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轶事
2014-06-24晓弦
晓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仓库曾经是江南的一道风景,大多沿河而筑,多为平房,且朝正南。墙厚实得敲起来咚咚响,是用上好的青砖平砌而成,瓦呢,大多是出自土窑的黛瓦。
如果诗意地说,仓库是中国农业典籍里沉重的章节。农人与生俱来的对土地的渴望,在这一章节得到释放和缓解。它的丰裕与否,维系着农人少得可怜的幸福与挥之不去的苦难。它像一只神奇的沙漏。田野里不断涌向晒场的谷粮,或是番薯、土豆等杂粮,常常是夹杂着青青稻叶和少许稻穗的谷担,被农人倾倒在发烫的晒场,接受太阳的炙烤和检阅。然后,谷粮在老式风车的欸乃声中,或在南风一次次絮叨里,由浅黄变得金黄,经入仓保管员细细过秤,才安然入库,仿佛仓库是最终的归宿。然不消三五天,这些金黄的谷粒,有人开始称其为粮食,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仓库大门流出,装筐,过秤,经河埠,坐上五吨的水泥船,去到更大的仓库,进入千家万户,像飞去的黄鹤,一去不复返。
这里的仓库,绝不是一个防湿的巨大的容器,也绝不仅仅像中国农妇的乳房,具有承载、储藏或寄养的功能。它是那些嗷嗷待哺的生灵借以寄生的道场。既然那些斑驳墙面上的红漆语录,已经成为一个时代渐行渐远的经典,已经成为挥之不去的过去式;既然仓库已经成为被灰色时光淹没的沉船,我们不妨用收藏家的心态和目光,来打量这个时代赋予的十分奇特的“古玩”。当它尚不是“古玩”时,应该是一个神圣的大礼堂,一些重大会议、最高指示都从仓库梁上悬着的大喇叭里发布。喇叭是神圣的,神圣得使生产队的干部社员们仰慕。
说起仓库,有一件事不得不说。我的表叔为了一家五口不再挨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用蚕网做成一个密实的网兜,装上竹柄,打碎仓库的一块玻璃窗,一小兜一小兜地把谷物往外兜,结果被值班的基干民兵抓了个正着。除了一顿暴打,第二天还让他挑着这近百斤重的谷担,站在小集镇的石桥上。我可怜的表叔,就这样在民兵连长的监督下,挑着自己偷来的稻谷,而且不许调换肩膀,低着头在小石桥上示众了三天。
如今,四十年时光已经过去,前些时候路过老家,发现仓库还在,只是门窗已不知去向。青青屋墙爬满了褐色的苔藓,屋面在灰色时光里大面积坍塌。曾经的仓库,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豁了口仍想诉说着什么,或许是想说与我有关的故事,或许是想说那个红漆未干的大大的“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