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墙(散文)
2014-06-27赵殷
赵殷
方方正正的城墙,高约五米,宽约四米,墙内修六院房屋一处祠堂,还有一处砌起墙基已开工的宅基地,这处宅院,在解放的枪声中搁置至今。墙内一律为马鞍架瓦房,上厅房下厦房,左右垂耳房组成的四合院。厅房均修得高于其它三面房屋,院落由青石板铺垫,大门修得大方朴素,不同的是每院房的大门右侧坐只石狮子娃娃,狮子娃娃的两鼻孔穿根拴狗铁绳,看似极为普通的大门因石狮子娃娃牵着看门狗,便隐含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墙里掘口水井,冬天下雪,雪花掩盖水井边沿,仅见井口冒缕缕热气。六院房屋之间的祠堂庄重幽静,堂里供陈家族谱和一只石头瓶,终年由两只香火弥漫的石炉陪伴。每年农历正月十六日,墙内墙外的人早早到祠堂去摸一摸石头瓶,来年的疾病灾祸便在一摸之间远去。
从春到秋,墙内房屋前后,花开花落,果实成熟。城墙上面的一些地方被开为菜园子,种韭菜、包包菜、大豆、洋芋等蔬菜庄稼。墙台四季摇曳桃杏树、核桃树,城门洞的大槐树挺拔苍劲,高出城墙几十米。每年春季,老槐树开满雪似的花,像飘浮在城墙上空的庞大云朵,这时的老城墙犹如一只风一样摇晃的巨大花篮。
站在堡子梁往下看,城墙似一枚扣压在固城河边的古老印章,又像一位气度不凡的主人,河对岸两排泥瓦房组成的固城街,更显得是一位卑微的仆人。街中央的大柳树与城墙内的老槐树,像两双绿色大手呵护着两个村庄。傍晚,鸟喧闹着从四处飞向大柳树和老槐树,星空下,树梢枝头密密麻麻的鸟儿像两棵老树繁盛的果实。清晨,鸟又像秋风吹落的树叶,哗啦啦飞下树。但有一点,大柳树上的鸟始终不会飞到老槐树上去,而老槐树上的鸟也不会飞到大柳树上去。随着时光的寒暑替换,固城街上的人始终平平安安,老城墙里的人则大起大落。
城墙是从四川逃难到固城的陈姓人家修筑起来的。
小时候,听陈阿爸讲“踩金鞋”的故事:“某年春天,槐树花开,城墙内张灯结彩,陈家为儿子举办隆重婚礼。花轿落地,当象征‘福、禄、寿、喜的喜钱撒向花轿四周,新娘头顶红盖头含羞走过,迎亲的人们发现,新娘小巧的脚印清晰地印在地面,脚印在人们眼前陷了下去,陷下去的土层里,出现一坛坛马蹄银。新娘子因为踩住了马蹄银,成为城墙里最受尊重的媳妇。当天,前来看新娘的城墙外的女人,也由此得到一只梦寐以求的银手镯。”这故事足以说明当年陈家人生活的富庶。据说新媳妇长得:杏核(读hu)眼睛圆又圆,线杆鼻子端上端,樱桃小嘴一点点,糯米牙齿尖对尖,白啦啦脖子银项圈。
这位吉祥的女人年老过世后,城墙上飞来一只麻鹩鸟,围绕老城墙飞来飞去地叫“二姐姐,回来……”,因叫声美妙悦耳,后来的固城人都喜欢养麻鹩,春天到来,固城河边此起彼伏的“二姐姐回来……”仿佛是春风里碰撞的银铃,缠绵不绝。
陈家人的生活,被后来者讲成故事:从前,东城墙里有六兄弟,个个长得英俊貌美,每天早晨骑上白马踩上凳,从城门洞出来,到地里去干活,六兄弟辛苦劳作,却笑呵呵的。一天,固城河下游刮上来一股黑旋风,旋起城墙上面的树叶与尘土,旋成一只大筛子,盖住了东城墙,当时,城墙里的天刹时黑了。突然,那股旋风“嘭”一声掉进城墙里。第二天早晨,陈家老爷梳洗完看镜子,看不到脸却看到了后脑勺,他惊呼“完了!”时间不久,城墙里的六兄弟定为恶霸地主,从此浪迹天涯。从那以后,城墙里无处可去的家神堂神,和曾经向陈家寻吃讨要的饿神、化风化雨的瘟神,黏附陈姓,过世后还牵挂着陈家财富的“红伞格”远亲,夜里跟着河流,远山远水地走来,聚在城墙边,点燃背上的火炉,一律的绿脸红胡子,放开嗓门唱歌骂人,赌咒发誓,打架斗殴……
李家爷讲完故事,仰身长叹,继而抱头痛哭,母亲做好臊子面端过去,李家爷吃得一咽三噎。
李家爷是陈家的亲外甥。
大人吓唬小娃娃的歌谣有:“绿脸红胡子,脊背里背的火炉子”。夜里想象,每次都仿佛看到妖怪从屋顶徐徐降落,便吓得捂进被窝,睡着后仍感到“绿脸红胡子”还在房里走动。长大以后,在李家爷不厌其烦的讲述过程中,故事情节的变化和语气中流露的惋惜,让我对故事本身产生过怀疑,就是说,李家爷是否利用“绿脸红胡子”的虚拟形象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有一次,李家爷讲故事时说“绿脸红胡子,脊背里背着火炉子,从分水岭飞到固城,飞过的山山岭岭都被火炉点燃,大火燃烧了几天几夜才被天雨浇灭。”尽管李家爷赋予“绿脸红胡子”诸多的想象力,但整个故事缺乏完整,仍然没有达到听者的心理满足。这就是说“绿脸红胡子”本身可能不是故事,而是固城歌谣的引申。
