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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正在醒转的花园(外二篇)

2014-06-20龙章辉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泥鳅木匠草木

龙章辉

在我心目中,梅是村里最好的女人。

梅的好很具体:她笑得好看,嘴唇微微张开,露三分之一齿白,隐隐的一线,像远处一抹云影,而后,笑容像一阵轻风那样在脸上漾开;她说话好听,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好听的声音像一群可爱的牛羊,从唇齿的栅栏间悠悠然走出来;她做事时更好看了,乌黑的辫子总趁她弯腰时从肩背上溜下来,往地上蹦跳,她不得不耐心地将辫子一次次捋上肩背,嘴里若有所语,好像在叮嘱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叫他听话,不要闹……她的好还有很多很多,在十三岁的我眼里,梅的这些好组装成一个好女人最美的风景。

有时候我很担心:梅知不知道自己的好呢?她会不会在某个早晨或者黄昏心血来潮,突然丢弃了这些好呢?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的好朋友泥鳅的姐姐,就是在去了趟县城后,让泥鳅无比骄傲的飘飘秀发不见了,戴了个染得红红的鸡窝窝回来。为此,泥鳅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好多天不理姐姐。因此,我很想找个机会告诉梅,告诉她的这些好,告诉她要留住自己的这些好,不要像泥鳅的姐姐那样。可是,每次见到梅时,我满腔的担心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胆怯了,在好女人梅面前,我羞于启齿了。我凭什么去对人家说这些呢?她又不是我姐姐。

幸好,梅没有看出我的心事,她莞尔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气息。

梅的气息在村子里飘荡,就像田间地头到处生长的一种芳香植物一样,让我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我发现,村里知道梅的好的人不止我一个。起码,在梅每每遇到重活时,总有人争先恐后地跃上前去,肩挑手提,帮这帮那。这些人乐呵呵的,不管梅愿不愿意,只顾将梅手里的活抢过来。这些人,当然是知道梅的好的。可梅却好像不乐意他们帮,稍事歇息后就硬将活抢了过来。歇工时,梅也不太往人堆里扎,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旁,听人说笑,偶尔也跟着淡淡地一笑。梅的笑里没有任何内容,像在掩饰着什么。可以想见,梅是个有心事的女人。她的心事,与村里的氛围构成了某种不和谐。但无论如何,梅真是个好女人。泥鳅也这么说。起码,梅不像他姐姐那样戴一个鸡窝窝。

如果不是那晚的月色太撩人,梅或许就不会去双江河边的油菜地了;如果不是那晚的月光明亮如昼,我和泥鳅也不会去双江河里放钓了。人的每一次貌似意外的遭遇,其实是上天早就设计好了的,人不过是在一个巨大的圈套里钻来钻去,收获些小小的幸福或者忧伤而已。

那是三月的月中,月亮很圆很大。月亮照亮了双江河边的油菜地,一朵朵刚攀上枝头的油菜花像绵绵轻雾,使朦朦春夜变得更加缱绻。趁着月光,我和泥鳅去双江河里放夜钓。快到油菜地时,泥鳅兀地止住脚步,轻声说油菜地里有人。泥鳅耳尖,这一点我很服他。我们弓着腰,屏息静气地在油菜地里搜寻。很快,我们听到了一种窃窃嬉笑的声音,来自油菜地的另一头。当我们靠近时,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蓬勃的油菜花丛里,偎依着一男一女,那女的,天哪,竟然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梅!我的身体在颤抖,呼吸不能自主地急促起来。泥鳅说,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他,泥鳅怎么会懂我的心事呢?连我自己都不懂。我愣愣地站在那,后来竟鬼差神使地捡起一坨土块朝前面掷去,然后疯狂地往回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梅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月光下的油菜地就像一个媚人的妖魅,将我身上沉睡的某种东西提前唤醒了。

后来泥鳅告诉我,我将土块掷过去后,梅和那男人也受惊而起,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跑了。泥鳅告诉我,他看清了,那男人朝山坳上的乡中学跑了,那男人是新调来的王老师。王老师是外地人,地区师范毕业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口文绉绉的普通话让我们这些学生着迷,也让我们村里的好女人梅着了迷。梅动了心思,梅想跟王老师好。

