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政治动荡中的唐代诗人

2014-06-25王向峰

社会科学 2014年3期

摘要:清人赵翼有言“国家不幸诗家幸”。但这“诗家之幸”仅是多有可写现实题材的幸遇,而为此幸遇所付岀的往往却是亲自遭遇的各种不幸。诗家所遭遇的这种题材幸遇与切身不幸,在中外古今的历史矛盾丛生的时代屡有所见。而在诗家众多的唐代诗史上,由于武氏集团乱国、安史之乱为害、永贞革新失败、宧官专权悮国、牛李党争等造成的国家不幸,也使许多诗人遭受了很多不幸。

关键词:唐代诗人;政治动荡;国家不幸;诗家不幸;诗家之幸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02575833(201)03017108

作者简介:王向峰,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沈阳110036)

不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作为有爱国爱民思想的诗人和一切文艺家,几乎没有人不希望天下太平、社会安定、风调雨顺、人民幸福的。因为国家福祉,人民的福祉,也是诗家和一切文艺家的福祉。而当国家遭遇到政治动乱、经济危机、兵连祸结、自然灾难,等等的不幸时,生活在其中的这些诗人与一切文艺家,不仅自己的身家难得幸免,他还会以忧国忧民的思想,去为国分忧、为民纾难,代表社会的良知,首当其难,并为真理和正义发出声音,成为时代历史的代言者。在唐代历史上有几次祸国殃民的政治事件,使一些诗人被裹挟其中,深陷不幸,这就从一个方面证明国家的不幸也是诗家的不幸。但从诗家的创作体验意义上说,还有一个如韩愈所说的“欢悦之辞难工,悲苦之言易好”的规律,所以,清代诗人赵翼在读金人元好问的诗集《元遗山集》之后写了一首七律,最后一联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①。这里说的诗家之幸,是特指国家不幸会影响到诗人的经历,得以在时局艰难中感受并体验人民的疾苦,获得诗人的写作题材,以“哀民生之多艰”,如屈原与杜甫的诗作中的人民性的获得。但有如战争的破坏、政治的动荡、经济的破败、自然的灾害,等等。当这样的灾难成为国家范围的存在,造成了国家不幸,诗人也难免有与国同遭的不幸。这在屈原与杜甫不幸遭遇与悲惨之死上也能得到证明。从上述意义上说,国家的不幸,对于诗人很难在单一方面判定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想说的是,在中国过去的历史上,凡是真正的诗人,差不多都如白居易所蓋言的“诗人多蹇”②,而其中社会政治动荡也是原因之一。

在唐代历史上对诗人影响最大的政治事件,主要有武氏擅权、安史之乱、永贞革新失败、宦

官干政、牛李党争,这些发生在朝廷中的政治变乱和矛盾,使不少诗人被裹挟进去,遭受了各种不同的苦难,有的还断送了性命。

一、 武氏集团乱国与诗家之不幸

在唐初的历史上曾出现武则天篡取李唐王朝自立国号为“周”的一段政治动荡。被骆宾王称之为“伪临朝武氏者”的武则天,从永徽六年(655年)立为唐高宗的皇后开始干政,到载初元年(689年)废睿宗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直到中宗复位的神龙元年(705年)冬天死去,在长达五十年的历史中,都有她绝对的政治阴影存在。在长期的政治统治中,她虽然也做了一些好事,如开创殿试制度、亲自考试贡士;令九品以上官员和百姓可自行荐举等,但她窃权自用,屡兴大狱,诛杀宗室,结成武家私党,任用酷吏和佞臣,贬逐元老重臣,特别是到了晚年,更为豪奢专断,多施弊政,真是到了“人神之所共怒,天地之所不容”的地步。

