担的她选择了投河。
又如《安乐乡的一日》中的依萍,在纽约市近郊的安乐乡建起了一个舒适的家,离台多年的丈夫伟成早已习惯了美国式的生活,并劝告依萍应该尽早适应。依萍也积极参加邻居们的社交活动,然而,她总是无法在各种活动中融入身边的群体,更重要的是,那些美国太太们根本没有真诚地把依萍当作亲密的朋友,这就愈发使得依萍觉到人在异乡的孤独。表面上看来伟成和宝莉融进了美国社会,但当女儿宝莉认为自己是美国人时,她的自我认定却遭致其美国同学毫不留情的否认。依萍的丈夫伟成和女儿宝莉被否认的美国身份,何尝不是一种“无根”的尴尬?
再看《火岛之行》描绘的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背景下所遭遇到的困境。定居纽约、拥有高薪并混得如鱼得水的林刚,良善、热情好客、安守君子之理,不计得失也不慕功利,不乏女性喜欢却始终没娶到太太,就因为他拥有国人传统的乐善好施与依顺随和。他这种东方式的文化性格恰恰拉大了和西方朋友在种族身份的距离而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鸿沟。如在林刚去“火岛之行”的旅程中,他那种任劳任怨的中国式待客方式,非但没有让他收获一份尊敬,得到的反而是无处不在的抱怨。
对于吴汉魂、李彤、依萍和林刚们这些流落海外的华人而言,他们的精神血脉与身份标识让他们备显尴尬,如依从于传统中国的召唤,梦想便无法实现;倘若皈依于美国现代文明,又将与自身文化产生根本抵触。这些“失根者”们都曾试图摆脱在美国的“他者”身份,融入西方文明与社会中去,但这些“纽约客”们偏又得不到异域文化的接纳,在传统文化之根和西方文明的夹缝之中,要么只能以死抗衡,要么只有弃根随波逐流。
白先勇曾承认,文化乡愁是他创作《纽约客》的泉源,[7](P11)这与他本人逃离大陆——栖居台湾——浪迹美国的生活经历带来的文化困惑有很大关系。作为台湾的“外省人”,他的血脉之根留在了大陆;作为“纽约客”,他的文化之根又系于大洋彼岸的中国。两岸三地的现实隔膜与身份认同的危机与困惑将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无根者”。故而,白先勇用一种站在文化边缘的姿态来关注这些产生认同危机的华人,在表达出文化之根的失落与寻找的同时,分明又可体味出“失根者”们在异国被挤压变形的疼痛。
三.宠辱落差里的女性视野
传统文人大都有为女性代言的作品。晏殊、韦庄、温庭筠等人的词作甚至大多都是书写当时贵族女性的闺怨与相思的作品。可见,传统文学中女性特别是上层女子的情感命运不乏文人的关注。五四期间,出于个性解放的需要,使得那些上层达官贵人的太太小姐们或被塑造成反抗封建家庭、或追求个性自由的先锋女性形象;而现代小说启蒙叙事观照的对象则逐渐转向中下层女性,至于她们肉身的情感和命运,反倒被有意悬置了。建国以后,文学功能的工具性转向,这些显贵的太太小姐们不仅退出了叙事中的日常生活,也退出了革命的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视野,即便有出身显贵的女性,也要被作为无产阶级文学对立的形象批判她们的生活方式或腐朽思想,鲜有对上层女性的情感遭际和命运波折进行正面表现的叙事。或许是自身经历过由繁华堕入平常人生活的巨大命运落差,白先勇将怜惜的目光投向这些曾经拥有荣华富贵却遭遇命运无情捉弄的迟暮美人。
在《永远的尹雪艳》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尹雪艳是旧上海百乐门舞厅红极一时的名舞女,想要得到她的男性都没有一个有好的人生归宿:上海棉纱财阀的少老板王贵生被下狱枪毙;上海金融界的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而台北的实业巨子徐壮图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从上海到台湾后,尹雪艳拒绝融入现实的生活,她对往昔的重忆,既暗示“台北人”对从前京沪锦绣生活回归的渴望,也传达了女性青春难再的惆怅。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大班,在大陆时期,“拜倒她裙下”的人简直数不过来,迁台之后,十年前的上海百乐门变成了台湾的夜巴黎,然而,金大班却已徐娘半老,她不再渴望感情,仅是想尽快找个人把自己嫁掉。小说渲染的也是一个出身卑微的舞女在十里洋场辗转一生、韶华逝去之后笼罩在身边的孤清与寂寞。
白先勇最具怀旧气息的小说当数《游园惊梦》,在这部小说中,叙述了曾经的 “蓝田玉”——一位昆曲名伶钱夫人的人世沧桑。在小说中,当钱夫人一脚踏入窦夫人家的宴会时,便发观自己容颜已逝、荣耀难续,姐妹情分终结。以前在宴会场合处在最尊贵的位置的总是钱夫人,由于丈夫逝去而失去了显赫的身份、荣华的生活和高贵的社会地位,今日的辉煌换成了钱夫人的昔日姐妹。小说以“游园惊梦”这出昆曲贯穿于作品始终,钱夫人一生的命运兴衰无疑也与其紧密相连。然而,优雅的压轴昆曲最终被余军长粗俗的《八大锤》所代替,这不禁让人感叹钱夫人的那个时代确实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钱夫人”的故事却还在继续,今日的窦夫人或许重演的正是当年钱夫人的故事,谁能保证今日的窦夫人不就是明日的钱夫人呢?
