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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死亡

2014-06-26

躬耕 2014年5期
关键词:牛叔老奶奶

◆ 公 林

一个人的死亡

◆ 公 林

牛叔说,死去。牛叔的娘说,去吧,小心点儿。

我得去死。牛叔说。

去死,好像与他无关似的,也好像他要去参加一场娶新媳妇的喜酒场,或者去做一件值得做的大好事,牛叔表现得轻松自如,一边说一边捋捋了后颈上凌乱的几根头发。

牛叔走到荆条子编的煎饼筐旁边,要看看里面还有多少煎饼。伸手刚触及到筐子边沿,一只老鼠便嗖地蹿了出来,钻进黑窟。

太阳又落了,一天天的。牛叔的娘说。

牛叔的娘有种超然物外、物我两忘之态。与人说话,总是不顺着人家的话茬,都是性情使然,随心所欲,想起来什么说什么。五老奶奶常抱怨说,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话说不到一块去。

牛叔的娘说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起枯树枝作的拐棍,敲敲凸凹的屋地,似欲起身去送走牛叔。

牛叔的娘当然是不能去送牛叔的。这几年,不知怎的,她的眼睛瞎了,白昼和黑夜在她的世界里,都变成了无际的漆黑。她的腰身像烹过的大虾一样弯着,头几乎拱了地,去趟茅厕,不比别人割二亩地的麦子少费劲。日出月斜,都是被她躺在床上迎来送走的。确切地说,是她曲蜷在屋地上任由昼夜交替的。她说,没点办法。牛叔家原来也有两张床,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天,没柴做饭,劈了一张当柴烧了,现在仅剩下一张,牛叔睡。不冷的时候,牛叔的娘睡在一张没边没沿的席子上,十冬腊月天,就在屋地上,用麦秸铺成一个像母鸡生蛋的小坑窝,睡在里面。

再过三天就到新年了,牛叔的娘自语着,又是一年。手颤巍着抓了抓冰冷的空气,一抓,像是抓回了自己的魂,把瞎了眼睛的面孔转向牛叔,问道:牛,干吗去?

死去,牛叔说。

过了年,娘七十六了,阎王老爷不会叫我去的。在牛叔娘浑噩的脑子里,所有的事理都是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辨,不易解开。她把牛叔去死和她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下巴往油腻腻的领口窝里拱了拱,暖和一下,牛叔的娘接着说,那年麦收前你爹死的,临死时一个劲地嘟囔,那垄辣椒还没栽,日子还得过。他说他不想死。连口新麦也没捞着吃,说死死了,多亏。哽咽一下,她又叹道,谁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三块砖头支撑着的方桌上,龟缩着一把破了口的茶壶,牛叔拿起来倒出些冰渣哗哗作响的冷水,喝一口,说,水给你打了一缸,煎饼还够吃三天的。瞅瞅屋角处那张破损的蜘蛛网,牛叔自言道,我又能怎样?

死。牛叔的娘赌着气,身子往麦秸坑里一歪,腿一蜷,没了声,死给牛叔看似的。

牛叔走进阴暗的里屋,把那床半新不旧的印花被子叠好,放在床头,留恋地拍打几下。牛叔床头边有一个用土坯垒起来台子,当桌子用,在寂寞的雨天,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牛叔时常趴在上面写些东西,写生命啊,青春啊,人生啊,我爱你,什么的。不成句不成篇的。写完,有时随手从本子上撕下来,团成个纸球狠狠地扔在屋角。

我曾经偷拾过一张给香姐看,香姐看得手都哆嗦。这些话怎这么好?香姐满脸羡慕。

我觉得牛叔很了不起,在小村里,他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他会写字,又有一个大鼓,还会说书。在小河边,在夏天的星空下,伴随着声声蛙鸣,牛叔说过好多次。牛叔把大鼓一敲,咚咚咚,开口唱到:大鼓一敲震龟孙。有年长者便愤愤然,大吼,怎么唱的。五老奶奶开口骂,小龟孙。牛叔不理,咚咚咚,继续唱:只算我敲鼓的一个人。众人破涕为笑,这孩子。这家伙。

牛叔上学上到了初中,村里人都说他是文化人。牛叔说书磕头认过师父,但最后却没有走村串户地去说,没有以此为生。大队的人说,不瞎不瘸的,不能照顾成资本主义的尾巴。

土坯台子的洞子,是牛叔的书橱,里面有《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苦菜花》不多的几本书,被牛叔翻得少皮无毛的。牛叔弯腰把它们掏出来,在土坯台子上码好,走出里屋。走出来后,牛叔又折回去,走到放衣服的柜子旁,拿出一顶新帽子。新帽子是牛叔大上个集市上买的,花了六毛钱,牛叔说过年戴。牛叔的旧帽子,从冬到夏戴了一年多,檐子都折塌了。牛叔摘下来,郑重地换上新帽子。

我问牛叔,过年不戴了?

牛叔对我的问话极不耐烦,很是不满:不过年了,还戴个屁!

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个时刻带在身上的小圆镜子,正着头朝里面看看,左右歪歪头往里面瞅瞅,好像镜子里有一位俊俏的姑娘在给他抛媚眼似的。

牛叔看着,捏住檐子整整帽子,脸上现出几分满意,挪到堂屋门口。

走了。牛叔说。

牛叔说走了,拉着长腔,像在说书唱大鼓,是一声叫板,一声场景转换的长叹,悠扬动听。

我学着牛叔的腔调也说,走了。

牛叔的娘说,去吧。又说,小心点儿。

牛叔已走到院子里,听到他娘说去吧,便又回到屋子里,俯身给他娘掖掖被角,说句,你要受罪到什么时候呢?便噔噔地出了家门。

牛叔是生产队的记工员。牛叔当记工员的那两三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不过生产促得却不尽人意。

牛叔没当记工员时,和社员们一样,听着生产队长的指挥,耕耙锄耩,割麦砸豆,样样活都干。当上记工员以后,他也和社员一起下地,但不大干活,或者踏着田埂踩着野草,或者溜着河边踢着石子,荷一把锄头或者一根翻地瓜秧的杆子,东坡西岭地逛。生产队长赞同牛叔的做法,说牛叔认真负责。

牛叔最喜欢去妇女劳力多的地块。妇女劳力也非常欢迎他,有了他便能有轻松,有一地的说笑声。一个道,三兄弟,你看你大嫂,地锄得多光滑。牛叔的大嫂抹把汗水,直直腰板,反击道,哪有弟妹你的光滑。牛叔嬉笑,都光滑。

嘻嘻嘻,哈哈哈。众人爽朗的笑声荡满山坡,抚着嫩绿的庄稼苗飘向远方。

傍晚收工时,牛叔便蹲在地头给社员们记工分。

男劳力们蹲着、坐着围着牛叔。有的卷支喇叭烟抽着,有的脱掉鞋子抠着里面的泥土,有的抠完泥土拍拍手再卷支烟,放在自己嘴上点着,然后递给牛叔,巴结似地说,抽口烟喘口气再写。

妇女劳力们叽叽喳喳,都说,先记我的。有的说着,还要用柔软少力的拳头砸着牛叔的肩头,砸得牛叔一晃一晃的。一个说,你没有吃奶的孩子,急么?一个反唇相讥,你有?你急着搂大兄弟造吃奶的孩子去吧?牛叔甩甩自来水笔,舌尖上沾沾唾沫,边写边说,先记奶孩子的,再记造孩子的。

大姑娘们捂着嘴哧哧地偷笑。

这回,牛叔把在场的人都记完了,向四周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问一句,没有了?