在武则天统治时期,直接受武氏政治集团残害的著名诗人是骆宾王和陈子昂。骆宾王是浙江义乌人,属“初唐四杰”之一,其诗文在当时首屈一指。初为道王李元庆的府属,后几度从军,虽怀有“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被君王知”、“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意愿,但皆无功而返。后经对策考试,受奉礼郎,又历官武功、长安主簿,后入朝为侍御史。侍御史的职务是对于朝中百僚的监察。在当时是“高宗不君,政由武氏”,政事弊端百出,以骆宾王嫉恶如仇的刚直性格,加上职责所在,断然不能坐视,于是屡屡上疏言事,触忤了武则天,不久便以“贪黩”的罪名下狱,使他在狱中写下千古名篇《在狱咏蝉》,痛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时遇高宗立英王为太子,大赦天下才遇赦,不久又被启用为临海丞,他始终有怀才不遇之忿。在公元68年武则天以光宅年号正式登基,原眉州刺史徐敬业在扬州起兵,骆宾王积极响应,加入讨伐武则天的军旅,并为之写下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此文在说敌人的坏处,言兴师的正义,论必胜的条件,号群起的应从,预胜利的信心,等等方面的言说,都达到了文章的极致,旷代而无其上者。然而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不论怎么好的檄文也打不倒武则天,徐敬业讨武很快失败,事实证明“今日之域中”,仍是武家的天下。而骆宾王为其大造讨武有理的舆论,就成了罪不容诛的文化帮凶。讨武失败后,骆宾王其人的下落史无定论,或言被杀,或言出家,或言流落江湖,谁也不知其所终为何。现在义乌市的骆宾王枫塘墓地埋的是否实有其人,早已另有别说。像骆宾王这样的文士,本来就是实为难得的大材,但所遇非时,难得为用,在武氏乱国期间,他就像自赋《浮槎》诗中所写的那一棵“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的参天大树,被狂风吹折之后,漂流在万里奔浪迅波之中,没有人怜惜,没有良工看中,“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骆宾王认为自己在官场遇不到“同声同气”的人,所以他才投向了讨武的军中。是武氏的乱朝乱政,导致了讨武战争,卷进了一位有名的大诗人,断送了他的才华与性命。

在封建专制社会里,诗人进入官场,不仅皇命难违,生杀予夺之权由他主宰,而凡是权力在己之上的,都有条件置人于死地。唐初的杰出诗人陈子昂是四川梓州人,唐高宗开耀二年的进士,十八岁时家境富有,任侠尚气,狩猎赌博,不知读书。后入乡校感悟知悔,入梓州金华山道观读书,痛下决心,精修典籍,始攻黄老意象之学。武则天当政的光宝元年。他向朝廷上疏谏阻高宗的灵柩从洛阳迁梓宫长安,言东都胜垲,可营山陵,因此受到武则天的重视,授予麟台正字,后任中书省右拾遗。陈子昂在任期间屡次上述言事,言多切直,不怕触犯权贵,对于朝廷的政治、经济、边事措施多有建言。当时北方契丹的头领李尽忠、孙万荣背叛朝廷,攻陷营州。武则天派她的侄子右武卫大将军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投笔从戎,自请从军北征,成为武攸宜部下的参谋。武攸宜是一个靠武家世系荫庇的骄横贵胄,不晓军事,却目中无人。陈子昂不论文韬武略都远在他之上,向其呈请乞麾下万人以为前驱,以突出敌部,武攸宜认为陈子昂素是书生,拒而不纳;陈再次要求仍不准,并深为武攸宜所忌恨,将陈子昂由参谋降为军曹。陈子昂在军中两年多,感到十分失望,辞官回乡。因结怨武家,回乡的陈子昂,在武三思的嘱令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5页。,县令段简造假案将其收入狱中关押,收受钱二十万缗仍不知足,最后竟把一位旷代诗人害死于狱中,死时年仅四十三岁。endprint

