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赋外来词看先秦中国的域外文化因子
2014-06-27宋亦箫
宋亦箫,刘 琴
(1.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2.湖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湖北 武汉 430079)
外来词也叫外来语、借词,是指一种语言从其他语言中借用或引进的词语。世界上每一种语言里都有数量不等的外来语词[1]。汉语外来词是指词义源自其他语言中的某词,语音形式上全部或部分借自该外族语词、且在不同程度上汉语化了的汉语词[2]。只要存在不同语言并且它们之间有接触和借用,外来词就会存在。因此,外来词现象是一个古已有之的文化现象。我们在屈赋中也能观察到外来词的身影,并且与深藏在屈赋诗篇背后的域外神话宗教[3]相比,屈赋中的外来词还要更为显眼一些。追踪屈赋中外来词的词源词意,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域外文化对屈赋的影响,获得屈赋中的域外文化来源的新线索。下面我们在苏雪林、郭沫若等前贤相关研究的基础上,试图讨论“三秀”“河海”“昆仑”“悬圃”“陆离”“崦嵫”“摄提”等外来词,并指出这些外来词所蕴含或代表的域外文化因子。
一、三秀
图1 三秀
“三秀”出现于《九歌·山鬼》,原文是“采三秀兮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王逸等楚辞注家认为三秀是芝草一类,一年开三次花,所以称三秀。其实芝类属隐花植物,它开的是人们通常看不见的花,一次都看不见,还说一年开三次,典型的望文生义。苏雪林证“三秀”乃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标志物松果杖[4]。酒神之松果杖乃由藤蔓两股交缠于木杆上而成,其顶端串一松果(图1),故我们称之为松果杖,其英文为Thyrsus。我们先来看看屈原时代“三秀”二字的上古音读①:“三”字的上古音是sum(高本汉)、siuəm(王力)、səm(李方桂)等,“秀”字上古音为 siug(高本汉)、siu(王力)、slus(郑张尚芳)、sjus(白一平)等。将此二字上古音与英文“Thyrsus”对比,似乎“三”,可对应于“Thyr”音节,“秀”可对应于“sus”音节,则“三秀”与 Thyrsus有相当的对音关系。而屈原时代听到的可能是希腊语,其对音关系或许更严谨也未可知。因此我们认为“三秀”是指酒神的手持物松果杖,它是一个音译外来词。再联系“三秀”后面一句“石磊磊兮葛蔓蔓”,可意译为:采三秀的山间,可见到磊磊的山石间有葛藤蔓延。这不正是采葛藤做松果杖的写照吗?
酒神的松果杖,不仅酒神常持(图2),其部属山魈水怪木魅花妖也持握,男女信徒也风从。《九歌·山鬼》有一段表达的是女信徒们在山间举行酒神祭典,她们采葛藤以制三秀即松果杖(图3),正是酒神祭典的活动之一。
图2 希腊雕塑:手持松果杖的酒神
图3 手持松果杖的女信徒
如果知道《九歌》所歌咏的正是传自巴比伦并影响到希腊、印度的十神,而《山鬼》篇的歌主正是酒神狄奥尼索斯[5],则“三秀”是酒神及信徒们所持松果杖“Thyrsus”的音译词便很好理解了。
二、河海
“河海”出自《天问》,原文为“河海应龙,何尽何历?”我们先看“应龙”,应龙是有翅的龙,即飞龙。它是黄帝的骑乘[6]。在西亚、埃及、希腊、印度等地神话中,均认为在大地周围,环绕着大瀛海。这个大瀛海能够像河流一样,自南向西,又自西向北、至东,周流不息(图 4)。 故希腊人又称之为“River Ocean”,如直译过来,就是“河海”,这应是《天问》中河海的词源。这个大瀛海也即河海,在巴比伦人那里谓之为“似蛇之水”(Snake like),认为其环绕大地如蛇之衔尾在口中。北欧神话则谓环绕大地之水为米嘉大蛇 (Midgard Serpent),希腊神话里则谓大瀛海乃土星神的飞龙(The Winged Dragon)所化[7]。 因此屈原这里所问的河海应龙,实际上是一物,再加上河海二字也是直接意译自希腊的“River Ocean”,由此我们认为屈原所知道的关于河海的神话,其源头当在希腊。