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艺术的共有
2014-06-27朱以撒
朱以撒
书法艺术作为文化遗产的一个组成部分,几千年来的书法史、书法家、书法作品共同形成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前人说,不学诗何以言。在漫长的历史时段,也可以说,不学书何以行。文字毕竟是最能长久的,作为书法典籍,是“可移动文物”,而固定场域的摩崖碑刻,则属“不可移动文物”,这两种类型的书法遗产,是后世书法家用来了解、研究书法文化的理想载体,它融入到我们日常的生活中、民情风俗中、道德文章中、审美感受中。尽管随着时间改变,许多人事已成过去,许多价值观、审美观都发生了变化,生活结构彻底变更了,生活的节奏全然颠覆了,尤其是观念世界的解体不是越来越精神化,而是越来越物质化,甚至以物质主义的态度面对观念,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否认我们每日生活在文化遗产之中,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看到书法艺术的存在,看到这些艺术仍然介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书法艺术在社会文化的核心价值体系中的作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持守既往,超越现实。既往就是书法遗产,遗产是凝固的产物了,一件古人作品,再也不会增一字减一字,凝固不变。书法家的持守是面对过去的,迷恋古风,追寻古典,钟情于古人留下的片纸只字,由此去探求书法史上那些创造了无限光辉遗产的先贤的智慧、生命。这样,书法家的作用,就是在坚守文化遗产的不使流失,又把书法艺术弘扬光大,以此对文化遗产做出应有的贡献。随着生活节律的加快,价值观的转变,书法艺术也在经受冲击,已经缺乏古代社会的全民能书的普遍性,只是一部分书法家、书法爱好者的喜好形式。书法人口锐减,甚至书法队伍中的某一部分也是难以言说和书法有何关系。名为书法家,缺乏书法体统,缺乏基本的书法守则和制约。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书法艺术是从古代社会生活中产生的,是农耕社会的产物,是一种精神享受上的慢产品,是需要有大量的时间来陪付的。同时需要崇仰层面上的内涵,实践层面上的展示,有了时间还需要有情调,才可能长久持守。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因为一个人的具体生活,是建立在某种实际价值上的、自我肯定基础上的统一性生活,是现实无比的。要随朝代更替,使观念和追求发生变化,在快时代空间要守住慢时代的艺术,肯定不是一件易事,就像掌中之沙,在握紧时还是有不少流失了、难以追寻了。从工具论的角度出发,一个民族从执毛笔写字,到执钢笔写字,到按键盘打字,由写到打,一字之差,已经显示了观念的巨大变化。一些旧日的习惯、姿态、情趣、方式,也随之转换。持守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就一个书法家而言,从幼年操觚到皓首白头,肯定是需要精神支撑的,否则就不能持守到底。另一方面,书法艺术是作为提升人的精神品位存在的,从艺术本体意义认知,艺术的最终目的是彰显人的生命本体及对人精神的深切关怀,是超越此时的现实生活的。必须承认人本身的有限性,带着人先天而来的非自足性和非完善性在生活,因而有对美追求的积极性。除了持守之外,书法家还必须运用自己的聪明智慧,超越前贤,创造维新,拓宽书法语言的表现空间、力量,丰富书法语言的表现情调,扩大它的共享面。
持守书法艺术传统通常认为是书法家的事。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似乎书法就是书法家的事,有这么一批人孜孜不懈地研究、创作就足够了。这种看法大有人在,因此觉得影视界、曲艺界、歌舞界演员们写字办展似乎就不务正业。我们只是把书法艺术活动的整个过程视为书法家、创作传达、审美客体感受这么一个流程或信息系统的构成,很私有、狭隘。通常认为最重要的是书法家,因为他是书法作品的创造者,而忽略广大的接收者。因而当今的书法活动,大多是与书法关连的人在参与,余下各行各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分工之细把人的兴趣爱好隔离起来,也就不可能拥有更多的人群进行参与,认为书法创作就是满足自己创造力的发挥,是一种自我精神的高级娱乐,与欣赏者没有关系。这就缺乏一种公共的眼光了。如前所说,影视演员等通过书法活动来表现自己,没有什么异常的,因为书法艺术是公有的,谁都享有接收、表现的权利。艺术的公共化,一方面强调公众,一方面强调艺术,能做到书法艺术引导公众,公众普遍热爱艺术,则是最佳结合。但现在,不能因为其他界别人士缺乏创作的艺术性而摒弃,这显然不利于书法艺术的传播,以书法家自我为中心的观念由来已久,使书法家处于一种自足、自恃的位置。