陈子昂的诗风和诗论在唐初很有影响。他的诗论力矫当时浮艳文风,标举汉魏风骨,推崇风雅寄兴,肇始以“复古”为旗号的文学革新运动,为现实主义文学复兴打开了前进之路,横制颓波,有力扭转了初唐尚存的齐梁余风,对唐代文学的繁荣兴盛,建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首创之功。陈子昂的理论与诗风直接有力地影响了有唐一代的诗文作家,如张九龄、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等。杜甫说:“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白居易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说:“能极著述,克备比兴,唐兴以来,子昂而已。”元好问说:“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这是以吴越春秋时越国的范蠡亡吴有功,越王使良工铸范金像置于坐侧之例,用以比喻陈子昂的文学贡献,在唐代诗史上获有如此高功的评价者实为少见。

陈子昂最有名的诗是《感遇诗》三十八首,还有可谓诗家绝唱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从军讨伐契丹在军中失意之时登幽州(今北京大兴)台之所见所感。在这里怀念的古人是燕国求贤若渴的中兴之主燕昭王,他“堆金买骏骨”,“卑身厚币,以招贤者”,终使燕国大盛,战胜了宿敌齐国。而诗人眼下所遇的武攸宜之流,嫉贤妒能,不识好殆,这使他不禁为所遇非人而诗心伤痛,怀古悲今,怆然泪下。他还有《燕昭王》诗,哀叹昔日燕国邀赏贤者的碣石馆与黄金台已零落于草木之中。《感遇诗》三十四之“朔风吹海树”,为在幽燕之地抗击胡兵入侵,“身经七十战,白首末封侯”的北方游侠鸣不平,实际也是借题寓写自身报国无门的忧愤。

此外,在武则天朝交结武氏男宠张易之兄弟的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苏味道、崔融等人,也因各怀私念,巴结权要,自陷于政治迷局,在武氏集团势败后皆被追究,是从反面各遭贬斥,其中的宋之问因不思悔过,又犯新罪,竟被赐死。这些人也都是唐诗中有名的诗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为时代受过,而“沈宋”二人对唐诗创制与发展的贡献,尤被历史所重。

二、 安史之乱与诗家之不幸

在唐玄宗执政后期的天宝年间,政治日趋腐败,先后重用李林甫和杨国忠这类奸恶小人,藩镇割据势力相继而起,天宝十四年(755年)冬,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叛乱,击败唐军,攻下洛阳,次年称帝,进入长安。同时使其部将史思明占领河北十三郡地,唐玄宗率部分臣下逃往四川,而一些臣僚则被安禄山裹挟到洛阳,其中有不少是诗人,包括王维、郑虔、储光羲、李华、张均、张垍等在内。安史之乱被平定后,在灵宝即位的唐肃宗还都长安后,对于凡是被安禄山掠往洛阳的并被任命伪职的官员,一律都予以追查与惩处。王维靠着“服药称喑病”辛文房:《唐才子传》,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页。,拘于普施寺,未去受伪职,并在庙內写有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王维被追究时拿出了这个救身符,证明自己是身在贼中心在唐,并未臣服于那个“大燕皇帝”安禄山,加上朝中多人为其开脱,才免刑降职了事。而诗人中除了张垍本来就坏,郑虔、储光羲、李华、张均等,谁也不是甘愿降贼,只是迫于胡虏的淫威,不得已沾上了胡腥,但也一律被贬降外地。这些被安禄山授予伪职的人,虽各有其自身品格的原因,没有誓死不受的志士精神,但与时代苍黄、社会动乱、国家不幸的形势所囿也不无关系。

在安史之乱中被誉为“诗家夫子王江宁”的诗人王昌龄,也是在乱中被反动军阀所杀。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进士,又考中博学鸿词科,升迁校书郎。后因不注重小节,被降职为龙标县尉。安史之乱后还归乡里,为濠州刺史闾丘晓出于忌恨所杀。王昌龄写诗能把错综复杂的事件和深挚婉曲的感情加以紧密无间地凝炼赋言,变成声情并茂的诗章,名句迭出,虽经锤琢洗炼,却不显纤巧雕饰。他的七言绝句诗是今天人们最好传诵的。如《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等,皆是横空岀世的绝句精华。邱吕晓忌恨和杀害这样的杰出诗人是最为时人所痛恨的罪行。果然是恶有恶报:安史叛军围攻张巡固守的雎阳,都统河南军事的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河南节度使张镐,令闾丘晓派兵救援,结果他故意贻误战机,论罪要处以极刑,张镐对他将处死时,闾丘晓哀求以“亲老乞恕”,张镐以他杀害王昌龄事相讥:“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乎?”辛文房:《唐才子传》,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2页。使人闻之大快。