除身边那棵过冬刚刚醒来的杨树摇摇枝桠外,空旷的田野一片寂静。

牛叔紧皱眉头凝望西边远处。那里有一溜山,正顶着一抹被太阳烤红的云。西边的山社员们叫它西山,东边也有山叫龙山,但社员们顺口叫它东山,还有南山,北山,都站不起来的样子,如佛静卧,围绕着、守望着这弱小的枣核村,生怕它逃跑了似的。

搁在以前,牛叔记完工,就要回家做饭。做好后,给他娘盛一碗,然后,自己蹲在锅屋里的菜锅旁,有点像现在的吃火锅,热乎乎的,自个叭叽着嘴吃得有滋有味的。吃光菜以后,牛叔撕下一块煎饼,在菜锅里使劲地擦来擦去,再吃进肚子去。牛叔说,盐味不能白搭了。牛叔家的柴火或许永远都是潮湿的,牛叔做饭老是烧得锅屋里满是烟,呛得牛叔直咳嗽。那次,柴火光冒烟就是不起火,把牛叔呛得咔咔地咳嗽不停,牛叔便把头往锅底下浓烟里伸,硬着嘴说,你呛,让你呛,呛死我算你有本事。再不,牛叔就去他哥家蹭碗饭吃。有些时候,牛叔就在街上和人们说话拉呱,直到天很晚,熬散所有的人,才摸着黑回到家里,就着一块老咸菜疙瘩,啃个干煎饼填饱肚子完事。挨着饿的牛叔的娘总会说,人老了,不害饿。

一般情况,牛叔不去生产队院。

这次,牛叔沿着弯曲的土路,蹚起一缕缕尘烟,低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似乎有着比尘土还要多的心事。牛叔走进村子,哪里都没去,径直到了队院。队院里满满当当的,仓库,牛屋,柴草,犁耙,耕牛,还有三头毛驴和满院子乱跑的两头牛犊子、一头小驴驹;还有草味、粪味,还有牛叔的记工屋。牛叔从衣兜里掏出由布条子拴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记工屋,在长凳上呆坐。

香姐走了进来:三叔。声音细如山涧溪水,又柔软得像白面团一样。

牛叔很是惊诧、欣喜,面孔都有些变形。

三叔。香姐再叫。

牛叔醒悟般地丢下手中的笔:来,香,坐这儿。指指自己坐的长凳。

香姐用半个屁股轻轻地坐在长凳的一端。

下午没见你?牛叔问。

香姐脸一红,低头嗯声。

干么去了?

嗯。

工分,我给你记了,全天的。

嗯。

下午有事?

香姐没嗯,右手不自觉地捂下肚子,做个身体不舒服的表情,脸又红一下,说,没事。

或许因为屋子里太暗,牛叔不错眼珠地看着香姐,看得香姐像草棒儿拨拉的含羞草,身子缩着,头低着。

又写什么?香姐带几分羞涩地问。

牛叔忙捂住本子。牛叔手掌盖住的,是他刚才画的一个扎着一条长辫的姑娘。

香姐见状转了话头,说,我来就是给你说记工分的事儿。

香。牛叔支支吾吾,吭哧半天,蹦出了下面的话,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香姐侧过头,把目光轻轻投到牛叔脸上。香姐的目光好像是屋外吹来的微醺的春风,吹得牛叔开了心花。牛叔的手开始蠕动,顺着长凳悄悄地向香姐那边爬。香姐的手正扶在长凳上。牛叔的手爬到了香姐的手边。

明天晚上前村有电影,《朝阳沟》。牛叔说。用指头碰下香姐的袖子。牛叔说着剧情,又碰碰香姐的小手指:咱去看吧。

牛叔轻轻地把手压在香姐手上。

香姐像遭到了一条蛇,立马收手起身,说,不。香姐说不,也是细细的,柔柔的,像暮色里的炊烟。香姐边说边跑出牛叔的记工屋。

香。牛叔着急地叫。

香姐不应声,也不回头,拖着齐腰长的黝黑长辫,轻盈地飘出队院。

牛叔摇摇头,叹口气,望着四幕合围的暮色,茫然若失。

香姐关紧房门,掀起枕头,又揭起一层席子,摸出两只鞋垫。鞋垫上,各绣着一朵牡丹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香姐青春肌肤的气息。

香姐把我拉到床前,手颤抖着把鞋垫往我裤腰里掖。掖得深了,鞋垫便从我裤裆里露出来,往上提提,又顶到我胸脯上。个子忒矮了,香姐说。香姐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儿,似要想出一个好主意。香姐上身穿的是半新不旧的军装,是她爹托人要别人的。香姐穿上,勾勒出的曲线,比电影里的人还好看。香姐脚上穿的是黄球鞋,隔不几天就刷洗它一回。我问她,为什么整天洗?还用肥皂?香姐说,发白呀。发白干吗?我问。香姐说,好看啊。香姐又在刚有些磨损的地方,一针一线地网出一个补破洞的样子,一只鞋上一个,都是小脚趾的那个位子,很对称。 我问这是干吗,香姐也说好看。

香姐真的很好看,在枣核村,数一数二的俏姑娘,人们都叫她俊妮子。

看香姐无措的样子,我提议说,穿你的大褂子。香姐婉然一笑,露出几颗整齐、白皙的小牙。我最爱看的是香姐的一对酒窝,嘴角一翘就出来。有时,我就用我脏兮兮的手指,戳下她那两个小窝窝。趁着香姐给我穿她的褂子,我伸手摸了把她的脸颊,滑溜溜的。香姐又一笑,露出酒窝给我看。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被云遮了去,四周的山立地顶天的黑魔一样,随时都要坍塌下来,扑过来。街上漆黑如墨,静如死尸。一只狗忽地跑过来,差点撞到我身上。我抬脚踢过去,想把它踢翻,却甩掉了鞋子,害得我瞎摸半天。

黑灯瞎火的,我拿着鞋垫,大摇大摆地去,也不会有人看见的。我想,香姐真是不明白。

摸黑走着,我想起刚才我问香姐:为什么给牛叔鞋垫?香姐说,没人给他纳。我说,凭什么你纳?香姐说,他好,他对咱好。我说,我也对咱好,给我纳一双。香姐噗哧一笑,扭下我胖嘟嘟的面庞。那时,我还分不大清楚你、我、他、咱怎么个用法,都是指何人。有时我对我爹也说,咱娘叫你回家吃饭去。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这孩子长大了,也是个憨子。

牛叔家住的是原来大地主家的房子。牛叔的爹,大队的人说,是有功之臣,因这,解放后,牛叔家便分得了地主的这房子。牛叔的爹有什么功,我不知道,世上还没有我时,牛叔的爹就没有了。牛叔的爹怎么没有的,现在我也没心情打听。牛叔家的院子里,拥挤着漏雨的锅屋,发着霉的柴草,生锈的农具,还有一只鸡,一只鸭,一只外人一走进来就嘎嘎叫的鹅。牛叔家的正屋尽管是三间瓦屋,但也漏雨,冬里夏里都有一股霉味。进屋要上三个台阶,每次我都是爬着进去的。摸着黑,我一边往上爬,一边叫,牛叔,三牛叔。

我儿,牛叔的娘叫我。

牛叔哪?我问。

天上没星。牛叔的娘回答我。

牛叔没在家。

我常跟牛叔来他家玩。我很喜欢来牛叔家玩。牛叔的娘有时能从被子下面,或者从袖筒里掏出来一颗枣或几粒花生什么的,引着我叫她奶奶。那枣或者花生黑不溜秋的,不甜,也品不出香味来,但我吃了还是奶奶、奶奶地叫她。牛叔的娘咧开没牙齿的嘴,干着声音说,我儿,我孙,真乖。又开始摸我的头,从头滑向脖子,滑向脊梁骨,直到我的屁股。牛叔娘的手瘦骨嶙峋的,颤抖着,每次都摸得我要打个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

屋子里的黑成了撕不开的线团。牛叔的娘感知世界不用眼睛,当然是不问什么黑白的。但我需要在明晃的灯光里显摆鞋垫,显摆我的功劳。牛叔的娘指挥着,我摸索到火柴,擦着点亮油灯。昏暗的灯光顿时塞满屋子,把牛叔的娘挤压得更低小、干瘦。走到牛叔娘面前,我两手啪啪两声,从裤腰里拔出鞋垫,递过去。

带着几分傲然,鞋垫递得有模有样的。不过,我的高兴劲只到了半截就没有了。我递给牛叔娘的只有一只鞋垫。我摸摸胸脯肋子,掏掏裤裆,脱掉鞋抖撒抖撒,也没找到另外那只鞋垫。那一只一定在半路上被我得瑟丢了。牛叔的娘没问怎么只有一只鞋垫,她或许觉得有了第一只就不愁第二只。

抚摸着孤零零的鞋垫,牛叔的娘一个劲地问我这问我那,好像鞋垫上的每个针脚都蕴含着好多事理。牛叔的娘问,谁让给的?我说,香姐。是小香?是。真是她?真是。她说什么?说给牛叔。还说什么?说牛叔好。还有什么?没有了。

牛叔的娘好像完全弄明白了很深的道理,颤抖着手拉过我,拉进她干瘪的怀里,连声说,抱娃娃,抱娃娃了。

牛叔说,死去。牛叔的哥说,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大街上,牛叔走得像在寻找一枚丢失的钱币,瞅着路,慢腾腾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听听老大怎么说,他要没法就真没法了,非得死了。牛叔嘟哝着,来到他哥家门前。

牛叔转身对我说,你不去。

我说,我去。

你去干吗?