故屈原此处的一问,也是他知道答案的设问。这答案便是:河海周流,没有尽头,它所流动的方向,为自南向西再向北、向东的顺时针历程。中国上古文献关于大瀛海的记载,仅见邹衍一家之言,且语焉不详。如《史记·孟荀列传》中邹衍所说:“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但若我们考察一下,考古发现的山西襄汾陶寺文化中的龙纹彩陶盘上的彩绘龙纹(图 5),盘绕一圈近环形,或许是大瀛海乃首尾相衔之大蛇的图像表示,更似在表达“大瀛海乃土星神的飞龙所化”之神话。或许这件彩绘龙纹盘可以作为中国上古这一方面神话传播迹象的线索。
图4 绕大地环流的大瀛海示意图
图5 陶寺文化彩绘龙纹盘
三、昆仑
“昆仑”一词在屈赋中五见,分别是《九歌·河伯》中的“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天问》中的“昆仑悬圃,其尻安在?”、《离骚》中的“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以及《九章·悲回风》中的“冯昆仑以瞰雾兮,隐蚊山以清江”和《九章·涉江》中的“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昆仑”还多见于《山海经》和《淮南子》,在《穆天子传》《逸周书》《竹书纪年》中也有出现。不同载籍、不同版本“昆仑”的写法也不一致,其他写法诸如 “昆侖”“崐崘”“崑崙”“昆陵”“潉溣”“混溣”“祁溣”等等。我们知道汉语外来音译词在刚进入汉语环境的一段时间内,有些词会出现多个同音或近音的不同写法。直到经过一段时间的语言规范和语言交流的客观需要,才渐趋统一成一种写法。“昆仑”正有这一特征。这些记载有“昆仑”的文献,皆为战国时作品,至于它们的出现先后,目前很难断定。故我们只能说,屈赋中的“昆仑”,是战国时兴起的域外昆仑神话[8]被屈原所接受吸收所致,但屈赋不是吸收昆仑文化的唯一载体,上述那些战国文献同样也被昆仑文化所浸润。
因昆仑文化乃外来文化,故昆仑山在中国的位置随着时代的变更也处在不断更替变化之中。据苏雪林统计,至少有十五处山脉被当做昆仑山,包括最早被看做是昆仑山的泰山。国外的昆仑山也不在少数,以西亚的阿拉拉特山(Ararat,也有译作亚拉拉特山、亚拉腊山等)被作为昆仑山为最早,其后有希腊人的奥林匹斯山(Olympus),印度人的苏迷卢山(Sumenu,也称须迷山)、北欧人的阿司卡德山(Asgard)等等,埃及也有此大山的传说,但确址已难考。这些仙山有着共同的特征,如认为它是地之正中,其上是天中,正对天门,它既是群神诞生和聚居之所,也是天神下界的垫脚石,更是凡人成仙登天的捷径。在西亚它被称作Khursag Kurkura,意为大地唯一之山或世界山,“昆仑”之昆、仑,在说文中分别是古浑切和卢昆切,则“昆”似可对音于Khur音。该仙山落到实处便是阿拉拉特山,波斯人称之为Kuh-i-nuh,此词读音与昆仑就更接近了[8]。
还有一个在中国古代表示“天”的外来词“祁连”,林梅村论证“祁连”仅是吐火罗语“天”在汉代的译名,如果追溯到先秦时代,可知祁连山是称作昆山或昆仑山的。则“昆仑”是吐火罗语*kilyom(o)(天)一词的最早汉译了[9]。
昆仑的这两种来源正好可汇聚到一处,它便是“天”。不论是西亚的阿拉拉特山,还是中国的泰山、昆仑,它都是成仙升天、诸神自天上下界的通道,当然就是“天山”。这也是当今的新疆天山,最早被称作昆仑山、祁罗漫山的缘故[9]。
在《离骚》中还有一句“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苏雪林认为“天津”是“昆仑”的代称[10]176。因昆仑山正有登天之渡口之意。而希腊群神之所居的奥林匹斯山(Olympus),正是天人渡口的意思。
分析到这儿,我们可以给“昆仑”的直接来源作一个判断了。它应当直接源自西亚,而不是印度或希腊,这从上面提到的昆仑及西亚、印度和希腊神山含义可知。不过,屈原也用到“天津”指代“昆仑”,说明希腊的“昆仑文化”也有传播影响到中国,尽管不占主流。
四、悬圃
