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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信路114号

2014-06-26喻强

躬耕 2014年5期
关键词:惠子诚信

喻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是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还是个女的,听声音约莫二十多岁。本来启明一般不接陌生电话,不过今天他似乎心情好,中午出差回来,就和同事约好下午都不去单位上班,给单位说的口径就是晚上才回来。这是他惯用的手法,这年头干得越多出错就越多,能偷点懒就偷点懒。老婆不在家,他乐得逍遥,打开电脑玩“斗地主”游戏。

“什么好消息啊?”他懒洋洋地问道,眼睛盯着屏幕上玩家出牌,他也不想问对方是谁。

“我把他杀了!”那女子说道,声音还不难听。“嗯,杀什么呀?”启明玩着游戏,“斗地主”这种游戏如果高手过招,不能出错一张牌,本来是一副好牌,一张牌出错,常常是满盘皆输。

“我把一把西瓜刀插进了他的腹部,就像是切瓜一样,你没见过马路边卖西瓜的吗,就像那样,我把刀子插进他的身体里面,然后切下去。现在,我就坐在西瓜边休息……”

启明的眼睛转了转,“是吗?他是谁呀?”不过他还是出错了一张牌。他起初以为这不过是个玩笑,贫淡的生活需要刺激的玩笑。

“当然是,”她说,“我真的杀了我老公!”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又不认识你们,再说,杀了人你应该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嘛,给我打电话有什么用呢?”启明虽然心不在焉,但毕竟听到杀人这样的字眼,还是有点刺耳。这一局“斗地主”他输了,本来他有双王和4个2。正当他有点恼怒的时候,第二局又开始了。他紧盯着自己的牌,这一局不能输了。

“不是给你,我是在给善良的人打电话,也不是告诉你,而是通知善良的人。你是我想象的一个手机号码,所以,你是善良的人,对,就是你。”

“对不起,我是善良的人,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斗地主,你还是打110吧!”说着,启明又出错了一张牌,他把手机挂了,重重地丢在桌子上,骂道,“神经病”。

这一局刚输,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女人,不过,这次她的语气好像没有刚才那样平静了,他听到了她的喘气声,她说:“你这善良人怎么这么冷漠呀!你该死!”

启明恼了:“我又不认识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想上天找宇航局,想入地找殡葬公司!简直是白日见鬼!”

“对,你就是在和鬼说话,报警啊!告诉公安局,就对他们说在诚信路114号发生了一桩杀人案,一个女人把她的老公杀掉了。快打电话吧,赶快!”

“我忙着呢,我‘斗地主,还是劳驾你亲自打吧,再说,我可不想把自己卷进这样的麻烦中去……”

“我数一二三,你到底打不打啊?”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启明赶快挂断了电话,将手机甩在桌上,想了想,又拿起手机干脆关了,再扔到桌子上。平静了一会,又打开手机,他认识一个派出所的警察哥们,他拨通了那个警察朋友的电话,还没开口对方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明哥,说,什么事,我正忙。”启明赶快说了刚才遇到的事,那警察朋友说道,“这年头搞恶作剧的多得很,你爱管就管管吧,不管也不关你的事,好了,空了再聊!”警察切断了电话。

启明想了想,担心那个神经病又打来电话,又把手机关机,开始“斗地主”,不过,依然是输多赢少,他整个下午的心情都很糟糕。

傍晚时分,妻子惠子下班回家,手里拎着几个装有蔬菜的塑料袋,红的,白的,黑的,搅和在一起,让人见了就头疼。启明关掉电脑,熄灭烟,走进客厅,把电视打开。他陷进沙发里,用遥控器频频调换频道。都是广告,他最厌烦的广告就是某某行业的领导品牌。启明按了暂停。起身去厨房,脑袋伸进去,身子留在外面。

“哇,今天是什么日子?买这么多高档菜肴?”启明挪揄道。惠子刚刚剖完鱼,砧板上有鳞片和血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启明想了想,不是自己生日,但也不是惠子的生日。“哦,今天是周末!”