我看你怎死。

牛叔像踢皮球,一脚把我踢进他哥的家。

牛叔和他娘吃的煎饼,牛叔的娘穿的衣裳,都是牛叔的嫂给摊的、做的。牛叔不止一次地对人们说,到死他也不会忘记他嫂的好处。他嫂说,一个瞎老嬷子,一个光棍汉子,不照顾咋办?

我被踢进来,牛叔跟着走进来。牛叔的哥一定看见了我的狼狈可笑相,但是他并没有笑。

牛叔的哥蹲在堂屋门口抽着烟,扫一眼牛叔,便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中正有一只老鹰孤傲地盘旋着,牛叔哥的目光被老鹰牵着,随着游离。他的那个全神贯注劲儿,好像老鹰随时都要扑下来抓走他家公鸡似的。

牛叔的嫂戛然停止了李铁梅的唱腔,改成了道白,骂猪,丢人现眼,连狗不如。铁勺子也由刚才摇着的指挥棒变成了她愤愤的工具,啪啪地砸猪。

我看看猪,没找到她生气的理由。

那只公鸡原来正在猪食槽边捡食吃,牛叔嫂的威风,猪被打的嚎叫,惊得它一个展翅飞上了枣树,立在枝头,来声长鸣,似在说,不食嗟来之食。

牛叔一改往日像在自己家里的随便,拘谨、猥琐地站在院子中间,瞧着他哥:

我给你说声,我死去。语气中带有几分探询。

老鹰嘎叫一声猛然飞了去。

牛叔的哥手微微一颤,抖掉了烟头。

老鹰飞走了,把他的目光也断然从天上放了下来。牛叔的哥看一眼牛叔,又摇摇头。那神情,像是罩上了一层黑纱,让人看不清。再卷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他似乎遇到了一件大事,让他很难决断。

这世道,谁管谁的死活。牛叔的哥说,自己掂量着办吧,

牛叔不自觉地摊摊手,像撒手把什么东西丢开似的。

没法了,牛叔摇头自语,又乞求般地说,你照看咱娘。

牛叔哥的脚在地上狠狠地搓来搓去。烟头变得稀巴烂,揉进了泥土。

牛叔又对他嫂说,大嫂,我走了。

牛叔的嫂不吭一声,却转头看我一眼。

我想,她是要问我来她家干什么。

我看牛叔去死。我说。

布谷声声催布谷。整整一个下午,社员们都忙乎着点种花生。

太阳落到西山沟去了。映着晚霞,社员们走了,我爹我娘也走了。牛叔却没走,香姐也没走。牛叔自己跟自己说,量量今天干了几亩的活儿。香姐给她娘说,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拔点草回家喂兔子。我说,我跟牛叔量量活儿。

香姐姓赵,牛叔姓赵,我也姓赵,我们生产队的人都姓赵。香姐是我堂姊妹的姐,牛叔跟我和香姐远一层,但按辈分我和香姐都叫他叔。

我多大了呢?现在算算,也就是五六岁的样子。那时五六岁的孩子,比现在三四岁的孩子还要憨得多。我的情况是,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襁褓中的弟弟。我大娘常对我说,疼大的,爱小的,毁了中间的。看你可怜不?说完,做个可怜相,继续骗我说,你亲娘是要饭的,来这里要饭丢下你就走了,不要你了。我便两眼泪汪汪的。我自己也觉得,姥娘不疼舅舅不爱的,丢了没人找,掉了没人拾。每天吃饭,我爹我娘或许都会查查人数,可能因为没有文化查不清,也可能觉得四个和五个没有多大差别,多个少个都无所谓。每次,我在饭桌上也不大理我,不在也不找我。有一回,我跟着牛叔玩了三天,跟着牛叔的娘睡了三夜,第四天中午到家里吃饭,我爹我娘都拿怪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可能是奇怪怎么多了一个人,也可能对我不见几天又能回来,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问,我也不说。所以我很放心我爹我娘,他们绝对不会打扰我的玩兴。

香姐多大?香姐的娘常常数落香姐,说香姐丫环身子小姐命,十七大八了就光知道挣两个工分,连根针都拿不动。又说,我这么大都快生你了。每当香姐的娘说出后面的话时,香姐的爹就要摔筷子砸碗。香姐的爹为什么那样,我问过我娘。我娘说,小香是带犊子。我问牛叔带犊子是什么意思,牛叔给了我一耳刮子,让我闭上我的臭嘴。

牛叔多大?牛叔的娘疼爱牛叔,没骂过牛叔,我娘说我的眼是泥蛋子捏的,我的泥蛋子眼又看不出来牛叔有多大。现在想想,牛叔有三十岁了吧——那可是一个完全可以划入光棍行列的年龄。牛叔的娘常叹气,你爹要是活着,你早该娶上媳妇了。揉揉她的瞎眼,再叹一口气,孩子得能上街打酱油了。牛叔的娘说,她不死,就是为着看到牛叔娶上媳妇,抱上娃娃。我问牛叔,为什么不娶媳妇?牛叔瞪我一眼:娶你姨?老长时间,我都觉得对不起牛叔,觉得牛叔娶不上媳妇,都怪我只有一个姨,还让别人娶走了。

在我眼里,牛叔长得人物标致的。牛叔的那身打扮,社员们都说是先生派的。夏天牛叔也不像那些男劳力,干瘦黢黑的身子,套一件大裤衩子就算穿衣服了,地上一蹲,什么都看得清楚的。牛叔呢,天再热也穿着长裤子长褂子,袖子也只是卷起来一折,板板正正的,还有肥皂的香味。更让我觉得牛叔排场的,是牛叔总是戴着帽子。帽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顶深蓝色的布帽,特别的是,牛叔夏天也戴着,如果有炎炎的太阳照晒,需要戴席夹子,牛叔便把席夹子扣在帽子上面。

我问我哥,天热的时候,牛叔怎么也戴着帽子?我哥说,秃子。那时候牛叔兄弟们在世的,只有牛叔和他大哥,我没见过他二哥,人们说夭折了。没有了他二哥,牛叔也没能往前排名,除我叫他牛叔,村里人背后都叫他三牛、三秃子。有一回,我趁着牛叔没有注意,猛地抹掉了他的帽子。牛叔头上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地有些茸茸的毛,有的地方则是发亮的疤。我哥说是花秃子。

真香,牛叔说。

香。我哼囔下鼻子,往天上闻闻,又问,什么香?

牛叔说,花。

草也香,香姐说,还有这新翻的土。

牛叔坐在土堆旁,香姐坐在牛叔身旁。刚才,香姐在那边的山坡上拔草,穿着红色的上衣,坡地上一起一伏的,万绿丛中耀眼的一点红。香姐能坐在这里,是我把香姐叫来的,是牛叔让我叫的。我跑着去叫香姐,站在一块大石上招招手,香姐提着篮子就来了。

现在我想,种种迹象表明,香姐说不走,说拔草喂兔子,其实就是为了牛叔。香姐已经暗恋上了牛叔——当然,这点,我昨天还见到了回娘家的香姐,却没有好意思开口问她,我估计问她,她不只不会把实情告诉我,还会令我自讨没趣。其实,牛叔又何尝不是那样——恋上了香姐,在等香姐?当然,牛叔那时的心思,我现在更没办法向牛叔探询了。

香姐拿着一棵小草。嫩嫩的野草开着两朵淡紫色的小花,还有一簇拥挤在一起的花骨朵。香姐纤细的手指抚开花瓣,轻轻地往花蕊里面摸。她要走进去,看看里面的神奇。香姐篮子里装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草,有的也开着花,红的,蓝的,黄的,紫色的,都鲜艳得叫人怜悯。一只蜜蜂嗡嗡地飞到篮子里,这朵花那朵花的,忙不停地嗅来嗅去。

东边龙山上,槐花热闹地开着,一片片一片片的,白得像雪,送来阵阵暖暖的芳香。山脚下,零星的地块里,油菜们用金黄色的花朵,装扮着这片山地。河边,柳树早已把叶子舒展开,枝条随着微微南风,碧绿地摇摆着。河水清清,冲着石块,哗啦啦响,向着令人神往的远方流去。

春天里,万物都鲜活了起来。

牛叔来了诗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牛叔说,我最喜欢过春天。

香姐摆弄蔫了那两朵小花,开始掐上面的叶片。

我也只想过春天。香姐说。把叶片掐光全部放进土坑里,抓些土埋上,又说,可我一过春天就想哭。

一只母羊领着两只小羊,跟着狗蛋一边啃着嫩绿的青草,一边往家里走。狗蛋的那只小羊极不安分,咩咩叫着,一会儿往那只大羊身上爬爬,一会儿又往另外一只小羊身上爬爬。

牛叔看得眼睛直不楞登的。

香姐不看狗蛋的羊,也不看牛叔,埋完那棵草,又摆弄土坷垃,拿小坷垃敲大坷垃,有一下没一下的。

牛叔往香姐身旁挪挪,香姐没动,牛叔又挪挪,香姐还是没动。

别碰伤手。牛叔说。伸手逮住香姐的手。

香姐不吱声,手让牛叔逮着,但白皙的双颊却顿时泛起红晕,好像能吃的红苹果。

香。牛叔叫道。

香姐嗯一声。沉默一会儿,轻声说,三叔,我要有个哥哥多好。

干吗好?