听老人们讲,早年陈家人翻过分水岭到武山、甘谷一带请来私塾先生,给他们的孩子们讲《四书五经》。固城著名的上磨先生就是偷听过私塾先生讲课的人。他说:他在放牛的时候,偷偷听东城墙里的先生讲课,才让他的心智得到开化。否则,固城山梁上的药草就白长了,正因为听到私塾先生的讲课,他才开始识别药与草的不同之处。
童年有月无月的夜晚,小伙伴们追赶着从村口跑进村庄,从村庄跑到村口,高声叫唱:“绿脸红胡子,怀里抱的媳妇子,脊背里背的火炉子。”用以增加玩耍的乐趣。歌谣里的“绿脸红胡子”更像一位慈祥的男人,怀抱他的女人,背着他们的家当四处流浪,又给人以亲切的想象力。
李家爷是读过古书的,他懂得古人写信的行文落款。他所说的“红伞格”显然是从“黄伞格”挪借来的。“黄伞格”为旧时的一种骈体书信格式,在八行竖写的信纸上,每行都有颂扬或表示敬意的语句,这些语句都跳行抬头写,每行都不写到底,只有中间一行写收信人的名号,比别行更加抬高一格,下面的字多一些,一直写到底,矗立于两旁的短行当中,像旧时官吏仪仗中的一柄黄伞,故称黄伞格。这说明,李家爷每次讲故事时都有一种敬意在里面,他或许在城墙里的娘舅家见过“红伞格”的书信,或许将“黄”读成了“红”?这仅是一种猜测。曾经的城墙早已被住进城墙里的人东挖西挖,做牛圈,放置柴火,挖出一个个出出进进的门洞,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城墙脚下悄然修起一间间店铺。
在偏僻寒冷,交通不便,贫寒饥苦的北方山区农村,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城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固城至今仍是荒蛮之地,上世纪90年代后期因埋设光缆,在山间便道的基础上打通一条路。
集市亦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扯起来的农村集市,在这种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北方山区农村,村落皆在山野之中,没有市场经济的推动,尽管古老的先秦文明在那一带孕育,可近一两千年来,固城早已被时代文明淘汰了。那么他们是富商还是宦官?他们为什么要在固城修城墙,打算长期生活下去?就在今天,相信每一个固城人抑或到过固城的人都会想,在那片土地上修起一座雄伟壮观的土城墙,显然是个奇迹,也是个谜团。
对于这座老城墙,我小时候上学,上山拣柴,与伙伴们玩耍,经常在高高的城墙下过路,始终对它有种敬畏和神秘感。冬天,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从青苔斑斑的城墙脚下走过,长在墙壁上面的草茎被雪花压得弯弯的,不时掉下一团团雪花落到头上,冰得小伙伴缩起脖子跑起来。常常听见河边敲打冰凌取水的女人们喊:“看啦,城墙多像白胡子老汉。”于是,小伙伴指着墙台上的核桃树说,那是头发,墙壁上突起的土包是鼻子,杂草是胡子,筑墙时留下的壕沟是嘴巴。眼睛呢?大家找来找去找不到,都说眼睛藏在城墙里。
第一次爬上城墙时,已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曾经的核桃树下,跑来几个小女孩,她们肩挎菜篮,拣拾掉落在地上的核桃花,并以打量外乡人的眼光生生地看着我,然后朝另一颗核桃树跑去。我不知道,她们中间是否有陈家的后代?凸凹不平的城墙前后挖开几个大洞,用杂草围堵,几只花公鸡站在墙顶,啄吃草籽。鸽子飞旋于六院房屋的瓦片之间,木柴大门映衬出一丝丝昔日光彩,院内的石头路面,收藏着时光磨打的印痕。屋顶黑苔密布,蒿草摇曳,屋檐倾斜,蛛网垂挂,墙脚炕烟拖地弥漫。而站在墙里的老槐树枝叶繁茂,仿佛一面飘溢槐花的绿旗。
新中国成立后,城墙内的房子分给城墙外的贫下中农。一时间,住进城墙里的穷人带着惊喜与惊恐的表情谈论,城墙内的房子里面,夜深人静时,有飞金走银。具体表现是先从墙壁闪出道道亮光,亮光携带金银撞击声,从一面墙壁飞出穿过另一面墙壁飞走。三十年后,流浪新疆的陈阿爸,老年拖病回到家乡,安身在政府分给他的街道上的贫下中农住过的老瓦房里,种庄稼养活自己,帮助别人家收割打碾,闲下来的时候读书,给村民讲故事,似乎活得乐观自在。
曾有人问陈阿爸城墙里飞金走银的事,他淡然回答道:“亮光是从外面的世界照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