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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长于百年

2014-06-20李骏虎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麻袋民兵菜地

李骏虎

薄暮时分,一个少年溜进了村子。他尽量贴着墙根走路,好像很怕被人看见;偶尔迅速地出没于长长的树影。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复杂又简单──眼神慌乱,面部神色却给人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印象。躲躲闪闪只是他个人认为重要的事情,事实上有许多人都看到了他,──正是结束一天的劳作后,日落而息的时分,大路上人声牛声机器声不绝于耳──但也没有人注意他是谁,大家拖着疲累的身子往家走,瞥见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影,想都不用想就认定那准是谁家游手好闲的败家子闲逛够了回家吃晚饭来了。──如果不是丢了东西,纯朴的农民们绝不去研究一个哪怕最可疑的人。而且那孩子虽然身材已经像大人一样高大,但只要瞥一眼他的背影就能判断出他不过十六七岁,肌肉饱满但还不够结实,因此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夸张的男子汉气派,脚步却轻盈像个大姑娘。——这是那些从小逃避农事的农村少年的典型特征。

从一条昏暗的小巷子口跳出来,像灯光中的蛾子一般一闪穿过相对明亮的大路,又淹没在对面巷子的昏光中,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脚步从容起来──虽然频率更快,但已经不再躲躲闪闪。巷子里的人家都还没有开灯,从大敞着的院门望进去,屋子上的窗户黑洞洞的,但宽大平坦的院子里依然说得上光线明亮。人们就在这明亮的空间中走来走去,忙着收拾农机具,他们小声地说话,大声地笑,最后话题和活计都集中到挑水做饭上,于是,女人去厨房生火,孩子去井口绞水,男人叼着一支烟蹲在农机具前面不知是休息还是检修,红色的烟头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中一闪一闪仿佛有拳头那么大。

这一切并没有使少年触动,他漂亮的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因为脸相略显福态,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女性的妩媚。少年体态风流,皮肤也白净,但脸上、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脏得很,头发也乱蓬蓬的,就连那身时髦衣服,也沾满了不知是泥巴还是油渍的污垢——这一切会使人误以为他是汽修厂刚下班的学徒工。