“悬圃”在屈赋中二见,分别是《天问》中的“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和《离骚》中的“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综观中外文献,可知悬圃就在昆仑山上(图6)。 如《淮南子·地形》:“悬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同篇还有一段更详尽的叙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这是说昆仑山的最高处就是悬圃,人能上悬圃,就成为灵体,能呼风唤雨。由悬圃再上,就登天成神仙了。显然悬圃神话是昆仑神话的有机组成部分。
图6 汉画里的昆仑悬圃图
西亚昆仑神话中尚未见悬圃之说,这或许跟其文献残缺有关系。但我们在文献中能看到西亚帝王屡建悬空花园(Hanging Garden),如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就曾建空中花园,被后人称作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实际上这可以看做是西亚帝王对神话中的昆仑悬圃的现实模仿。其次,希腊也有天帝宙斯用金链将大地及一众天神悬于奥林匹斯山的说法。这都体现了“悬圃”也一如“昆仑”,乃由西亚传衍到各地,非中国可独享。
“悬圃”与英译巴比伦悬空花园的Hanging Garden显然意义相同,它们应是同源于起源地西亚的表示“悬空花园”的一个词。
在《离骚》中还有一句“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苏雪林认为“灵琐”乃玉连环,也即玉链,是用以系悬圃的,宙斯就曾用其悬系大地及众神于奥林匹斯山上,也曾用其系住迭多浮岛好让他的情人丽都在岛上生产。所以“灵琐”是“悬圃”的代称,如同“天津”指代“昆仑”一样,且都是以部分代整体[10]174。
那么关于“悬圃”的词源,跟“昆仑”的来源应是一样的,都源自西亚。由“灵琐”表玉链在屈赋中的出现,说明希腊昆仑悬圃神话也有影响到我们,只是程度要弱于西亚而已。
五、陆离
“陆离”在屈赋中有六见,分别是《离骚》中的“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和“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九歌·大司命》中的“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九章·涉江》中的“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远游》中的“判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以及《招魂》中的“长发曼鬋,艳陆离些”等。屈赋也是出现“陆离”一词最早的文献。另在之后的刘向等楚辞作家作品中也有出现,如《九叹·逢纷》中的“薜荔饰而陆离荐兮,鱼鳞衣而白蜺裳”等。从这些句意可推断“陆离”应是一种珍贵斑斓的装饰品,而不是早期楚辞注家所认为的“参差众貌或分散”的意思[11]。史树青先生曾为“陆离”作过新解,认为“陆离”即是“琉璃”[12]。而“琉璃”是汉代以来文献中经常出现的词语,它还有许多异称,如流离、璧流离、流璃、瑠璃、流離、吠琉璃耶、毗流璃、吠瑠璃耶、毗瑠璃、吠瑠璃、别瑠璃耶、别瑠璃、碧琉璃、闢流璃、璧流離、璧珋、璧桺、楼黎、卫拏璃耶、毗头黎等等[13]212。如此纷繁的异称,让人极度怀疑它的外来音译词身份。汉代以后,才逐渐统一称“琉璃”,再后来又被“玻璃”所取代。当然“琉璃”和“玻璃”的内涵是有区别的。
关于“琉璃”的内涵,张福康先生等经过对古代文献材料和考古实物的检测分析后下了一个初步定义:“琉璃”是古代用来称呼那些用硅酸盐材料配制,并用和传统陶瓷工艺完全不同的方法制成的人造装饰物。它主要包括含有少量玻璃相的多晶石英制品、蜻蜓眼玻璃珠或陶胎蜻蜓眼珠、透明或半透明的早期玻璃制品等。因此,琉璃的内涵要广于玻璃,即琉璃包括了玻璃,但不全是玻璃[14]。
