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香油的气味

2014-06-20金成海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娃子水生

金成海

水生前天从镇上打工回家的时候,兰珍正在厨房做饭。他趁机偷看了她和那个网名叫“温柔的狼”的人的聊天记录:

……

“温柔的狼”:马兰花呀马兰花,温柔的狼在说话,我要让你立即为我开花,我要让你实际感觉一下我的柔情,我的舌头会是一阵轻风划你的脸庞,让你陶醉在春风里,温情中。

“马兰花”:马兰花很娇嫩,怕风吹,怕雨打,更怕狼的舌头有刺,划伤我的脸啦,呵呵。

“温柔的狼”:我发誓,不会,真的不会。

“马兰花”:马兰花想一想再回答,好吗,我的狼?

“马兰花”是他老婆兰珍的网名,那边那个原本叫“寻找我的爱”,和马兰花相识后,就改作了“温柔的狼”。水生小时候看过《马兰花》这部电影,知道狼对于马兰花意味着什么,他有了作呕的感觉。还没有吐,兰珍就一边喊“水生水生”,一边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进来了。“吃饭了,还窝屋里做啥?”他赶紧装着寻衣服的样子,看到她也装着随意的样子关闭了QQ。在电脑关闭前短暂的光亮中,他发现兰珍的脸上像红色的缎子那样光滑动人,他心尖一阵阵发麻,像电流在通过,导致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紧把眼睛闭上。11年啊,自己只是把她作为一个道具,好像从来没有为红色的缎子动摇过,那缎子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恶毒地想到:那红色的缎子应该与她的爹一起毁灭!而在可能即将失去她的时候,他却有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负疚,是不是与那个“温柔的狼”有关呢?他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疼痛很快传遍全身,让他恢复了内心的平静。而水生在兰珍的心目中,是个大老粗,根本就不懂电脑的。水生在心里冷笑了几声,让你自作聪明吧。想到30年的愿望即将实现,他的心就“砰砰”乱跳。

水生从5岁开始,就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把那个伤害了自己心灵的老杂毛“怎么一下”的时机。至于到底要“怎么”一下,他也没底。但他总是在做一个报复的有心人。他尝试过许多次,但都没有讨到便宜。多半都是因为老杂毛有两个身材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儿子,也是兰珍的大哥和小哥。

第一次报复的失败就在他的心里烙上了黑色的印记。那年他6岁。队上分小麦。老杂毛从油厂回来。一件天蓝色的棉织背心套在牛腿一样的肌肉上,埋头拉着板车。板车码了几麻袋的小麦。他迈的步子比较大。水生便拿了半截砖头向朝着自己方向走来的老杂毛用力投过去,他还觉得胳膊由于用力过大而一阵阵疼,于是心里便暗暗地喜,以为力气非常大,一定会砸他个头破血流的,在砖头呈抛物线向前行进的时候,他看到了满脸的鲜血甚至还有森森的白骨。但那砖头实在不争气,只在老杂毛的脚下滚了几下。

“咦,这娃,咋这么调皮?”那时,老杂毛只有三十多岁,还不算“老杂毛”,顶多是个“中杂毛”,但水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娘让自己管他叫“李叔”。

水生就喘着粗气站在路的中央,挑战地看着那个梳着分头的人,他看到分头就来气,他怀疑娘是被那分头迷了心智,那分头分明是人人痛恨的叛徒“温其久”嘛。当年的老杂毛拉着板车一走近他,就“哈哈”笑着把他的头摸了摸,说,“是水生啊,以后玩的时候注意前面有人,不然,伤了人可得不了福!”

他竟然没感觉水生是想砸死他,这让水生很生气,冲口就说,“你娘的!”“你娘的”在他们江汉平原是骂人的话,特别小孩这样骂大人,那是任谁也无法容忍的事。可那人居然笑了笑,说,“水生骂人不乖。”俯下身子拉车走了。当水生为此更加生气并且有点绝望的时候,他的头发突然被人揪住,脸上、背上还有肚子上被一阵暴雨似的拳头打得晕头转向,还伴随着更加恶毒的骂声,“你娘的,你娘的,你娘偷人,你娘偷人……”在打斗中和骂声中水生不但知道是老杂毛的两个儿子中龙中虎在打他,而且水生立马气短了。

前一年的寒露节,早晨的风吹脸上有些凉的意思了。一向风风火火的爹那天早晨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他忧郁地对娘说了一句农谚,“过了寒露节,不分大小麦。”后来,水生知道了这句农谚的意思是说,寒露节一过,不管是大麦还是小麦都要播种了,错过了这个季节来年就没饭吃的。身为生产队长的爹是为队里缺少耕牛而着急。中午,他和队上的出纳各背了一个背褡,里边是娘赶做的馒头。水生记得那天的馒头好像没有发好,老是蒸不大,爹顾不了那么多,揣上它们就出发了,说是到天门那边去买牛。临走时,爹爱怜地摸了摸水生的小脑壳,说,“水生在家听话哦,爹给你带接货回来。”水生就高兴地蹦了好高。爹说的“接货”是很实在的,因为爹到沙市为队上买了新板车后给他带回来的是一种叫“发糕”的东西,让他在小朋友面前大大地露了一回脸。特别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叫芹娃子的小丫头,跟了他一路,他才得意地用手掰了像硬币那样大的一小块给她,他仗着刚才的恩惠问她,“喜欢我啵?”芹娃子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连连点了头。那家伙,那感觉,险些让水生整个人飘起来。