疼我呗。

我疼你。

一只南回的大雁掉队迷失了方向,孤独地又向南方飞去。

我想叫你哥哥。香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突兀的这话,让牛叔像一头正慢慢悠悠低头拉车的驴子,突然挨了一鞭子,惊秫无措。

叫哥哥,叫哥哥。牛叔声音发颤,连声说着,丢开香姐的手,伸出胳膊,揽住香姐的肩头,把香姐揽得头靠在牛叔肩上。牛叔又把嘴贴着香姐好看的耳朵,柔声说,小宝宝妹。

噢,哥哥。香姐叫道,扑进牛叔怀里。

牛叔专注地抱着香姐,羊儿跟狗蛋走远了他都不知道。牛叔抱累了,看我一眼,夸我,说我比狗蛋强,敢追上狗蛋,踢狗蛋的羊两脚。

我知道,我如果踢狗蛋的羊两脚,狗蛋一脚就能踢得我趴下。我说,让香姐领我踢去。牛叔说,我俩有事。我说,你俩有你俩的事,我看。牛叔说,看什么看!香姐说,别走了,天黑。我说,就是,让狼吃了我,你赔我?牛叔说,不走不走吧,今夜咱玩个游戏。

我一听玩游戏,高兴地对着牛叔也叫了声哥哥。

牛叔真事一样地说,我和你香姐是八路军,去那边研究作战计划。牛叔指指晒场上那堆麦秸垛,你是嘎子,负责站岗。牛叔把铁锨递给我,这是红缨枪,在这个战壕里站岗放哨。

我说,站岗应该在土堆上,把铁锨当信号树,有鬼子来我就放到铁锨报信。

牛叔说,是埋伏,不能让鬼子发现。

我还想跟牛叔说,我埋伏在战壕里,不让鬼子发现,我也发现不了鬼子。我想的话还没说出来,牛叔一把抓住我的领窝子,把我提起来,放进了战壕里。

战壕,就是社员们冬天翻地挖出的深沟。

沟沿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一本正经地扶着铁锨把,板正地站在沟底,竖起耳朵来听着沟外的动静,想侦查到敌人的情况。春的气息弥漫着我。我闻得出来,除了槐花的香,还有梧桐花的香,我有时靠近香姐,从香姐身上就能闻到这样的香味。

太阳落下去好长时间了,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山头。春天的夜空晶莹剔透,映衬得那轮圆月嫩白鲜艳,照得群山朦胧着许多秘密。我蹦了蹦,看到坡地、树木、小河也白濛濛的,像罩了香姐干干净净的蚊帐。

窝憋在沟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月亮已悬浮在树梢上的空中。我是被香姐的叫声惊醒的。有情况!这是我被惊醒后的第一个反应。我立即爬起来想冲出战壕,看看牛叔和香姐是不是跟鬼子打起来了。但战壕太深,我试了几试也爬不出来——牛叔就是让我不能轻易爬出来的。我拿起牛叔给我的铁锨往下扒土,扒成一个小土堆,踩上去,再扶着铁锨把,往上爬。累得我满头大汗,终于爬出了战壕,向着牛叔、香姐研究作战计划的麦秸垛跑去。

带滚带爬,跌跌撞撞,我到了牛叔、香姐的麦秸垛旁,不巧,正跑到一块土坷垃上,噗嗵,我摔了个狗啃泥。

趴在牛叔、香姐身旁,过好大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我发现,麦秸被他们拽下来一大堆,铺在了地上。香姐躺在麦秸上,牛叔压在她身上……香姐裸露着身子,月光下白得耀眼,她嘴里呜呜地说着什么,或者想说什么,被牛叔压得说不出来,说不清楚……

看清眼前的情况之后,我顿时觉得牛叔在和香姐干仗,香姐干不过牛叔,被牛叔打倒在地,扒光了衣裳,骑在身下。我爬起来照着牛叔的光屁股狠劲地踢,一下,两下,踢了三下都没有把牛叔踢起来,不光没踢起来,牛叔压得还越来越有劲,累得他哼哼地喘。香姐不只是在扭动,在呜呜,两手还使劲地抠挖着牛叔的肩头。看样子,香姐快要难受死了。正巧有绊倒我的那块坷垃,我搬起来,照着牛叔的屁股就是一下子。牛叔像真的中了弹,哎哟一声,没了动静,一骨碌从香姐身上滑下来。

香姐立马坐起来,转过身子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然后,捂一下脸,把我拉进她怀里(是香姐趴在我怀里),安静地呼吸着。香姐的可爱不亚于月宫里那只小白兔。无风声,无犬吠,无虫鸣,寂静中,香姐抬起头,茫然地望一下村子,又让人不易觉察地摇一下头,再轻抚一下我,细声说,姐肚子疼,他揉揉。瞅牛叔一眼,又说,不能给别人说。说着,摇晃着我,像是要把这话灌进我脑子里去。

给别人说,就不带你玩了。牛叔说。

香姐双唇开始抽搐,两行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听牛叔这么说,又看到香姐哭了,便说牛叔,你坏,是鬼子,大坏蛋。牛叔好像是让我说的,蹲在地上,头埋在手里:

我错了,打死我吧。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死啦死啦的。

香姐抹着眼泪,说,好了,别说了。

香,我掏出心来给你看。牛叔说。

怎办呢?香姐问。

我——都听你的。顿了顿,牛叔又发誓,不听你的,不得好死。

香姐丢开我,扑向牛叔。

牛叔说,死去。洋鬼儿问,你怎么个死法。

我能闻出年味来,年味就是爆竹的火药味。小村的某个旮旯里不时地炸响一两个爆竹,伴随着群山的回音,把火药味在空中弥散开。响声震得我一哆嗦一哆嗦的,我看到星星也一哆嗦一哆嗦的。

牛叔走进代销店。我想,牛叔要给我买几个鞭炮。但是没有。

牛叔掏出一块钱:来二两酒。

代销店的三爷舀满满一杯,递给牛叔,又找一把零钱放在柜台上。牛叔不问那些让我眼馋的花花绿绿钱的事,端起酒杯一张嘴倒进去一半多,随后把鼻子、嘴捂得严实合缝的,老半天,才拿开手,呼出一大口酒气,充满代销店不大的屋子。

牛叔不关心酒味。牛叔只关心飘来的过年才有的油炸菜的香味。望望门口,把剩下的半杯酒又全部倒进肚子里,解馋样咂巴咂巴嘴,说,再来二两。三爷捏了钱,又给牛叔舀一杯。

反正明天不活了。牛叔杯子拿不稳的样子晃着,说。

不活了?五老奶奶问,不活干么去?

五老奶奶的男人死有几个年头了,现在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绝户老嬷子。我娘说她一辈子没解怀。牛叔知道没解怀是什么意思,牛叔说没生过孩子。五老奶奶一天到晚都坐在代销店门口的那块石头上,好像那块石头离不开她,需要她把它暖热乎,暖出小鸡来。

死去,牛叔说。

牛叔说这话时,代销店里还有洋鬼儿,花妮,但是对于牛叔的话,他们,包括三爷,包括五老奶奶,好像都没有听懂,只傻呆呆地望着牛叔。

洋鬼儿,这名字是别人给他起的诨号,长得极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小头,短腿,凸着肚子--喝稀糊糊撑出来的那种凸——撑得肚皮薄得青筋暴露,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肝脏肠子。洋鬼儿是结巴子,俗话说,俏秃俊麻结巴子爱拉。洋鬼儿就爱和别人拉呱,见了我也会摸摸我的头,说,三三三……俊。他叫我。我长得正好和洋鬼儿相反,头大,脸大,并且歪把子番瓜样,丑得很。但是人们却都叫我三俊,这种叫法把我心灵扭曲得像麻花。洋鬼儿叫我,我便叫他,小洋鬼儿,小洋鬼儿。他不生气,继续说,你爹和和和……你娘打打打……架了吗?我知道不是好话,便说他,你和你爹你娘打架了。其实,他已经当爹好几年了,他爹娘也早已入了土。

洋鬼儿怔怔地看着牛叔,双唇急速地蠕动着:

我我我……说,你你你……怎么个死死死……法?