与钱夫人同样命运的还有《秋思》中同为将军遗孀的华夫人,虽然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而嫁给达官贵人的婚姻可以说是金玉良缘。可华将军一死,失去了靠山的华夫人没有了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与威风,于是她处处谦让万大使夫人,面对惹她气恼、口口称她为“摩登外婆”的万夫人,也只好自认下风了。有了身份上的退落,这就不难理解她见到花丛中那些“已经腐烂死去的花苞子”时,便触景生情而产生莫名的感伤了。
在这些以迟暮美人为主人公的小说中,白先勇没有指摘她们的人生态度和依附型人格,而是将叙事的焦点集中在这些失去青春、美貌以及命运陡转的生命之痛等感受之上,表现作为芸芸众生的她们生命中的曾得与所失,曾经华贵、艳丽后的黯然褪色和神伤。
四.常畸标准外的伦理视野
文学要“寓教于乐”,其“教”中的伦理道德表现就是需要人类加诸于彼此及自身的规范与评价,因而文学所表现出的道德须符合日常生活中的伦常。传统文人的“修”、“齐”、“治”、“平”意识使得即使其作品所表现的形象或思想有违伦常,他们也随即会在文中发表议论或评价,可以说,符合日常伦理一直潜隐于作家的思想或者叙事话语之中。
在中国当代十七年和文革的叙事中,日常伦理开始被革命伦理所覆盖,同性间的性爱关系就更不可能见容于现实或叙事之中。同性个体之间的性行为一度被认为有违伦常,因为同性恋行为违背了性行为的常态标准,所以长期以来被大部分社会人士认为是一种畸形与变态的行为。即使是思想观念足够开放的当下,同性之间的性关系仍然会被认为是畸形的。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也鲜见对同性间情感的书写,即或有也便是作为奇闻或谈资一带而过。随着人们思想观念、性观念和生育观念的变化,同性恋情及同性间的性关系也逐渐浮出日常生活地表。同性恋者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表达他(她)们的性取向和吁求,他(她)们的生活与情感选择在不少西方国家得到了认同与理解。由于台湾与西方的特殊关系及思想意识形态方面的输送与接纳,对同性恋的伦理判断也相对宽容,故同性恋题材小说出现得比较早。林怀民、李昂、朱天心等作家都曾经有过同性恋题材的叙事。白先勇早期也曾在《月梦》、《青春》、《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恋花》等小说中写到过同性恋情。到了1983年,其长篇小说《孽子》发表,才显示了他以真正超越常畸伦理的标准来关照这群处于社会伦理边缘的同性恋者。
男性同性恋者会面临各方面的严峻考验,特别是各种世俗现实的原因,都会是同性恋走向终生伴侣路途中的障碍,故而,男同性恋者面对世俗或得到承认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在白先勇小说《孽子》的叙事中,所叙述的就是台湾岛内世俗及现实社会对男同性恋者身份的歧视。从心路历程的相似性来说,白先勇最能体恤这些青春华年中的同性恋者们的际遇,他笔下那些沦为伦理边缘人的生活经历,语词和情感立场间体现出他对这些被社会伦理所排斥群体的最深切的同情。
在白先勇小说《孽子》中,那一群同性恋者如小青、小玉、老鼠、阿风等人以及其他在新公园里彷徨的那些“青春鸟”,都是来自各种问题家庭的孩子,他们被迫流浪到那个男同性恋者聚集的场所,过着屈辱而放浪的任人践踏、随人蹂躏的男妓生活。尽管《孽子》中的“青春鸟”之间的爱是全心投入的,但为了爱,他们也摧残过爱人的生命、乃至牺牲自己的自由。如王夔龙就是在与亲密爱人阿风的恋情起了冲突后,在绝望中用匕首直接插进阿风的胸膛,导致阿风成为自己强烈占有欲望下的冤魂。刺死阿风之后,王夔龙被家人驱赶到国外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直到父亲死的那天才能回来。如果说王夔龙是伤害他人的话,另一位痴情小伙子桃太郎,则是被男性爱人放弃后放逐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兴高采烈地参加同性伴侣十三号理发师的婚礼,吃完一对新人的结婚酒席后,桃太郎选择投河自尽,并且决意令十三号理发师此后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尸体。