安史之乱对于李白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大劫难。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元载好不容易进了宫廷,供奉翰林,但是他与唐玄宗渐生不满,彼人是“吴王宫里醉西施”,此人是“痛饮狂歌空度日”,不到三年,唐玄宗就“以其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以致他流落江湖,对朝廷中的大小权贵们都十分不满。但安史之乱发生后,他对国家的不幸,胡兵的杀戮,人民的痛告,都深表义愤,先天下之忧而忧,写了很多诗。他希望能执剑杀贼,平定国难。他在《赠张相镐》诗中说:“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李白在寻找报国杀敌的机会时遇到了唐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其人是唐玄宗逃蜀路上新任命的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及江南大都督,正承诏以抗胡平乱的名义招募抗敌兵马,特向客居庐山屏风叠的李白发岀邀请,李白在报国无门之际,因“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李白:《与贾少公书》,参见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3页。,满怀报国之心地应召入了永王幕府,辟为僚佐,真想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于危难之秋。最能表明李白此时初衷与志向的是他写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试看其中的两首:“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这里惯有李自负文韬武略过人、缺少自知之明的夸大其辞,但自己从戎是为君王、平胡虏、靖国难、复长安,却是真真正正的动机。然而李白却陋于知人心,他不知李璘起兵勤王是想与在灵宝即位的太子李亨争皇位,所以不听肃宗的调遣,在驻地拥兵自重,伺机夺权。结果引来肃宗派兵征讨,永王很快就“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永王兵败被杀,李白逃亡中途中被捕,被投入寻阳狱中。按附逆叛乱罪,李白当斩。李白在狱中写有多篇求救诗文投寄旧识,如《上崔相百忧章》、《狱中上崔相涣》等,得到张镐、宋若思的推覆清雪,尤其有旧识汾阳王郭子仪“请以官爵赎翰林,上许,因而免诛”。但流放夜郎之罪却不能免,使李白万分悲愤,他有《雪谗诗赠友人》等多篇诉冤诗,痛呼“哀哉悲夫,谁察余之贞坚!”然而天聋地哑之时,这还算是不幸中之幸。李白在乾元二年流放夜郎途中因改元遇赦,这时的李白已经五十九岁,离他逝世仅有三年。如果从赵翼的“国家不幸诗家幸”的意义上说,李白在近殁之年,尤能以囚徒之心、流放之心、流徒之心,在“非所”与流落中意外地体验和咀嚼了一番人生滋味,和劫后重临江夏、岳阳和寻阳的多味感慨,写岀了在寻阳“非所”和南流夜郎寄内、留别贾至、赠别郑判官、经江夏遇张镐留诗、在江夏赠史郎中、陪族叔李晔和贾至游洞庭湖等诗作,这种楚臣去境、塞客衣单的人生体验和心灵感荡,是非此不幸所难得之幸。endprint

三、 永贞革新失败与诗家之不幸

唐代社会历史进入了中晚唐时期,宦官势力日益骄烈,有时不仅左右了朝政,甚至皇帝的废立也由他们而定。这种政治局面使一些身负官职的正直诗人深受其害。唐德宗执国时,因泾原兵变,他逃出长安时受过宦官的保护,因而信任宦官而不信任武将,开始用宦官监军,最后竟直接任用宦官为左右神策军中尉,使宦官由挟持兵权,而实际操纵了对皇帝废立的大权。这一宦官专权的政治祸患一直延续几代皇朝,并且唐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个皇帝皆死于宦官之手,可见宦官权力之大,手段之狠。宦官连皇帝都随意处置,什么诗人之类又岂在话下。