除了一只闲逛的狗,少年在巷子里没有碰见一个人,他顺利地拐进了巷子尽头一座栽满各种果树的院落。除了周围的果树,院子中心还有很大一块菜地,西红柿和茄子都挂着果实,而一些藤蔓的瓜类叶子已呈衰败之相。少年熟悉地穿过菜地旁边果树掩映的小径,进入院子尽头一座极不显眼的小屋。屋子里还不是太黑,一个老人正弓着腰居高临下地捅着炉子里的火,火光在他的眼镜片上映出两个极红极小的亮点。少年仿佛没看见老人,径直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床上,然后又弹起上身来,冲着老人喊:“爷爷,我回来了,有什么吃的吗?”老人早就侧过脸来朝这边看着,炉火照着他的眼睛,除了黑暗,他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他又专心地去捅那炉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扯着嗓子问:“小闷,你这两个月上哪儿去了?”那少年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重新躺下去,很舒服地嘘了一口气问:“爷爷,饿死我了,有没有什么吃的?”老人不再说话,蹲下身子,拿根铁筷子在火炉下面的热灰里扒拉了半天,翻出一个烤熟的热红薯来,屋子里顿时弥漫着烤红薯香甜的气味。少年抽抽鼻子,又弹起上身来,这时正好老人把红薯举到他面前,于是那少年就一把抢过来呼呼地吹了几下,就飞快地边剥皮边呲出门牙唏唏嘘嘘地吃着。老人在少年旁边床上坐下,俯身打开昏暗的电灯,然后就势一只手臂拄在床上,认真地看着专心吃红薯的孙子。老人伸出手掌去,一块一块地接着孙子剥下的红薯皮,他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说:“小闷呀,回来找点正事做吧,别跟着那些人学坏了。”少年根本没停下来,他仿佛不用经过思考就反问:“好呀,我回来,我回来你能养活了我?”他好像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就转过头来亲热地看着老人说:“爷爷,前几年你给村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还能养活一个孩子,可现在你老了,工作没有了,我也长大了,你怎么养活我?”老人依然用认真的目光望着孙子,温和地说:“咱们家是外来户,能有地种就算不错了,这几十年来学校能让我代课,算人家待咱们也不薄了;再说,院子里又有水果又有菜的,吃什么都不用出去买,你还不安分,到底要干什么?”见孙子不吭气,老人又说:“你也这么大了,过几年该娶媳妇了,现在不找点正经营生,我这土埋半截的人能给你攒下娶媳妇的钱?”“正经营生?”少年冷笑一声说:“咱们这里能有什么正经营生,你不是想让我去火车站当装卸工吧?”“装卸工怎么了?”老人皱起了眉头,“你年轻力壮的,吃点苦有好处,总比跟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害人好吧。”“哼哼,”少年并不接着老人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做出一种近乎狰狞的表情说:“吃点苦有好处?当年要不是你让我爸去当矿工,我爸我妈能死那么早吗?”他扭过头去,不让老人直视他涌上泪花的眼神。老人也激动起来了,他把枯瘦的手掌拍在孙子结实的大腿上,哆嗦着说:“那是因为他们却偷拉人家的煤,被人追得翻到沟里去了,跟当矿工有什么相干?”少年呼地转过身来,把吃剩的红薯皮和脏筷子丢到老人手里,盯着他说:“如果有钱买煤,我爸妈会去偷?”老人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少年一仰身躺回被子上,望着熏黑的天花板一动不动。老人看看孙子,摇着头下了床,把手里的红薯皮扔到泔水桶里,提上桶往门外走。少年跳下来,抢过桶拎了出去。老人站在门口望着孙子消失在菜地那边,然后从菜地那边传来问话声:“爷爷,怎么剩下一头黑猪了,那头花的呢?”“病死了,”老人回答提着桶走回来的孙子。孙子把桶放下,替爷爷扶扶眼镜,低声说:“爷爷,你就不用这么劳累了,又种菜又养猪的,我可以养活你。”老人笑了,继而表情忧伤地说:“小闷,我对不起你的父母,把你惯坏了,教了一辈子书,却不知道如何教育自己的孙子成才,我真是没用!”“惯坏了?”当孙子的总是改不了抠爷爷话里的字眼的毛病,他又恢复了那冷酷的表情,冲着矮自己半头的爷爷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想吃葵花籽,你买不起,也不好意思找人家要,就捡了人家吃光了瓜子的一个葵花盘回来,骗我说葵花盘里那些海绵似的东西比瓜子还好吃,然后你就先吃了一大块,还直夸又香又甜,害得我那几年几乎把人家扔出来的葵花盘全抠得吃了!这叫惯我?”少年说完气哼哼地甩开爷爷进屋去了。