再见到我时,梅竟有些羞赧了。梅将一小包糖果类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脸红红地请我不要跟村里人去说。梅说就算姐求你了。哦,梅暂时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梅不想伤害村里那些喜欢她的人。可是,梅这么善解人意,怎么就忽略了眼前这个人的心呢?居然用哄孩子的做法对付他,难道他还是个孩子吗?我生气地将梅的东西扔得远远,然后转身跑了。梅莫名所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好久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我在田野上奔跑着。暖暖的春风扑在脸上,空中掠过许多不明飞行物,在周围嗡嗡地躁动。我的心情异常烦躁,边跑边挥手,像要拂去什么似的。

梅跟王老师好了,这就意味着,梅要嫁到山外去了,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子了,我再也见不到梅了,这怎么可以呢!梅的好,是属于这个村子的,属于这个村子就是属于我的,怎么可以好到别处去呢?王老师真不是人,一来就想移植我们村里最好的植物——梅。

一连几天,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思想,并且终于明白了梅的心事:原来梅要离开这里,嫁到山外去;原来梅也是个爱慕虚荣,想跳高枝的人;原来梅,并不是个好女人!我想,要是能有什么方法将梅永远地留在村里就好了,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心想事成了——老天真的将想跳高枝、爱慕虚荣的梅永远地留在了村里。

油菜收割完后,田土被翻了转来,渠水清清亮亮地送来了新的阳春。大地上,山林里,花花草草,枝枝叶叶,吸足了阳光,喝饱了水,使空气变得湿湿漉漉起来。紧接着,气候开始闷热了,天边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迟迟疑疑的,却又不滚落下来,像在积蓄着什么。插田时节,天气更是变化多端,大团大团的乌云焦躁不安地在头顶翻滚。终于,雷声越来越重,一道道亮晃晃的闪电将乌云蓦地撕开,密集的雷声和雨点没头没脑地滚落下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跃上田坎,躲往避雨处。梅在田里惊慌失措,不知往哪里躲。待到大家都跑上田坎后,她才慌不择路地跑向山边的一棵老枫树下。

雷雨中,有人大喊,不能到那里去。梅听不见,更快地跑向老枫树。

就在梅刚刚躲到老枫树下时,一道更大的闪电像一把亮闪闪的巨斧,哗地劈向老枫树——老枫树倒了,将梅压在下面,将梅永远地留在了村里,梅再也不能嫁到山外去了!

雨过天晴,王老师来到梅的墓前放声痛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不久,王老师调走了。山依旧,水依旧,他忍受不了没有梅的日子。他是爱梅的。我母亲说,梅命苦,没这个福气。母亲还说,你梅姐,多好的人哪,老天怎么就这么无眼呢?

是啊,老天怎么就这么无眼呢?如果事先知道老天要用这种方式将梅留在村里,我一百个不愿意!我不要这样的心想事成!我宁可让梅跟王老师走得远远的,躲开这场雷雨。同时,我为自己曾想让梅永远地留在村里而深深忏悔,好像我也是老天作祟的从属一样。

梅用凄惨的夭亡,让王老师伤心欲绝,同时也关闭了一个懵懂少年心灵深处那座正在醒转的花园。许多年后的一个静夜,我曾对这座尘封在时光底部的花园做过一次深长的回眸,这时我已认定花儿开在了一个完全不合适的季节,我为这段错开的美丽写了一首《梅》,作为祭奠——“梅,至今我还记得/你斜倚竹篱,绣一低头的涟漪/一些羞于启齿的念头/在粉腮上爆甜甜的芽儿//梅,至今我还记得/你去三月的陌上采桑/瞳孔里奔涌着/一条迷途的桃花水/浪声很低,夜夜轻喧在/一本厚厚的蓝皮日记里// 梅,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你在他乡还好吗……”

后来我也离开了村里。因为,我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于是跑遍了四方。而且,还将继续跑下去……有一次,我坐火车远行途经H站。H站是个大站,上下车的人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提示我:对面的空铺来人了。接着,便听见行李箱塞进铺底的摩擦声。这些动静对于长年在外奔波的我早已习以为常,瞥都懒得瞥一下。然而,那人安顿好后,竟开口说话了。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喂,我已经上车了,嗯……好的,再见。” 一口文绉绉的普通话让我倦意顿消。

我起身坐在铺沿,看过去……居然,他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两人都惊讶得站了起来。“咦呀,是你?居然是你!王老师!”