“周末你个头,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年的日子!我下午就一直给你打电话,想问你是在外面吃呢还是家里吃。结果你一直关机!”

启明这才想起自己接那个陌生女子电话时关的机。他怔怔地看着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流水几乎堵住了下水道入口。他注意到她的手,干净的手,但已不再是他曾经熟悉的那双手了,以前它们白皙,秀气,闪耀着珍珠的光泽,但现在就像深秋的橘皮,颜色暗淡。这就是生活,正在消逝的青春的背影。生活就沉淀在一个人皮肤上,写在那些皱纹里。

“哦,刚才手机没电了。”启明随口答道。他走了过去,“对不起,亲爱的,这几天出差还真的忘了,不过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怎能忘呢?”启明想解释却又感觉逻辑不对。他叹了口气,依在门边怔怔地看着她的女人。他们的婚姻已经存在了七年,他们说婚姻有七年之痒,看来到节点了。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太多的积蓄,没有很多应该有的东西,比如车子。最主要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没有激情。是的,应该有激情的,最起码应该有冲动。可是,这些鬼东西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到哪儿去了呢?

如果早知道今天是结婚纪念日的话,他应该趁出差时买点礼物回来。启明苦笑着摇摇头,重新退回到电视机前,再度陷入沙发里。仍然是广告,一个男明星温柔地讲述着,这是卫生巾的领导品牌……靠,启明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这年头的广告是怎么啦,老是称自己是领导品牌,老子天下第一,都当领导,谁当丘八呢?他这种人就是丘八,要关系没关系,想进贡没有钱,想拍马屁内心厌烦又词不达意。

“过来帮我择菠菜吧。”惠子在厨房里喊道。启明蹲在惠子的脚边,闷闷地抓起一把菠菜,胡乱地掐着菜茎。启明看着她裙子下面的两条腿,肉色的连裤袜,高跟鞋,略微隆起的脚背。她的腿上粗下细,膝盖朝内弯曲,她的身体斜靠在洗衣机上。当她弯腰俯在水池旁洗青椒时,启明看见她的内裤在裙子外面勒出了一道三角形的印痕。她的腰肢还显得很有弹性,只是臀部不再像从前那样翘起,而是微微下垂。她并不见老,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还很年轻。三十二了,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年纪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还没有当妈妈的女人。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那么在哪里呢?启明疑惑地询问着自己,心想,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是的,什么都没有!或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两个人住在一起,一住就是多年,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久而久之,不仅没有相互熟悉,反而越来越陌生了,这难道不是件咄咄怪事么?endprint

也许该发生点儿什么吧,启明在心里嘀咕道。

“把菜给我,你可以出去了,我要炒菜了。”她说着,关上了厨房门,打开抽油烟机。

启明又回到了电视机前,但这次,启明没开电视。启明盯着电视屏幕,里面一个暗黑的人影,有一点红色的烟头在闪烁。

天一黑,城市便变成了一口沸腾的火锅,朦朦胧胧的,所有的人都藏在暗处。谁家的电视机音量很大,有人在打电话,提高嗓门叫嚷着,“喂,喂喂……”马路上有车跑过,有人在吹口哨,有孩子在哭泣。

一缕香气袅袅地飘进启明的鼻孔。厨房门打开了,惠子将清蒸鱼、水煮牛肉、熏肉、干煸四季豆、菠菜豆腐汤一一端上桌。启明说开瓶“亚洲干红”庆祝庆祝吧,惠子说:“算了吧,留着有朋友来时喝吧!”启明顿时觉得索然寡味,但是他不想与她争执。

“好吃好吃,真香!”启明虽然有些饥饿感,但没有什么食欲。碍于妻子的情面,启明显得吃得津津有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个招呼。”她突然问道。

“哎,下午5点过回来的。”他随口撒谎,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斗了一下午的地主。

“你应该经常出去走走,活动活动!”

