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国姗姗来迟的春天里(上)
2014-06-20伊静轩
伊静轩
我所在的地方叫伦敦,乍一看一定会误以为是英国的首都,就连爱丽丝·门罗在小说里提到它,也得解释一番。它位于加拿大的安大略省,被誉为森林城市,植被繁茂,空气清新,若在北京居住过,定是以为来到了天堂。伦敦这个地名的来历也不难想到,是英国在加国殖民时期,想把这个地方作为首都,每一条街道每一条河流的名字都照搬伦敦,于是在这里可以听到泰晤士河、牛津这样的字眼。
伦敦是个小城镇,若不是西大所在地,恐怕顶着这样的名字很容易被人遗忘。西大全名西安大略大学,是加拿大排名前三的大学,最有名的是Ivey商学院,听说毕业生都是被美国各大公司抢着要的。我在学校辅修金融,主业还是英语文学。我所在的休伦学院附属于西大,历史最为悠久,成立于1863年,是西大的前身。休伦学院学生少教授充裕,实行小班教学。文科类学科很强势,尤其是神学,图书馆对门就是一个教堂,我每天早上穿过教堂去图书馆或教室,一不小心就能碰到身材庞大的主教,听到教堂传来的祷告和圣音。
安大略的门罗与劳伦斯
两周多的寒假,我一个人在大房子里读第二学期的必读阅读材料。艾丽丝·门罗的《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劳伦斯·希尔的《黑人之书》。门罗的语言平实但精致,不温不火地讲着一个个生活小故事,一个小女孩从生活中学到成人世界的规则而渐渐改变,就像伦敦的天气,眼前总是一片雪白,可是一眼瞟到天气牌,零下三十度已跃升到零下五度,才得知,这已经是春天。一位食堂阿姨在三月的下旬兴奋地对我说:“听说今天是冬天的最后一天,明天将是春暖花开!”她说她在后厨跳起了舞步,虽然外面仍然刮着永不歇息的刺骨的风。
门罗和劳伦斯都是安大略本地人,他们的描述常让我想象一个小木屋,外面是不密集的枫树林,弥漫着清晨清冷的雾气,对面是风拂过的冰面,底下暗流涌动。几只天鹅刚从南边飞回来,伸长脖子呆望远方,时而低头搜寻地上遗留的食物。木屋有一个烟囱,不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工厂烟囱,也不是那些饱受苦难的孩子被迫要扫的烟囱。烟气和枫浆煎饼的香味袅袅升起。作家们应该就住在这样的木屋,静静地写作,就像我时常记得的加拿大印象,安静,慢节奏,一个人的生活。洒几方阳光就能催起睡意。
于是我看着小说,停停断断。
我的外国老师
文学老师皮特先生特征明显,腆着大肚子,但是肚子以上却是胖瘦刚好。头发略长,三七分,已是银白,若是戴上一顶英国绅士的帽子,一定十分适合。他常穿一件休闲版的西服,手插在裤袋,慢慢地走,看上去居然有几分轻巧。
皮特先生是个典型的拒绝科技者,上课从来不用PPT,只是拿着文本,或放在讲台上,第一句话开始就进入了正题。作业也都要求亲自上交,不准通过电脑邮件。他时常恼怒上一个教授留下来的,开着的电脑和投影屏幕,他数次叫学生提醒那个教授却无济于事。他愤愤地说:“你们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他堵在门口,然后叫他把这些玩意儿关了呢,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无情呢?”自那以后,总有学生在他进教室前主动把所有电子设备都关了。
“我料想你们一定还没读完小说吧,我问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嘛。你们的未来在你们自己手中,不是我手中。我可是这个学期就要退休的人啦,我的未来嘛……退休以后把自己灌醉至死吧。”他总是这样半戏谑半批评的口气,大家哈哈笑了以后都会乖乖把书读完,无论是大部头还是精致的小短篇。
皮特先生在英国土生土长,对莎士比亚了如指掌,仿佛他们同在一个时代生活过。他推崇和莎翁大致同时期的约翰·丹,一个玄学派诗人,也欣赏自称比莎翁厉害的诗人本·约翰生。同学们料到他会在期中考试中把这两人的诗搬出来,都早早地准备好了。