牛叔向上翻着白眼,做个拳头打头的动作:碎尸万段。

牛叔说着,身子往前一趴,做出个倒下去的样子。

天打五雷轰。五老奶奶指指天,喘口粗气,接着说,死在大年初一。

天打五雷轰,死在大年初一,在鲁南一带,也算是最恶毒的咒骂了。

今夜就死。牛叔不计较咒骂不咒骂的,一顿一顿的,把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花妮跟三爷说打酱油,三爷灌满瓶递给花妮后,花妮连忙说,不是,不是酱油,打醋,是醋。花妮手哆嗦着把瓶又递给三爷。三爷咕嘟咕嘟地把酱油又倒回酱油缸:他死他的,有你的吗?看你都吓傻了。

花妮的家在我家前边,和香姐家邻墙。她比香姐大一岁,下地干活什么的,常常和香姐在一起。花妮听了三爷的话,脸难为情地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偷偷地瞅牛叔一眼,不自觉地躲一下身子,说,俺奶奶死得难看死了。

牛叔好像这才看见花妮,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发着有些柔和的红光:

死和死能一样?

死,花妮喃喃自语,活着怕什么?

没意思了。牛叔摇着头。

花妮拿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瞟一眼牛叔,急急地走出了代销店。

五老奶奶,后天过年我不能给你磕头拜年了,在这里,我先给你拜个早年,愿你长命百岁。牛叔说着,双手抱拳向五老奶奶拱了拱。

你真去死?五老奶奶迷昏的目光,散落在牛叔身上。

他和他娘说了,和他哥说了,保证死。逞能心,让我把我知道的事马上说了出来。

牛叔露出那颗由走村串户游医镶的瓷牙,对我一笑。昏暗的灯光下,牛叔的那颗牙不再是白的,而像他的眼睛,也是红的,血红。牛叔的笑,像我时常在恶梦中遇到的妖精,张开的是血盆大口。刚才,牛叔还挺直地站在柜台前,现在却整个身子由胳膊肘在柜台上支撑着,另外那只手捏着酒杯来回地画圈,头也随着杯子在画圈,好像在展示他那顶新帽子。

春天,咱队里那十几斤小麦怎么回事?牛叔说,我背家去了。唉,藏在柴垛里,又让老鼠都拉洞里去了。老鼠也讹人。

三爷他们像听到了国家的什么秘密,睁着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牛叔。牛叔毫不理会,继续说:我最相中谁了?小坡的媳妇。

小坡在上海当兵,娶个媳妇如花似玉的,但是娶完后在一起没睡三夜觉,小坡就回了部队,再不回家了,来信说什么得离婚。媳妇呆在家里,人们都说守活寡,没出一年,投井自杀了。

不是好兆头。五老奶奶目瞪口呆。

完了。三爷为了省油,把煤油灯的火焰拧小了一些。

想修缮一下漏雨的堂屋,拉一车瓦却翻到沟里去了。牛叔沉湎于自己的叙说中,院子里栽棵梧桐树,让人家的羊啃死了。牛叔周正一下帽子,又说,买顶帽子还掉了四毛钱。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牛叔喝口酒,继续说,干什么什么不成,所有的愿望没实现一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死还能死不成?

洋鬼儿像在听牛叔说书唱大鼓,听得入了迷,听到了激动处,开口道,死……他把“死”说了一大串,脸憋红得像正生蛋的母鸡的冠子,可就是蹦不出来下面的词。随后,洋鬼儿手往下一砍,像砍断了他下面的话,不再说了。

一定死。牛叔接过洋鬼儿的话头,端起没有酒的杯子往嘴里倒了倒,又说,杀猪怕吗?谁不想吃肉?

杀猪的事,我后面还要说。牛叔一提这事,我赶紧说,我不吃。

不吃?牛叔头往前伸着问我,不吃给你买鞭炮。牛叔把柜台上的钱毫不犹豫地全部推给三爷,又摸遍身上所有口袋,掏出一些钱来,嘟哝着,都花光,没用了。

三爷仔细地捋着钱,像是在对它们进行严肃的审判和拷问,数完后,给了我两挂鞭炮,200响的,还有三块糖。

——我继承了牛叔生前所有的积蓄。

洋鬼儿不说话,眼睛盯着我的鞭炮,我的糖果。我紧紧地把它们搂在怀里。

牛叔从我手里抠出一块糖果递给五老奶奶。五老奶奶接了,说句没毒吧,便剥开纸皮,放进嘴里,呼呼啦啦地搅来搅去,说,真甜。

那天夜里,在黑咕隆咚的街上,牛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打开捏出来半块煮熟的鸡蛋递给我——那是牛叔给我的最好吃的东西。我接过来含在嘴里,舍不得一下子吞进肚子里去。牛叔向我努努嘴,我明白牛叔是让我去香姐家叫香姐出来。

每次叫香姐从家里出来,都是我的活,我得到的好处一般是几句夸奖的话。当然,有时是一片烧饼边或者一小块馒头什么的物资奖励。牛叔只要一夸我,或者一给我东西吃,不用他再说什么,我就会像玩把戏人手中的小狗,颠颠地向香姐家跑去。跑到香姐家,我不用说话,憨头呆脑地往香姐堂屋门框上一倚,香姐就心知肚明,便会找借口出家门,跟着我找到牛叔。

这也是牛叔、香姐肯让我跟着他们玩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一点,我是一个借口,一个遮人耳目的幌子。每次我们三人玩完,或者说他们两人玩完,我自己单独玩完,回到村子里,香姐都是领我先去她家,装出几分委屈的样对她爹她娘说,三俊一晚上缠着我玩。我跺跺脚,有冤说不出口。自然,她娘要骂她一顿,就知道当孩子头之类的话。牛叔和香姐在一起,他们的事,他俩不是不怕我说,而是知道我根本不会学话,比起一只鹦鹉来,我都差的很远。在我小学甚至初中毕业之前,要说把一件事完整地向别人叙说清楚,让别人听懂,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牛叔、香姐,他们离不开我,没有我,他们就不能可心随意地见面。他们已经到了难以分舍、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地步。白天干活,牛叔原来下地都是乱溜达,现在却是哪里有香姐他就去哪里。

好好干。牛叔大声地对香姐说。牛叔的大声带着几分训呵,又故意让人听见,给人一种他们没有任何交往的假象。随后,牛叔佯装不经意的样子,下力气地帮着香姐割着麦子,悄声对香姐说:别累着。有时候,诸如拉耩子之类的活,是帮不上忙的,牛叔便和别人说着话,眼睛却含情地瞅着香姐。地里没有牛叔,香姐干起活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娇弱的身躯在黄土坡上犹如一棵缺肥少水的小苗,晃动着,恹恹的让人可怜。牛叔的嫂说,想找婆家了?香姐脸立刻绯红。晚上夜幕笼罩着,他们才能得以把情感自由抒发出来,老长时间紧抱在一起,还要亲吻得天旋地转,都说,想你。

把香姐带出她家以后,我一般领她去西场。路上,香姐做贼一样,走着黑影,躲躲闪闪,一点萤火虫的闪亮也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西场,就是村西边夏天打麦子秋天晒谷子的场地,新麦秸接着旧麦秸,一年四季都一垛一垛地存在那里。晒场上还有一处烤烟的屋子,用土坯封住的门,被小孩子们挖出了一个洞。我们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任务始终是站岗。牛叔在一个麦秸垛里给我掏出一个窝,让我蹲在里面放哨。没雨时,他和香姐占据另外的一个麦秸垛,他们干他们的事;有雨时,他们便在烤烟屋里忙乎。一般地,是牛叔说的,他们研究作战计划,准备打鬼子。那时,我不能理解,他们研究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把鬼子研究出来。所以,我放哨,总盼着能出现点情况,不然我便觉得我是多余的,对不起牛叔和香姐。但这点心愿一直也没能实现。

