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能衣锦怀乡
2014-06-27向迅
1
一个朋友给我讲过一则关于他祖母与粮食的故事。
他脾气古怪的祖母是从苦难岁月里磨过来的人,尽管光景好了,可她依然把粮食看得比金子还重要。每年秋收后,她都把粮食小心翼翼地藏进储藏室里。那是一间连着她卧室的屋子,里面终年黑咕隆咚,不见一丝阳光。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大锁不说,屋子里里外外的缝隙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甭说老鼠了,就是蚂蚁也难以钻进去。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她除了将田野里落下的粮食一粒不剩地捡回去之外,只要看见儿媳妇们在晒场上晒粮食,她都会想方设法地“偷”去一兜一碗的,存放到那间屋子里。
她就那样将粮食堆放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堆了多少粮食。偶然的机会,那间屋子或许是因为年龄太老而从外面裂开了一道口子,粮食从口子里滚落了出来——那是小麦。可是,那些小麦已经霉迹斑斑,不可能再将之磨成面粉,摊成香喷喷的煎饼了。不止是那些漏出来的小麦,屋子里存放着的地瓜干和其他五谷杂粮,差不多都已发霉变质。
她的行为,终于招致非议。儿女们不免说了她几句。然而固执的老太太就回了一句话:屋子里放着粮食,我心里就不慌。粮食就是命根子呢!
我的已经当上了祖母的母亲,与之也有着近乎一致的看法。
去年回老家过春节,我在打听一条与我们向家院子有关的古街时,父亲突然提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她的婶子。我见过这个精明的老太太,我叫她奶奶。她以前在镇上开有一家小店,专门卖米粑粑,后来改卖石磨豆浆和小百货。父亲说,她原来是在那条古街上开店的,后来镇子搬迁,她就跟着搬到新镇上做生意去了。我和母亲都表示出了相同的疑问:她为什么不就在村子里好好生活呢?父亲立即反驳,说他的那位婶婶说过:有本事的人,跟着街道跑;没本事的人,守着一块田地。母亲漫不经心地回应:我还是愿意种一点田,不管怎样,到得手一口吃的。
我积极响应母亲:现在城市扩张,很多农民的地都被强制征去了。他们是得到了相应的补偿,甚至得到了政府为他们安排的一份临时性工作。他们这一代或者是他们的下一代是可以靠房租或是补偿款生活得高枕无忧,但是接下来的后代呢?倘若他们学业荒废,又无一技之长,同时又因自居为城里人,不愿低下头从事繁重的苦力劳动,他们该怎么生活呢?
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本。没有了土地,饿死人绝不是杞人忧天的事。名下有一块土地,心里才安心哪。
而故乡是与粮食紧紧绑在一起的。一个不能生长粮食的地方,何以让我们生起故乡之论?又哪有资格被我们称为故乡?
建立在土地和粮食之上的故乡,一旦被架空,那就成为了空中楼阁,成了一栋危房。
在城镇化的进程之中,我们对土地的利用,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白热化程度,寸土寸金成为不得不直面的事实。纵使你有再多的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一块地皮。很多地产商为了拿到一块地皮,不知道动用了多少歪心思,耍了多少不能见光的手段。在城市,没有一寸不值钱的地方。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可以争个你死我活,斗个头破血流。
然而,在以田地为生存之根本的乡村,一块块肥沃的土地说荒废就荒废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土地,说荒废就荒废了。然而,除了老一辈的种田人,没有几个人会心疼的。
开垦一块田园,将荒地变成沃野,不知要花上多少年月,洒下多少血汗,可荒芜起来,仅在旦夕之间。
2