怀着希望的孩子往往很敏感。那天的夜风,有苞谷穗的清香,有青草的微腥,有襄河水的混沌,更带着那么一丝的不安分,硬是把个夜晚塞得个满满当当的。昏暗的油灯,把满满当当的空气撑成了个不大的圆圈,在屋子里摇曳了几下就随着水生的入梦而瘪了。半夜时分,一个试图掩盖却又更加夸张的喘息声,把一向熟睡着的水生从梦中摇醒,妈妈似乎非常痛苦地低低地“哎呀、哎呀”地呻吟着……水生闻到了一股似乎熟悉但很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很香,很好闻,但他朦胧之中知道不是爹,爹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让他感到蛮好闻的汗水味儿。水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快得有点疼,像刀子在剜一样地一阵阵地疼。那疼伴随着恐惧向他袭来,使他有了绝望的感觉,就在这时,这人突然剧烈地运动起来,娘就像触电了一般“啊”了一声。水生突然就“哇”一声大哭起来,娘慌忙哄他,“怎么了我的娇娇,我的娇娇。好了,别怕……”水生在自己的哭声中听到黑暗中摸索的声音,听到门的响声,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水生感到家里发生了不对头的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那晚,他再也无法入睡,娘试了他几次看他是否睡去,等到娘蹑手蹑脚地下床时,他突然喊一声,“娘、娘。”娘只好上床。第二天早晨,水生发现娘的脸就像台上的演员那样红,划火柴的时候对着字的那一面划,半天也划不燃。后来,一直站在厨房门框边的水生在灶台上发现一个昨天没有的绿色的大油瓶,娘从里边倒出来的油竟然是那么香,使他突然明白了昨天晚上的香味。队上只有在公社油厂当车间主任的李建昌身上有这味道,就是,由于常梳着分头扮酷,上面经常抹上公家油厂的香油,队上的人有的嫉妒,有的羡慕,都一律管他叫“李其久”,那是革命样板戏《杜鹃山》里梳着小分头的叛徒温其久的名字。

这个发现使他产生了对娘的怨恨。以至于几天后,爹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来一袋麻糖,他也吃不出特别的甜来,有的还散落一些到地上。芹娃子就帮他捡起来,送他手上,他却一扭身跑掉,不但没了去年的居高临下,似乎还多了一分自卑。

现在,他终于弄清了娘的行为性质,娘那是在“偷人”!他一边为娘感到耻辱,一边更加恨这个李其久,都是他,是他勾引了娘。水生之所以坚信是他勾引了娘,是记得有好几次都是他与娘说着声音很小的话,娘就用拳头擂他几下,原以为是开玩笑,现在却不了,出了大事了。别看水生那时年纪小,可队上人分作几等他是大约知道的。四类分子最差,公社社员不如队干部,队干部不如社队企业职工,社队企业职工又不如公社干部。这些人在他们队上都有,其区别一方面是表现在穿着上,社队企业职工一般穿的确良,公社干部则是中山装加上口袋上插一支钢笔,那叫派头,一看就压人一头哩!普通社员哪里有这些?另一方面则是过年请吃上看区别。队干部有人请,但也只限于几个铁哥们和老实些的社员,吃了别人的请还得还请的。社队企业的职工就不同,那得人人请,并且不用回请人的,那叫什么?叫“玩味”,谁叫人家月月有几块钱的活钱,年底还有分红呢?谁叫你买个什么紧俏货就得找他们开后门的呢?谁叫你手头短的时候不得不陪着笑脸说“大兄弟,求你了,挪一块钱我用用,年底一定还”的呢?公社干部又不一样,不仅家家都想请,而且他们还不一定家家去,那是有选择性的,谁家小媳妇长得干净一些的,口齿伶俐一些的就去,谁家有人在外当兵或者搞工作的也去,反之你是巴结不上的。这些乡村礼俗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印在了水生的心里。而他爹就不如这个李其久,这个人就有优势一边吃着队上干部社员种下的麦子,一边勾引队干部以下人的老婆。水生从那次起就想做一件“怎么一下”他的事。

水生蹲在自家门口那丛水竹后面。夏天的味道还是淡淡的没褪完,蚊子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他的面前,发出“嗡嗡”的声音,时不时就啄上了他胳膊或者干脆就是屁股。秋天的蚊子毒性特大,一啄就是一个红疙瘩,上面的毛孔很粗很让人头皮发麻,但他仍然意志坚定,双眼贼亮地盯着自家那两扇油漆开始剥落的杨树门,尖尖的喉结时不时在脖子下划拉几下,那是在咽涎水。他记起小时候捉特务的时候就是这样,提着嗓子,屏住呼吸,急切地盼望着想象中的“特务”或者是“特务们”的出现。时间一长嗓子就提得生疼,但也只能轻轻咽一口涎水,生怕弄出动静让诡计多端的“特务”发现。想不到30年了,自己还得扮成“我军”,只不过监视的对象从虚拟的特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自己的老婆兰珍。

门开了,身着白色睡衣的兰珍穿着拖鞋从屋里走出来,伸了伸腰,又把脖子扭动了几下,然后迈着懒散的步子去了旁边的茅厕。不一会又从茅厕出来,仰头看了看不太晴朗的天空,回到了屋里。水生有些失望地站了起来,绕到村子外的路上,朝着家里走去。因为他出门的时候对兰珍说,他要到镇上去买一个三相插头换在电锤上。水生先是学木工的,后来,木工营生不吃香了,他又改行做装修,这些年,好些工头都争相请他做工,那电锤跟随他有些年头了,插头皮已经蚀了,再不换会出现漏电事故的。现在看来,这个理由看似天衣无缝,其实是封住了兰花出门的路,因为那个“温柔的狼”极有可能就住在镇上,他想象他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多半是半拉子文化水平,能够给自己取一个“温柔的狼”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的人在乡下是没有的。

