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每一天(散文)
2014-06-27黄闻
黄闻
河流的每一天都是真实的,都是不一样的。不像人,每天过得都差不多,吃饭睡觉上厕所说谎话。
河流的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看到的,经历的;而且河流与河流的每一天也不一样。
河流的源头虽然都源自高山,哪怕是同一座山脉,它们汇聚的方式以及最初形成的规模完全不同。从青藏高原诞生许多条河流,夏日的阳光尽管紫外线很强,似乎对冰川无可奈何。不过河流生命里的第一股清流,不知不觉的流到了雪线下,无数涓涓细流在这里汇集,真正意义的河流从这里才开始。
河流的诞生远比任何生命的诞生更让我们震撼,它是天地交合的产物。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看着无数细流蜿蜒伸展,你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
仔细想来,河流同样是从婴儿时代开始的。小溪总是一路欢歌,无忧无虑,像个孩子,对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好奇。对裸露的树根,对口渴了饮水的鸟儿,哗啦啦地说个没完。最难过的经历,不过是遇到一块体形较大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大石头也不是有意的,它已经在那里蹲了好几百年了。小溪从它身边绕过的时候,不小心磨光了石头的棱角。当小溪遇到一条沟壑,坠落在深潭,它就不再是婴儿了。水面宽阔平缓流淌的,是名符其实的河流了,它步入了成年,稳健而含蓄。它无声的绕过村庄,绕过大山,与其他的支流汇合也显得平静自然,波澜不惊。
即将汇入大海的河流,已经不是它自己了。这时候的河流多么留恋小溪的轻盈欢快,多么留恋曾近在咫尺的两岸美景。现在它进入了暮年,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
河流不停地前行,那些被我们以为千百年不变的河流,其实早已不是从前的河流,甚至和昨天都不是同一条河流了。因为河流是不会停止不前的,不变的是河床及河岸上的一切。河流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刚从高原赶来的,所有的一切对于河流都是第一次。
河流第一次从高原来到山谷的时候,它就爱上了高山。河流觉得没有高山它就没有了方向,不知道会流向哪里。但是山认为水是留不住的,水注定是要去大海的。所以山就那么扬着头,任河流缱绻缠绕,最终顾盼着离去。河流走出山谷后,就走出了失恋的阴影。两岸如画的田野和村庄让它放慢了脚步,于是河流的一部分从提灌站流向了广袤的田野。田野到秋天才有了丰厚的收获,人们修了庙宇,祭拜河神。河流其实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因为接受祭拜的河流,已经不是春天或者夏天的河流,秋天的河流什么也没干。
原先的河流这时候已经流到南方了,正是多雨的时节,河流的水位常常高过警戒线,随时会给万物生灵带来灾难。这不能怪河流,河流也没办法,它也不想改弦易辙,成为四下里漫漶的洪水,去淹没村庄,淹死牲畜,冲毁房屋。那样坏了它的名声,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问题是河堤被破坏了,河床外面到处是隐患,开矿的、挖沙的,加上乱砍乱伐树木,经常有泥石流山体滑坡改变原先的河道,再说暴雨一下把那么多水注入河流,河堤也没有准备。
现在河堤应该说是坚固了,每年又有许多新修的水库,河流再不用担心会冲出河床了;令河流纳闷的是河床暴露的部分,有时几年都上不了水,水库也经常枯水,湖泊的水倒灌进河流。
河流还没有想明白些问题以前,又产生新的疑问。它走出高原的时候,多么清澈,清得可以看到河底的每一粒泥沙。后来它就慢慢变得混沌不说,还充斥着一些异味。鱼虾死了都怨它,它只能认了。
河流十分怀念流过南方水乡的情景,怀念那拱桥,怀念那乌篷船。那时的河流多么优雅——青石板路,水墨画样的建筑,还有河边浣洗的女子;以及轻轻摇动船浆,和岸上对话的老者……河水缓慢平静到极致,如果不是偶然有几片碎花瓣,飘零在河面上,真的让人以为这河水是不动的。最早的时候,河流从村庄的每一户人家经过,停泊在石阶下的乌篷船,可以抵达村庄的任何一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河道不再通畅,虽然河水依旧;但是村镇里的水路几乎不能行船。河岸上游人如织,川流不息,没有了昔日的宁静。还好,河岸上的一切,不会改变河流的属性,它仍然就那样舒缓的流动。仍然有人在河边的石阶上浣洗和汲水,不过总是少些诗情画意。
有些河流是孤独寂寞的,艰难的流淌在沙漠腹地。那需要多么顽强和坚忍,它知道沿着河岸铺开的那星星点点的绿色,是阻挡风沙的最后屏障。它努力让河水流得更远,直至干涸。
这样的河流也见证过繁华喧闹,它亲眼目睹了城池的消亡,眼睁睁看着远古文明被沙土掩埋。所以它更加执著,毫不吝啬,雨水充沛的时候,河水尽可能为荒原的野生植物,提供它一年甚至几年生长需要的水量。这时候河流变成了汪洋,它不再是河流;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的水没有了方向,也可能流向沙漠边缘的绿洲,也可能等着干枯。河流并不难过,河流觉得这就是它的本来的归宿。
那些季节河流,同样面临干旱的考验。它们和冰川没有血缘关系,就指望几场瑞雪和大雨。干巴巴的河床,在立春以后就等着河水的到来,没有河水怎么能叫河流呢?正是长久的等待和短暂的流淌,注定季节河的脾气捉摸不定。它会形成融雪性或暴雨洪灾,那一瞬间的河流,好像和一切都有着深仇大恨,一个个数米高的浪头拍向河堤。河流这是在为自己鸣不平,想想那些裸露河床的日子,任陆地上的动物在河道里穿行,简直就是一种羞辱。所以河水暴涨的时候,季节河流要证明自己和那些诞生在高原的河流是一样的,虽然大家出身不同;但河流就是河流。哪怕河流真的干涸了,永远留下河床;而且河床也不复存在了,河流仍然流淌在另一个地方。因为河流承载的不只是水,它每经过一个地方,都清晰的记录下那里的文明历程。
所以它是从远古来又流向远古。
另一种久远
古老绝对是一种久远,比如黟县老街、山西平遥、千灯古镇……原始却未必是一种久远,更多的是一个传统,比如新疆的手工地毯、艾德莱斯……无论现代文明发展到一种什么程度,有些原始的东西仍然会存在,只是越来越少,变成回忆以后,就有些久远了。