我多次前往长沙望城靖港古镇。几乎每一次,我都会穿过街巷步行到一条人迹罕至的水泥路。那条路是从田野进入古镇的一个入口。路的尽头便是辽阔青葱馥郁的田野,村落随意洒落其中。爬上一段缓坡,便是车辆飞驰的湘江大堤。滚滚湘江就与古镇人烟一堤之隔。那条路有一个很年轻的名字,叫少先路。路边是院子挨着院子门户挨着门户的普通民房,黑瓦白墙,偶尔夹杂一两间已经上了年纪的即将颓圮的木板房。某一座院落的隔壁,坐落着一个土地与祠堂合二为一的小庙。小庙的门上嵌有一幅完全中国式的对联:土地恩泽生万物,福佑乌洲赐安康。撰联的人将炊烟气息和世俗愿望融入到了宗教里面。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座小庙看成是中国乡间的“希腊神庙”。这是一部分人的心灵寄托之地,是他们对故乡这个概念的具体化,是他们至死不渝的故乡。每次来到或者是经过这座小庙,我都觉得与这座小庙有关的人,都是幸运的。
我们的祖先何其英明,不仅给土地供奉牌位,更将之视为神明,特别是将土地与故乡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从小庙出来,沿左手方向向前步行几十米,便从略显局促的巷子里来到了视野相对开阔的空旷地带。然而,我并没有因为视野的开阔而觉得轻松。横亘在路边的,有一处不起眼的破败之景,一度让我在它的面前久久伫立,继而望着蓝莹莹的天空沉思。那是一间夹杂在那一排民房中的房子。只是,那房子已不能称之为房子了,充其量叫做废墟。其余人家的阶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唯有那间房子前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屋顶早已不知坍塌多少年,一片蓊蓊郁郁的枝蔓覆盖着整座废墟,覆盖着左右与其关联的屋顶。树是从那间房子里长出来。最粗壮的那棵就长在一扇门的后边,它已有大碗口粗了,枝叶葳蕤。在这棵大树的庇护下,十来棵小树也在房间的空地上茁壮成长。看得出,这房间原本是一块适合生长树木的沃土。不知道房间原来的地板是泥地,还是用水泥铺过的,反正我所望见的地上已是狼藉一片,说它千疮百孔四分五裂也不为过。树木拱地而出,野草揭竿而起,砖石杂陈,如遭大劫。
虽然墙壁已斑驳不堪,但细细一看,那门框还很结实,框上天蓝色的油漆也还不曾被风雨剥蚀掉。窗子呢,一扇的铁栏杆还很完好,另一扇怕是受到了外力的击打,仅在墙上耷拉着残缺不全的窗架,甚至还有半块玻璃摇摇欲坠地嵌在窗架里。值得注意的是,门楣上的门牌号还很顽固地钉在那里:少先路12号。既然有这个门牌号,就说明这间房子还是注册在编的,只是现在人去楼空而已。我也不知道这家人搬去了哪里?他们会回来探望这残破不堪的故居么?还会有人从远方写信寄到这个地址么?真是个引人遐思的处所。
访客肯定是有的。如风雨,如阳光,如星月,如鸟群,如虫鸣,如满壁醒目的青苔,还有如我这般闲来无事的不速之客。
我分明记得那个下午,当我抬起头来透过窗户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望那一方被葳蕤树枝分割的天空时,西边金黄太阳刺目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繁茂的枝叶,像一条绿色的河流在我的头顶流淌。风从田野远远地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像谁唱着一首挽歌。
这间房子的遭遇,让我想起某一则看似不可能的猜想。有人预测在人类消亡若干年后,被我们人类折腾得面目全非的大地又将恢复旧有的秩序和往昔的模样。你可能要问那些由钢筋和水泥浇灌而成的森林之城去了哪里?那些结实而冰冷的广场和高速公路去了哪里?预言者会告诉你,大树的根茎会像犁铧翻耕大地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些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建筑推翻。再经过若干年的风化、沙化,一切都将恢复原状。而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就像发生在一夜之间。
我们在生活中,不难发现一些桥梁,只要你宣布将之废弃不用,那么,过不了一些时日,你就会看见它们有了坍塌的迹象。原本平坦巍峨的桥梁也似乎是在一夜间就变得颠簸不平,甚至颤颤巍巍,桥面上凹凸不平,桥墩上爬满了青苔;道路亦是,封闭几日,便是荒草凄迷,野路一条。再结实敞亮的房子,只要几日不住人,没有了人气的氤氲和烟火气的浸染,便显得老态龙钟;而再古老再破旧的房子,只要还有炊烟丝丝缕缕地袅娜而出,它也是温暖而安全的,全然不见破败的颓唐之景。
上帝之手,将我们的故园玩弄于股掌之中。
故园荒芜,几多不幸!