这种观念从书法角度看,显示出桀骜不驯的个性,没有谁会认为不妥,因为书法创作、研究是很个人的事。可是,如果从公共艺术这个角度看,这种感觉就太过于偏狭了、自私了。艺术的公共化趋向是很明显的,不能只强调、津津乐道艺术的小众化、贵族化,而应该站在公共的角度上,让艺术为尽可能多的人服务,让尽可能多的人感觉到享用艺术的快乐、温暖,使更多的人感到书法艺术与己有关,自己有能力参与。但是,我们很强调书法家的个性、创新,强调创作是表达个人的情趣,显示个人的价值,从公共生活这个角度评说,就属落后、过时的观念了。公共艺术讲究共享、共有,更关心大众所能具有的平均值。尽管书法艺术的多样化、差异化、个性化值得提倡、尊重、支持,但是公共艺术做为对更普遍的人群的关注,是以忽略书法家个人的感受为前提的。譬如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书法作品,是社会上最普遍人群最能接受的,平正、安和、端庄、清秀、协调。这些元素为公众所乐意接受、认可,可以成为共享的书法部分。而如果是杨维桢、沈曾植、徐生翁、谢无量、弘一这样的书法作品,它们的公共性就大为降低了。他们有“艺术”,但缺乏“公共”的元素。推而广之,当今的许多书法家对于古法的学习达到了细致入微,创新不足,守法有余,反而拥有更广大的享有者。而所谓的创新,颠仆欲倒、丑形异态、残破散乱,尽管有很偏执的个人成分,但是有多少公共性呢?它们给普通民众的感受就是乱涂滥抹,由此对书法艺术轻视,对书法家轻视。书法艺术的存在或消亡、发展或萎缩都与大众有密切的联系。书法家应该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我们为弘扬书法艺术进行哪些与社会、与民众有益的工作,如果自己的创作只是适己,与人们在这个生存空间所关注的问题无甚干系,感受不到书法艺术给公众带来的益处,那是没有作用的。我们可以以德国女作家敏娜·考茨基为例,她一生写了不少小说,还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欣赏。但是到了20世纪,纽伦堡弗兰克出版社要出版她的全集却宣告失败。因为人们不爱看,因为他们难以从阅读中获得艺术享受,不能发现独特的趣味和表现。在恩格斯看来,这个女作家除了对笔下人物的独立性、自觉的生命活动尊重不够,对读者的观照,也极大的忽视了。由于忽视创作规律和不能把握阅读对象的特点,结果作家的主观愿望和作品价值的实现大大地落空了。在书法家群体中也有这样的现象,把书法艺术往玄奥方向引领,让人看不懂也听不懂,以为水平高深,显示书法家个人的身分。持这种想法、做法,对于书法艺术推广于公共,显然是走反面。接收并乐于尝试艺术的人少了,也就只剩圈子内的人自娱自乐了。这样,不论圈内产生多少著名的书法家,对于推广艺术的共享,已经不起作用。
古典的书法艺术究竟离当代社会的普遍民众有多远?在这一点上,书法家普遍认为民众的艺术欣赏水准很低,甚至就缺乏能力欣赏书法作品。的确,如果不是专攻者,处于当下的民众要欣赏公元四世纪的书法之美,的确是重重困难。这是文化背景的非同一造成的,也就是文化时差的问题。可是欣赏同一时代的书法作品,难道就通畅无阻了吗?书法家除了创作,还需要充当什么角色?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以当代书法创作为例,写二王小行草的人多起来了,清新、细腻、协调、自然,目遇之优美大方,斯文举止,其社会接受程度远远胜过丑书。城市的进步和变化就是催生公民社会的完美、成熟,书法也应当有一部分率先进入大众的日常生活审美之中,可以说这些效仿二王行草的书法作品,就是书法艺术表情中最为亲和、恳切的部分。书法家经常思考的是书法家精美化的问题,认为作为一个书法家,追求个性、哪怕是偏执的个性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无暇顾及书法传播、教育、普及这些社会性的公益责任。我们可以赵孟頫为例,赵孟頫的书法在元代可谓遍地开花,为社会各阶层共享有的一种艺术形式。这和赵的身分、地位有关,同时也与赵体的形态、精神有关,骨丰肉美,神情爽朗,有一种普适的功能,他的艺术实现了社会价值,弥漫朝野,被广大民众乐于效仿、享用。一方面是朝野学赵书,赵书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传播,个人受益,声名远扬。另一方面亦有益于社会文化,有益于民众享有的精神提升。可以试想,如果元代的书法家都有如赵孟頫这般的传播能力,民享的程度就大大拓展了。元代的杨维桢也很有个性,但其形突兀、抝峭、坚硬,缺乏条理,忽此忽彼,难以捉摸规律,也就难以为民众所乐意吸取、享用。赵孟頫、杨维桢作为个体书法家都是成功的,但在以书法回馈社会,与社会民众默契结合这一点上,赵孟烦最为成功。当代书法谈可持续性发展,如何进行可挣性发展?首先需要有很大数量的群体,这些群体是阶梯式的,不同年龄层次,不同书写状态,不同教育背景,接续无端,没有断层。