古代中国尽管在西周时便出现了多晶石英制品的珠类物品,但直到春秋末期才出现真正的先熔融、后成形的非晶态无机物——玻璃[15]5。且发现的最早玻璃器,如湖北江陵望山1号墓越王勾践剑上镶嵌的蓝色玻璃、河南辉县琉璃阁吴王夫差剑上镶嵌的三小块玻璃、河南固始侯古堆1号墓的蜻蜓眼玻璃珠(图7)等,均属于域外系统的钠钙类玻璃,而不是后来中国自产的铅钡类玻璃。且这三样玻璃制品工艺复杂成熟,显然不是初创阶段所能达到的[15]12,15。因此安家瑶认为他们应是从国外进口的舶来品[15]20。而这些舶来品出土的地方,正好也是楚文化的分布区,如果屈赋中的“陆离”能与当时“玻璃”的外来语有对音关系的话,我们就要考虑它们真的是外来词的身份了。
图7 河南固始侯古堆1号墓出土蜻蜓眼
希腊语 βηρυλλοç及拉丁语 bērullos的语意是“绿柱石”“绿玉”,这两个词音译成汉语接近“璧琉璃”,而“陆离”和“琉璃”可看成是只保留后两个音节的省译②。其“绿玉”的质、色,是与中国早期玻璃确有可类比之处的。该词的英文beryl,显然是省掉了拉丁语词的尾音,虽几经流变,仍然可与“璧珋”或“璧琉璃”对音。此外,梵语俗词velūriya或雅词 vaidūrya(青色宝、猫儿眼),全部音译过来是“吠琉璃耶”,节译的话自然可为“陆离”或“琉璃”[13]212。综上,我们认为“陆离”及“琉璃”等同源词,其词源应来自希腊语或梵语。也有可能受到的是这两种语言的同时或先后影响,加上采取了不同的汉语同音字音译该词,遂形成了一词多种写法的纷繁局面。
六、崦嵫
“崦嵫”出自屈赋中的《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这句诗的大意是:我叫日御羲和停鞭让日车慢慢行走,就是看到了日落之山——崦嵫山,也别让太阳急于靠近。“崦嵫”在不同版本另有奄兹、淹兹、渰嵫、弇兹等写法。《山海经》中也出现过两次:一是《大荒西经》:“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二是《西山经》:“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郭璞注:“日没所入之山也”。综合这些记载及前人的分析,还原屈原所理解的崦嵫山,当是西海边上的一座神山,太阳由此落山并进入海中。也有很多前人由这些记载想坐实崦嵫山在中国境内的地理位置,他们经年累月、上下求索,结果仍然是枘凿方圆、扞格不入,拿不出一处能符合各要素,能让众人皆服膺的地点。因为在中国西部,根本就找不出大山边上有大海的地方。但如果我们能考虑到屈原时代与许多域外文明区已有了文化交流,屈原所想象的登天和巡游路线,完全有可能是以域外神话文化为背景的,则我们对“崦嵫”的理解,或许能更接近屈大夫的原意了吧。
希腊神话中的提坦巨神之一阿特拉斯(Atlas),参加提坦之战失败后,宙斯罚他以双肩背负天宇(图8),荷马史诗中则说他顶着天柱使天地分离。而在希腊和地中海东岸的古代人眼中,望见直布罗陀海峡旁边的高山,认为那就是撑天的石柱,是阿特拉斯的化身[16]。这也是直到今天非洲西北角最高山叫阿特拉斯山的原因。阿特拉斯山从而成为了当时人观念中大地极西的边界,其西边的大西洋名Atlantic Ocean,也得名于Atlas。另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驾着由四匹马拉的日车 (图9),每天巡游天空的故事,与“羲和弭节”正可勘同。而中国的日御即驾使日车的车夫“羲和”之名,与希腊最古的日神Helios(羲里和)似也有对音关系[10]105。如果阿特拉斯山是屈原所理解的“崦嵫”,倒是符合太阳落山进海的地理结构。那么阿特拉斯(Atlas)与崦嵫有等同关系吗?下面我们来分析它们之间的对音关系。
图8 阿特拉斯肩扛天宇雕塑
图9 太阳神阿波罗驾四马日车瓶画
Atlas中的-tl-均为舌尖齿龈音,与n属同一发音部位,可以互转③。因此atla-可对应于yan(崦),s则对应于 zi(嵫)。如此,则可以认为“崦嵫”之音正是来源于希腊神话人物Atlas。崦嵫山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拉斯山。当然,将Atlas译为淹兹或崦嵫,仍有从音和意两方面的考虑,这是古今一理的翻译之道。因“淹兹”二字正有“由此入水”之意,恰符合希腊神话太阳周行一天到西极大山阿特拉斯山入海的故事。其后各种译写法及最多见的“崦嵫”译写,只是为了让其看起来更像山名罢了。