在唐德宗死后,太子李诵继位,改元永贞,史称唐顺宗。他即位后实行了政治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在朝的诗人刘禹锡是监察御史,柳宗元是礼部员外郎,他们支持王叔文与一些同僚一起参与革除积习已久的政治弊端。当时推动唐顺宗下令罢免贪酷的京兆尹李实,减免捐税,停止宦官巧取豪夺的宫市,并策划从宦官手中夺取兵权,很有一番革除弊政的举动。但由于唐顺宗身患风疾,在位不到一年,即被宦官俱文珍等勾结大官僚及藩镇势力迫使退位,推出了太子李纯为唐宪宗。结果参与革新的刘禹锡、柳宗元等都被贬谪到边远州郡为司马,遭受到残酷迫害。 唐宪宗是由宦官俱文珍等勾结大官僚及藩镇势力拥立上台的,所以他对参与永贞革新的主干人物毫不留情,完全顺应了宦官一派的报复意愿。永贞元年九月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在贬途未及到任,就朝令夕改,又改贬降为朗州司马,使刘禹锡从三十四岁到四十四岁在朗州被贬谪十年。元和十年他被召回京,写了《玄都观桃花》,因为诗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句,讽刺了当朝新贵,为当时宰相武元衡所不满,未准留京任用,又令其远去播州(贵州遵义)为刺史。同时被召回京的的贬官柳宗元认为那个地方荒远,刘禹锡老母忍受不了与儿子的生死之别,上奏提出以自己将去的比较好一点的柳州与刘禹锡对换,这时因为先已有御史中丞裴度以同一理由将刘禹锡的情况上奏朝廷,所以刘才改移连州(广东连县)。在此之后他被贬辗转于几州,经十四年后,大和二年他才回到京城。这时仇视刘禹锡的武元衡已被藩镇刺客射死,由时任宰相的裴度和窦易直的荐拔成为主客郎中,诗人这时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狠狠的讽刺了当年那些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政治权奸。刘禹锡大多数诗文都是在他被贬这二十四年中写的,其中的思想感情的深度与强度也是成就于他作为被贬诗人的经历与体验,这就是韩愈所主张的那种“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的不平之鸣,因此“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制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若至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贬黜经历成就了作为诗人的刘禹锡。刘禹锡对自己的被贬谪,他从不认为是自己有罪过,而是“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刘禹锡:《刘禹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9页。。他认为有罪的是那些对自己进行政治报复的邪恶者,所以他在诗作《浪淘沙》中说:“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在唐代被贬的诗人中,像刘禹锡这样始终坚守不以非为是的原则的人并不多见。

比起刘禹锡来,同时被贬的柳宗元,也是铁骨铮铮,并且早有家风传统。他的曾伯祖父柳奭在唐初为宰相,因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帝被杀;他父亲柳镇是唐德宗时的殿中侍御史,为人刚直,因反对卢佋和窦参陷害侍御史穆赞,被贬为夔州司马。柳宗元在唐德宗贞元九年,年仅二十一岁即考中进士,三年后又考中博学鸿词,授集贤殿正字,才华出众、众口赞扬。永贞革新时他以监察御史改任礼部员外郎。因为革新失败,元和元年他被贬为邵州刺史,走至途中又贬降为永州司马。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元和十四年故于柳州任上。柳宗元在柳州多行善政。当时柳州有以男女为人质借贷者,到期还不上即没为奴隶。柳宗元设法使其家赎回,有贫苦而不能赎回者,柳宗元则用自己的钱帮助赎回其子女。柳宗元在永州和柳州写了很多诗文,也是因十四年的贬谪之悲苦所换来的。如《捕蛇者说》、《永州八记》、《行路难》、《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等诗文,都是在贬所写成的传世之作。他在任上死后,人们在罗池边上为他立庙供奉,至今仍以“柳侯祠”立世。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到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时,曾作了一个假设,他说:如果柳宗元在朝廷顺顺利利为官,“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如果“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参见《刘禹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9页。。也就是用仕途通达,换取今天文学辞章的名声,“无疑也”,谁都会认为今天文学辞章的成就最宝贵。韩愈有被贬之苦的多次体验,也有“文起八代之衰”的抱负,始终认为文辞名声是永垂不朽的,所以他认为柳宗元这十四年之贬,比起诗文成果之大得是很值得的。这是诗文作家视诗文作品为本人的生命存在的执着态度。