“我又不是老人,干吗要走走?”启明没好气地回答道。

“我是关心你呢,你成天窝在家里,我看着都替你难受……”

“那你不看好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她扔下筷子,起身收拾桌子,不再答理启明。

结婚纪念日,一次比一次低调,一次比一次索然寡味。启明又回到了沙发里。他又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夫妻生活越过越陌生?他又打开电视,又关上。然后,启明又来到厨房门口,望着水龙头旁的女人。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我并不认识她,她说,她杀了一个人,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腹部,就像切西瓜一样……”

惠子关掉水龙头,怔怔地望着启明,她的目光在启明的脸上停留了大约几秒钟,然后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将碗筷收进消毒柜。再后来,她去了盥洗间。启明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呕吐声。启明推开门,看见她趴在盥洗池上,嘴边还残留着一缕透明的唾液。她不停地用肥皂洗着手,她的样子就像是电话里那个陌生的女人,刚刚杀了自己的丈夫,正在清洗着自己罪恶的手指。

“又不是你,你干吗那样紧张不安?”启明问。

她抬起头来,用毛巾擦了一把脸,问道,“那女人是谁?”

启明说,“我怎么知道?我说过了,我不认识她,也从来没见过那个男人。”

“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而不去投案自首?”

“我和你一样感到奇怪,但她说,她希望我去通知公安局。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什么非得让我去报警呀!”启明嘀咕道,“再说,我也不相信这事儿。大概又是个恶作剧吧。”

“如果真有其事呢?”惠子问,“她告诉了地址没有?”

启明回答,“好像是诚信路114号。”

两人坐在电视机前呆呆地看着一部台湾剧,就是从头到尾都在哭,男男女女都在哭、动不动就哭那种,启明心里特厌烦台湾的琼瑶剧。他是陪看,任凭时光流逝,直到浓重的睡意像大雪压弯树枝,这才带着满脸的倦容和哈欠之声跌跌撞撞地窜进卧室,扑倒在床头。这样的情形启明已经容忍了多年,但现在让启明忍无可忍了。本来,启明是准备进屋玩电脑的,但由于下午发生了那件事,启明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反而心里觉得焦躁。他想看书,但一拿起书本睡意便劈头盖脸地朝启明砸来。他想睡觉,但一挨近床板,瞌睡就跑了个精光。无可奈何,他只有再度回到电视机前,坐在妻子身边,看一眼电视,再看一眼她。而她却津津有味地边嗑着松子边盯着屏幕。启明想问她一些问题,但她示意启明闭嘴。好不容易等到一集结束,她却把电视跳到了另一个频道,这个频道也在播放同一部电视剧,只不过是刚才那个频道放过了的。她就这样跳来跳去,不给他一点插嘴的机会。启明只好作罢。

九点半钟的时候,启明进屋从抽屉底层摸出一张碟子,是一张三级片,启明将它塞进电脑。这张碟子是启明的一位外地朋友送的,这位朋友不久前才去了一趟德国,他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启明,附带告诉启明,老外们在夫妻生活中都时兴这个。一是看技巧,二是调剂麻木的神经。

说实话,这是一张很文艺的片子,一点儿都不龌龊,画面干净,人物也漂亮,情节虽不连贯但充满情趣的小情节。启明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每看一回沮丧就增加一分。有一段时间启明频繁地要求和妻子做那事儿,但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些金发碧眼的美人在摇晃。她们让启明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每次受伤害的都是她。启明怀疑自己生理上出了毛病,但为什么当我一个人独处时它却没有毛病呢?启明想,问题肯定出在心理上,而启明不知道什么样的药物能够医治。

惠子进来的时候启明并不知道。她站在启明的背后,嗔骂道:“流氓!”她或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图像。启明没吭声,返身将她抱在怀里,轻而易举地和她进入了爱的梦流。这一次他们配合得相当圆满,双方同时到达了高潮。完事后,她问启明,这是哪里来的?启明说是一个朋友送的。哪个朋友?启明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后来,他们并排躺到了床上,她说好久没有这样了,她还想要一次。于是,他们又做了一回。

