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肿的月亮与无恨之死
2014-06-20刘兆林
刘兆林
被岁月磨损的记忆力,已无法帮我准确判定,是先读到《浮肿的月亮》与《无恨之死》的,还是先见到李光幸的,反正我至今对这两篇颇具哲思又文采飞扬的小说及作者李光幸,留有不可磨灭的记忆与怀念。但是,特别奇怪,尽管这记忆与怀念经久不灭,每一认真忆念起来,却又朦胧诗般不大清晰,好像江南雨雾中的渔翁,时而背着酒葫芦遗世独立于山水间,时而又挎着鱼篓入世地为家小谋稻粮。和光幸认识前后足有二十多年了,有时单独,有时几个人,有时一群人,还有时是黑压压一大片人在一处空间呼吸与聆听。不管多少人,对他的印象都朦胧地清晰着,挥之不去,一直在脑中一幅幅写意山水般时隐时现地收藏着。尤其近年,时不时就能在梦中轻松淡然地欣赏一幅,促使我不能不把一些醒来还觉有意味的印象输入电脑,以减轻我越来越不肯记事的肉脑的负担。姑且算是先从纸上见到光幸的吧,因前面说过,岁月和记忆力都已不肯帮我弄清这些在她们看来比陈谷子烂糠还无关紧要的事了。
《浮肿的月亮》,写的是一个西北大漠人的顽强生命力与韧性的奋斗。而《无恨之死》,则写一个为钱而奋斗的大都市老板,年纪轻轻便暴发了许多钱财,却又很快暴死,葬礼隆重得几乎轰动了全城,那铺天盖地的花圈,和长长的无尽的车队,给死者以无尽的豪华与虚荣,但他的豪华和虚荣与罪恶及暴死紧密相连,同大漠人与日月同辉的清白勤勉人生形成巨大反差,读来令我震撼,因而思谋,作者定不是个凡夫俗子。
至今,李光幸留给我的印象,的确也不是凡夫俗子。认真搜索一下记忆,我对光幸的音容印象是到了辽宁作协上班后才有的,也兴许我在沈阳军区创作室时到省作协开会就见过面。若是前者,那时我三十多岁他二十多岁,若是后者,我四十多岁他三十多岁。他在辽宁省作家协会创作联络部当干事,我是个军人会员,一去省作协开会必能见到他的身影,但肯定不知他叫啥,因他既不高大魁梧,也不喜形于色,倒是他的触肩长发与众不同。那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初期,长发男子多属思想解放有超前意识者。这在民间尤其在省作协这种群团机关的文化人中也不足为怪,比如我先于光幸认识的小说家刁斗、诗人董万琦等等,都是头发很长见识却不短的文学男人。而这在部队是绝没有的。部队至今明确提倡并硬性规定,官兵胡须和头发一律不得长蓄,这是职业性质的需要。平心而论,那时我更好感的是部队官兵这种短发,跟硬骨头文豪鲁迅那种发型相近,是相对革清朝长辫子命应运而生的,利索,简便。但落实到不喜欢偏激的我自己,则是以为不长不短那种大众头型好些,既不引人注目,也不刺激别人眼球,凡事还是不走极端为妥。所以最初见到蓄了触肩长发的光幸,就既感新鲜又不吃惊也没反感,更没敢小瞧,但也没格外高看,因那时我还没把这小个子长头发男人和《浮肿的月亮》《无恨之死》联系在一起。待我调到省作协,由原来的军队专业作家变成驻会坐班的业余作家,有了经常接触的机会时,才把二者对上号,而开始格外高看小个子光幸了。