老人在夜色里站了半天,也走进来,依然坐在孙子身边,并且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我无能,可爷爷那是没钱呀,你想一想,爷爷每挣一分钱是不是都给你买了吃穿了?”孙子也坐起来,但低着头,一边玩着手里的一把短刀一边低声说:“我知道,你尽了力,可尽了力又改变了多少呢?”他把短刀插在墙缝里,望着老人说,“爷爷,这个家以后得靠我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他在说话的同时不自觉地咬了咬牙,眼里冒出一种让老人心惊肉跳的凶光来。老人抓紧了孙子,颤颤地说:“小闷呀,无论如何咱不干犯罪的事情,你回来就不要再走了。”“不,”少年一边从脏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放到床上,一边说,“我马上就要走,我们还有活儿要干呢。”“活儿?什么活儿?”老人盯着那些钱,越发害怕了,他紧张地问孙子,“这些钱是哪里来的,你真的去干劫道的事了?”少年转转眼珠,笑着安慰老人:“不是爷爷,我们替别人押镖,这些钱都是正当路子来的。”“押镖?现在还有这种营生?”老人似信非信地问。“是呀爷爷,什么年代都免不了发拦路财的,我们就给那些做生意拉货的人押车,这个道理很简单嘛。”老人出神地望着孙子,似乎已经相信了少年的话。他点点头,关心地问:“今天晚上还要去押镖吗?”“是呀,”少年轻松地回答,“就是正好路过咱们村,我才有时间跑回来给你送点钱,叫你别担心我。”“跟你一起的那些人呢,为什么他们不一起来?”老人望望孙子插在墙上的刀,问道。“他们要看货物呢,”少年说着跳下床来,笑着对爷爷说,“我得走呀,八点钟大家都在村口等我。”“派出所的前几天来村里调查什么‘野狼帮的事情,说最近一些杀人抢劫的案子都是他们干的,你可要小心这些人呀。”少年正探身去拔墙上的短刀,听到这话,赶紧把那刀子拔下来藏进了袖筒里。但是老人却突然伸手捉住了孙子那只胳膊,他的眼睛射出诡异的光来,含着笑意问孙子:“你这把刀上刻的是什么图案,是不是一只狼头?”“不是不是,”少年惊慌地想抽回手臂,但老人死死抓住不放,少年突然叫道,“爷爷,你快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老人静静地说:“小闷,你那点拳脚是跟爷爷学的,别看爷爷老了,制服你还不在话下,”但他眼里那点得意神情很快转成了哀伤,他叹口气继续说,“小闷呀,你的事情爷爷早就知道了,听爷爷的话,咱们去派出所自首,交代出引你走上邪路的那些混蛋,争取宽大处理,只要以后能安分做人,哪怕坐几年牢也值得呀。”少年又挣扎了几下,但无济于事,他长叹一声坐到床上,那样子仿佛已经被爷爷说服了。老人确定他不会逃跑了,就放开孙子,摸摸他的脑袋说:“这样吧,你走到路上被他们看见了不好说,我先去把村里的民兵连长喊来,叫他带几个人来保护你,我一个人去乡里的派出所反映情况。”少年点点头,叫了声爷爷,眼泪下来了。老人笑笑说:“别怕,有爷爷在呢,炉子上有热水,你先洗一洗,我很快就回来。”老人说完又摸摸孙子的脑袋,向屋门走去。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少年突然跃起,亮出那把短刀向老人后背扎了下去,同时另一只手捉住老人的衣领往回拉。

老人向后便倒,屋门不知被谁一脚踢上了,然后有个身体又重重地撞在了薄薄的门板上,从门框上震落几股细尘。屋里的响声持续了几分钟,只听见少年的声音在压抑地喊着爷爷,老人却无声无息。

晚饭熟了的时分,街上连只野猫都没有,人们都围在桌子上呼呼地喝着热米汤。村里有两个去城里做买卖的回来晚了,在大路上碰见老民办教师推着他那辆漆皮掉光了的老二八自行车正往村口赶。有一个大声跟老人打着招呼:“老叔,这么晚了,去哪里呀?”另一个好奇地问:“老叔,车子上驮的大麻袋里是什么好东西呀?这么神秘不是走私吧。”老人跟他们一起开心地大笑,回答说:“倒霉透了,养的两头猪死了一头,吃肉怕传染病,干脆到野地里寻个地方埋了算了。”第一个打招呼的下了车子,凑上来低声说:“老叔,不如给我吧,杀了卖给城里人,他们知道个球。”老人在月光下严厉地看着他,那人讪讪地说:“我不白要你的,五十块怎么样,反正你扔了也是白扔。”另一个人赶紧拉过他,同时对老人陪着笑说:“算了算了,他是开玩笑的,谁还不知道老叔的为人呀,这种缺德事咱不能干。”他把那个依然恋恋不舍的家伙拉上走了。老人继续推着车子艰难地往村口走。