这次,牛叔没让我领香姐去西场,牛叔让我把香姐领到了养猪场。

牛叔有一双牛眼,又突出来,有点像青蛙眼睛那样的突。牛叔瞪着牛眼说,我们要干一件大事。说着,在我眼前晃晃拳头。我觉得今晚可能鬼子真的要来了。我说,我扛红缨枪去。牛叔说,不去,就在这儿站岗。我说又是站岗这点熊事儿。牛叔指指那堆石头,我爬进去,蹲在石头旮旯里。牛叔说,趴着别动,如果来人,就咳嗽声,我和香姐里面去,大大的,作战计划。牛叔一说日本鬼子的话,我更觉得今夜一定要有大事发生。

那次牛叔给香姐揉肚子时说听香姐的,但我记得,牛叔一次也没有听过香姐的,不论什么时候,也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香姐听牛叔的。牛叔说去哪里香姐就跟着去哪里;牛叔说抱抱,香姐就会张开双臂,等着牛叔拦腰抱住,抱起来转两圈。这回牛叔说去猪圈,香姐却不愿意,扭着身要走开。

牛叔不听。牛叔劲大,香姐长得瘦弱,没大劲儿,牛叔一伸手,就拉着不愿意去猪圈的香姐从木条子门洞里钻了进去。

枣核村是山里小村,二百多人,三个生产队。这是俺二队的养猪场,在村子南边,一个老头负责喂猪,晚上没人看管。

地上有了很厚的雪,天还不停,还在恣意地飘洒着。真不知何人兴起的称雪为花,这可是冰霜之花,残忍无情的花,落在脸上,灌进脖子里,如刀片,割得人钻心地疼。

猪场的院墙是用石头围起来的,不高。几乎不能称作门的大门是用木条子钉的,门缝大得可以称之为洞。在雪的映照下,透过院墙、木条子门,猪场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蹲在石头旮旯里,望着从村里的茫茫来路,我清清嗓子,准备有人来就喊鬼子进村了。我也瞅着猪圈里面,想看看牛叔、香姐他们今夜要干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一段时间的沉静后,煮猪食的屋里传来牛叔和香姐他们两人共同的似乎难受样的低沉呼叫——每次在西场麦秸垛时都有这样的声响。

牛叔走出煮猪食的屋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木条子门前,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向村子里张望。牛叔头上的帽子顶着一层白雪,像地雷战里勒着白毛巾张望敌人的民兵。牛叔看一会儿之后,折了回去,一脚蹬翻一块冻住的石头,弯腰搬起,高高举过头顶。香姐气得左右阻拦牛叔。牛叔泥鳅样躲过香姐,一个投掷,精准地把石头砸向一头冻得正哼哼叫的猪仔,接着又来几下。然后,牛叔跨前一步,虾腰提起猪仔,用劲往后一搭,背在肩上,一把拉住香姐,急慌慌地钻出木条子门。

牛叔个子不矮,却是瘦瘦的,让后背上的死猪一压,就像一个背着褡裢、弯腰驼背匆匆赶门讨饭的老乞丐。

干吗?我问。

牛叔不答话,一条蛇一样,嗞嗞地往前蹿。

香姐一把从石头旮旯里把我拽出来,追着牛叔猛跑。

牛叔,香姐,我,把厚厚的雪踩得咔吧咔吧地响。我明白过来,今夜真有事了,是好事,吃猪肉。这全是香姐的功劳。那天在西场,香姐躺在牛叔怀里,望着空中闪烁的星星,说她三个月都没见腥味了,馋得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直想吃块猪肉。猪肉炖白菜多好吃,香姐说,还咽了口唾液。香姐说想吃肉,牛叔黯然低下了头,好像他家没猪可杀他在自愧,也好像在想办法,随后眼里放一下光,说,咱吃肉。

杀吧。一跑到牛叔家,我等不迭地说。

香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开始哭。香姐哭得声音不大,嘤嘤的,像吃了一口热地瓜噎住了,发着呃呃呃的泣声:我不吃,我不馋。

牛叔把那头死猪放进锅屋,拿柴火盖上,出来,扑腾一声跪在香姐面前,抚摸着香姐的长发,咧开嘴,也哭。牛叔流着泪,擦着香姐的泪,劝香姐:

别怕,香,香香,我的事,我死去。

香姐摇着头伸手捂住牛叔的嘴。

不……香姐抽搐着身子说,怎弄?人家知道了怎弄?

牛叔揉搓着头,帽檐子都揉得歪到耳朵后面去了。

俺爹要打死俺。香姐说,俺娘要骂死俺。

怎弄?牛叔用泪眼看着香姐。

怎弄?香姐用泪眼看着牛叔。

咱跑吧。牛叔忽然说。

香姐抬泪眼看看飘着雪花的天,使劲点点头,说,俺舅在关外。

牛?好一阵子折腾,牛叔的娘才让声音从地上飘过来。

我看到院子里的事也插不上手,又听他们说跑跑的,关里关外的,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天冻得我又懒得张嘴问,说句煮好了喊我,便钻进牛叔娘的被窝里睡觉去了。

外面麻雀的叽喳声,一下子把我惊醒。麻雀真让我恨死了,打搅我的美梦。在梦里,我正解馋,在啃猪蹄子,满嘴流油。被子角被我口水湿了一大片。赖在被窝里,我不想起来,想再进入我刚才的梦里。

天还没亮,但外面的雪亮却透过糊着报纸御寒的窗户,让屋子里的黑暗变成了苍白,像五老奶奶没有血色的面孔。我没有看见香姐,也没有看见牛叔,只是听见牛叔的娘在院子里哭。牛叔的娘一边哭一边说,我想抱娃娃,抱孙子,我的儿啊,啊啊啊。牛叔的娘哭得像在唱柳琴戏,后面的声音发着颤,听不到声音时还能感觉到她的嗓子还在颤。五老奶奶讲吓人的故事,学深山老林里的妖精叫,就是这个声音。

我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便开始生气,生牛叔的气,生香姐的气,也生牛叔他娘的气。走到院子里,跑进锅屋看看,我气得跺脚:你们连猪毛都吃光啦。

牛叔的娘坐在雪地上只顾哭自己的,不理我。看她那委屈劲儿,一定也没捞着吃猪肉。

我冲出牛叔的家,到外面找牛叔、香姐去。

雪懊悔似的停了,世界被打扮得一片洁白。老槐树粗粗细细的枯枝,白得像香姐的手臂,过年时我娘擀的面条。上面那个盛满雪的老鸹窝,也变成了昨夜牛叔戴的帽子。

我踏着街道上的雪唰唰地走着,不时看到有一滴一滴的血,红艳艳的,像一朵一朵正在怒放的梅花。我知道这是猪血,是昨天夜里牛叔、香姐还有我,我们三人弄的。

大街小巷都站满了人。有三个五个缩着头、袖着手挤在一起嘀咕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急忙走着的。走着的人汇成人流,看得出,他们是去大队院的。

在街上我没有看到牛叔、香姐,我想他们一定跑了,去关外了。我问了几个人去关外怎么走,他们除了迷惑地看看我外,什么都不说。我想,牛叔、香姐他们或许在大队院里,我便似一粒卵石,被人流冲着,向大队院里滚。

大队院里,人挤成了疙瘩,像河水流到坑塘里流不动了,打漩涡。我左右扭动,钻过无数腿与腿之间的空隙,爬过一道门槛,挤到大队办公屋子里。眼前正有一小片空地,像是专门给我留的,我停在那里,抬头张望。

我的乖乖,第一眼看到的事差点吓死我。牛叔被用麻绳捆绑着,吊在屋梁上,绳子差不多都要勒进他肉里去。牛叔伸着脚尖够着一点点地面,吊得打转转。与电影里坏人审讯好人的镜头一对照,我顿时觉得,牛叔是地下党,被敌人抓住了,正被拷问。我想,牛叔经常研究作战计划还真管用,看看,真把敌人研究出来了。

人们大棉袄大棉裤地捂着,还冻得不时地哈手跺脚的。牛叔仅仅穿着他常穿的那身单褂子单裤子,帽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不多的几缕头发像龟裂的土地上被霜打的茅草,七零八落的。头上蒸蒸地冒着热气,像雾,更平添了几分残秋的败象。牛叔脸上,敞开衣襟的胸脯上都是水。我知道,是汗。

看着牛叔的牙齿,我又想起了我家的狗。几天前我家卖狗,我爹让我往狗脖子上套上绳套子之后,买狗的人便马上从树杈里拉紧绳子,把狗吊到树上。我爹早准备好了一瓢水,见狗被吊起来,对着狗嘴便灌。一瓢不够,舀一瓢又灌。狗丝毫办法都没有,只得咕嘟嘟地喝。喝着,蹬巴着蹄子,一会儿便没了动静,只剩下龇牙咧嘴了。看到牛叔嘴咧的、牙龇的样子,我又为我家的狗难过了。

这时,大队民兵连长操起鞭子,没头没脑地把牛叔打一顿。边打边说:说!我看你不说!