有回我俩一同出差,是去中国作协创联部办事,一路同行同吃同住,面对面闲聊的时间很多,聊的又多是文学方面的事,忽然把他和《浮肿的月亮》《无恨之死》对上号了。原来那两篇令我震撼的小说便出自他的手笔,不由得格外兴奋,因此往深里谈了一些东西,知道他大学时读的是哲学系,参加工作先被分配到煤炭管理局。他只所以能写出关于大漠人生的《浮肿的月亮》,与在煤炭管理局工作过有关。他由衷喜爱的是文学,考取的却是哲学系,分配的竟是煤炭管理部门的工作。这现象当时很普遍,谁都不会大惊小怪,大家脑门都贴了“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的信条。光幸就是这样被搬到并不向往的煤炭管理局,但他毫无怨言。这既与个人性格有关,也与他学了几年哲学,懂得顺其自然又懂得主观能动性有关,使他在有了机会时必然走向由衷所爱。他到煤炭管理局上班后不久,发现自己供职的单位竟和在张氏帅府办公的省作家协会紧邻,所以爱好文学的他一来二去便身在曹营心在汉了。而面临文艺复兴时期急缺文学人才又与煤炭局相邻的作家协会,不可能发现不了眼皮底下这个长头发的男文学爱好者。自古都是远亲不如近邻,与作协近邻并两厢情愿的光幸便有幸成了作协的人。而我之所以能转业到辽宁作协,也因省作协与军区创作室同在沈阳且两相情愿的结果。因此,我和光幸每有话题相聊都很投和。
我当时属省作协班子里的壮丁,自然希望能抓到像光幸这样有思想又有文学天赋的壮丁,愿意依靠他们多担当点责任,多出点力气,所以就委婉地谈到他的长头发,和有时见他坐于酒桌及偶尔坐于麻将桌前的身影。那意思当然是提醒他应该振作些,除了重视写点文学作品,还应注意将自己的举止及形象往能负点什么责任方面改进一下,即通常有些领导开导下属要求进步那意思。话虽说得含蓄,但他也会听明白。他以哲学的超然口吻委婉地回我说,他的素质不适合管理别人,也没一点掌权管人负责任的兴趣。
他确实属于性情温和不与人争那种散淡之人,管不了人,却能服别人管。那时单位各种矛盾较为激烈复杂,但他和谁都不发生冲突,总是从容度日,泰然处事。我便放弃了对他一厢情愿那点期望,但在心底把他当成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朋友了。聊什么,我也再不涉及蓄长发等事,只鼓励他挤时间多写点作品。
忽然有一天,辛亥革命革清朝长辫子命似的,光幸头上的长发一夜之间不见了。他反倒成了省作协上上下下头发最短的一个。那时不像现在时兴剃小说家刁斗那种电灯泡样的亮光头,其实光幸当时那种短给我的震惊,不亚于如今灯泡样亮光头的。他理的短发,不是鲁迅那样可以冲冠的怒短发,也不同于当年国家领导人华国锋和邓小平那种整齐的寸短发,而是黄豆粒上扣了个黑豆壳那样几乎紧贴了头皮儿的超短发,像剃光头十多天后长出的那般长短,与脑瓜相配得十分浑圆,分寸似只有哲学家才掌握得如此好。光就头而言,有点寺庙僧人的感觉。这事件在作协人们心头掠过的冲击波,一点儿不亚于近年刁斗忽然把触肩长发刮成了亮光头。在部队生活过23年的我,目睹光幸的长发忽然变得极短,心中犹如发生一次地震,以为几年前我同他的谈话逐渐发生了作用呢,特意问他怎么回事。他却摸摸新理短的头,一脸愧意说,他母亲从四川老家来看他了,一见他头发比儿媳妇的还长,便泪如雨下,哭着问他这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留女式长发?还抽烟?喝酒?打麻将?在他母亲眼里,儿子这种模样,不是遇了灾祸就是成了纨绔子弟啊!