3
我在好几篇文章里提到,出生在乡村后来到城市生活的人,确实比单纯的城里人幸运得多。当我们厌倦城市生活时,还可以回到故乡去生活,还有一条后路可退。故乡,是最后的屏障和防线。城里人呢?就只有在这被分割的充斥着汽车尾气和永不停歇的嘈杂声中的天空下背水一战,以求绝处逢生,硬撑下去。况且,城市的格局变化那么大,不晓得哪一天,你所居住的小区,甚至是整条街道、整座城市都被贴上了封条,被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刺目的“拆”字。他们所谓的故乡,存在着被连根拔起的危险。
在中国式拆迁面前,故乡这个词显得多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人人都可以说有一个故乡,可太多的人连个凭吊处都找不到。
然而,即使故乡有幸存在,不被强制拆迁或如遭遇泥石流、地震等不可抗拒因素而人间蒸发,它也无力改变被改变的事实。这或许是它的宿命。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故乡是那么美,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即便是干旱的戈壁滩,缺氧奇寒的高原,或者是僻远的山区,它依然是个美丽的神话。民风淳朴,人心善良,热情好客……都是我们对故乡的原初记忆。我们从这块土地上走出,以为故乡一直是这副样子。果真如此么?某一天,当我们沿着返乡之途回到你再熟悉不过的故乡时,你才蓦然惊问:这是我的故乡么?
前不久,我在一位老乡的博客看见了一部微电影的宣传海报,画面很震撼,便忍不住百度来看了一遍。
这部微电影,叫《衣锦还乡》,是一部非常原生态的电影。这里所谓的原生态,是说它反映了普通而又触目惊心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在我们的身边。整体上而言,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无非是讲述了三个不同身份的人回到故乡的不同遭遇。他们的遭遇不同,却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又是殊途同归的。
电影的第三部讲述了流浪汉张昌林阔别故乡三十后终于回到故乡的故事。用扁担挑着破烂行李的他,在故乡迷了路。他徘徊在一个以乡村为背景的高速公路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道哪个方向指向他记忆中的故乡。如果不是遇到那对打柴的夫妇,他绝对不知道他所生活的村庄已经改名换姓。别人都把他当成了外乡人。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住地,却让他感到更加茫然,甚至是绝望。他看到的不是炊烟缭绕孩子扎堆的院子,而是一块长满了荆棘、荒草迷离的废墟。他在废墟上捡起荒草里被遗弃已久的劳作工具,捡起锈迹斑斑的暖水瓶,捡起破败的门框。面对这不可置信的场景,他早已老泪纵横,哽咽失声。然而,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他从嫂子口中终于打听到了妻子和儿子的下落。妻子已病逝多年,儿子已在外省成婚。妻死子散的残酷事实,让他悲痛失语。他的侄孙全然不认识他,无论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好吃的,他们都只是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并在饭桌上对他们的爷爷奶奶说:不认识他。
可以说,张昌林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之前,他逢人便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有三十年没回来啦!这让我想到,三十年哪,在时间的长河里算得了什么,可是它却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可以把你的故乡摧毁得面目全非。
看完了电影,我不禁在心里大声质问:张昌林,过去的三十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你都干嘛去了?
电影没有交待他当年是为何决绝地抛弃妻子而离家出走,或许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嫌弃故乡贫穷想出去闯一番事业,可是他的归来并非衣锦还乡,也不是告老归乡,而是落魄地夹着尾巴归来。当年因意气用事出走之时,他一定还是一个青皮后生,而出现在镜头里的,已是沧海桑田的垂暮之人。
三十年过去,故乡已经把你遗忘,已把你开除出局。你若不回故乡,它不会站在原地等你。它要么衰老得让你不敢相认,要么年轻得让你无所适从。
如果哪一天,我们把故乡丢弃了,抛弃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4
去年春节期间,一位大学同学发来一条问候短信,让我感触良深。这条短信的大意是,现代社会用上手机等通话工具美其名曰是为了方便沟通,可真正当朋友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时,却发现每个人都在玩手机,不是打电话,就是发信息。当你抬起头来时,没有一个人看你。还好古人创造了春节,让我们可以坐在炉火边,与亲朋好友谈天说地,重新找回那种温暖的感觉。
此同学说得十分在理,定然是发自肺腑的心得体会。然而我在老家过春节,这故乡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感觉?