虽然时光在人脸上镂刻了许多沧桑,我依然认出了来者就是当年的王老师。当然,王老师也认出了我。火车吭隆一下,使站立着的我与王老师一个趔趄扑撞在一起。我们摸了摸撞痛的头,相视一笑坐了下来。火车缓缓驶离H市。

我们聊了起来。王老师告诉我,从我们那调走后,他就不当老师了,改行进了机关,而后又下海经商,发了财,有车有房,生活得相当不错。王老师告诉我,这都是托了老婆的福,老爷子身居高位呢!说到这,他脸上浮起了世俗的得意。他说刚才的电话就是给老婆打的。正说得兴起,电话又响了。接通后,他忙躺回铺上,声音旋即变得温柔缠绵起来,与先前打电话的语气判若宵壤……显然,这个电话不是老婆打来的。

我忽然想起梅。我很奇怪,聊了这么久,他竟然绝口不提梅——我们心目中那个共同的好女人!难道已然忘却了,那个曾让他放声痛哭的梅?如果梅当年不死,而是跟了眼前的他,会怎样呢?她能收获到想往中的幸福吗?沧桑变故,时过境迁,飘忽的世事多么地让人迷惘!我偏转头,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依旧是绵延的电杆、高低错落的房屋、整齐的田畦和忽远忽近的峰峦。火车的速度使得这些景象千篇一律地变得呆板、僵硬,而遮蔽了其细部的生动。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惆怅。

火车又吭隆一下。我到站了。我与还在缠绵中的王老师匆匆道别。我需要在此转车,去投奔数百里外的另一座陌生城市,下了车,来不及思考前面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我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茫茫人流中去了。

地球上的蚂蚁

好几次,我被蚂蚁所吓——

我在野地开荒,刚挖开一截腐朽的树蔸,树蔸下蓦地涌出一窝蚂蚁,身子大且黑,疯狂地朝我脚边奔来,有好几只已经爬上了脚背。这种蚂蚁被称为“蛇夹蚂蚁”,蜇人很厉害,我吓得抬脚就跑。过后回原处,蚂蚁已杳无踪影。

我在山上砍柴,晃动的树冠上,横空扑落一群蚂蚁,我一身冷汗慌忙躲闪。那些蚂蚁落地后,尾巴一翘一翘,悠然自得地跳跃着飞走了——这是我惟一一次见到会飞的蚂蚁。恐慌中,没有看清它们的颜色。

野地午餐后,我在浸满阳光的草地午寐,享受着茸茸的暖意。大腿上忽然起了痒痒的感觉。我挣起身,绾起裤管正欲抓挠,却看到好几只黄蚂蚁在腿上愣头愣脑地爬行。而在我的身边,成群结队的蚂蚁正抬着掉落的饭粒急急而行。我大惊,假如自己沉睡不醒,说不定也会被蚂蚁从人世间抬走……

一个男人被蚂蚁所吓,是不是显得胆儿太小、太可笑呢?况且,倒显出蚂蚁的胆大了。其实,我并非一个胆小之人。我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亮着手电、执着柴杖独自翻越好几座坟茔遍野的大山。我的胆量来自于思想的警惕和物资的准备。而蚂蚁的出现,总是那样出其不意、猝不及防。

很多次,我看见一队队蚂蚁抬着一具虫尸、一截朽枝、一片腐叶……欢快地穿过山岗和丘陵,在地表消失。我仔细观察过它们的行动,井然有序,配合极为默契。它们没有语言和声音,凭借一点信息素便能准确地找到猎物,迅速实施搬运。它们与大地关系密切。仿佛,它们就是大地派出的搬运工,专门负责清理时光的废墟。时光是个什么概念呢?就好像一棵草,从绽芽到抽枝、展叶、发翠,这时,大地上草木葳蕤,时光是汁液饱满、无懈可击的。然而,当草叶黄了,当青枝枯了,当翠绿终于坚持不住、点点滴滴地泄漏了,时光的建筑就开始崩塌了。这时,守候在阴暗处的蚂蚁来了。它们见什么搬什么,在大地上自由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大地上无孔不入的竟然不是风,而是蚂蚁时,我为这个发现惊愕了半天。其时我已离开乡村,也自以为从此离开了大地上的蚂蚁,住进了城里的高楼。某天早晨出门,我将一只吃剩的苹果随手丢在窗台上。下班回家,却发现苹果上粘沾了细小的蚂蚁,它们沉醉在苹果香甜的气息里,一动不动,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或者,它们根本就不理会我的到来——幼小的蚂蚁再一次展现了它们惊人的胆量。我惊呆了!当我缓过神来,用手轻轻触动苹果时,它们就无声地弥散,在不远处呆望一阵,判定并无危险后又涌向苹果。