水生没想到芹娃子也在自家屋里,兰珍好像在教她上网。现在她是兰珍的嫂子。近几年,老杂毛家在县城也有了产业,兄弟俩一直在那里打拼,芹娃子才闲得慌了,今天也许是兰珍邀请她过来的,刚好水生不在,她也就没了顾虑,趁机过来打发时间的吧。

“他姑爹回来了?”芹娃子小声小气地问候着,白天卧室里没开灯,光线不是很好,但水生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一双瞅往了别处的大眼睛的温度。“兰珍妹,我们出去说话吧。”

水生的脸上有些发烧,把外衣脱了晾在床头上,动作无不生硬,嘴上应道,“啊啊,回来了,嫂子稀客。”

芹娃子打小心里就有他。上小学非要和他坐一排,上初中知道害羞了就往一个班里挤,那时读书的娃儿多,不一定你想上哪班就哪班的,她就让当大队民兵连长的舅舅去找老师要求调班。后来,水生辍学了,她也不读书了。她没有嫌弃水生家是只有爷儿俩,一心想着这个不大说话的小木匠,她以为她会成为他的老婆的,她以为水生等着她去为那个缺少女人的家操持家务的,可是,水生却拒绝了媒人。芹娃子是个女娃子家呀,人家不愿意要自己,好丢人呀。芹娃子为此偷偷地哭过。

俗话说,媒人的嘴天上的云。她不相信媒人说是真话。在一个夏天的中午,人们都躲到阴凉处休息去了,她让妹妹把水生叫出来,当然,得说是家里的凳子坏了要修理。水生也没多想,背上工具就上路,她在路途堵上了他。“怎么不说话?冬婆婆说的是不是真的?”冬婆婆就是远近闻名的媒婆。两人在树荫下,水生低着头,不回答芹娃子的问题,好像是在专门听知了唱歌似的。其实水生哪里不喜欢芹娃子呀,小时候那些情景就像昨天一样,历历在目,他又不是木头人?可是他真的不愿意说真话,他觉得自己身负仇恨,将来说不定会杀人,会被政府枪毙,他不愿意拖累她。可是芹娃子越是问,他越是不想说,一说就永远失去她了。他想走,芹娃子就拉住他。他抬头望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泪,他的心就像针扎了一下,嘴唇开始发抖,他的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水生呀水生,算了吧,和她好好过日子吧!”他觉得他就要动摇了,就要放弃老杂毛了。“天下男人多的是,你只给我一个明确答复,我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刘水生的。”芹娃子说这话明明就是个气话,可是水生开始缓缓唤醒的情愫一下子泯灭了。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芹娃子是用手捂着嘴走的,她尽力地把哭声捂在了喉咙里。可是,水生就定在那里成了个木头人。

芹娃子出嫁的那一天,他远远地站在屋山头早已废弃的渠道上,看着村里的锣鼓家什把芹娃子夹在中间,鲜红的绸子从人们手上飞起来,大红的花儿从天上撒下来,十番锣鼓由马锣子领头“当龙、当龙、当龙当”,然后就是各锣齐声响起来“唱唱你唱一你唱,唱唱,一你唱……”熟悉的锣鼓点子声声都像刀子捅在他心上。芹娃子嫁的是村里的首富的小儿子中虎,水生想“那是她的好归宿”。

水生知道娘是被自己的一句问话逼上了绝路的。被中龙和中虎打了以后,他回去问了娘。“娘,他们说你偷人,你偷了吗?”娘被他问了个瞠目结舌,脸色立马变成了猪肝色。

过了半晌,娘眼泪已是挂满两腮,打湿了水生的头发,她目光呆滞,喃喃地说,“好儿子,乖,乖,啊?别听那些王八蛋们瞎说,别听……”水生幼小的心灵里清楚地预示,自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以为他可以阻挡娘和那个人的来往。

那是个夏天,水生问话的第二天,娘被队上的人抬回来放在用两条木凳加一块木板搭的灵床上,面色像纸那样,双眼紧闭。娘以自己的生命为儿子换取一个空间,水生当然不知道娘的良苦用心。他只知道他没娘了,他看见爹的脸色铁青,不怒,不喜,也无悲,或许爹知道这事?因为一条生命的结束而彻底地原谅了她?水生无法得知爹的想法。一群硕大的绿头苍蝇在娘的脸上“嗡嗡”盘旋,水生从娘的房间里拿出娘用过的那把柄上有蓝色布条的芭蕉扇,轻轻地为娘打扇,那时候,水生边给娘打扇就边想,娘的死与那个老杂毛有关,他下决心要像潘冬子杀死胡汉三那样为娘报仇。