节日的气氛已经很淡薄,倘若不是那些震天价响的爆竹声,很难将那么隆重的一个节日与村子里的气候联系起来。我一度追忆起二十多年甚至是十余年前过年的情景。在那些不算遥远的岁月里,整个腊月和大半个正月,都洋溢着浓郁的年味儿。我们是那么盼望过年,以至于用粉笔在窗棂上焦急地记录着春节将至的倒计时。至于过年,那些繁琐而必备的工序是一道都不能少的。大家都在精心准备着,像是在认真地缝制一件衣裳,或是糊着一只灯笼。整个乡村似乎都参与进来了,我们像是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而现在,除了在除夕夜当天的清晨照例贴好从大街上买来的春联,吃几顿团圆饭,围坐电炉边打牌或观看春晚,出行时放烟花爆竹外,再没有更多的讯息,可以证明我们是在过一个春节。春节,已沦落为一个形式,仅仅成为一家人得以团聚的借口。
既然相聚已不显隆重,那么别离也就无所谓悲伤。放之以往,要是谁谁连春节都不赶回家里,那肯定是鲜有的新闻,然而现在,大家对此已习以为常。我的六叔父一家就没有回家过年,我大哥一家就没有回家过年……以前的故乡是充满了万有引力的,无论你身在何处,它都会将你吸到它的地盘,而现在它的力量似乎正日渐衰弱,乃至于走到了溃散的边缘。
我借此想要表达的是,每每到除夕夜,我就心生一腔无以言状的愁绪。究竟是为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忧愁,是为了转瞬即逝的当下忧愁,还是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忧愁?
我无力讲述明白。
现在回到村子里,我更像是个陌生人。这种陌生感是相互的。那些曾经铭刻于心的田野和道路,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晴日里的青山更像是荒岭,上涨的河流失去了最美的风景,很多房屋无人居住,不少田野长满了荒草,一些道路已无人问津。尽管,还有那么多的鸟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还有松鼠一类的小动物在田野里出没,但那都是一些寂寞的回声罢了。
我在那短暂的假期里,不止一次爬上我家厢房的屋顶,怅然地望向家院子的全貌。从西到东一溜排开的向家院子,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向家院子了。为数不多的几间老房子被后来新起的瓦房挤在中间喘不过气来。那些瓦房呢?也早已落伍。然而,没有更新的房子矗立起来。
向家院子,如同我的上一辈人一样,在夜以继日地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老。
故乡在衰老。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包括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那些叔叔婶婶,见了我,大多都要问一句:你是向迅吗?很不确定的样子。我那八十高龄的祖母,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孙子,却已分不清我是她第几个儿媳的孩子。原来年轻气盛的一代人,似乎再也无力说起一句狠话。他们的头发都已花白,无论是说起话来还是笑起来,都是温和如水,和蔼可亲。
不经意间,曾经年轻的叔叔婶婶们的身份早已发生变化——他们像被他们曾经反对甚至是看不起的上一辈人一样,正欣然接受那些顽皮孩童的称呼:爷爷——奶奶——
不要说村子中的小孩,就是向家院子就是那些很少见面的堂弟堂妹,我一时半会儿也已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像上文提及的张昌林的侄孙们,用一双好奇而胆怯的眼睛望着我。
而与我同时长大的那些伙伴们,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与我见面了,除了寥寥几句寒暄外,便再无其他言语。
我没有到院子里四处游走,我怕看见那些颓圮的墙壁,怕看见那些暗淡的门窗,怕看见那些逼仄的道路,怕看见那些衰老的面孔,怕遇见一些犹豫着的尴尬。
相继有人辞世,先是祖父,接着是大祖母,再接着是二祖父,继而是大祖父……我的祖母,已成为向家院子里最为年长的人。
他们,都是组成故乡的一个重要元素。
抱残守缺的故乡,让人不得不泪湿衣襟。
5
我们都将成为后辈人的故乡,我们也终将衰老,并与世长辞。
然而,这不是最为痛心的事。
说起来,除了父亲,除了母亲,还有什么比故乡更温暖的呢?故乡,是一个无比柔软的词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任何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只要吃下这碗酒,都能温暖肠胃,获得一腔慰藉。它也是一剂良药,可以治愈我们身上诸多的病痛。作家蔡测海在他的长篇小说《家园万岁》里,就讲到主人公赵常晚年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吃药无以凑效,便强烈要求回到三川半。他回到三川半后,疾病不治而愈,身体奇迹般地恢复起来。
这样的故乡,并不仅仅存在小说中。我对此有着切身体会。
我无数次经过洞庭湖平原,车窗外飞逝而过的一望无际的原野无数次地打动过我。每一次,我都在车窗里引颈而望,望那些氤氲着一层淡淡水烟的田野,望那些山脚和山丘上的房屋,望那弥漫在乡野间的宁静生活。
那些无法复制和假冒的画面,是意境丰富的田园诗。
可是谁能说得清,在这首田园诗里,还蕴含着多少淳朴和善良?谁敢保证,这首诗的内里还没有变质?
