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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梅访谈录

2014-06-20刘树升

昆嵛 2014年3期
关键词:虚构题材爱情

刘树升

问:在您的描写城市题材的作品中,小说中的男女或是深深相爱却因为各自家庭等原因的羁绊不能走在一起,或厌倦了庸凡乏味的婚姻生活从而寻求新的性爱刺激,总之结局大都不甚圆满,通篇读来也缺乏温情的光芒,笔调冷峻犀利。不知这是否体现了您对现代都市爱情、婚姻等两性关系的悲观甚至是绝望的态度?是不是在当今时代背景下已经没有真正美好恒久的爱情?婚姻是否真的是爱情的坟墓?请您谈谈自己对此的理解和思考。

答:悲观和绝望是一个小说家必有的气质。实际上,它更多来自于一种本能。我描写城市题材的作品很多与爱情有关;结局不圆满、笔调冷峻犀利,这也许正是我悲观和绝望的体现。感谢这个世界有爱情,使得文学有了一个永远的话题,也使得我那些悲观和绝望的本能,有了一个落脚点。

对现代都市爱情、婚姻等两性关系的悲观甚至绝望,我跟其他人没有区别。科学家证实,有一种基本的爱情物质称为“phenylethylamine”(苯基乙胺),简称PEA。它是一种神经兴奋剂,能让你极度兴奋,加速呼吸和心跳;另外还有一些副作用比如让你自信心空前膨胀,敢为不能为之事。而这个爱人,恰恰是你在丧失客观思维能力下而产生的选择。有人说过:“爱情是有寿命的,普天之下无一幸免。相爱是彼此被对方的深度催眠。最好的结果是,两人一起醒了。”我认为此段话很有意思,比那些科学解释要来得实在。爱情就是这么一件事物,它的特性已经决定了悲观的结局。

在当今时代背景下有没有真正美好恒久的爱情?婚姻是否真的是爱情的坟墓?我相信任何一个婚恋专家都不敢妄下定论。矛盾的事物之所以矛盾,正在于它的两面性,两性关系也是如此。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例子,鲜明地亮出了它矛盾的本质。美好和恒久也许有,但可能不如理想中那么好;坟墓也许是大概的结局,但可能程度没那么糟糕。小说家可能更为残酷一些,愿意去搜索那些冷峻和冰凉的东西。他们不是照相机,而是X光机。

问:在您写到乡镇题材时,多取回忆视角,重点在于对青春岁月的缅怀、留恋和抚摸,笔调温情而忧伤,带有较多的自传性质。请问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对您的创作有何种程度上的影响?您笔下宁静安逸槐香飘洒的“槐花洲”是否可以看做是现代人被浮躁驳杂的都市生活污染了的心灵所向往的诗意栖息地?

答:青少年时期那些不甚快乐的生活,是我创作的源头。它首先对我的性格形成起了决定性的影响作用,让我比身边的其他孩子孤独、敏感、悲观、孤僻。这种性格极易从事文学创作。我寥寥的几部涉及到乡镇题材的作品,的确带有较多的自传性质,多取回忆视角。每当写到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就不自觉地忧伤,甚至会忘记使用一些惯用的技术。所以你会发现,那些题材的作品往往很“老实”。

槐花洲,是青春期前生活的代表。我从两岁到八岁在姥姥村鲍家泊生活,八岁回到父母村邱家生活,十几岁到刘家夼乡初中住宿。这三个地方瓜分了我青春期以前的时光。最终我使用了槐花洲这样一处地方,来对这三个地方进行整合。你如果说它是一种臆造,作为一个村名或者镇名来说,它的确是臆造——我只是用胶东地区随处可见的槐花来给它进行了一下命名;但它在我心灵里真实存在。

可以这么说,槐花洲,它不仅具有地理意义,更具有精神意义。我一生的文学创作,但凡涉及到青春期以前,都将跟槐花洲有关。它代表了太多的东西。如今,人到中年,我越来越需要这样一个意象化的所在,来供我回望和自我抚慰。树升兄说到“被污染了的心灵所向往的诗意栖息地”,我很赞同。但于我来说,它对我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是我精神上的另一个无法抵达的世界。

问:在您的作品中,惊悚悬疑推理的题材占据的比重很大,也有《婚姻》那样改编成电视剧的作品,通俗色彩比较浓厚。请谈一谈您对通俗文学创作的看法,是否会影响到您纯文学的创作?您在写作中是如何平衡二者的呢?

