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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岭下的日子

2014-06-28向迅

民族文学 2014年4期

向迅

初来乍到,我最先抚摸到的,就是那些叫声。秋虫的叫声。

那叫声,软软和和的,热热闹闹的,不曾停歇,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都稠得像一条河流,起伏着流水的旋律。夜晚,那叫声更为明亮,像一天繁星不停地跳跃,上升,继而沉降。我能感觉到,那种此起彼伏的叫声,正透过纱窗,渗过流淌的夜色,浸入我的梦乡,拨响我身体里那根敏感而神秘的琴弦。不然,我怎么会睡得那么踏实?我怕极了出差——再也没有比夜宿外地更为痛苦的事了。再好的床铺,总也不能让我睡个好觉,往往是彻夜失眠。白天呢,虫子们不知躲在哪里,但它们的声音一直萦回于耳畔,挥之不去,就像笼罩在窗外那座山林身上的光晕。

是什么力量促使那些民间艺人昼夜不停地拉着胸前的那把手风琴,如此不知疲倦地吹拉弹唱,一生该是怎样的兴高采烈?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因为痛苦而歌唱,还是因为快乐而舞蹈。

我确乎是个粗人,竟没有留意到大雨如注的日子,那秋虫的叫声是否依然明目张胆。可那雨天究竟是清静极了,如同一个个不见星月的黑咕隆咚的夜晚。想必是惆怅的雨,影响了它们的兴致;又或许,是雨声压住了它们在巢穴里举办舞会时的歌声呢。

我羡慕这些小隐于山林的家伙,自得其乐,长啸于山野,虽无名,却比神仙还快活。

我不曾见到它们的影子,但它们隐居的山林和田野,就突兀地矗立在我的门窗之外——每天把房门一打开,晨光就顺着山林哗啦哗啦地泼将下来,翠绿翠绿的光,翠绿翠绿的鸟鸣,翠绿翠绿的心情。若是晴天,那光自然又是镀过金的。说山突兀,定然是站不住脚的。真正突兀的,是我住着的这栋楼房。山林一早就在这里居住和生活,是这栋白色外墙的三层小楼挡住了它的视线。它不得不努力地往高处长,朝天空看;不得不把山中林木一寸一寸拔高。

我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恰好抬头即可见到青山。满满的一窗子山。那山,更像是一副苍翠的窗帘。我要把头低下去,才能勉强看到一线天空,白白的,像山的背景,也像画中留白。时而恍惚,竟觉得山中的绿,是流动的。我甚至杞人忧天,那一瀑翠绿,万一不小心,是不是还会涌到窗户里来?我时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凝视那风吹草动的山,终于恍然大悟:山是向着天空生长的,只有人,借助山体以登高望远。

我不能免俗,报到的第一天,就想着爬到山顶去望一望山下的田园风光,望一望远方。那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让我生此动机的,是一处建筑——一方白色的栏杆和一线蓝色的屋顶,从山顶的林木间露出冰山一角。我终究如愿以偿。有路有脚有心,还有什么可以挡住一个人前往山中呢?何况他还是一个素来对名山大川怀抱向往的人。

尽管,我已在山下生活了半月,但依然对它知之甚少,颇觉惭愧。我曾向该乡的林业专干打听它的名字。年过半百的谭委员告诉我,没有名字的。但我又坚信,世间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是有它们的名字的。即使我们没有为其命名,但它们一定有自己的姓名。山跟人一样,有家族,有历史,亦有瓜葛。我想当然地将这座山视为了罗霄山脉的支系。

或许是天赐良机,某一天,我在办公室翻看几本有限的书籍,竟无意间在一张地形图上发现,此山被标注为太平岭。我暗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然而,等我现在欲对此进行确认时,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张图了。大约是山神那天喝多了,泄露了秘密,酒醒过来立马用手捂住了嘴巴。

为山河命名,体现了人类的意志,还有赤裸裸的占有欲,但又是合情合理的。两个国家争一个岛屿或者一片领土,看谁先为岛屿和领土命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命名的早晚,关乎历史,似乎还关乎民族的尊严。一部拖沓冗繁的外国影片里出现过这样一句令我难以忘怀的台词:一个土著居民在被迫跳下波涛汹涌的大河之前,对着侵略者吼道——这里的山河由我们命名,你们有何资格占领?