很多人目睹当今中国种种之怪状,纷纷叹息: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我也曾这么认为。但是详加分析,此种观点不免偏激。我们其实还是有信仰的,只不过我们信奉的不是耶稣,也不是基督,而是祖宗,是伦理道德,是因果报应。中国乡村与世界上所有的乡村一样,是传统文化根深蒂固之所在,是道德最靠得住的载体。城市文明固然发达,但它突破了太多的底线,是乡村还在拼命坚守最后的防线。这一个民族所有的美德,在城市丢盔弃甲,抹得个满面土灰。
这就如同种子,它们怎么会在水泥地上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呢?
在乡村,人们常说,积德是福。
在乡村,积德行善的人,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大家称他为活菩萨。
在乡村,当一个人做了坏事,人们会说他死无德行。
在乡村,倘若人们在葬礼上这样总结逝者的一生:他做了一辈子好人。这便是对他的最高褒奖。
然而,所有建立在泥土之上的事情,无一幸免地正遭受城市文明的剧烈冲击。
很多温馨的场面在乡村再也看不见了。
以前农忙时节,大家相互转工,忙了东家再忙西家的。一块地里热闹朝天,嬉笑声不断,像我姑爷爷那样的逍遥派,兴致高的话,还会顺口来一段山歌,十里可闻。大家那时都不计酬劳,白天舍力劳作,晚上在饭桌上把酒言欢之后,便围在炉火边喝茶谈天,直至深夜才打着火把离席告辞,尽兴而归。
那样的日子,似乎不是劳作,更像是一次欢快的聚会。
我一直怀念那样的日子。
可惜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隔壁的邻居,只要是帮一时半会儿的忙,都会论起金钱来。如果事先不谈好工钱,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
外出打工的人带回了新的思想,乡村开始了暧昧不清的蜕变。
我再次想起前年去湘中一个叫做紫鹊界的地方的遭遇。那是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僻远山区。我去投宿农家客栈,无论是住宿,还是吃饭,问主人价格几何,那位看起来憨厚的农民主人均是同一个答案:随便给!我觉得那里的人心和那块土地一样古老,和满坡的稻子一样金黄,颇得古风。然而在我结账时,却吃了不小的蒙头亏。
我在鄂西不知亲历了多少次“宰熟客”的经历,并为此心生不快,对回故乡这一想法产生了某种抵触,生出了惶恐的情绪。在我那个山高地远的故乡,现在处处可见城里人的精明,处处也能见其恶习。乡村似乎更容易接受城市文明里的那些势力主义思想,更容易接受糟粕。
在城市步步为营的攻势之下,乡村毫无招架之功,就更别提还手之力了。
乡村在毫无原则地妥协和退让。就连我那老实巴交的母亲,也被无缘无故地卷入了由某位不怀好意的婶婶一手捏造的流言蜚语之中。
乡村的秩序正在重建,乡村的历史正在重写,乡村的精神立场正在重构。人们手里所把持的那套价值判断的标准越来越模糊不清,却又越来越趋于一致。德行的多寡,知识的多少,为人处世的好坏,甚至是官位的大小,都已显得无关紧要。拥有物质财富的多少,正成为乡村衡量一个人是否有出息,是否光耀门楣的唯一标准。
无数事实正在向我们证实这样一个我们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我们的故乡不仅正遭受着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前所未有的冲击,而且正从内部瓦解。
传统在丢失,道德在沦丧。
人心不古,古风不在。
当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感情写下上面这几句话时,有万箭穿心般的撕裂之感。
我终于理解了于偶然间看见的一句诗:
回不去的那个地方,叫故乡。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