答: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也算是借此机会为自己正名吧。从2001年开始写作到今天,十多年间,我发表了五百余万字的作品。其中,所谓的悬疑推理题材作品大约有四十万字,所占比重不到十分之一。回溯一下,那几部作品创作于2005年前后。那时候我的文学方向并不清晰,之所以会创作这样一些作品,只是虚构和想象的本能。如果放到现在,我会谨慎地调度这种本能。但在那些创作过程中,我对艺术水准的要求还是严格的。

再说说《婚姻》等几部即将改编成电视剧的“通俗”作品。《婚姻》这个题目是图书公司基于市场考虑而坚决要用的。我们这一代青年作家都有过这样的遭遇:如果不是异常坚定,往往要有被文学市场裹挟的一些经历。但我认为,尽管如此,这部作品仍有它另外的价值。随着创作经验的逐渐累积,我现在知道真正有力量的表述是怎样的——现在看来,《婚姻》完成后,对我文学表达的变化很有帮助。在这种变化的过程中,损耗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全新体悟。

问:在您的作品中,很多都写到了梦境,而以神秘恐怖的噩梦居多,据说很多便源于您本人切身经历,而且您有醒来后仍能记忆犹新的天赋。请问您是如何将这些形态各异的梦境编织进您的作品之中的?在《攻击》等作品中,释梦占据了小说很重要的位置,请问您是否有意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应用在作品之中?感觉您对梦的描写叙述似乎仍有很大潜力可挖,您是否想过在以后的创作之中将您的这种独特的禀赋进一步发挥,以创作出更牵动读者心灵的作品?

答:将弗洛伊德和我的小说联系起来的人,您不是第一个。如同在我写作之初,2002年、2003年那几年,有许多人认为我的写作深受博尔赫斯、卡夫卡的影响。事实上,那时候我还没读过这两位大师的作品。

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我们应该更广义、更涵盖地去看艺术。我们如今对艺术所进行的分类已经相当细致,但它们之间有勾连,不受分类的影响。暗里,它们之间的通道阡陌纵横。你不需要额外刻意地去接收什么信息并为它所影响。你乐于接收的那部分感觉无处不在,问题只在于你有没有那根神经。

关于梦境,我在很多创作谈里都谈到过,它的确神秘,常常让我心动。它向我呈现的那些丰富的景象、那些有始有终的故事,远比我写的小说故事动人。科学家一直不间断地在对人类大脑进行探索,同时,这种探索永远存在盲区。这并不奇怪。作为统领一个人所有细枝末节的器官,大脑的神秘本身就注定了人类见知盲区的存在。大脑对人类的开放区域当然也是有所选择的:有些人会有缤纷绮丽的梦境;而有些人一生不太做梦,造梦区域不存在。endprint

毫无疑问,梦将贯穿我所有的写作生涯。它和想象力密不可分,属于同一类事物。

问:您的创作起步较晚,也没有接受过系统专业的文学教育,请问您对此如何看待?是长期的生活积累和心灵积淀恰恰促成了您如今创作的井喷状态?还是因为没能像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出名要趁早”从而心里略有遗憾呢?

答:首先我必须承认,我有遗憾。出名没趁早,虽然如今看来对我的创作并未产生明显的负面影响,或者可以说,那些负面影响,已被我用十年辛苦劳动逐渐抵消,但有一段时间,我的确为此而苦恼过。如今看来,没经过系统教育、起步较晚等诸多不利因素恰恰给了我另外一些宝贵的好处。

系统教育会让一个小说家过早地条理化,这当然是好事。但同时它也是桎梏,遏制一个小说家的天然素质。往往在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回望创作之初,都会羡慕当时的狂妄和胆大,而那些日子都回不来了;谈到“井喷”……我想,那更多是得益于内心对文学的敬意和自己的操守,接下来或可说到长期的生活积累和心灵积淀。事实上,我始终认为,积淀不是相对于一个人的物理年龄来说的,而是相对于他的文学年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愿意这样想:那些积淀其实早就完成了,比如可以大胆地说,它完成于童年、少年、青春期。而后来我们所谓的那些“生活”上的东西,不能叫积淀,只能叫素材,叫线索,叫粉饰经验。它们只是叶子,而不是汁水。

总结一下,“遗憾”在不同时期,其指向也是不同的。在创作初期,我为自己起步较晚、与别人差距较大而遗憾。到今天,我已走过了遗憾的初级阶段。我如今的遗憾只在于,在回望的时候,为在最好的青春岁月里没干这项事业而遗憾。这是一生不可弥补之事。

问:您现在已成为我们山东省70后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之一,在全国文坛中也已占据了一席之地,作品无论是在批评界还是读者市场中都收获了较好的评价。请问您对自己创作的长处和缺陷是如何认识的?您认为目前影响您创作的局限和瓶颈是什么?您对今后的文学创作是否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蓝图?您会在作品题材、主题思想和创作技巧上有新的尝试和突破吗?