后半夜启明醒来,发现惠子不在身边,客厅里亮着光,启明起来拉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月亮和惠子。月亮像一个走累的老人趴在对面的楼顶上,惠子坐在窗前的沙发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只披了件浴巾。启明走过去,直到她跟前才蓦然发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的。启明有些难为情,不自然地用手护住下体。我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启明想。启明以为她肯定会笑,但她没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表情肃穆,心无旁骛。她的肩胛是冰凉的,她的背脊弯曲在水银一般透亮的光线里,她的脸庞被披散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她的心藏得更深。

“你怎么了?”启明问。他试图用手指撩开她的发丝,但启明发现她的头发像烟雾一样在启明的指缝间穿来穿去,而他却不能撩起它们。结果,他的手指只触摸到了一些凉丝丝黏乎乎的东西。她一定是哭过很久了。启明想。endprint

“别碰我,”她说,用胳膊挡开启明的手,“你不爱我。”她说。

“如果我不爱你的话,我刚才干吗要和你做那事儿?”启明嬉皮笑脸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你爱的是她们,而我却是我自己。”她叹了口气,鼻子有些塞,嗓音有点儿哽咽,“你从来不说你爱我,你可能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你是不是想通过我去爱她们?要么是通过她们来占有我?”

“真是莫名其妙,”启明说,“不就是说句‘我爱你吗,只要不是哑巴,哪个人都会说,但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呢?我看你是被电视里的那些言情剧毒害了,中毒还很深呢。”

“我不是要你用嘴说,而是用心。”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说?”

“我怎么看得见你的心啊,而你嘴上又从来不说。”她又叹了口气,把浴巾往胸前提了提,抱紧双臂。“除非你把心掏出来给我看,”她说,“你愿意吗?”

启明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他只是把身子使劲地向内蜷曲起来,就像一只河蚌那样。他感到一阵寒意钻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又有一阵倦意将启明往一个黑洞里面推。

“看着我!”她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几乎是喊叫起来了。

启明看见她站了起来,浴巾掉落在沙发上。她浑身赤裸着,仿佛一头高大威猛的怪兽。结婚七年了,启明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女人。是的,第一次。以前他不是没有见过她的裸体,但不是这样一种见法。以前总是一点一点地见,先是衣服外面的,后来是衣服里面的,也就是说,启明一直只注意到了她身体的局部和片面,但从来不曾见识它的全体。即便是在他们做那事儿的时候,启明看着她的脸,她的胸和背,她的腿和脚,启明熟悉她的每个部位,但启明从来没有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在启明的眼里,她是部分的人,鼻子,眼睛,眉毛,耳垂,肩胛,胳肢窝,乳房,肚脐,胯骨,以及那片阴暗的三角区,启明甚至熟悉她的舌头,但这些应该是部位和部位,一个一个部位串成记忆的链条,却无法使它们组合成一辆坦克。然而,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辆类似坦克的怪物,轰隆隆地朝启明碾压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听见他的臀部在离开沙发时发出一声“嘎吱”,伴随这声音的是一阵钻心的疼,他怀疑刚才坐久了,赤裸的屁股已经与真皮沙发融为一体了,而站起来时用力过猛,好像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就这样相互对峙着,你瞧着我,我看着你,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摆不慌不忙地行走在寂寥无趣的虚空中。

最后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要去看那个女人,你去吗?”

“现在?”启明抬头看了一眼石英钟,将近三点了,“那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他说。

诚信路距离他们住的小区约莫有两里的路程,启明提议坐出租车去,但惠子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散步了,趁机走走不是挺好的吗。他们在街上走的时候,不断有出租车开过来,在他们身边放慢速度滑行,其中一辆墨绿色的也许是黑色的也许是红色的但绝非白色的富康车挨进他们滑行了十多米,见他们毫无打的的念头这才加大油门朝前驶去。应该乘车的,启明边走边暗自嘀咕。走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似的,问道,“现在是几月份?”“六月,”惠子回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已经是夏天了。”