四、 宦官专政乱国与诗家之不幸

由于晚唐宦官势力愈大,到唐文宗时(827年)大宦官仇士良专权,朝中分为宰相主持的“南衙”和由宦官执宰的“内侍省”(北司),形成为针锋相对的两个政治集团。元和九年(835年)宰相李训与凤翔节度使郑注等谋诛宦官仇士良,他们称左金吾卫的石榴树夜有甘露降临,诱使宦官去看,以伏兵借机除之,但事被泄漏,李训、王涯等全被仇士良所捕杀,事变株连千余人,史称“甘露之变”。这次事变也使诗人卢仝丧失了性命。卢仝是范阳人,初隐少室山,号玉川子,有清介之品格,朝廷两次礼聘其为谏议大夫,因为憎恶专权的宦官集团而拒受。宋代诗人刘克庄说他的诗“有古朴而奇怪者,有质俚而文深者,有僻涩而条畅者”。严羽名其诗为“卢仝体”。元好问赞其诗为“纵横无似”的“真诗”。由于卢仝憎恨宦官集团专权,在诗中多有讽刺之作,因此他也成了宦官集团的眼中钉,早欲置之于死地。元和年间发生一次月蚀,卢仝写了两首《月蚀诗》,以意象手法借事寓意,内有怨刺宦官逆党的意思。如他写蚀月是蝦蟇精吞月入腹,使皇天识物之眼被遮蔽,陷天下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在诗中说日月本是“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蟇,被蟇瞎。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在另一首写月蚀诗中,对吞月之蝦蟇也是恨之入骨:诗人恨憾自己是“血肉身”,“上天不为臣立梯磴”,“无由飞上天”,一展胸中之白刃,斩杀吞月之小物:“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他还有一首《直钩吟》,说自己到了三十岁仍直钩无饵钓鱼,一直未钓着:“三十持钓竿,一鱼钓不得。”“文王已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由行?”卢仝这样愤世嫉俗,辱骂权奸,难为宦党所容。正好卢仝与当时宰相王涯有往来,一天正住于王涯家,因王涯参与李训、郑注组织的诛杀宦官的“甘露之变”,王涯被捕,被抄家,当时卢仝被从王家搜出,判为同党被杀。被杀时头上被铁钉钉牢,死得很惨。这正是由于宦官乱政,使一位特有风格的诗人,因为不苟从于邪恶而被残忍地杀害。金人元好问特别赞赏他的诗风诗才,在《论诗》中说他:“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比起不识卢仝的“真诗”而偏爱“鬼画符”的当世与后世的人,那些残杀诗人卢仝的阉党,其罪行则是死有余辜的。endprint

晚唐之世藩镇割据,军阀作乱,农民造反,诗人置身于乱世,虽避之而难以远祸。诗人薛能是唐武宗会昌六年进士,广明元年为徐州节度使,后调任忠武军节度使,驻守许州。当时,薛能原先所任职的徐州方镇旧部,由大将周岌率军去防守溵水,路经许州,薛能因为对徐州军怀有旧情,就开城让他们住在许州城内的馆舍里。徐州军的周岌利用这次入城驻军的机会,发动叛乱,对徐州军攻击,杀害了薛能及其全家,自称留后。这次军阀叛乱使一代诗人惨死其中。

诗人皮日休曾隐居鹿门山,咸通八年进士及第,入朝为太常博士,对当朝弊政多有讥刺,尝言:“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唐僖宗乾符五年黄巢起义,皮日休时在毗陵的镇海军为副使,为黄巢所执,黄巢惜其才,授为翰林学士,皮日休欲死未能,“劫令作谶文”,也就是以诗假传天意欺世,皮日休的诗谶语中最后一句是“果头三屈律”,以表是“巢”字,黄巢以为是嘲笑自己容貌丑,世传皮日休因此被杀。