艺术的公共化,让跨边界的特点变得十分突出,书法艺术,除了书法家需要,不同性别、职业、文化修养、身份地位的人都需要,用来提升精神调剂生活的一种良好形式,相信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就不能仅仅考虑一小部分群体、一小区域、一些特定的人。做强做大是持续发展的目的。首先要能够大,这个大可以设想为人群的广大。广大的人群分布在广大的场域,有长远的计划,书法才能实现其大的理想,大的书法艺术超越了本土、本土人士,它强调公共,它是没有疆域界限的,是开放的、敞亮的。异域人群认识中国,有时就是从某几个书法符号、某几段乐曲、某几笔色调开始。如果不大,守于本土,也就难以推动传统艺术的更新和进步,难以走向世界。而把书法做强,这个强从公共艺术的角度不能解释为强化、强调,因为强化、强调不是公共艺术的目的,而是柔韧如水的持守、巩固,在社会文化环境中,时进时退,进过于退。据资料,10年前,全球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了农村人口,城市成为了绝大部分人乐于进入栖息的场域。书法艺术理应因城市化的进程而更具有生机和长久生命力。
弘扬文化遗产的基本任务是教育,书法艺术要做到可持续性发展,书法教育就是文化发展策略中不可忽视的,且必须加强的一项工作,古代社会之所以能够产生那么多彪炳史册的书法家,就是全民习书、书法教育得以贯彻的结果,教育的功能就是要强化书法艺术在精神生活中的提升作用,落实书法艺术的实际作用,不流于玄虚,偏重于实践,有迹可寻,有体可依。我们的书法教育仍然是很薄弱的,缺乏有序渐进的引导、深入,使对书法艺术的学习、传承持续不断。如果教育强大了,书法艺术的根基就扎实、厚重。这显然是整个社会都值得重视的,其中就包括了接收来自各方面的诱惑、挑战,形成有大规模的传承的潮流。现在,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民间的、非职业艺术的、私有的书法教育机构充满着活力、生机。规模被局限了的原因是整个社会缺乏一种“精神气候”。就全局而言,政策、制度、经济都在默默地发生作用,牵制着书法教育发育的进度、深度。丹纳在曾经说:“总是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环境用重重障碍和不断地攻击,阻止别的品种发展。”书法艺术的教育显然不能应和这个时代,它缺乏被认同的基础和具体实践的必然性。如果难以守住书法艺术的根脉,它的当代意义必然不能积极彰显。在书法教育中融入和谐的书法观,构成一个和谐的审美场,使受教育者能够感同身受地热爱,成为对这门艺术的自觉追求,使书法艺术成为精神上的必需。那么,书法教育就必须对现有环境系统中的诸种软、硬约束因素进入选择调整,协调地推进艺术共享。譬如中国书协举办的推选“书法名城”的活动,就是在全国众多的城市中,通过考察其文化环境、行政倾向、艺术氛围的诸多软、硬件,确立可供书法艺术良好生存的空间。“书法名城”的确立有利于凸现、烘托各方对象和激活和书法有关的各种行为。“书法名城”所进行的书法创作、理论研究乃至书法教育,在这个城市里都是处于活跃状态的。由于是“书法城市”,这个城市所具有的书法氛围,也就形成了许多诱因、动因,尤其在寻常百姓的感受中,书法是这个城市的人所共有的一笔财物,可资共同享用。书法教育的结果当然不是把全民培养成书法家,而是培养全民美感,使之能够参与书法美感的活动。传统的儒家书法观就是从中和美出发的,譬如反对炫技,反对把字写得抛筋露骨、剑拔弩张、江湖气、市井气、媚俗气等不良气息,而主张平和自然、圆融完美、虚实相生、刚柔相济,一幅之内敦厚质朴、斯文雅致、含蓄敛约,有个人表现意趣的自由自在,又不超越破坏规矩。王羲之是怎么来的,在当时的审美环境下,家族的教育,社会的教育,处在一个充满艺术关怀的氛围中,他成长起来,自然而然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都难。在中国辽阔的场域里,书法艺术的氛围厚薄相差很大,譬如江南的某些城市,底蕴丰厚,艺术气息氤氲不散,书法家是扎堆的,书法家的艺术生活也很典型。而在西北的某些城市,艺术环境、气息都不理想,遑论艺术教育对人的熏陶,甚至成人之后还未知书法为何物。因此他们享受不到书法艺术给予的恩惠、培养。由此可说,培养一个城市与书法建立密切关系,让一个城市的公民与书法结缘,对一些城市来说条件是现成的,很容易,而对一些城市来说,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储备,因为他已不是外在的活动,而是要渗透到内心,成为自觉。如果做为书法艺术的本土,还有那么多书法艺术的空白点,那么多人不知书法为何物,那么,书法的公共化就极大地削弱了。
当代中国文化的复兴正在逐步与世界接轨,文化遗产中的许多艺术种类的精华也在成为引领的方向。书法艺术的载体、抽象、符号、象征,尤其有跨边界、跨文化的优势、特点,我们对书法艺术的公共化进程充满了信心。
注释:
[1]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66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