七、摄提
“摄提”见于《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注:“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孟,始也。贞,正也。于,於也。正月为陬”。王逸认为此处的“摄提”是“摄提格”的省写,表示的是太岁(木星)纪年在寅的年名。为了确定屈原的生年,学者们纷纷讨论“摄提”和“摄提格”的关系及其所代表的年份,意见莫衷一是[17-20]。我们这里重点关注这个词到底是不是外来词。
在《尔雅·释天》里,有对包括“摄提格”在内的岁星在十二辰各处位置的名称的一整套叫法。即“大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大岁即太岁、岁星、木星。关于这十二种不合于汉语字面理解、有点古怪的名称,前辈学者郭沫若、季羡林分别提出其源于域外天文学的看法[21-22]。我们先看看这两位大家的分析。
郭沫若在《释支干》里分析道:巴比伦的大角星名叫šú.pa,意为“大明星”。又称为“司国运之神”,摄行岁星之职务,此与中国之大角一名摄提、岁星亦一名摄提者亦相暗合。他又引珂罗倔伦的《中国语分析字典》对“摄提(格)”的拟音“Sə-ti(-ko)(今音)、Siäp-diei(-kek)(古音),认为该拟音中的古音之摄提格近似šú.pa之缓音,与希腊之Spica(角宿一即室女 α)则几等于对音矣[21]253,254。 季羡林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列出了汉文和梵文二十八宿的名称,其中汉文的大角星对应的梵文是citra[23],季先生未在此篇中指出大角星对应的“摄提格”名与梵文名citra的对音关系,但我们一望即知其对音关系极其明显。
此外,依据“岁星在寅曰摄提格”这句《尔雅·释天》中的话,知“寅”与“摄提格”也有着对应关系。郭沫若分析甲骨文“寅”字乃矢形或弓矢形,当为“引”字的初文。寅在十二岁名中称摄提格,摄提格在天官书中为大角,位置与巴比伦之十二宫的少女座相当。而巴比伦的波表文物上,少女座(也称室女座)以Giš.BAN表示,而这是少女座的首星(α)。 Giš.BAN 在汉语中称弧星,正与甲骨文“寅”字的构形弓矢形相合。因此郭沫若还推测殷商时十二辰的“寅”开始时对应的应是少女座,后来改为大角星,但星符则没有改变[19]253。我们还想进一步指出的是,“寅”的生肖动物对应的是虎,虎的英文 tiger,拉丁文为 tigris,希腊文是 τíγριç,希腊文与拉丁文读音相同,其前二音节同于“摄提格”中的“提格”之音,恐怕也不是巧合。
由此,屈赋中的“摄提”,似应是希腊或印度语言的音译,这同样反映了屈原时代相关域外天文神话知识已进入中国并为屈原所熟悉和采用的情况。
八、结语
上面讨论的七个外来词,只是屈赋中外来词的一部分,由这几个词语,可证明至迟在屈原时代,域外文化对屈原、楚文化乃至中国文化,就有过明显的影响。其影响的源头,既有西亚巴比伦文化,也有希腊文化和印度文化。具体说来,由“三秀”“河海”“崦嵫”三词,可知希腊神话曾影响到屈原,由“昆仑”和“悬圃”二词,可知巴比伦神话和希腊神话共同影响过屈原。由“陆离”“摄提”二词,可知希腊和印度文化都曾传播到楚地。因此,在屈原时代,透过屈赋,可确知来自域外的巴比伦、希腊、印度的神话和文化因子,已经进入了屈原的知识视野并被写进屈原的楚辞中。至于屈原是如何获得这些域外神话和文化知识以及这些相关域外文化至迟在战国时期进入中国的路径等问题,因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且解答的难度太大,此不多叙。其部分答案,可寻之于苏雪林先生和笔者之一的相关著述中[4][6]。
注释:
① “三秀”二字上古音采自“东方语言学网”中的“上古音查询表”。见http://www.eastling.org/OC/oldage.aspx
② 这个说法由日本考古学家原田淑人、中国文物研究专家史树青提出,详见史树青:“陆离”新解,《鉴宝心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第289页。另与我院希腊史专家徐晓旭教授请益,多有启发。特致谢忱。