他们迎着夏初的晚风朝前走去。每路过一盏路灯,他们的影子都会重叠和交叉,然后又被并置成两个奇形怪状的物体,一伸一缩地向前蠕动。

“你说,她会给我们开门吗?”惠子问。

启明不知道。他对这趟夜游的意义还没有考虑清楚。此刻,他心里在想着两个甚至是三个问题:一是那个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二是这么晚去敲她家的门会不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三是这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为什么会引起妻子如此浓厚的兴趣。启明把这三个问题穿插在一起来回思想着,越来越觉得当初就不该答应陪她一起出门。如果呆在家里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死绝了,他们也仍然是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但他转念又想,我不是一直在暗暗希望着“发生点儿什么”吗?也许,这趟夜游正好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某种转机呢。

“她会不会?”惠子继续追问道,眼前已经浮现出一幅血流成河的场景来。三十岁了,她还从来没有亲临过杀人现场,她想知道,一个肚皮上被插了一把刀的男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一具漂浮在血液里的尸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样子,会很可怕么?但可怕不过是一个过于空泛的词语,只有把这个词具体到一个真实的场面时,它才会显示出意义。结婚七年来,她一直是定期排放着体内的经血,倘若哪个月该来例假的时候却没来,她的心绪就会变得很复杂,她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怀不上孩子了,几家医院的医生都曾给她做过检查,都一致认为她的子宫长得有些问题,即使怀上了,也将流产。她绝望过,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她是一个善于宽慰自己的女人,不然的话,她和启明不会在一起相安无事地生活到今天。当然,今天可能是个例外。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多年来她习惯于自己体内出血,但她还没有见过一个大出血的男人的模样。她从来没有见过启明流血,哪怕指尖被划破也没有过。启明有恐血症。有一次启明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提醒她把卫生间的纸巾收好,不要随手扔弃在纸篓里面。

启明还是没有吭声,自顾自地低着头往前走。

诚信路114号是一座单家独院的小洋楼,楼前长满了爬墙草,在夜色中整座楼房仿佛一块大石头。他们绕房转了一周,然后重新回到门栅紧闭的铁门前。哇噻!她一边四处观望一边啧啧赞叹道。她说,哇噻,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发生凶杀案啊。她的意思是,一个生活无忧的女人是不会干那种连傻瓜也不会轻易去做的事的。真是妇人之见啊!启明看着妻子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笑之极。亏你看了那么多肥皂剧,脑袋里全是泡沫!启明想,女人啊,宁愿相信电视里的那些蹩脚的专门赚人眼泪的末流货色,却不肯轻易承认生活中的真实。难道生活优裕的人家就不会发生凶杀案了吗?难道杀人的事只会出现在穷人中间吗?真是妇人之见!endprint

启明考虑着该不该翻墙入室进去看个究竟。他拍了拍铁栅门,将手臂伸进栅栏的缝隙里使劲摇了摇,不知为什么一扇小窄门突然自动打开了。“回家吧,”启明听见惠子说,“咱们不看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发着抖。但启明没有理睬,继续向里面走去。现在,他们已经穿过一段上面垂吊着藤蔓的阴廊,来到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距离房门约莫五六米远的一棵树下有一张石桌,三个石凳。它们是这座幽暗的院落里惟一发亮的东西。他们在石凳上坐下,打量着四周的物体。在黑暗中,那些物体像一头头怪异的兽类,黑黢黢地蹲伏在他们身边。“咱们不看了好不好?”惠子央求道,“管她杀没杀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咱们回自己的家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不好?”她的手指冰凉,接着整只手就像是一块冰化在了启明的手心里。启明心里油然生起了一种爱怜之情,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回答道:“好吧。”