水生初中毕业后,爹不再供他上学。爹实在是可怜,当干部的时候只晓得为队上卖力,大公无私,得罪的人不少。改革开放了吧,像失去什么似的,再也不能拿铁话筒分工了,再也不能吆喝人搞水利建设了,不到50岁,头发就全白了。最重要的是,娘走了以后,他竟然不再娶,连村里的冬婆婆都说,“啧啧,真是个情种,还想着那人。女人啊要是一辈子摊上个这样的男人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哟!”水生的衣服破了,他就学着缝补,笨头笨脑的样子,常常让水生感动得鼻子酸酸的,水生越发觉得是那个老杂毛害了他娘,害了他爹。他知道爹累了,他不想坚持读书,真的,书上的东西他一学就懂,但他觉得没意思。在爹的劝说下拜师学了木匠的手艺。起初,水生学木匠是看上了木匠手上有斧头,他想象自己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翻上老杂毛家的高墙,亲手劈了那老杂毛该是多么快活的事啊。可是,生活的经历教训了他,这世界是强者的。农村政策放宽后,那老杂毛辞了油厂车间主任的职务,回家自己办起了榨油厂,和公家搞起了竞争,还买通厂长低价卖油菜籽给他。他的生意便出奇的好,不几年,公家的厂子垮了,他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几年,老了也还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他的两个儿子也蹿高了,还在家里喂了两条狼狗,置办了几条猎枪,外人想进他家门那还真比登天还难。最有说服力是,芹娃子的舅舅承包小工程发了点财,老杂毛就唆使儿子与他抢地盘,占场子,使绊子把原民兵连长赶出了这个行业。要不是老杂毛看上了芹娃子,给儿子娶来当媳妇,只怕他们还不会放过原民兵连长。后来民兵连长总算在村里管上了菜场,学乖了的他时不时就给“亲戚”家捎点俏销的菜,才在村里耀武扬威开了,仗的还不是老杂毛他李家的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在水生娘送葬的路上,水生作为孝子骑在娘的棺材上,看到了老杂毛连连摇头叹息,他恨不得冲下去咬他,踢他。后来,在停杠的时候,水生的舅舅姨妈们围绕棺材拍打着棺材哭姐姐,老杂毛还凑近了来,低低地看着棺材,似乎要看穿一样,老杂毛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这一点,水生最愤怒,他认为老杂毛的眼泪亵渎了自己的娘,他骑在棺材上用脚拼命地踢老杂毛,却是够不上。后来,老杂毛对他好像格外地关照似的,每每碰上,总是笑眯眯地招呼他,他根本就不看老杂毛一眼,老杂毛就无奈地说,“这孩子,嘿嘿……”不仅老杂毛没感到与他有什么仇,就是打过他的中龙和中虎也把那事当作小时不懂事而给彻底忘记了。“吃了没?”他们依然和他打着招呼,也不管他应还是不应。后来,他学木匠了,他们在建油厂的时候还专门请他帮忙做榨油的木楔子和一些小零件。那时,他以为可以报复他们了,本来可以用零碎木料就能做的,而他就把些整块的木料都锯断了来做,故意浪费他们的材料。不料被师傅发现了,严厉地说,“水生,你这是砸我的饭碗哩!”刚巧,中龙在一旁找工具用,接了师傅的话说,“没事啊师傅,他是学徒嘛。”表现得似乎很仁义,把村里的人心都给收买了。后来水生成了他们的妹夫,他们在城里有工程,让水生给他们管打模板、管装修,当半个老板哩,水生却说,“亲戚不好在经济上打扰。”生生给拒绝。他们只是摇头,私下以为,妹夫脑壳让木头碴子溅伤了。

兰珍和大嫂关系不好,和这小嫂子年纪相近,却处得如姐妹。由于这么多年没个娃娃,当舅妈的也没什么借口到小姑子家串门,倒是兰珍有事无事经常往小嫂子那里跑,甚至把一些夫妻之间的事向嫂子倾诉,所以导致芹娃子这么些年一直很怀疑水生对兰珍的真诚。好像是结婚的第三年吧,她见兰珍肚子没什么动静,就很关心她,就问些让人脸红的话,兰珍就是不说,还嗔怪她“管闲事”。

今天,水生离开的那段时间,的确是兰珍把嫂子喊过来的,芹娃子心里有一道线,那就是少与水生碰面,以免尴尬。所以一开始就推说有事,可兰珍偏偏就知道小哥的工程刚上马,好些日子都不在家,又说水生到镇上去了,她一个人寂寞,芹娃子听说后就过来了。

兰珍之所以要嫂子过来,主要是最近心情很复杂。结婚11年了,两人在一起越来越像一碗白开水,寡淡无味了。前年的时候,水生坚持要给她买一部电脑,说是现在时兴上网,在网上啥都有,好玩,还让她到镇上网吧里跟人学了一阵子,竟然让她到了入迷的程度。特别是最近聊上了一个叫“温柔的狼”的男人,很幽默,特别讨人喜欢,还约了她在镇上见面,搞得她心神不宁的。可是她又偏偏放不下水生。这个男人真是捉摸不透,在夫妻生活上特别没兴趣,简直叫“性冷淡”(可那是对女人而言的),可对她家老人特别好,一张嘴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由于都在一个村,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水生只要在家,每天都很守时地到爹那里问候一声的。没有自来水的时候,他就帮助把水缸挑满,还要到榨房里帮忙扛饼粕、抬油桶,见到什么做什么。村里谁不夸老李家有个好女婿?随着家里条件的改善,体力活基本没有了,他就学着给爹按摩。她爹有颈椎间盘突出症,经他这么经常一按,人轻松许多。她那个年轻的后娘逢人就夸女婿好,“女婿孝顺啊,比儿子还孝顺着呐!老爷子一天也离不开他那宝贝女婿!”这样,她就想到和嫂子说说话,倒倒心中这些年的苦水。

现在兰珍好像感到做夫妻不是那么回事。哪里有新婚之夜分床睡的?可偏偏水生就是这样。这事儿不能向外人说,可这么多年了,总可以对自己的嫂子说吧。芹娃子很诧异,问了一些细节,知道了大概。结婚那天,离水生爹的生日不远,虽然老人家离世过了3年,可是水生却对新娘子说,“兰珍,你知道,我娘死得早,是我爹把我抚养大的,再有5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生日,我一想起心里就想流泪。可今天又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兰珍听他说得有情有义,也没在乎,说,“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水生便怯怯地说,“我想,我们今天是不是分开来睡……”作为新媳妇在这事上怎么好强求啊,兰珍就答应了。

“嫂子,你说这是不是过分啊?”兰珍愤愤地说。

芹娃子略一深思,说,“这有什么?说明他有孝心啊!”