有些东西,它不能具体到某一事物上,就象时间,它绝对存在,却看不到。钟表和手表不是时间,只是用来记录时间的。比如一种生活方式,它包括用什么工具,以什么样的方式劳动;如何处理家庭和社会关系,信仰什么宗教,采取什么样的婚姻形式等等。用其中任何一样东西和形式,都不能说那是一种生活。它不像《玛纳斯》、《木卡姆》,毕竟它们还有文字或口传的形式。
而有一种久远就是这样的,像落日余辉,总在天边,无比绚丽却又无法留住。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不算久远吧;但是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已经和千百年的老宅院一样久远了。曾经有一种生活方式叫“大集体”,就是大家一起劳动,并一起共享劳动果实。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个年代的人,只要重温一下历史课本里,关于原始社会形态的阐述,基本就补上这一课了。当然在五六十年代,相当一部分人类早已进入到蒸气机时代和计算机时代了。但是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里,落后的生产方式还很普遍,人们却以一种更加超前的社会组织形态,展示着一种全人类为之向往的生活场景。
货币没有多大用途,除了买些生活必须品。人们共同建造房屋,当然不可能一起搬进新居。按照大家一起商量的办法,符合条件的人先搬进去,非常有序,没有人有异议。人们一起开荒种地,虽然有拉犁子的,有扶犁子的,还有一些挑担子的;但谁不会计较干多干少。也不会在意有多少报酬,就像集体捕猎的狮群,最终抓住猎物的那只狮子,不会优先甚至独自享用美味,它会和狮群一起进食。它明白没有其他狮子的配合,它自己是逮不住猎物的。一些人饲养家畜,一些人从事手工劳动。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种地的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会无条件的加入。所有这些与原始部落多么相象。
那时候,物质很贫乏,但人们很满足。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相互包容。
等到一种更有利于劳动者才智发挥的生产方式做为主导以后,似乎不再需要集体狩猎了,好像协作变得不那重要了。虽然协作在技术操作上变得更加密切,但在功用上被有意识淡化了。这是一个转折,对于创造更多财富,也许是一种进步;然而对于仍然以群体生活为主的人类而言,这也许是一种不幸。
以前拉犁的,后来开拖拉机了,成了技术工人。他们把拖拉机的功劳当做自己的功劳,这样他们看上去的确比别人干得多,他们的报酬就超过了那些扶犁子的,后来仍然在地里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而那些从事个体劳动或商业经营者,他们也很快同一般劳动者拉开了距离,因为新的生产方式当中,现在多了科技和资本这两样东西。科技在一般劳动者的想象中,就是发射卫星,造原子弹氢弹。他们即使想成为一名拖拉机手,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他们一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指望他们不要和自己一样,至少要比开拖拉机的强几倍。至于资本,那就是用钱生钱吗?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是就反对的这个吗?说是剥削。
二三十年的光景,还存在记忆里的生活方式就一下很久远了,恍如隔世。从前走道儿,不小心丢了东西的事儿很平常,家里丢东西绝对是稀罕事儿,现在都成了平常事儿。过去两口子离婚都是很不光彩的事儿,现在结八遍婚照样办得热热闹闹。过去十里八街的人见面都认识,现在邻居家死人了都不知道姓啥。
怀念苦难的岁月,不是怀念贫穷;但是有些东西是和贫穷苦难共生的。想想其实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有得必有失。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却是富有的。因为人们没有多少物质可以享受,所以精神生活的空间无限广大;当物质丰富了,人们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创造和追求物质财富上,留给精神世界的东西自然也少了。况且物质的诱惑更为直接,而精神需求有时需要激发和唤醒。
究竟是什么让美好的记忆变得久远?是最原始的、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贪婪;而工业文明不断满足人们的这种欲望。
工业文明及其衍生物滋生到哪,就会给那里带去诱惑和纷争,对自然资源的抢夺,就如同争夺一只猎物。最有钱的占有土地、矿山、草原、森林、河流的开发使用权;其次的拿一个工程、项目;再其次,便是最底层的争夺。一向平静和睦的村庄,开始为征地和政府讨价还价;淳朴的牧民,不再为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提供免费的奶茶和酥油,一个蒙古包的价钱, 最贵时相当于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河道两岸变成了景区, 需要门票……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能随意的亲近,甚至世间最美好的事物——爱情,需要开着宝马和奔驰才追得上……
好在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向往,是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当那些美好的记忆,越来越久远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丢掉了最珍贵的东西。然后再回来拾起它,掸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时才发现在路边,花艳丽地开着,蝴蝶翩翩起舞,原来在逝去的岁月里错过了无限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