《Danny Boy》中的云哥,也是同性恋者的另一种人生悲剧。当他对K做出疯狂的同性恋举动被投告后,只得遽然远赴纽约,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回过台湾探望亲人。经过自杀不遂的事件之后,云哥趁着临终前仅有的时间,去香提医院照顾病危的艾滋病人。丹尼虽然在云哥的细心照顾下体会到一丝安慰,但在艾滋病的折磨下,拖着仅剩皮包骨的身躯和丑陋不堪的面容痛苦地离开人世。不久后,云哥也步上和丹尼的后尘。
在另一部表现同志题材的作品《Tea For Two》中,白先勇叙写的是东尼、大伟和其他几位男同性恋者的情感和命运,这些男同性恋者虽然渡过了数年甜蜜恩爱的“夫妻”生活,但最后还是未能逃出艾滋病的魔掌。
学者曾秀萍曾在《孤臣·孽子·台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说论》中指出:“孽子是被看成孽子的”。[8](P116)这既是白先勇小说中“孽子”们的处境,也是现实生活中“青春鸟”们无奈的生存困境。一般来说,同性恋者面临着双重困境:一是在生存环境的围逼和歧视;二是伦理道德层面的冷漠,这二者使得“青春鸟”们别无他途地步入命运的终点,在这些不被寻常伦理所认同的群体中,白先勇没有用日常伦理的标准来衡量或评价其笔下的青春鸟们,相反,他能深切体会到他们悲哀与心酸,所以,在叙事话语中投以极大的理解与宽容来书写这群在传统现实生活中看来不合伦常的畸恋及死殇。
五.结语
白先勇自己曾说过,他不擅长描写“大多数”,就觉得Marginal Man最有意思。“家国”变故、海外漂泊、失去倚靠的落寞孤清以及特殊的情感取向等感触,使得他精微地择取了那些处于政治、文化、社交圈和伦理领域的“边缘人”作为叙事的主人公;在人性广度的展现与深度开掘方面,他敏感而饱具忧患的气质又使其专注于对“痛苦多,欢乐少”的人生体验及人物命运的透视与把握。不妨说,正是对边缘人的自觉关注与悲剧意蕴的有意铺展,才成就了白先勇小说独特的叙事视野。
白先勇小说独有的叙事视野的意义,就创作本身来看,在于其传达了真实的人生体验和人性的复杂性,他在小说里将人类心灵中最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时体现的悲悯情怀和终极关怀意识,不仅接续了自五四肇始的“人的文学”及自由主义人文传统,也使得文人代言得到现代意义上的重启;从丰富文学史的可能性角度来看,白先勇的叙事对于意识形态分野里的家国之感、中西文化冲撞下的失根焦虑、上层女性的情感命运变迁以及对同性恋情的体恤等层面都暗合了社会发展与文学审美的现代性历程。正是在此意义上,白先勇的小说叙事在折射同时期大陆文学表现人性、人生及伦理方面单一和缺少变化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得中国当代文学史获得了另一种观照维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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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曾秀萍.孤臣·孽子·台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说论[M].台北:尔雅出版社,2003.
(作者介绍:内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化与文学思潮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