“可是打那以后,他就经常这样了。”兰珍很不满地说。

“啊?”芹娃子又吃一惊。

“是的,你说,男人不播种,我这地怎么长庄稼?”

芹娃子更加奇怪了,“咦,他姑爹不像是那种有男人病的人啊,你看他常年打工,做的都是体力活,胳膊上的肌肉像两只兔子一样,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怎么会这样?”

“也不完全,有时候也还可以的……”兰珍脸上飞起了红云,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好像心不在焉。在人家想要的时候,他偏偏就……,好烦人。”说罢,将身子依偎在嫂子的身上。

听到这里,兰珍就想小便,然后水生就回了家。芹娃子很不自在,两手交叉放在腹部,坐也不是,站也不好,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兰珍说,“就在我们这儿吃饭嘛,我这就去做。”

水生也说,“就是嘛,玩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芹娃子说,“不是,兰珍妹一个人在家让我来陪一下的,既然你回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该你陪了吧!”说完还莞尔一笑,匆匆地跨出门去,生怕兰珍留她。

兰珍显得没了兴趣,她看了一眼水生,突然问,“你买的插头咧?”

“没有买。到村口时遇到娘了,娘说爹今天有些不舒服,我想是不是立秋了天气有些凉;爹的腰是凉不得的,就去给爹按了一会,很管用的。”水生显得很有收获的样子,“后来一想,现在正是秋收时节,要装潢的人家还不多,不会有蛮多活做,所以干脆今天懒得去了。”

兰珍吃完饭,还是被“温柔的狼”折磨着,她不知道自己图个什么,从和嫂子下午的谈话后,她感到自己还在精神层面缺少了什么。想起水生和她结婚之前,她并不缺少啊,那时是多么充实啊!他每天都会到她家里来和她说话,那时的他不仅是那么精神十足,活力无限,有时又深沉内敛,像日本电影《追捕》中的高仓健那样,有时甚至还有幽默在里边。爹好像很疼他似的,关系一定下来就对他表态说,“水生,你爹娘都不在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手来操办。房子、家具都不用你操心,是婚前盖房子还是结婚后盖房子,只要你给个话就够了。”水生却说,“爹,如果是贪图您的钱财,我是不会走进这个家门的。房子的事我不想让别人操心,我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我同样有能力盖一幢楼房。”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多么男人,多么牛仔,兰珍当时心都醉了。她知道,水生是村里最好的装修师傅,每年都要到城里去给人装修,赚一大笔钱回来的。果然,结婚不到五年,他们就盖起了一幢两层半(第三层没盖满)的小洋楼。可是怎么日子越过越像有问题了。

许是喝了汤的原因,临上床时她有了便意,可是每天这时候都是水生在厕所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并且一蹲就是半个小时。今天,兰珍有些忍不住了,她决定去厕所与水生挤一下以救急。于是提了裤子就往外面的厕所急急地走去,没曾想,厕所门反锁着。盖房子的时候兰珍曾建议学城里人把厕所安在屋里,水生不同意,说,那叫什么话,厕所放在屋里饭都吃不下去。于是她又建议盖厕所时修两个便坑,水生又不同意,说,人家城里人都只一个便坑,你为啥要两个?兰珍又依了他。好在她也不是很急,就没推门,等一下,也许他就快完了。于是,在等待中,她听到了一阵“叭嗒叭嗒”的声音,还伴随着水生粗重的喘息,莫非水生病了么?不像啊,那声音不像是病了呀!咦,怎么回事呢?她凑近门,密封太严,只是在离她头顶的地方有光亮透出来,她摸索着找到了两块砖头垫在脚下,就看见了里边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情景:水生侧身朝她的方向,面色胀得通红,裤子褪到了脚脖子上,露出浓密的汗毛,他的手握住那东西不停地抽着……兰珍差一点晕过去,原来,他一直宁愿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自己也不愿意与她共赴巫山,沐浴爱的阳光和雨露么?那么这么多年,他与她的婚姻应该作何解释?婚前那些潇洒与酷态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吧?这些问题一下子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空虚与无力,身子一软跌落了下来。水生在里边听到动静,赶紧开门出来,见兰珍倒在地上,连忙抱她起来往屋里跑,她的尿液滴了一路。

“一直这样吗?”