而我发现,在太平岭下生活的人以及周边的人,都有着强烈的命名观念。他们给每一个村民小组,都取了个名字。当然,这名字是相当乡土的。就如我所居住的地方,叫石盘组。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到这个地方生活,更没想到要来这个以客家人为主要常住人口的林乡挂职。刚刚提到的位于岭下的三层白色外墙的小楼,就是乡政府的办公楼。

有必要交代一下,这个乡,是炎陵县龙溪乡。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镇。

每天叫醒我的,不是手机上设置的闹钟,而是窗外的鸡啼。一遍,两遍,叫第三遍时,天就亮得差不多了。那鸡啼声,啄破了浓稠黑夜的长堤。有时醒得早,我就于迷迷糊糊中静静地聆听远远的鸡啼。时不时睁开惺忪睡眼瞄一眼窗户。山渐渐醒来了,田野渐渐醒来了,房舍渐渐醒来了,鸟儿渐渐醒来了,流水渐渐醒来了。目睹新的一天自窗前到来,有着说不出的言悦。

我终于知道我们在建房子时为什么要留几扇窗户了,除了采光通风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时间的蛛丝马迹。

美景一窗,千金不换。我无疑是喜欢这扇窗子的。那是一幅天然的田园画。这幅画的作者,既是山神,土地神,也是西坑村的村民。

我睡在床榻都能一眼望见的,是一栋灰瓦黄墙的二层楼房,其后还有两栋,一栋深红色外墙,一栋粉白外墙,都是蓝色的顶。那是龙溪中学的教师宿舍楼吗?我怀疑与那房中的主人是可以隔窗相望的,所以在起身穿衣或更衣时,我总是小心翼翼的。

窗下是乡政府的后院,继而是白色院墙,墙跟前是一条村级公路,继而是一方深绿色山塘,山塘右边是一片参差错落的被竹林掩映的灰瓦砖墙的房舍。房舍背后,则是一派纯正的乡村风光了。

如同泼墨一般浓郁的,是绵绵无尽的山林。在这林乡,山林是最重要的资源库。远方山峦的脊,在画布的空白处隐约起伏。那里云雾相接,天地不分。但我固执地认为,画的主体部分,仍是那山脚下黄绿相间的田野。那是一溜烟儿的漫无边际的水田,是西坑村那个狭长的山间坝子的一部分。

眼下,稻谷已是待嫁的新娘,金黄的嫁妆差不多已经备齐,只是在打点最后的细碎金银。秋风这支乐队,已备好了唢呐、锣鼓。

谁在画前凝思,谁都会深深地感受到一种触手可及的安宁。

粮食,总是让人心平气和,让人心里有底。

我无数次沉浸于画中不能自拔。因这种生活,对我而言,对绝大多数城里人而言,确乎是太过于奢侈了。久居樊笼,得一稍微清静之地便是万幸中的万幸,哪里还敢奢望这一窗田园呢?更要命的是,一些时候,我竟在窗前听见了有节奏的锄禾声——嚓——嚓——嚓——循声望去,一个妇人正躬身在山脚的田间劳作,不知她在挖着什么,抑或是种着什么。

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是镶嵌在我生命里的声音,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锄禾声,是永恒的美声,是大地上永不消逝的电波。

在长沙时,我一直想以“不朽的生活”为题,写点什么,甚至还打了一点腹稿,然而动起笔来,真是寸步难行。接连起了好几次头,都被揉成了一团。我却在这里找着了感觉,而且这种感觉相当强烈。我忽然意识到,这次挂职,确实是让我接到热腾腾的地气了。

在速朽的城市,在被吊起来的空中楼阁中,怎么可能写出不朽的生活呢?

有一年去庐山,导游对我们讲,为什么我们在城里不再耳聪目明,不能像古人那样得道了呢?因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早已将维持我们生命正常运转的磁场破坏掉了。我们每天面对的不是绿水青山,而是铜墙铁壁。我们住的楼房越来越高,视野却越来越狭小,眼光也越来越短浅。你想想,住在第二十层或者第四十层的楼房里,怎么可能捕获来自大地的信息,又怎么可能据此作出正确的判断?更何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预知未来?