皮特先生的夫人是我的写作老师特瑞莎女士。他们俩真是天作之合,有一个儿子也是大学的日本电影教授,总体来说全家都是教授级,文学功底深厚,说英语就像唱着美妙的歌。他们夫妇都会五种语言,十分让人羡慕。皮特先生有时在文学课上会谈论某部电影,分析剧情和人物;特瑞莎女士有时则在写作课上大谈戏剧,娓娓道来。他们让我相信文学和艺术是互通的,一部电影,一幅画作,一场戏剧或一首歌,若是欣赏到泪流满面并能准确把握其精妙之处,即是得到此间精髓了。
教法语的戴安娜老师是四国混血,金黄发亮的头发,蓝眼睛,额头有些皱纹。她的法语口音十分纯正。上课前,我担心自己的零基础跟不上这里或多或少都学过些的本地人,发了一封邮件请求老师关照。没想到自此戴安娜老师每次课后都给我开小灶,美名为法语发音俱乐部,其实只有我和另一个好学的本地生Kassandra每次都参加,还有另一个中国学生参加,不过后来没有坚持下来。
戴安娜好像习惯了学生对语言学习的慵懒,却从未减弱教法语的热情,即使教室里只坐着零零散散的个位数。这里的学生大多将语言学习当作兴趣课或者拿学分的好选择,因为相对简单轻松,于是经常有逃课的情况,与北语氛围大不相同。戴安娜为挽留学生,隔三差五地发精美的巧克力奖励出勤,或者放法语歌曲,在课上自我陶醉。对于我这个下决心学好法语的学生,她甚是惊喜,总是笑吟吟耐心至极。
虽然在我看来缺席的情况有些令人沮丧,但戴安娜总能沉浸在教书的快乐中。临近期末,她家里出了事故,停了两周课。我常记起她的面庞,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发音的耐心,让我在异国他乡感到温暖。
我的各国同学
蓝色是染上去的,她是新加坡华人,南洋理工历史系的,也是交换生,大致能流利地用中文交流。我除了课上与一群白人探讨文学,和队友打打球,空余时间都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交换生度过。蓝发女孩的头发在第一天就吸引了我,我觉出她有极强的个性,我说:“我喜欢你的头发。”她总能制订出不误学习又可尽兴玩乐的方案。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话不顾别人的感受,但是有时候也会让人莫名感动,例如某天被两场考试碾轧后,她说了一句“你可以的”。或许我只对别人的好意敏感,以至于后来她与我突然闹翻,我却全无一丝先兆的察觉。我性格温和,不喜欢和人闹翻,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心中对她并无反感。蓝发女孩,像一颗蓝宝石,美丽而刺眼。
当然我所接触的留学生大多没有像她一样张扬的个性。他们大多规规矩矩地上着每一堂熟悉的或陌生的课,就像东财的那帮孩子,总是浩浩荡荡十个人占了半个教室。我曾经遇到另一个和东财的孩子一起上课的新加坡人,她对我的只有一个亚洲人的文学课满心羡慕,因为她来加拿大是想感受和西方人在一起的课堂氛围,而她如今的课堂里一半是中国人,和在新加坡无异。
Yukiho来自京都外国语大学,学世界研究这宏大的专业,有着我听到的最好的日式英语,活泼开朗。认识她是在机场等接机老师的时候,闲着无事我尝试说着学了一年半的蹩脚日语,她就十分好奇惊喜地听着。会说一个国家的语言是认识这个国家的人最快捷的方式,很快我们就熟了。她有个同伴一起来交换,叫Mayi,日文名中的汉字是野牧舞。Mayi是历史系的,但选了一门儿童文学。日本同学的英文水平在交换生中是不好的一档,但他们个个态度认真,一丝不苟。我时常在图书馆撞见他们,昏黄的灯光照着书本和他们疲倦而皱着眉头的脸。日本同学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沉稳和谨慎。一次课堂上,Yukiho的手提电脑因为连上公共网络跳出安全警告。这安全警告在中国学生看来稀松平常,按掉关闭键即可。可是Yukiho急了,满心疑惑地看着电脑,摸索了好久仍然不敢点下鼠标。我和另一个中国学生在一旁支吾着日语和英语,劝她尽可以放心使用,她使劲摇着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双唇紧闭,脸色惨白。最后她还是果断关掉电脑,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把电脑整理好,轻轻放进一尘不染的电脑包,然后饱含歉意地用起了老师的电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