当他们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放亮了。经过一个通宵的折腾,她一碰到床沿就进入了梦乡。而启明却横竖睡不着。启明躺在床头微闭着双眼将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启明觉得本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等他们一觉醒来,生活又将回复到从前的那种样子。恍惚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似乎慢慢具有了一种模糊的形体,长发,高挑,白皙, 她的性情应该是柔和的,但绵里藏针。她嫁给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多年来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像金丝笼里的鸟。她或许爱过那个男人,也许从来没有爱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把她带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里,但不久之后她便发现,所谓的新生活也不过如此,生活就是生活,哪里有什么新旧之分啊。于是,她厌倦了,然后她厌倦了厌倦本身。而那个男人却活得有滋有味,每天半夜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家,说不定唇腮边还残留着其启明女人的唇印。他们的性生活很少有和谐的时候,他有前列腺炎、糖尿病、脂肪肝和高血压,但这丝毫不影响对性生活的兴趣。所以,他给予她的除了苦闷仍然是苦闷。昨天,不,应该是前天晚上,那个男人照例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经睡了,但他还是把她喊醒,让她把他的睡衣拿到盥洗间里去。我要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嘟囔道,最好你过来给我搓搓背。女人面无表情地爬起了,打开抽屉,拿出男人的睡衣,走到过道口,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把长约十公分的西瓜刀,掖进拢成一团的睡衣下面。她在递给他睡衣的同时,把一把刀子顺势递进了他的肚皮里。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很快就淹没了浴缸,又从浴缸里漫出来,覆盖了女人的脚背,而且还有不断上涌的趋势。女人退出盥洗间,血迹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昨天下午,追到了电话机旁,又顺着电话线流到了我这里……启明胡思乱想着,对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这番景象深信不疑。一定是这样的,他带着满足的神情一点一点滑进了梦乡。然而,启明并没有真正睡着。也许睡过那么几分钟,也许根本没有睡一下,不过是暂时告别了那个想象中的场景一会儿。当启明感到身体向下滑的时候,随即猛地向上一蹿,仿佛听见了一阵刺耳的电 话铃声。

启明抓起话筒,“喂——”他问,但传入耳膜的是一阵“嘟——”的长音。

他就这样神经质似地抓起又放下话筒,几次反复后,启明爬了起来,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依然沉湎于梦乡中的妻子,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局“斗地主”的功夫,一辆红色的夏利把启明送到了诚信路114号,他四下里寻找昨晚来过的那幢小洋楼,然而,放眼望去,哪有什么洋楼啊,眼前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沟渠,左边是一台巨大的碎石搅拌机,右边是一排芦席棚子,已经是正午了,明艳的阳光照耀在开阔的工地上,从新翻起来的泥土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袅袅而升的蒸气。一些民工模样的人端着碗蹲在工棚前的空地上,默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有人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脆响。

莫非我走错了,这里不是诚信路114号?启明困惑地站在那里,不知进退。后来,他退了出来,来到马路边寻找门牌,在一面水泥墙柱上,启明看见了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诚信路114号。门牌很新,好像是刚刚贴上去的。一瞬间,启明想到了《聊斋》里面的鬼怪故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为了证实他眼睛里所看见的这一切,启明拦住一位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中年妇女,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诚信路114号啊?”人家翻了启明一眼,说道:“那牌子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启明硬着头皮往工地上走去。来到工棚前,一个正在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啃着一根骨头的男人抬起头来,问道:“找谁?”“我想问一下,昨天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幢小洋楼啊?”启明竖起食指胡乱圈画了一下。“你说呢?”那个男人反问道,“你看我们这些人像今天才来这里的吗?”问完后,男人一边用小拇指头挖着口腔,一边细眯着多皱的眼睛得意地望着启明。“我的意思是,在你们到这里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的?”“老样子啊,”男人说,“我们准备将这里变成一副新样子。”“老样子是什么样子?”“老样子吗,就是一些老的破败的房子,破败不堪,里面阴森森的……”“这就对了。”启明说。“什么?”“没什么,麻烦你了,你继续啃你的骨头吧。”