“不是。”水生沉默了一下说,“只是偶尔。”

其实一直这样,新婚之夜也是这样,他怕她怀孕,可是面对异性身体特别是那么美好身体的诱惑,他可不是神仙,不可能不动心。有一回,他打工回家的路上淋了雨发高烧,兰珍守了他一晚上,眼睛熬得像得了红眼病一般,两腮也现出异样的红云,早上还端来一碗细细的面条,上面浮着猪油和葱花,那个香气呀,让体质下降、缺少力气的他心理防线“哗”地崩溃,那一刻,他决定好好过日子,生个儿子或者女儿,与妻子儿女厮守终生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等到康复了,他那“怎么一下”的愿望又重新燃起,快乐的日子离他而去。为了防止动摇,他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不近兰珍的身子。实在忍不住了就事先偷偷吃避孕药,但听人说,吃那玩意会让男人成太监模样,他有点怕,就交替着进行。这些,他不能说,要命也不会说。

“为什么?”兰珍已经很冷静了。

“唉,坏习惯。”水生抱起了头,“算了,睡吧!不要东想西想了。”

“哼!”兰珍盯着自己曾经那么爱的男人,此时却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她想不透了,她需要解释,可是他就是这么若即若离,令她心灰意冷。

水生是一大早走的。他说,他还是要去买插头。兰珍“唔”了一声。没曾想芹娃子很早就打电话过来,“能过来一下吗?”兰珍说,“你过来吧,我一个人在家呢。”

芹娃子脸色很难看,兰珍赶紧扶了她坐在床沿上。

“怎么,小哥没回来?”

芹娃子没回答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看。

“出什么事了吧?”兰珍的心里有点乱了。

“昨天晚上我打他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芹娃子沉重地说。

“那不很正常嘛!”兰珍安慰道。

“半夜一点也正常?”芹娃子对视着兰珍眼睛问。

兰珍怔住了,不由得恨恨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没想到这句挺管用,嫂子一听就咬牙切齿地说,“对!不是好东西!”不过,怔了一上,立马说,“水生除外啊!”

兰珍脸色铁青,咬着牙说:“不能除外!”

水生没想到会被兰珍撞见。他做一切事都考虑得很周全的,当初否定兰珍的意见就是为稳妥起见。而他却忽视了乡村的路都是土路,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不然,他会立即把厕所那条路铺上水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加快了兰珍与“温柔的狼”靠拢的步伐。水生是坐头班车到镇上的,来回办事也不过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折身去了老杂毛家。

李其久刚起床,水生就含笑迎上去,“爹,昨天您老在打麻将,没按摩呢!快坐到转椅上去,我来给您按一下!”

李其久头发已经斑白,面色却很红润,眼睛里的光亮亮的,说话声音很大,底气十足。女婿要给他按摩,他照例坐到那张他特地为自己购买的多功能转椅上,回答着女婿的一些很细致的提问,享受着女婿给他带来的舒适。

正按摩间,老杂毛的手机响了。他慢悠悠打开翻盖看了看来电显示,才放在耳边,“嗯,是我,还好。什么?丫头和她嫂子一块来的?混账!”

水生听见老杂毛发火,知道有大事发生,平常他是很少动怒的,还有兰珍和芹娃子,那是什么事呢?“爹,什么事把您气成这样啊!”

后娘闻声扭着腰肢出来了,“么事哟,么事哟,气成这个样子?”

见女婿和老婆都很关切,老杂毛倒沉住了气,一边示意水生继续按摩不要停下,一边吐了口气对着话筒说,“你叫我怎么说?现在这种事不是很普通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当大哥的处理一下。对,把老二批评一顿是要的,让丫头陪她嫂子在那里住几天,老二还要认个错嘛,这伤害了人家嘛!家还是要顾的嘛!嗯嗯嗯,就这样。”

老杂毛接完电话,松了口气,然后才说,“县城工地上出了点事,你小哥犯浑,犯了作风错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气消了就好了。”

哼,他妈的,有你他娘这样的老杂毛,家里就会出小杂毛,女杂毛!水生的脸上突然有了一层乌云。

“水生啊,”后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快来,趁热吃。”

那鸡蛋煎得黄净亮色的,很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子。水生却像触电一样地说,“娘,我不吃香油的,闻到那味道都过敏。”

老杂毛就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水生是不吃香油的,你怎么忘记了嘛。”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都到麻将里头去了,怎么就忘记水生是不吃香油的呢?”

“水生,我说你也是个怪毛病,怎么就吃不得香油呢?”老杂毛顺口就问水生。

“从小就不吃,吃了就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水生说这话的时候很快,很决断。他在心里骂道:老杂毛,你用香油骗了我娘,我就恨香油,也是在恨你呀!老子从看到那个绿色的油瓶子起就立了毒誓,今生再吃香油就烂肚子、烂肠子。

后娘为他又打了一碗鸡蛋端了上来,趁他吃的空档,后娘忍不住又说,“水生啊,吃完了给我也按一下,最近怎么老是疼啊!”

水生求之不得,正想应诺,老杂毛却说,“年纪轻轻按什么按?哪里有那么多毛病。不许按。以后少打麻将就成了。”别看老杂毛对别人的女人看得开,可是轮到自己还多少有些醋意。毕竟后娘太年轻的原因吧。

水生知道兰珍这几天不会回来,估计她会去见那个“温柔的狼”,他决定返回镇上进行跟踪监视。他特地到度假村买了一架望远镜,找了一家临街的旅店住下。他先调查了这镇上有几家旅店和网吧,见面肯定会选择在旅店。而见面前,兰珍很可能不先使用手机,而是选择到网吧聊天。他知道兰珍对他心存爱意,非到不能自持是不会轻易迈出那一步的,想到这里,水生的心里一阵钻痛,大脑一片空白。

老杂毛当天给他打过电话,告诉他兰珍得在县城陪嫂子玩几天,让他回来后到老杂毛家吃饭。他说,有一户人家在搞装修,这几天都不回来了。水生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重新梳理了一遍计划,感到很满意,特别是芹娃子老公有了外人,更是让他有意外收获之感。他想,如果达到了一定的目的,他就劝芹娃子和自己一起远走高飞,然后,把自己30年的内心苦楚和目的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他现在有20万块钱的存款,到一个小地方安顿下来还是够用的。他有手艺,可以不断地赚钱,然后和她生个儿子或者女儿,供他们上大学、读研究生都可以,反正是过很平静的生活,他甚至想到让她在家带娃子,还和邻居搓搓麻将的情形。