我们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恰逢乡里电网改造,停电,在龙溪成了家常便饭之事。刚来的那一两天,我很不习惯。不能上网,不能浏览新闻,不能查阅资料,不能收发伊妹儿……天哪,该怎么活呀!枯坐于办公室,真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握惯了鼠标的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放。整个人跟电脑一样,报废了。几本枯燥乏味的书,不能减轻那份焦虑也就算了,却更有火上浇油之嫌。

还好,可以跟着同事去村子里走走。

我渐渐习惯了没有电的日子。这让我想起发生在长沙的一件旧事。

某一天,物业公司为了很好地解决住户拖欠电费的问题,便将原有的电表全部换成了以卡买电的新电表。住户需要去物业公司办理手续,领取电卡,方能用上电。那段时间,我赶着写点东西,回家较晚。每天回去,都说服自己,明天一定去物业公司将手续办了,没想到,这一推,就是一个月。也就是说,我足足过了一个月的黑暗日子。以往,我即使不读书,也会摸到十一二点才睡觉,但那一个月,我每天都睡得很早,差不多八九点就躺下了,第二天,是窗外的鸟鸣将我唤醒。

这种起居时间,与我童年时代的生物钟差不多完全一样。我回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活状态,进入到了一种向往已久的生命状态。诸多以前弄不明白的问题,在这些个宁静的夜晚,往往迎刃而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生命变得简单,透明,没有什么负担。

我也终于明白,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在大力提倡写作要“向内转”,要回归自然了。

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我像窗外的一棵树,把紧闭的内心向着天空打开了。

现在,很多小伙伴联络我,我都会很悲惨地诉苦:我被发配到乡下了。

好端端地跑到乡下干吗呀?

我又很无奈地告诉他们:我要在这风景如画的乡下小住两月。命苦啊!

小伙伴们不是惊呆了,羡慕死了,而是彻底愤怒了。

夏天久旱不雨,秋雨却不少,气温降得快。刚进入9月,天就凉下来了,看那架势,再也没有热起来的可能。记忆中,这一年的春天也是足月的。所以,较之往年,这个夏天显得格外短暂。这本是我们都期望的,但多少有些不习惯。在这多雨的乡村,秋天已经站稳了脚跟。隐藏于林中的秋老虎即便再凶,怕是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天气这么凉,它还敢大摇大摆地跑出来么?

我到来后的第三天,盼了两个月的雨,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第二天清晨,我去接水漱口。正要喝下一口润润牙齿呢,杯子都挨到了嘴唇,却猛不丁地发现杯中水色不对。细细一瞅,竟是一杯黄河水。黄灿灿的,哪敢入口?我以为是杯子没有清洗干净,仔细洗刷了一遍,再接,仍是黄河水。我暗想,这不是自来水厂提供的水么?毫无办法,只好用尚且湿润的毛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脸,灰头土脸地去圩上的商店买瓶装水,以解燃眉之急了。

晚上依然如此,连从热水器里喷出来的热水,也是黄亮亮的,怎么可以用来洗澡呢?忍着吧。

然而,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受台风“潭美”影响,龙溪乡接连下了两天暴雨。乡里为此召开了专门的工作会议,乡党委书记叶敏亮布置了防汛工作。会后我就跟着唐勇斌乡长、唐日静副乡长到村子里面去查看雨情。

我万万没有预料到,平日里温顺乖巧的潺潺流水,竟变得如此面目狰狞,不可收拾。一条条恶浪滔天的黄龙,在河床里咆哮着直奔山谷。穿行在数里不见人烟的盘山公路上,巨大的水声远远地在耳畔回响。不少沿河谷修建的道路,被猛涨的河水冲坏了路基,变成了命悬一线的空心路。

一个特别的图案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由一长队石头或者是几根树干组成的弧形图案。起先,我以为那是好事者的杰作,直到我跳下车,跳到路面以下的陡坡上,才发现被这个弧形围住的,正是那一截空心路。