这就对了。启明退了出来,加快了步伐。刹那间启明感觉一股阴风在身后追赶他。他不敢回头,慢慢地小跑起来,接着是一路狂奔。

启明沿着街道向前跑了一两百米后,才扶着墙根站住。此时,汗水早已渗透了启明的衣服。他脱下外套,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发现自己停靠的地方似曾相识,启明看见头顶上也有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只不过牌子油漆斑驳,颜色比刚才看见的那块暗淡了许多,依稀辨认出上面写着:诚信路114号。怎么回事?启明有些不可思议地眨巴着被汗水腌渍过的眼睛,眼皮在跳动,眼眶有些疼。启明就这样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东张西望着拐下马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来到了一座楼前。原来你在这儿啊,启明看见了昨晚他和惠子一起来过的地方。

栅门还是那样虚掩着。阴廊里还是那样幽暗。石桌石凳还是那样惨白。

启明蹬蹬蹬地蹿上石阶,来到那扇红门前。启明不间断地按着门铃,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此时,他的脑海里面重又浮现出那幅血淋淋的画面来。启明开始用肩膀撞门。起初是轻轻地推,然后渐渐加大了力气。正当启明准备使足浑身的力气撞过去时,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好像有人在里面拔掉了门销似的,启明扑倒在一张地毯上。启明爬起来打量着整个屋子,从厨房搜索到会客室,边走边喊,“有人吗?”,然后又沿着楼梯来到二楼。endprint

启明在二楼的盥洗间里看见他早上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的那幅场景。一个胖得像西瓜一样的男人死在浴缸里,他浑身赤裸,胸前插了一把刀子。他惊恐地往后退,不断后退,却撞开了另一扇门,他的头撞到了一个女人的小腿,他抬头一看,一个女人吊死在卧室的吊灯上。

这是梦中所没有的,启明真正地恐惧了,他夺门而逃,跑下二楼,跑出那扇红门。

启明回到家时,妻子不在床上,也不在厨房或盥洗池边。他来到电视机前,把电视打开,广告的声音传来某某时装的领导品牌的声音,他烦躁地选择关机,就在关机的一瞬间,传来“搬迁启示”的声音,他觉得有点好奇,不由自主又打开电视,“由于市政建设的需要,诚信路114号大院从今日起正式向左搬迁一百六十米,给你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特此通告。”原来是这样,启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两只眼睛不停地想合拢,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便和衣躺倒在了沙发上,睡了过去。

启明是晚上八点被惠子喊醒的。“该吃饭了,”她说,“你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了,我回来时就见你睡在沙发上,我把饭菜做好后,又不忍心喊醒你。菜都热了好几遍了。”

“你一整天都到哪儿去了?”她跟过来问道。

“你呢,你先告诉我,你下午干什么去了?”启明反问道。

“我去买刀了,”她说,“我买了一整套刀具,大大小小一共五把。你瞧,又美观又好使。”

启明看着她手里那套崭新的刀具,每把刀子都装在皮套里,拔出来一片寒光。他想,它们来到人间必定肩负着各自的使命,不是切菜,就是杀人。

此时,有敲门声。两人对视着迟疑了一下,一般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来他们家的。启明更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启明坐着不想动,惠子轻轻拉开了门。

惠子是惊呆了,门口站了十几个人,最前面的是三个警察,后面两个的制服是检察院的,再后面是五六个便衣,个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这阵势,她这辈子还没看见过。启明坐不住了,听见拉开门后是一片沉默,他走到门口时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他甚至数不清门口究竟站了多少人,但是来了警察他是看得清清楚楚。

“请问,这是梁红缤的家吗?”一个年长一点的民警望着惠子问道,又拿着电筒射了射门牌号。其实,他们家的门牌号已经掉了,不但他们家这层楼四家住户的门牌号都没了,从什么时候没的,他们也记不起来。

“哦,你们找梁局长啊!”惠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又恍然大悟,她用手指了指对面的那扇门。一群人的头转向对面的门。惠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惠子走到客厅时,启明已经瘫坐在沙发上,“你怎么了,又不是你?”惠子坐下时也叹了一口气,“太惊险了!幸好敲错门!我突然有种幸福的感觉!”惠子抹了抹自己的胸脯,“我的小宇宙都快跳出来了!”