光幸虽没丝毫当官光宗耀祖的念头,却是个大孝子。他见自己不求上进的长发让母亲如此伤心,没待母亲离开沈阳,便断然革了自己长发的命,让乘火车返回老家的母亲,一直灿烂地笑着消失在他送行的目光里。说起此事,光幸长叹一声说,一个人再怎么着,也不能活得让母亲哭啊!从那,他的头发再没留长,麻将打得极少了,烟还是抽,但常常是为了赶写单位交给的工作材料和文章。他成了作协机关重要笔杆子之一,喝酒也多与岗位的工作有关。他的岗位在作协的创作联络部,职责是为作家们服务的协调、联络工作,碎碎糟糟,不分白天黑夜,也不管节假日,省内外的知名作家或普通会员有事找他了,他就得到场,所以推脱不了的酒局及偶尔的麻局,也都与联络服务有关。因他工作上毫无怨言,很少叫苦,与人相处又从不损人利己,后来还是被推举当了创联部副主任、主任。十来年中,我记得只生过光幸一次气,那仍是一同出差到外市组办一个创联方面的会。因会后还另有急事,我提前叮嘱他,会一结束马上往回赶,走时把作协的两位老作家也同车带回。可是散会后我已在停车场等十多分钟了,他和司机以及两位老作家都还没见影儿,急得我只好返回会场找他们。找了好一会,他却在房间和司机陪两位老作家唠嗑,而两位着急的老作家还在等我,我不由冲光幸发了火,指责他头发变短了作风还拖拖拉拉没彻底转变。他一声都没吭,赶忙带着歉意帮两位老作家拿东西下楼。上车后我就觉得自己批评的话说重了,尤其当着老作家的面,很让他下不来台。两位老同志替光幸解释,说责任不在他,是他们自己记错了时间。光幸十分磊落说,责任确实在他,是他一时唠高兴忘记了时间。
光幸敢于认错,所以他定会越来越能承担好自己的责任,所以我后来再没敢和他说过重的话,因为认定他是君子,响鼓不用重锤。有需要陪酒的客饭,我愿意找他参加,他喝酒实在,宁可自己胃受苦,也绝不推脱耍滑。需要他敬的酒,或人家敬他的酒,他总是杯底朝上,一口倒进嘴里,而且当即咽下,像喝果汁样一滴不作计较,跟他接受别的工作任务时一样,不推脱,不讲价钱。
由于从没听他叫过苦,便错觉他没有痛苦似的,或认为有痛苦他也用哲学眼光自我化解了,所以从没问过他是否有疼有痛有苦。2006年末,第七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五年一次,规模很大工作人员很少,尤其需要照顾的高龄老作家较多,会议要简报材料更多,而几十人的辽宁代表团只光幸一个会务人员,五天当中他一人连轴转,每晚几乎没工夫眨眼睡一会。有天晚间,大会安排联欢活动,发了票,但没强调非参加不可,光幸便向我请假说胃有点疼,想找医生看看,如果时间长就不参加联欢了。几位年纪大的老同志都参加联欢,有的会间还挂着滴流,没人照顾不行。我以为光幸说的胃有点疼是喝了点酒有点不舒服那种“有点疼”呢,便说要是不太疼就坚持一下吧。光幸稍一迟疑,说那就去吧。
不知光幸那晚是怎么坚持一下的,也不知他坚持一下时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散会后一回沈阳他就住院了,我才知道,光幸不是胃有点疼,而是严重的肝硬化,疼得几乎要命了。作协机关的同志都知道,文学工作方面的重要材料,主要都由创研部主任高海涛和创联部主任李光幸执笔,他俩是作协的两大笔杆子,所以在光幸说“胃有点疼”以后,仍受命执笔写过有关材料。写东西那种难言之苦,我是尝够了的,光幸却能在已肝硬化晚期了,还默默地任劳任怨,没向任何人说一声疼,叫一声苦,现在想来仍叫我由衷感念和敬佩。后来他的“胃有点疼”竟转化成肝癌,而且是晚期了。
等我知道光幸肝癌晚期后又到医院看他。个人的事他什么也没提,只说了会员深入生活及有的作者申请入会的事还没落实,希望我能帮助沟通解决。但他病情的严重性并没说,只说全年就剩最后一个季度了,工作很忙,自己却呆在医院里很有愧,等等。我只是安慰他别着急,什么时候出院听医生的,便告辞了。不想中秋节听说他已严重肝腹水,每天都靠药物麻醉止疼,终日昏迷不醒。节后我要出门,只好赶在节日晚上去看他。节日期间重症病房管理较严,院门早早上锁谢绝探望,我让司机国强帮我翻墙跳进院内,等有医护人员出入时尾随进到楼里,才得以见到光幸。可是,从我进到病房,到再翻墙离开医院,光幸一直都在药物的麻醉下昏睡着,没能听到他本人一句话,也没见他睁一下眼,至今只有他轻轻的鼻息声留在耳边,似在耳语着提醒说:“工作这么忙,我却躺在医院里……几位作家深入生活的事,和几位作者入会的事,麻烦……过问沟通一下……”
光幸与我们永别时的岗位是辽宁省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辽宁作家》主编、辽宁作协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他离岗虽已六年多了,在我心目中却仍没离职似的,令我难以忘怀。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