牛叔牙咬得咯嘣蹦地响,就是不说话。

看牛叔不怕疼,甚至不怕死的劲头,我更确信,牛叔就是坚强的共产党员。

对了,民兵连长就是香姐的爹,长着一张麻脸,五大三粗的,力气一定不小,但是打了牛叔一顿之后,还是累得呼哧呼哧地喘。

大队支书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手卡着腰,一手舞动着,对着牛叔吼叫道,说,和谁一起偷的!

牛叔的牛眼几乎要瞪出来:我喝水。

香姐的爹挤开人群,端来一铁舀子水,对着牛叔的嘴就灌,像我爹灌狗一样。

再喝!香姐的爹灌得不耐烦了,吼叫着便把剩下的半舀子水哗地泼在牛叔脸上,泼得牛叔一激灵。被香姐的爹泼下的水,顺着牛叔的脖子、肚子往下淌,淌到裤子上,湿得牛叔裤裆鼓囊囊的。

牛叔不知道他裤裆鼓囊得不好看,依然叭叽着嘴说,喝水,我喝水。

喝喝喝。香姐的爹叫着,举起鞭子又啪啪地往牛叔身上抽。边抽边说,看你的嘴硬还是革命的鞭子硬。

牛叔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用一声声哎哟抗争着香姐爹的鞭子。香姐的爹抽一下,牛叔哎哟一声,抽一下,哎哟一声。再打,牛叔可能真疼坏了:

我说,我说。

大队支书说,说就对了。

和俺爹一起偷的。牛叔说。

哈哈哈,四周的人都大笑。

哈哈哈,我也笑。

啪啪啪。

和俺娘一起偷的。

四周的人又大笑,哈哈哈。

我也咧着嘴笑。

牛叔可能疼得脑子出了毛病,我想。

偷革命的猪,破坏促生产,还不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低头,往死里打!大队支书指指墙上挂的毛主席像。

啪啪啪。

瞧我这聪明劲,看了半天,笑了半天,我才明白是说猪的事,才看到,昨天夜里牛叔背的猪仔正躺在人们的脚边。原来,牛叔、香姐他们也没吃,真是冤枉了他们。看着眼前这阵势,我想的是,大队的人就是想知道和谁一起偷的,牛叔说了一定没事了。没了事,把牛叔放了,牛叔就能领我赶年集去,我就能听鞭炮声了。去赶年集,是昨天夜里牛叔让我叫香姐时许诺我的,牛叔说年集上卖鞭炮的为着吸引人,不时地点燃几个,证明自己的鞭炮不灭捻子,响亮,赶集的人一分钱不花就能白听,很过瘾。想到这,我便叫起来:

我知道,和香姐偷的!

以我愚笨的脑子感知事物,有时我觉得我很有本事,我的本事不只是牛叔说的我比狗蛋强,敢踢狗蛋的羊,而是我常常能做一些让大人们吃惊的事,说一些让大人们惊奇的话。那次我在墓地里看见一只狐狸,我朝狐狸喊,停下来!狐狸便真的停了下来,还给我伸伸前爪,像是招招手。我又喊,跑吧。狐狸点个头,嗖地钻进了一个坟头的窟窿里。实话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做的梦,还是遇到的真事。我亦梦亦幻、亦真亦假地把这事给我娘说了,我娘惊慌地说我魂丢了,附阴了,花钱花时间的,领着我东庄西庄找神老嬷子看了多少回。

这次,我又变成了孙悟空,一喊,就用了定身法,把人们都定住了。大队支书刚要往板凳上坐,我把他定得弯着腰撅着屁股待在了半空;民兵连长,香姐的爹,举着的鞭子也忘了往牛叔身上打,过好大一会儿鞭子都落在地上了,他的手还在半空悬着。一屋子的人,有的眼睛瞪得像瓯子一样,圆圆的,大大的,一眨不眨;有的像有一只蛤蟆卡在了喉咙里,噎得直张嘴。满屋子里静得像黑夜。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话为什么震住了这些大人们,突然觉得嘴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便四爪朝天倒在了地上。我爬起来,看到牛叔的牛眼正瞪着我。我明白过来,是牛叔的飞脚踢倒的我。看他那个狠劲儿,恨不能一脚把我踢死。头嚯嚯地疼,我一摸,一把血。我大哭一声,嘴里又吐出一口鲜血。

我的牙。我叫道。

我的一颗门牙随着鲜血被我吐出口,喷在地上。

牛叔不计较我,我更不会计较牛叔。

几天之后的一天,牛叔来到我家。我爹看看他,不理他,我娘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牛叔不说话,干笑两声,便走出我家。我知道这是牛叔叫我。我溜着墙根,走出家门。走出来后,我听到我娘隔着墙头骂,跟那个坏熊干吗去?

不送你去公社了?我问。

小事,小事,牛叔嘟哝道,人家不值得问。说完,又很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牛叔抹出了一滴眼泪。

那天上午,大队的人把牛叔五花大绑地送公社去了。人们都说,牛叔得蹲监坐牢,十年八年的。

牛叔说,到公社后,人家公社的人问了问情况,就解开了绳子,说,他娘嘴馋,人民内部矛盾。还说,他爹是功臣,他是革命的后代。就这样,牛叔没有了事,放回了家。牛叔说这些我倒是没大关心,关心的是牛叔说,公社的人管他一顿饭,他白白吃了公社一碗白菜炖肉加粉条和五个大馒头。

五个。牛叔说着,伸出满把五个指头反正地比划着。

我想起牛叔和香姐说跑关外,问道,关外在哪?怎没跑?

牛叔说,跑晚了。

怎不抓香姐?

藏起来了。

我还想问一些事,但看到牛叔也说不清楚,好像他知道的还不如我哥知道的多。我哥说,那天夜里,香姐回家想偷出几件衣裳再跟牛叔出逃,到家后,香姐的爹娘连咒带骂,没让香姐出来。养猪场的老头,黎明时发现猪少了一头,就报告给了大队的人。大队的人顺着血迹找到牛叔家里,又顺着脚印抓到了正等着香姐的牛叔——牛叔背着一个包袱,裹着他那床印花被子,蹲在村西桥下冻得正瑟瑟发抖。

到现在为止,牛叔和香姐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只是猪的事,还有亲嘴的事。连狗蛋都问我:三秃子和小香亲嘴好看吗?除了猪的事我觉得值得说,因为那是吃肉解馋的大事,或者说是没吃上肉没捞着解馋的大事。在我混沌不开的脑子里,牛叔和香姐亲嘴的事,揉肚子的事,在西场等等地方研究作战计划的事,都不值得一提。全村人知道的事,不仅仅是狗蛋说的那一点点,还有许多。这许多的事都是牛叔的娘说的。

五老奶奶常去牛叔家陪牛叔的娘坐会儿,和牛叔的娘说说话,拉拉呱,解解闷。牛叔的娘便把她知道的事,她听到的事,她想象出来的事,都说给五老奶奶听。牛叔的娘说,小香常来,还叫我奶奶,都是夜里来。香姐夜里去牛叔家,这事我还真的不知道。牛叔的娘又说,来了就和小牛一起睡觉。牛叔娘的脸衰败的花样绽开着,又说,真好,我要抱孙子了。

我就想抱上孙子,你知道。牛叔的娘拿骨瘦如柴的手,拍拍五老奶奶骨瘦如柴的手。

在枣核村,五老奶奶知道的事,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五老奶奶坐在代销店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逢人撇着嘴、咬着牙就骂:老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五老奶奶指指东,指指西,继续骂,老不要脸的不管管少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糟蹋了小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肚子都鼓了。五老奶奶左手掌在右手心里有力地拍着:

什么娘生什么女,小不要脸的娘也是不要脸的。

这些,牛叔后来也知道了,骂他娘,老糊涂,老不死的。

牛叔又开始夸我,我知道我又得去香姐家。

我说,我的牙。

牛叔说,以后有空领你到集市上花钱镶一颗,和我的一样。牛叔说着,咧咧嘴,露出牙来给我看。漂白。

一张嘴露出几颗镶的白牙来,在小村里真是有面子极了。有了这个好盼头,我不再顾及我的豁牙,便一跩一跩地到香姐家给牛叔找香姐去。

香姐家的煤油灯亮着,灯火黄豆粒一般大,发出的光也是昏黄的。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香姐。香姐家的屋子不大,石头墙的两间草屋,两张床(香姐姊妹们睡一张,她爹娘睡一张)就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屋子。香姐龟缩在床沿上,头抵着膝盖,身子一抖一抖的,憋屈着哭。香姐的娘在一个小木墩子上,坐下,跳起来;跳起来,又坐下,疯了一样,指戳着香姐。

对门扯户的,丢你奶奶的人。她骂,你缺爹,找个头上都掉得没有毛的半大老头子?!她抹把泪,叹口气,我命好苦啊。放声大哭。

香姐姊妹四个,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香姐挨骂,他们都挤在床上,挤在香姐身后,不吭声地听着,好像他们也要摊上一份。香姐的爹--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民兵连长了,被公社的人给掳掉了--整天价歪着头,没有过笑脸,对谁都有阶级仇、民族恨似的,既显得苦大仇深,又显得愤世嫉俗,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手指敲着桌子,梆梆地响,说,再出门,砸断你娘的腿!