启明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防盗门的猫眼前,看见梁局长被一群人带了出来,惠子过来掀开他的脑袋,对着猫眼,嘴巴都张大了。启明等不及了,用头推开了她的头,看见一群人下了楼梯,而梁局长家隐隐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随着防盗门“哐啷”一声关上,楼道内什么声音也没有,声控灯也熄了,一片黑暗,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两人回到客厅沙发上,谁也没说话。启明把电视调到了本地台,想看看本地新闻有什么线索没有,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啊。启明的擅自跳台惠子并没有反对,甚至没有发觉,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屏幕。本地台又是广告,“凉茶品牌的领导者......”启明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又是那则诚信路114号搬迁启示广告。两则广告如此反复十分钟后,是台湾电视剧《意难忘》第三部第114集……

《意难忘》114集,让启明回忆诚信路114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又想平静自己。他几乎没听见一句台词。电视剧片尾曲响起时,启明的脑袋一片浆糊,他发现惠子竟然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今天就是他们结婚七周年的日子,启明皱了皱眉头,“噢,睡了呗!”

惠子醒了,“你爱我吗?”启明怔了一下,女人是什么时候都会提出这个终极问题。“我爱你!,不信,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惠子望着他问,“何以见得?”启明说,“你不是买了刀吗?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

又响起了敲门声,惠子刚想说什么,听见敲门声就没说了。两人又迟疑地对视了一下,这个时候,谁还会敲门呢?

启明轻轻地拉开了门,虽然精神恍惚,但还是显得惊恐,门口没有许多人,只有两个人,两个警察。惠子也过来了,怎么又是警察?

“他们已经走了!”惠子对他们说。

“我们是分局刑警大队的民警,请问你是启明吗?”其中一个警察望着启明问,两个警察亮出了《警官证》。启明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来了?惠子望了望启明,对警察说,“你们找启明?”那个警察说,“可以进来坐吗?”

惠子和启明无语,将两个警察让进了客厅。“对不起,打搅了,我们正在调查诚信路114号发生的命案,请问启明,你认识一个叫张丽娜的女人吗?”启明想了想,在他的记忆中根本就没这个叫张丽娜的名字。惠子更是云里雾里。

“那么昨天下午给你打了两次电话的人是谁?”

启明恍然明白,昨天下午打电话给他的那女人叫张丽娜。“对,是有个女人昨天下午给我打电话说,她说她杀了人,还要我帮她报案。但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这事我对我老婆都说过。”他紧张地说完,望了望惠子,惠子狐疑地望了望启明,这个叫张丽娜的女人,到底和启明是什么关系?连她杀人都要给他打电话。

“你真的不认识她?”

启明将头摇成拨浪鼓。

“那么张丽娜在诚信路114号房间的案发现场怎么有你的脚印?”

“啊,这个,这个,没有啊,不会嘛!”启明的脑袋一下闷了,他一下不知道如何解释。

惠子一下哭了,扑打着启明,你这个负心男,你和张丽娜究竟是什么关系?警察制止了惠子的出格行为,继续问,“从张丽娜死亡时间推断,她是在给你打电话后上吊自杀的,请问你们当时说了些什么?”

“我冤枉啊,警官同志,我根本不认识张丽娜!她要死关我什么事啊,她说她杀了自己的老公,不关我的事!”启明的解释语无伦次,惠子哭得一塌糊涂,冲过来又扑打启明,“我早就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瞒着我,一直就对我保持距离,原来你和张丽娜一直勾搭,她杀死了她的老公等你,是不是?启明,你这个畜生!”

警察又制止了惠子,“这样吧,诚信路114路命案目前不能排除你有嫌疑,请给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走就走嘛!”启明想是得好好解释一番了,于是起身跟着两个警察走。惠子冲出门外喊,“你不是人,你不要回来了,滚!”

对面梁局长家的防盗门打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小声说,“你老公也被带走了?”

惠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猛地关上门,大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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