“我们自己来,自己来。”外面一句话把水生从美好的想象中惊醒了,那是兰珍的声音啊,原来,他们在这里来约会了。他立即跑到猫眼上向外观察,在前面带路的男人戴了一副茶色眼镜,瘦高的个子,满脸络腮胡子;跟在后面的不是兰珍是谁,满脸的不自在,眼睛东张西望的,生怕碰上熟人的样子。水生想起与她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水生已经改变了复仇方式。他这样智商的人是不会愚蠢地把自己搭进去的,不然爹死了,娘死了,自己再一死,那谁来看老杂毛的下场呀?老杂毛个狗杂种也许还怀念着娘,不然怎么对他有些过火的行为不恼火呢?所以他决定顺着老杂毛的意思和他亲近,水生想,以德报怨也许是种复仇的方式,他想让自己以一种分外特殊的亲切让老杂毛感到内疚,感到受之有愧,自己不断地对他在感情上施与,那样也会撑死他。所以他开始接近兰珍,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她家里大人还不知道,后面,他就突然在她的手上亲了一下,很西式,很调皮,一下子就征服了她。今天她会怎样被人征服呢?想到这里水生突然眼睛一黑,头晕得打转转,心跳加快,似乎不把嘴巴闭紧就要跑出来了。怎么会这样?水生呀水生,你太没出息了吧。水生一个劲地勉励自己,并且屏住呼吸,像等待特务那样。

终于平静下来,他也听到他们的房间就在自己隔壁。那里边不停地传出“嗡嗡”的说话声,说明还在里面聊,没有实际进展。这时的水生倒是有点着急了,巴不得他们马上成就好事,然后再频频约会,他不会马上采取措施,他要让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

那讲话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房门打开,他们从里边走出来,水生立即将耳朵贴到了门上。“马兰花,请原谅我的粗鲁,面对你,我实在太冲动了。”“嘻嘻,你是狼嘛!”“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能吧。”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水生才将耳朵抽开。看来,他们并没成好事。

水生感到自己现在有点不好面对兰珍了,先是让她发现了自己多年的秘密,幸亏自己编得快才掩饰了尴尬。现在自己又发现她和男人约会,尽管只是说说话,但毕竟进入了暧昧状态。水生决定不马上回去,还在这儿住两天,外带还要联系一下秋后的事儿,他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不会放下手头的正事儿的。

让水生没想到的是兰珍和“温柔的狼”又见面了。时间是下午,水生刚想出门的时候。他已经辨得出“温柔的狼”的声音了。还是那个房间,时间却比昨天长多了,但还只是说话的声音不断,间或还伴有哈哈大笑声。水生一阵激动,兰珍一定是见自己不在家才来的,幸亏自己英明决策。

接着又有两次约会竟然都在这里。是什么魔力让他们频繁地约会于此?水生在他们走后假装散步走到那房间门口一看,哦,原来是520房间。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组数字,想了好久,他才想到了自己的小师弟曾经有一次挥手对一个即将上车女孩子说过,“520,记住520。”他没搞懂,就问他,“小杨,搞么鬼,520是什么,还要记住。”当时小杨“扑哧”一笑,说,“大师兄,520就是我爱你的谐音。她是我女朋友,我当然这么说啦!”哦,他们还会用这么独特的方式来表达爱呀?水生真是吃醋了,原来,和兰珍相处的好的话还会有这么浪漫的情调啊!可惜,这种情调已经永远不属于自己了,他内心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来,那伤感似乎很浓很浓,浓得久久化不开。

水生回家时腿上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但在路过老杂毛家门口时,他还是进去给老杂毛做了颈部按摩。他的手感很浮,老杂毛很敏感,说,“水生啊,是不是很累,累了就回家休息吧。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啦!”如果这话不是出自曾经蹂躏过自己母亲的人的口的话,他会感动得掉泪,可是,竟然是老杂毛说的。他相信老杂毛说的是真话,但他却是决不接受的,他水生只能给予他老杂毛以情,才能击碎他。

水生轻声一笑,说,“爹,看您说哪里去了?一开始不都调整嘛!”

“嗯,”老杂毛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啊,真是不易哦。养儿防老吧,老喽,老喽,却是指望不得哟!偏偏是自己的女婿在侍候,难为你了水生。”

“爹怎么老是说这话呀,莫非拿我当外人?”水生故作生气状。

“不不不,”老杂毛连忙说,“我是说啊,你这人太好了,好得叫我不知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啊。”水生装出调皮的样子说。

“老头子这么好的福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少说话就行了。”在一边打毛线的后岳母娘也掺合进来说。

老杂毛很高兴,就把手扬起来,做出“打住”的姿势,“好好好——,不说——”感激之情全在那两个拖声中了。

水生把情绪调动起来后,趁机劝道,“爹呀,我有个主意,镇子上这两年招商引资搞得不错,修了些新建筑,又增添了几个景点。您和娘光在家时也憋得慌,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路程又不远,还换了个环境。”

“好主意,水生,我同意。”后娘一听,顿时乐了。

老杂毛沉思了一下,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说,“好,听你的,到镇上逛一逛去,还是开政协会议的时候去过哩!这一晃就是好几年没去了,变化一定大。”

落实了这件事,水生的心情好多了,他吹着口哨回到家中,兰珍有些吃惊,“咦,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那神情全然忘记了自己背着男人与别人约会了四次。

水生决定不计较这些,对她宽厚些,反正就要揭盖子了,到时容易拉下面子。“没什么,就是接了一桩比较大的活,明天就出去。顺便把爹和娘安顿到镇上一家外资医院去搞一个疗程的理疗。”

兰珍不解地看着他,“这事你得和我哥商量一下吧?至少我要知道吧?”