③ 与我院希腊史专家徐晓旭老师交流所得。在一些方言里n和l不分,正是这个原因。
[1]徐文堪.外来语古今谈[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5:1.
[2]史有为.汉语外来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
[3]苏雪林.屈赋新探[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4]苏雪林.屈赋论丛[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454.
[5]苏雪林.屈原与九歌[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6]宋亦箫.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R].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13:75.
[7]苏雪林.天问正简[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62.
[8]苏雪林.昆仑之谜,屈赋论丛[C].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500-505.
[9]林梅村.祁连与昆仑,汉唐西域与中国文明[C].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67.
[10]苏雪林.楚骚新诂[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11]王逸,洪兴祖,朱熹.楚辞章句补注·楚辞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
[12]史树青.“陆离”新解,《鉴宝心得》[C].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288.
[13]刘正埮.汉语外来词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
[14]张福康.中国古琉璃的研究[J].硅酸盐学报,1983(1):67-76.
[15]安家瑶.玻璃器史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16]晏立农,马淑琴.古希腊罗马神话鉴赏辞典[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62.
[17]潘啸龙.论“岁星纪年”及屈原生年之研究[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7(3):317-325.
[18]周秉高.楚辞星宿考(上)——摄提考[N].光明日报,2007-7-6.
[19]林庚.说“摄提格”、“摄提与孟陬”,林庚楚辞研究两种[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20,32.
[20]汤炳正.历史文物的新出土与屈原生年月日的再探讨.汤炳正论楚辞[C].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44.
[21]郭沫若.释支干,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254.
[22]许欣.跨世纪的楚辞学研究——2000年楚辞学国际研讨会暨屈原学会和八届年会会议综述,中国楚辞学,第七辑[C].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282.
[23]季羡林.中印文化交流史 [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