我走进了香姐家的屋子。我真是我娘说的那样,不知道老少,不知道屙尿,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好脸孬脸。顺着我娘说的我一想,觉得真有道理,我就知道吃,是个吃才,是个蠢物。我这吃才、蠢物走进香姐家的屋子里,什么都没顾忌就说,我要香姐明儿领我赶集去。我说过,搁在以前,我走进香姐的家根本不用张口,香姐就知道她需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想赶集想听鞭炮想迷了,还是牛叔许我镶牙把我弄迷了,今天我却说了话。更令我沮丧的是,我的嘴不好使,牙又漏风,我发出的声音只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说的什么,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我知道香姐他们也没听清楚,我想再说一遍。我刚要开口,香姐看见了我。香姐的眼神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在她家她看到我,都是眯起眼睛来微微笑着,酒窝甜甜的。这次,香姐看见我,狠狠剜我一眼,把头向一边一扭,恨死我的样子。尽管我不是明白的人,但是香姐的举动还是让我本能地心一紧,想,坏了,香姐生气了。以我的脑袋瓜子,我当然想不出来香姐为什么生气。香姐的爹看见我,猛然从椅子上蹦下来,大声吼道,小兔崽子!他一边吼叫一边蹿过来,高高地抬起了一只脚。我想,我的牙要全没了,牛叔要花大钱了。我哇地一声一边大哭,一边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出香姐的家老远。老远了,我还听得到香姐的娘在大门口大骂:

哪来的野种,有×生没×管!

牛叔说,我不想死了。香姐的爹说,不想死也得死。

走,得死了。牛叔说着,朝代销店门口走去。

牛叔跨出了代销店的门,我正往外爬门槛,就遇到了五妮。五妮不是女的,是男的,他上面有四个姐,他的名字是排着他四个姐叫的。这名字还是五老奶奶给起的。五老奶奶说,按闺女拉巴,好养,能成人。五妮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他娘就死了,但还是被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巴成了大人,年龄和牛叔差不多大。

五妮也听见了牛叔的话,不过他好像没听清楚,便问一句:你说吗,死去?

死去,怎么着?牛叔说。

不怎么着。五妮摇摇头,对牛叔很不相信的样子。

是真死去,五老奶奶说。

死,怕吗?五妮说,到老我也得死。

牛叔不再理五妮,出门便歪歪扭扭地向西走。

上哪死去?我叫道。

山风呼叫,树枝如哨样嗖嗖作响。一根枯枝可能忍受不了寒风的肆虐摇晃,毅然脱离枝干,砸在牛叔身旁。我被风吹得趔趔趄趄,几乎追不上牛叔。牛叔的家在东面,牛叔说死去,我认为他会到他自己家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现在我想,当时,如果五老奶奶他们,牛叔的哥嫂他们,劝劝牛叔,牛叔或许也不会死。像地板车爬坡,加一点劲往上推推,就可能爬上去;用一点劲往后一拽,就可能滑到坡底。我想不透,五老奶奶他们对于牛叔的去死,为什么不劝阻。他们不相信牛叔真的去死?与牛叔不共戴天?五老奶奶,三爷都死了,我没法问他们了;牛叔的哥嫂我也没有那功夫去问。我劝牛叔去死,是因为那时,我对死还是一种朦胧的认识,认为就是睡大觉。我娘就常骂我:睡死了?当然,我现在说了也无所谓,我最大的心愿是,想看看人怎么样死,死了又是什么样子。

顶风往前钻着,我喊道,该死了,牛叔。

牛叔像是没听见,在前面继续摇摇晃晃地走。走着走着,到了香姐家门口。

那次,香姐爹娘的凶劲儿,吓得我一看见她家的大门,心就突突地跳。我悄悄拉拉牛叔的衣襟,怯怯地说,牛叔,香姐走了。

香姐的爹娘把香姐骂完没几天,香姐在关外的舅舅就来了一封信,说在那里给香姐找了个男人。那男人尽管是离婚的,但是才四十岁多一点儿,不憨不傻,不聋不哑,不缺胳膊少腿,还有一个十三四的闺女能帮着干活,保证不愁吃不愁穿。信上说,多好!

不几天,香姐的爹娘趁着天黑就把哭着的香姐送上了火车。

香姐走后,牛叔孤零零地去了趟火车站。我问我二哥,牛叔怎么不坐火车到关外找香姐去?二哥说我,你憨熊!他不知道具体地址到地狱里找去?

五老奶奶常拉鬼领路、鬼打墙的呱。有一次五老奶奶说,那年冬天她男人还没死,赶集喝了些酒,夜里往家赶,七八里地走了一夜也没来到家。天胧明鸡叫时才发现,一夜就在墓地坟旮旯里转,一个埋着刚过门新媳妇的新坟,让他围着踩出了一圈小路,像一条给坟头镶嵌的玉带。我想,牛叔明明知道香姐走了,还要来香姐家门口,牛叔一定是让鬼领来的。我左右前后看看,没看见鬼的影子,却看到牛叔身子哆嗦着,嘴咧着,快难受死的样子。牛叔捂着嘴抽泣。

牛叔的哭像掉进枯井里的老牛的哀嚎,深更半夜的,夹杂在北风里,很瘆人。我明显看出了牛叔对于死的犹豫和惧怕,忽然觉得死或许不是个好东西。

不行别死了。我对牛叔说。

死,牛叔叹一口气,说,谁可怜我死?下决心一样,又说,马上死。说着,牛叔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淌。淌着眼泪牛叔还顾着看香姐的家门,像是想从里面把已经去了关外的香姐看出来似的。

香姐家的门真被牛叔看开了。

吱扭一声,里面露出半张小脸来,是香姐的弟弟。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家门,家里便传出了她娘的喊声,不能出去。随着喊声,香姐的弟弟缩了回去,又吱扭一声,关上了门。

牛叔看到香姐的弟弟,往前跨出一小步,好像要叫住他。这时,香姐家里响起骂声:

日他祖奶奶,讹上门来了。是香姐爹娘的声音。

牛叔听到骂声,急忙把跨出的那一小步收回来。

哗啦一声,香姐家的大门打开了。香姐的爹手里扬着一把镐头,香姐的娘舞着一张铁锨,跑了出来。

牛叔转身就要走开。一只脚刚迈出半步,身子还没有来得及随着脚步挪动,砰的一声响,香姐爹的镐头就砸在了牛叔背上。随着响声,牛叔像晒场上灌满粮食遭大风吹的口袋,扑哧一声倒在地上。牛叔身子着地的一瞬间,还没忘记他的死,叫道,我的娘啊,死了。

牛叔趴在地上,两手支撑着,欠起半个身子。

香姐的娘叫着,你再糟蹋人,说着扬起铁锨,啪地拍在牛叔身上。

青蛙一样支撑着身子的牛叔,再次被打得趴了下去。

我不想死了!牛叔似乎再也无力起身,只是坚持着往前爬两下,叫着。

龟孙,不想死也得死。香姐的爹又举起镐头,照着牛叔的头狠狠地砸下去。

旋即,牛叔的新帽子塌瘪了。

像有一阵旋风把人们吹来的似的,人一下子聚集了很多,把牛叔围得一圈一圈的。

我的娘哟,死了?五老奶奶说。

死了?三爷也挤进了人群。

真死了?

死了。

死了。

真死了。

唉。

牛叔的哥也挤进了人群。牛叔的哥挤进来之后,踢踢牛叔,牛叔不动;把牛叔翻个个,再狠劲踢踢,牛叔依然没点动静。

牛叔的哥便不再踢,说,拉到东山乱葬岗子里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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