哪来的这么多蚂蚁呢?我环顾着严密的门窗和光洁的墙壁,妄图找出使蚂蚁乘虚而入的缝隙。结果是失望的。我倒了一杯开水,团团浇在苹果上。水汽冉冉处,众多蚂蚁猝然赴死。

一群蚂蚁的造访引起了我的忧虑。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蚂蚁竟然长驱直入,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一定有了漏洞和疏忽!很长一段时间,我疑神疑鬼,开始怀疑自己生活的坚固性。虽然我还不能判定漏洞和疏忽是来自于现实还是内心,但我相信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一只完好的苹果当然不会招来蚂蚁,然而它破损了,内部的香气无阻可挡,蚂蚁就会闻香而动,乘机而上。看来,必须对自己的生活严查跑冒滴漏了。否则,胆大包天、无孔不入的蚂蚁就会进入,筑巢、摧厦、毁堤……

凝视这个世界

我的父亲文化不高,却是个爱动脑筋的人。打我记事起,就常常看见他在凝视一棵草、一根木头、一只蜜蜂、一只昆虫……

这个时候,父亲就是在动脑筋了:这棵草能否入药?是全草入药好还是根茎入药?这根木头,能否用作起屋的梁木?这只蜜蜂是别人养的还是山林里飞来的?它的窝在哪?能否捕捉回来喂养?这只昆虫好像是去年那只,怎么又飞到我家稻田里来了?父亲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琢磨事物用功很深,以至于有人担心:他老这样琢磨来琢磨去,会不会把自己也琢磨成一棵草、一根木头、一只蜜蜂、一只昆虫呢?

我们这里山高林密。人们造屋,用的都是木材。人的屋、牛的屋、羊的屋、猪的屋,都是木材做的;人死后睡的千年屋,也是选了上好的木材做的。这便有了一种职业,那就是木匠。在山里,木匠是很上等的一门职业。起屋上梁,千百年的好事,了不得啊!哪家要起屋了,先请人从山上砍了木头堆放在家里,再请木匠进屋看材。木匠是懂木材的人。在木匠眼里,这些木头都是有灵性的,它的心跟木匠的心是相通的。木匠眯着眼,凝视着那堆木头——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终于从里面看出了一座四排三间的大瓦房,就告诉主人,哪些留做柱头,哪些锯成板与枋。主人谦卑地频频点头。板枋锯好后,择个黄道吉日,木匠来了,祭祖师、敬鲁班,神情肃然、念念有词。走完一应程序,便开始碾墨弹线、动斧推刨。主人兴奋地环绕周围,端茶敬烟,不亦乐乎。