答:批评界和读者市场对我的创作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就是虚构力强和会讲故事。对于这个说法的看待,我认为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一个小说家从事创作十年之久,基本的技术手段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我始终认为另外一些东西比技术更可贵,那就是虚构力和想象力。它是生生不息的,是源头的源头,可以为各种各样的技术手段而服务。但有一个基本的道理:但凡长处必伴随着缺陷;甚至,长处愈长,漏洞就愈是容易显现。我应该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具备“大”的想象。实际上,用严格的标准来说,我认为我的想象力还远远不够。另外,讲故事也是优点,故事是小说成立的必要条件。但故事的讲法,是门很大的学问。我现在承认,过去我不会讲故事。真正明白故事到底应该怎样讲,其实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谈到未来的创作蓝图……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我有了明确的“代表作”情结。其实所谓的代表作,在一个小说家创作过程中是常常更新的。一个阶段会有一个自己相对满意的作品,潜意识里就会认为它是代表作。然后,下一个阶段来临,会诞生新的代表作覆盖过去。直到你认为过去所有的作品都不能完全涵盖“代表作”这三个字的分量和意义。我希望写一部能表达我所有创作经验和成长经验的小说。当然希望在题材、技巧诸方面有大的突破。题材方面,应该还是表达成长,但希望历史感强一些;技巧方面,我想主要是表达方式的突破:随着年龄的增长,文学判断也在成熟,我希望内心那些丰富的想象能通过平实化的方式来表达,这样显然更有力量。

问:您的《大雪》发表后,受到了文学界的一致好评,不少著名作家也赞誉有加,此后更是独立出版。这部作品与您此前诸多的恐怖惊悚题材的长篇风格有很大不同,是一部优秀的纯文学作品。其所收获的成功,是否使您在接下来的创作中有集中精力再创作一部优秀长篇的打算?毕竟长篇小说更能代表一个优秀作家的真正实力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答:是的。上面提到“代表作”情结——迄今为止,在所有长篇小说当中,《大雪》暂时占领着代表作的位置。当然,我内心里知道它的不足在哪里。对一部被你暂称代表作的作品,每每想起那些不足,是很心痛的:因为无可弥补,只能给下一部作品提供借鉴。但总的来说,《大雪》重于其它的作品。

集中精力再写一部优秀长篇是一定的。在我写作十年到来之初,我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写一部能包罗我所有经验的长篇小说,向我的写作十年致敬。但是,恰恰因为这个理想被过于看重,所以一段时间过去了,我迟迟没敢动笔。这种鲜有的胆怯,更让我心生期盼。您说得对,长篇小说更能代表一个优秀作家的真正实力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我想,让一个小说家对自己的文学史有所交代,这也很重要。一个很大的向往是很迷人的。

问:您是写故事的高手,比如在短篇小说《故事或暗示》中,您将虚构的情节与真实的现实结合在一起,并且又在作品中注入了一些您自己的因素,如多次提到您自己的名字,您的作家身份,您的手机号码,您写过四篇惊悚小说等这样一些情节。这种虚假与真实元素的混搭风格,给读者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请问您是怎样看待和处理小说写作中故事的真实性和虚构性的呢?

答:先讲一个故事。我由于把手机号码写进一篇小说当中,而把自己陷入了长达半年的“非现实”生活。那半年里,不停地有读者发短信或打电话问我:你是王秀梅吗?每次我都很礼貌地答复他们:我是。对于这个答案,读者反应不一:兴奋,惊讶,赞赏,都有。但有一天我得到一个不同以往的反应:有个读者抛给我一堆尖锐的质问,意思是我作为作者这样做,是玩弄了读者。很显然,他认为小说里的故事是虚构的,人物并非我本人,而我又用了实名,连手机号码都用的是我自己的。这就说明,我没把小说当小说看,我在利用小说玩弄读者。

这堆质问劈头盖脸。我当时也渐渐觉得不堪其扰,就更换了手机号码。所以说,虚假与真实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艺术高于生活,又不可能高过生活本身。其实生活正是最大的虚构,所谓的真实和虚构完全可以倒置。《故事和暗示》的前半部分完全是真实的:我跟一个朋友开车到海边一处荒凉无人的地方。气氛很可怖,我们两人即兴编鬼故事。他编了一个把我杀掉埋在沙里的故事,设计的道具——那把军用铁锹,就在他车子的后备箱里。那个晚上,包括鬼故事在内,一切细节给我的感觉都是活生生的,又都那么不现实,就像我身处诡异的梦境或故事当中。我做个假设:倘若他真把我杀了,埋到沙里,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这个现实,比小说还假。第二天,这个小说就完成了。我那个朋友名叫向西行,朋友们都叫他向西,我在小说里也认真地用了向西这个名字。

说到底其实很简单:虚构是表现真实的方式而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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