“你们呀,等到你们孝敬老人恐怕黄花菜都凉喽!到镇上又不是万里长征。不过有言在先啊,你要去陪啊,我有工程可不能老陪!对了,你嫂子回来没有?”

“没有,怎么劝都不回来。”兰珍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水生。

水生一副虑事周详的样子,让兰珍又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这是久违的影子啊,兰珍身子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水生,把嘴放在他的脸上。水生心头一热,没像往常那样躲开,而是任她的嘴像蛇一样地在脸上游走,等到他觉得身子有感觉了才轻轻地挣脱她。兰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脸一沉上了床。水生便走到自己的床前脱衣睡下。

水生的安排很让老杂毛和后岳母娘满意,外资疗养院的水平又高,各种仪器轮番使用,让人如入仙境,神魂出窍。

第二天吃罢早餐,水生见兰珍的手机频繁地振动,猜想一定是“温柔的狼”不温柔了,出现了狂躁不安的迹象。他断定,他们这两天一定会见面,所以就以工程为由,说要离开几天,见后岳母娘还有点舍不得的意思,兰珍就说,“娘,不是还有我嘛!”

水生躲在那家旅馆的对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旅馆的门口。果然,大约9点半光景,“温柔的狼”出现了,他边走边不断地接听着电话。

也许正在呼叫兰珍。不一会,水生就看见疗养院那边姗姗走来兰珍,她今天好像还特别打扮过,那件紧身风衣似乎从来没穿过,头发垂了下来,成了披肩发,头上扎的花像一只欲飞的蝴蝶,那身子还是少女的身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让人心仪,让人心跳,水生的嘴角一歪,阴阴地笑了笑。

他迅速地朝疗养院奔去,老杂毛已经做完自动振动按摩,他正喊着兰珍要房间钥匙呢,见水生回来了,老杂毛很吃惊,“你不是有事走了吗?”

水生笑了笑说,“唉,这回可是个不讲信用的主,装潢嘛,还信什么迷信,测日子都测了几次了,这不,又改时间了。”

老杂毛深信不疑,挥挥手说,“那还不是由人家说了算,你就在这安心休息几天也好。”接着提高声音朝楼上喊道,“小于,快了没有?我没钥匙。”

也就是一会的功夫,后娘就下楼来了,见了水生自然高兴,“水生,没走啊,好好好。”

水生等到大家平静了便说,“我知道有一位老中医很会拿脉,专门给老年人做保健,很有名哩!去看吧?”

老杂毛兴奋地说,“老中医?当然要去看,没病也可以防啊!”

于是,一行人来到那家旅馆,水生轻车熟路带他们来到520房间门口,轻轻叩了三下。

“谁呀?”里边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水生把老杂毛和后娘朝旁边让了让,以防里面的人从猫眼里看见。

水生只管轻轻地叩击那门,不一会,门打开了一条缝,水生一使劲,门全开了,只见络腮胡子“温柔的狼”穿了一件内衣,被水生推门时推倒在地上,里边兰珍也是一件花格子内衣朝他们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早已是面无颜色。

“你们干什么?干扰我们的私生活,我要告你们!”“温柔的狼”露出了狼的本性,头发倒竖,脸上肌肉扭曲,眼里绿光阴阴,成了一条凶恶的狼。

老杂毛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水生却莫名其妙地说,“咦,老中医呢?”

“还不把衣服给我穿上!”老杂毛迅速镇定下来,对兰珍下命令似的。

兰珍哆嗦着穿好了衣服,不敢看任何人。老杂毛转身对水生说,“水生,这事我晓得就行了,算我欠你的。”接着,他俯下身子对着水生的耳朵,悄声道,“现在的人嘛,你也想开点,以后,我们也不会管你。”

水生真想不到会是这样子,他觉得一股气在脑门里冲撞,撞得金星乱窜,撞得他不知东西南北了。原本想将这件事作为一个锥子锥向老杂毛的心脏,他曾经在脑海里播映过无数次老杂毛看见自己的女儿与人通奸后情景:气得当场晕倒,后娘大叫道扶起他,掐人中,咬脚后跟;他却处于妻子的背叛中,一时没了主意,顾不上任何人了,让老杂毛在无助中死去。最后,他还是受害者,让老杂毛永远欠着他,那样,他此生就无憾了……可是,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30年啊,水生的同龄人,儿子都小学毕业了,而他到底为了什么呀,水生除了绝望什么也没有,心底里怨恨地喊叫:天啊,廉耻何在啊!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水生失踪了,老杂毛从疗养院转到了县医院。而芹娃子则从县城赶回家准备和中虎离婚。芹娃子来到水生亲手盖的小楼里,发现一圈三相电线缠在兰珍的手上,手已经被烧成了黑炭样,人早已断气,而电线的那一头连接着一个新的三相电源插头……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猜你喜欢

娃子水生
互助
《水生观赏动物学》课程建设与教学实践
三氯生对4种水生生物的急性毒性研究
山里来了学娃子
山水谣
依托科技创新 打造现代水生蔬菜产业
跟我进城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