晚唐咸通十年的进士司空图,曾官至礼部郎中、中书舍人,后归隐故家中条山的王官谷,自号“知非子”,朝廷屡征不出,置身于绳检之外。唐哀帝李柷天佑四年,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代唐称帝,国号为梁。朱全忠杀死哀帝的消息传到司空图耳中,这位远离是非之外的诗人、诗论家却悲愤不已,竟致绝食、吐血而死。

五、 牛李党争与诗家之不幸

在晚唐之世,有一个从唐穆宗到唐宣宗在朝中足足延续了四十年的“牛李党争”,在这两派争斗期间,也影响了一些诗人的命运。唐穆宗元和三年,李宗闵在对策中批评时政,为宰相李吉甫(李德裕之父)所斥。李吉甫死后,李宗闵入朝为监察御史,后为宰相,又引牛僧儒为相,使李德裕被遣出为浙西观察使。唐武宗时李德裕入朝为相,李忠闵被贬死,牛僧儒亦被黜。唐宣宗时牛派又得势,李派全被罢斥,李德裕被贬死于海南的崖州。牛僧儒还朝后也病死。这些得势时贬异党,失势时被异党贬,他们大小不等地都是诗人,但其人的休戚祸福对于作诗的影响都不是太大,但与这牛李两党有关的两个诗人的命运却大受影响。第一个是杜牧。杜牧出身于高门世族,在唐代尤其显赫。其先族可追溯到西汉御史大夫杜周。祖父杜佑以纂修《通典》于史传名,官至宰相;从兄杜悰也是宰相,弟弟杜顗是进士及第。杜牧的父亲杜从郁曾任秘书丞、驾部员外郎,在杜牧十岁时即去世,所以杜牧少年时代家境不好,但他苦读诗书,关心国政,二十岁时即已读了《尚书》、《毛诗》、《左传》、《国语》、十三代史事;唐敬宗时大修宫室,贪好声色,杜牧作《阿房宫赋》,借秦事以讽当世,成为千古传诵的文章杜牧:《上知己文章启》,载《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岀版社1978年版,第21页。。杜牧在廿五岁时即以诗文评论时政,很有见地,足具卿相之才。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当年又参加制举考试,在同一年进士及第,制策登科,成为“两枝仙桂一时芳”,在唐代并不多见。他反对藩镇割据,批判官僚腐朽,同情人民不幸。以杜牧的才略足可为朝中宰辅,但有三条原因使他无缘于平生自许。一是高门世族出身,为人风流倜傥,不拘绳检,在上层社会的舆论欠佳;二是为人性情刚直,抱负宏远,对于权势的不肯敷衍苟从;三是在牛李党争中,他是牛僧儒所器重的人物,为牛僧儒淮南节度使府掌书记,并有诗《寄牛相公》,赞扬其在镇守江夏六年的功绩。李德裕虽与杜家是世交(李吉甫曾是杜佑门下吏),但一、三两条使他对杜牧难于任用。而牛僧儒虽比较欣赏杜牧的才略,也曾对杜牧多有关照和袒护,但因一、二两条,也难于重用。所以一代英才在外州几地为刺史,为京官时是尚省司勋员外郎、礼部员外郎,到临终之年才拜中书舍人。这是杜牧常以贾谊自比,叹息“公道世间唯白发”的深层原因。在他身上性格悲剧和时遇的不幸是统一在一起的。