原来,这是村干部在路面做出的警示标志,以提醒来往车辆和路人,避让道路暗藏的杀机。

在几个罕见人烟的路段,年轻的乡长和副乡长,高挽着裤腿,冒雨亲自动手,从路边的杂草丛中找来树干,搬来石块,摆成了一个新的弧形图案。

在寂静的山谷里行驶,隔不了多远,就会有一个图案,豁然出现在湿漉漉的视野里,让人心头一暖。虽然都是一些被丢弃的树干和再普通不过的石块,却在乡野间被赋予了异常特殊的功能。

这些朴素的图案,像一盏盏灯,照亮了孤寂的乡村公路。

这天下午,我们还去了牛塘村中蓬组。我以为还是像上午那样去排查险情的,下了车才知道是去探望一位老人。上午,乡政府综合办接到牛塘村村干部的电话,说李家胜老人家的房子被屋后的塌方冲垮了。

那是一栋上了些年岁的两层土坯房,墙身到处是裂缝。在满是泥脚印的堂屋里,我见着了李家胜老人。老人佝偻着背,满眼泪花,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见过一个老人的眼泪吗?

在堂屋里,即可目睹那副惨状。那是堂屋右手边的一间房子,上下两层均被塌方摧毁于地。那残破的房子,已被狼藉的乱石挤满占尽。我看见了深陷泥土的窗户,像挣扎着的一双眼睛;我看见了已被折断的屋椽,仅仅露出扇叶的电风扇;我看见了布满泥浆的桌面……连前面那间房里,也积了一地浑黄的泥浆。你还能想象屋子里曾经有过的温暖吗?

李家胜老人的小女儿说,事发当晚,她就和婶子睡在那间积满了泥浆的房子里。十点钟左右,屋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像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随着即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闷响,像发生了地震,像天空炸响的惊雷。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边那间好端端的房子就在顷刻间倒成一堆乱石了。把木门打开,数不清的泥石还在从大雨不断的黑夜里滚滚而下。

整个屋子,好像随时都会被黑夜那张大嘴吞没。

那是怎样漫长而揪心的一夜?

雨水代替不了泪水。李家胜老人的老伴前不久刚刚过世,现在两间房子又被冲垮,都七十来岁的人了,如何扛得住这致命的打击?两个女儿,一个远嫁郴州,一个嫁在南岸村,都有自己的家庭,如何分身照顾她们的老爹呢?

同去的唐副乡长站在院子里慰问老人,表示乡政府将为他提供最高限额的救助,并提出了两套解决问题的方案,要么重新选址建新房,要么让推土机将堂屋右边的危房推掉,以确保安全。

事实上,第一种方案是不现实的,老人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建新房;而第二种方案,也会让老人心里流血。

一场大雨,差不多摧毁了一个农民的半世家业。

你或许还不能理解,一栋房子在一个农民心中的位置,更不能理解一个农民对一栋房子的感情。特别是这房子,是他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一栋房子,不仅是遮风避雨之地,还是一个人得以立世的资本。对李家胜老人而言,除了两个出嫁的女儿,这栋老房子已经变成了他全部的财产,物质的,精神的。

大家都认为,老人肯定会守着那残缺的家园,度过余生。

他浑浊的泪水,老在我眼前晃动。

我在太平岭下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一间面朝青山的办公室打发了我许多寂寞难挨的时间。但一个星期总有两三次下乡的机会,这是最为欢愉的时刻,我也因此得以见识到龙溪乡的庐山真面目。

我指着田间的稻子询问过一位村支书:这里一年种几季稻?

一季。以前种两季,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留下老人和孩子。农活忙不过来,就改种一季了。

前不久,我们陪着一位记者去乡里采访。当我站在采访对象的院子里,望着对面山脚下的几亩金黄稻田大发感慨时,生于斯长于斯的邓乡长告诉我,现在好多田都荒下了,都没有种了。你看,那稻田之上的山间,不是还看得见田亩的样子吗?那些地方,原来都是种着水稻的。

那些田是退耕还林了吗?我指着那些荒废的田园问。

不是。

那么为什么不种上树呢?