刚走到村口外那条大路上,老人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把车子小心翼翼地靠在树干上,自己也靠着一棵树蹲下来。休息了片刻,老人站起来,把车梁上绑的一个木棍解下来。他正在解绕在木棍上的一层层破布,有人骑着摩托过来了。老人盯着那刺眼的灯光一直来到面前,原来是学校的校长。校长并没有问老人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而是一边让雪亮的光柱在路两边的树干上晃来晃去,一边忙不迭地告诉老人他这次去乡教办开会向领导反映了老人的待遇问题,领导答应向县教育局尽快打报告解决。老人把那根木棍藏在身后,静静地听着校长的演讲。校长讲完了,不见老人有丝毫感激的表示,就一厢情愿地认为老人这是被困顿的生活搞得麻木了,于是苦笑一声,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开导老人说:“你也不用太失望,想想看,这几十年你也算是端公家饭碗吃皇粮的,比每天从土里刨食的大多数人强多了啊。”老人突然说:“是啊,跟村里人比生活方式,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可人家都儿孙满堂,我教了几十年书,连唯一孙子也管不住,到老了还是光身一人。”“怎么,小闷还没回来吗?”校长关心地问,他又凑近老人耳边低声说,“小闷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有消息就叫他回来吧,我听说最近要严打……”校长说完哈哈一笑,好像办了多么造福于民的大事一样心情愉快地告别了老人,突突地回村里去了。

旷野里恢复了让人难以接受的寂静,虫鸣仿佛被谁喊了个暂停。老人继续解那根木棍上的破布,当那些海带似的布片都掉在地上时,那根木棍在月光下露出它狼牙般密布的寒光闪闪的铁钉尖。老人把那根狼牙棒呼呼地挥舞了几圈,把它靠在树根上。他伸手摸摸车子上驮的麻袋,又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地听了听声音,叹了口气,又蹲了下去。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老人却觉得他正迅速地老去,再这样等下去,他就要被时间溶解掉了。老人回头向静静地趴在身后的村庄望去,目光像几十年前第一次就要进入村庄一样新奇和不安。

村子里的人们刚刚开始看电视连续剧,有的女人们还没有洗涮完毕。有两个人急匆匆地闯进了民兵连长的家里,报告说小闷爷爷正在村口抡着狼牙棒大战野狼帮。民兵连长急忙吩咐他们快去通知精干民兵带上枪来他家集合。那两个人飞跑着通知了民兵后,他们又悄悄地溜进其中一个人的家里,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大麻袋进了老民办教师的院子。那两个人把那个麻袋慌慌张张地扔进院子里的菜地后,逃命似的跑了出来,然后推上自行车一边朝村口走,一边低声地商量着什么秘密。但是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来,前面传来了枪声,这两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朝前走。好在没多长时间民兵们就押着几个捆着的人回来了,那两个人跟上往回返,一边问连长和老教师去哪里了。有人告诉他们连长向派出所报告情况去了,顺便送小闷爷爷去乡医院。那些被捆的人衣服破成一条一条的,不住地大骂小闷不义气。民兵们一问,知道小闷回家了,于是直扑他家里。如临大敌地搜查了半天,终于在菜地里找到了小闷,不过他却是被人捆着装在一个麻袋里,而且嘴里还塞着一块布。

老人醒过来后对刑警队长这样解释昨天晚上的事情:小闷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被野狼帮的人发现了,就把他捆起来装进了一个麻袋里,通知老人拿钱去赎人。幸好老人当初劝孙子投案自首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于是就跟他们拼起了老命。公安局的领导表扬了老人的勇气后,委婉地批评他应该先跟派出所或者民兵连长取得联系后再行动。老人惭愧地笑了,问他孙子怎么样,民兵连长告诉他说小闷只是受了点轻伤。老人于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后来野狼帮的人不承认是他们把小闷装进了麻袋,民兵们却作证说小闷确实是在麻袋里找到的。问小闷本人,他说他被人打晕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让刑警队长最想不明白的是:老人坚持说他是在村口跟野狼帮的人抢装着孙子的麻袋,而那个麻袋里的小闷却是在老人院子里的菜地里找到的。因此刑警队长问民兵连长昨天晚上是什么人向他报告情况的,民兵连长叫来了那两个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发现老人和野狼帮打斗。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回答:我们就是这个村的,平时去城里做点小买卖,那天晚上……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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