年轻的时候,父亲经常去看那些木匠干活,看得很入迷。他箍着手,在边上看,看木匠怎样选料、弹线、去皮、凿眼……有时也帮帮手,递一把尺子、一把凿子什么的;偶尔也发问,这皮枋,师傅为什么不用了?这皮枋,还能凿榫眼吗?师傅头也不抬就告诉了他。那些木匠,根本就不会去想,我的父亲究竟要干什么,或者认为他根本就干不了什么。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父亲已经对他们动了脑筋;他们更加没有注意到,我的父亲,也有一颗与这些木头相通的心!看着看着,父亲就看出门道了。某日,他忽然将攒下的钱去置办了一套工具,有斧头、刨子、锯子、凿子,还有墨斗等等。他先在家里试手,建造了一座牛栏、一架楼梯,栅好了一座偏房。这时,人们才发现:龙宪桓,居然,也是个木匠?跟谁学的?师傅是谁?每当有人问起这个,父亲就学着那些木匠的样子,笑眯眯地回答:“我的眼睛和心,就是我的师傅。”于是就有人请他了。先是我大爹请,后来我堂姐、表哥请,再后来别人家也请。父亲从此,经常跟那些专业木匠一起,帮人起屋上梁、修栏筑笆。每当父亲专心致志地对着那些木枋推刨凿眼的时候,就是我最骄傲的时候。因为在我眼里,父亲这个无师自通的木匠跟那些专业木匠相比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年,不知父亲从哪里得到了一本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湖南中医学院编印的《农村常用中草药手册》,红色的包装、激情的语录为这本流溢着草木清香的书籍打上了那个年代的烙印。父亲又动上脑筋了。父亲揣着它,繁重的劳作之余,按图索骥,凭借自己敏锐的眼神,凝视着一面面高耸的悬崖、一片片葳蕤的山坡、一处处流水萦响的沟谷……于万绿丛中去发掘那些回春的草木。当父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荆棘挂破的伤痕后,寂静的山野便向他敞开了神奇的生命之门。于是,我家柴烟熏黑的火炕上、檐水溜长的瓦背上,摆出了一只只竹篾编织的簸箕,里面盛满了父亲采来的根、茎、叶、花、果。有威灵仙、七叶一枝花、过路黄、朝天冠、接骨木、千年老鼠丝等几十种精华植物,色泽浓郁,芳香四溢。自此,上我家求药之人络绎不绝。县城长铺镇有一位老医生,行医几十年,尤擅骨科。骨科多用草药配伍,老医生老矣,不能翻山越岭采药,便与我父亲结盟,他出方子,我父亲出药,两人联手,救伤无数,一时传为佳话。

在所有植物里,父亲尤其钟爱青木香。青木香属多年生落叶缠绕蔓性草本植物,青青的茎、绿绿的叶、依依的蔓,缠春绕夏,蓊郁在山坡丛林下和田坎水岸边。据医书上说,其叶可疏风活血、其果可止咳祛痰、其根可行气止痛、去痧解毒……一截青木香在手,让父亲欣喜不已,他激动地凝视着它,仿佛看见了里面涌动的生命暗流。他从山坡上一跃而起,披沐着夕晖奔向山那边一座低矮的木屋。木屋里,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孩子口吐白沫、正在往黑暗深处沉迷……父亲携着青木香以及麦冬、青鱼胆、鹅不食等几味配伍的草药如风而至,经过一番紧张的熏洗、灌服和外敷,孩子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哭着喊着要妈妈了。一截青木香打通了人与草木的生命对接,草木之水汩汩地流入人的体内,使人焕发出茁壮的草木精神。这以后,父亲又用同样的方法救治了好几个被毒蛇咬伤的人。他兴冲冲地从山野里挖回了十多株幼小的青木香,种植在房前屋后,每日浇水培育,以备后用。那些野生的青木香在父亲的侍弄下,渐渐地抽蔓发叶、蓬勃而上,显示出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这个世界是如此钟爱着凝视它的人,它向我的父亲展开了一处处细部的丰富与奇妙。因为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丰富与奇妙,父亲便拥有了许多快乐。他的快乐,和他的凝视的目光一起,一寸一寸的,在大地上流连忘返。有时候,他走在山林里或者田野上,默默地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就会笑。他的心里,住着一座山,或者一片原野。原野上花儿开了,黄的、蓝的、绿的、红的、紫的……一簇簇、一丛丛,许多只蝴蝶在上面翩飞,模仿着那些花儿,把五颜六色的衣衫也穿在自己身上;山林里野果熟了,无人采摘,掉在了地上,芬芳的香气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蚂蚁,蚂蚁争先恐后、蜂拥而上,十分费力地搬运着这些庞大的果实,无数只细小的脚丫在大地上爬行,也在父亲的心里爬行,爬得心里痒痒的,父亲便忍不住要笑,由低声浅笑到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不能自抑。

父亲爱动脑筋、爱琢磨,并没有把自己琢磨成一棵草、一根木头、一只蜜蜂、一只昆虫,却琢磨出了一颗“草木心”,跳荡在胸腔里。父亲认为,大地上的草木,都是有灵的、有心的,它们的心与人的心相通的,它们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也是相通的。在大地上,人跟草木,其实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只要用眼睛去凝视、用心去贴近,就会听到草木的心跳,就会发现生命相通的法则。因此,人要有一颗“草木心”。有了草木之心,就会懂爱,爱自然,爱生命,爱世界,爱世界上所有的人们。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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