我忘记邓乡长是怎么回答的了。望着那些曾经的良田现在的荒山,我的心里竟掠起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这个时代的人出现了两种异常明显的倾向:农村人拼了命地往城市挤,费尽心思地想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站住脚跟,借此改变自己的身份;城里人呢,只要一有时间,就往山清水秀的乡村跑,甚至在那里盖一栋房子,开垦出一块可以种蔬菜的地。他们——我们,总是把别人生活的地方当做天堂,总以为他乡的月亮比故乡圆。

这种近乎循环往复却又截然不同的对于生活的向往和选择,暴露出了太多太多的问题。

看过很多外国影片,总觉得那些国家的农民要比中国的农民过得轻松自在。在这些国家,尽管劳动也是出自生活的必需,但是,一家乡村酒吧就可以卸除他们身上所有的劳累,一座教堂就可以解除他们精神上所有的枷锁。他们可以在自己家中举办舞会,跳热烈的踢踏舞;他们可以驾着私家汽车,去外省旅游,或者去国外度假。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生活是发自肺腑的热爱,对他们的国家,也是发自肺腑的热爱。他们脱口而出的话,逗得死一头牛。

你见过摄影师镜头下的中国农民的肖像吗?你指望在中国的大地上随便拉出一位老太太,都能给你唱一首歌,跳一个舞吗?你在一张千沟万壑的脸上,数得清每一道沟壑里到底折叠着多少苦?如果你没有乡村生活的背景,断然不会理解那种沉默的分量。

他们也会发自内心的微笑,那是因为地里的庄稼丰收了,亲人远道而来了;他们也会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因为他们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或者是抱上了孙子;他们也会喝得烂醉如泥,那是因为自己这一辈子,终于在儿子手里翻了身。

你在中国农民身上看见的,是你不敢正视的一种生活,是你从未发现过的一种美,是你从未体验过的一种苦难,是你从未读懂过的一种精神。

正因为如此,一个中国的农民家庭,往往会举全家之力,甚至不惜砸锅卖铁,四处借债,就为了把一个人送进他们从未涉足的仅仅只是一个概念化的城市。他们非常单纯地以为,只要到了城市就是个城里人了。可他们不会明白,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要在城市扎下脚跟,是一件怎样艰难无比的事情?就如同身在农村的他们,倘若没有一件农具,没有一块土地,没有一袋种子,如何建得起一栋安身立命的楼房,又如何种得出五谷杂粮?

我就是那种拼命往城市里挤过,然后又拼命往乡村跑的人。

不时有乡政府的同事问我,在这里还习惯吗?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我也是农村出身,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好得很呢!

某日黄昏,我独自穿过圩上那条不足百米的小街,沿着106国道朝着江洲村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那也是黄昏的方向。火烧云在国道尽头的罗霄山脉上烧得正旺,各种动物在云霞里耍着变脸的把戏。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我甚至在那云霞里看见了一尊观音。我兴奋地冲上一个沙堆,对着那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观一顿狂拍。无奈装备太差,拍了等于没拍。

就在我陷入沮丧之际,铺天盖地的一坝稻子拯救了我的热情。

那是水口村的地盘。稻田一直从国道边铺到了青山脚下。金黄的稻田,是人间锦绣。晚风中,我闻见了稻谷扑鼻的芬芳。

偶然,会有白色的鸟,自田间斜飞而起。那是一种通身洁白无瑕的鸟,有着梦一样修长的翅膀,有着梦一样轻盈的羽毛。它在稻田上方飞翔的时候,简直像个天使。我无端认定,这种鸟,就是传说中的白鹭。

我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暮霭四合,才折身而返。我满眼都是稻子,满鼻子都是稻子,满耳都是稻子,满脑子都是稻子。

在太平岭下,我痴迷地观望过一次特别美的晚霞,我认定此生再也不会看到那么好看的落日了;在坂溪村的一条小河边一丛楠竹的后方,我造访过业已荒芜多年倾圮殆尽的坂溪大屋,我认定那是一栋有历史有故事的大屋,从此对它念念不忘;在陈设简单的卧室,我听见过刚刚被送到幼儿园读书的小朋友的哭声,我认定那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倾诉。

那些我未曾见过面的小朋友,在窗外哭喊了整整两天,他们用嘶哑的童声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