杜牧的境遇受到了牛李党争的影响,而李商隐的不幸命运,更直接来自于牛李党争。李商隐是唐怀州河内人,生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卒于唐宣宗大中十年(858年)。李商隐出生于小官吏家庭,九岁时父亲病故,生活孤苦,随堂叔用功学习,十六岁即能写出《才论》、《圣论》这样的文章,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聘为幕僚。令狐楚在宪宗朝当过宰相,属于牛党,他对李商隐很器重,并亲自教他与儿子令狐绹一起学骈文,使李商隐很快以骈文之作闻名于世;并在令狐绹的推荐下于开成二年得中进士。但当年令狐楚死去,李商隐失去幕职,在另谋出路时投入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爱其才,不久便把女儿许他为妻。当时王茂元被视为李党。这样就触犯朋党的大忌,被认为是对于牛党的背叛。开成三年他应博学鸿词科考试,本已为考官录取,复审时却被一权要抹去了名字,这是党争之祸给他的一个致命的、也是终生不幸的打击。开成四年他通过吏部考试在朝廷秘书省任校书郎,但朋党势力仍不放过他,不久即调为弘农尉。在唐武宗朝,李德裕为宰相,李商隐回秘书省任正字,这本来是一个机遇,但又遇见母亲病故,离官服丧三年,等到回来后不久,武宗死了,改朝换代,牛党又得势,李商隐便开始闲居。这时,当年与他一起学习的令狐绹官居宰相,对李商隐宿怨甚深,拒绝任用。李商隐只好在桂州、徐州、梓州几个幕府为幕僚,心情十分悲苦。大中五年他的妻子王氏因病去世,子女幼小,仕途失意一直到大中九年,是他人生最暗淡的悲苦期。他在梓州幕府跟从的节度使柳仲郢回长安,他亦随回,大中十年他任盐铁推官,三年后又罢官职回郑州闲居。一个旷代的诗人在黑暗的晚唐社会中,在朋党挤压中生活,报国无门,怀着“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的悲愤,于大中十二年死去,年仅四十六岁。其实李商隐在牛李党争中,他并不自以为是哪一派,他广泛结交两方面的人物,有的是很好的朋友,对谁交往也不是为了讨好取利,对于令狐父子也绝不是“忘恩”、“诡薄无行”,但在当时却蒙受了最大的冤屈,以致坎壈终生,为人所痛惜。李商隐去世后,同时代不少诗人写诗悲悼他。诗人崔珏在一首《哭李商隐》的七律中说:“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这对李商隐为人的才情与命运,以及为诗的意义与影响,可谓是称颂到了极点。冥冥之中如果真有九泉之下的“夜台”,那里去了一位为黑暗人世所不容的文星,也会照亮那个没有日月星光的黑暗世界。endprint

唐代富有诗才的诗人甚多,灿若闪烁的星空。他们中许多人长期热心于进士考试,有许多人终未如愿;或进士及第后,入仕于官场,因为看破了这个是非场,失望而退出;或因忠直为事,坚持正义,也多为执政者所不容,遭斥遭贬,因此命运也非常坎坷。而唐代历史上几次大的政治风波,又从不同方面牵连了许多官场诗人,其命运遭遇也很悲惨。看到这些,我想起了杜甫《咏怀古迹·过宋玉宅》中的两句诗:“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此时我认为:如果是“国家不幸”,诗人也定会有其各自的不幸;而不论在那一时代,诗家的不幸也不能不是国家的不幸。为此,在本篇最后我不能不这样的感慨之言收结全文:从来哀怨起骚人,乱世多添感慨心。忧国忧民偏独醒,文章千古不衰陈。

(责任编辑:李亦婷)

Abstract: Zhao Yi in Qing Dynasty once summarized “he misery of the state gives birth to great poets”, what it means is that it is easy and lucky for the poets to be able to find good realistic themes to write about, though the poets themselves suffer a lot in their life It is a common contradictory between the poets writing fortune and their life misfortune at all times and in all lands In the history of ang Dynasty with a lot of great poets, many of them suffer from the misery of the state known as the disaster of amily of Wu, AnShi Rebellion, failure of Yongzhen Reform, the eunuchs monopoly of power, the fight between Party Niu and Li

Keywords: Poets of ang Dynasty; Political Unrest; the Misery of the State; Misfortune of Poets; ortune of Poet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