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中国是否需要文学经纪人?
2014-06-20
背景
现代汉语词典中对“经纪人”的释义:为买卖或合作双方撮合从中取得佣金的人/在交易所中代他人进行买卖而取得佣金的人。在西方世界,经纪人是个历史悠久的群体。不只我们熟悉的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有经纪人,初出茅庐或者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们也多由经纪人来联络、打理自己的文学出版乃至延伸产品的相关事务。曾经在相当长时期内,中国文学界是羞于公开谈论文学的市场话题的。事实上,在市场经济运行多年的今天,文学作品的商品属性越来越凸显。作家在做好写作本分之外,如何让自己的作品被最合适的出版方出版、如何在宣传推广上有最得体有力的方式、如何既能保持作品的独立性,又能获得收益最大化?
一
丁 杨:你曾有多年文学作品编辑出版的职业经历,与众多知名或崭露头角的作家打过交道,对策划、编辑出版以及宣传推广一部文学作品很有心得。同时你也是位作家,所以有时也面临着如何推广、传播乃至“经营”自己作品的问题。这两重身份会有冲突或彼此制约吗?你其实已经非常接近一位文学经纪人的状态了。
袁 敏:我记得大约七八年前你在《中华读书报》就“文学出版呼唤经纪人”的话题主持过一个专访,你是业内较早提出这个话题的专业人士。可是那么多年过去,呼声不断,进展不大。说到底还是国内文化人缺乏这个意识,其实在我国娱乐圈,经纪人制度早就司空见惯了。我个人挺认可经纪人制度,因为我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困惑和窘境。我的近作《重返1976》出版后一直被各大小网站转载,也被多家报纸连载,可我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家网站的稿费,也没有任何一家网站与我联系过。报纸连载倒是收到过几家的稿费,但相比几十家的连载,这几家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有经纪人,这一切都会帮你打理,事情就会按规则进行了。多年的出版经历让我和许多作家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总是想着如何将他们的作品利益最大化,包括印数、做延伸产品、代理影视版权、媒体宣传策划、签售讲座安排等等,同样做一部作品的责编,我做了这些事情和不做这些事情,作家得到的利益回报可能会是天壤之别。但我做这些是无偿的,因为和作家们都是朋友。但有海外背景的作家就不同了,他们有这个意识,知道你付出的劳动提升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会主动提出给一个提成比例。
丁 杨:从写作者的角度,“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已成为过去,写作行为本身肯定是个人化的和相对纯粹的,但作品完成后要出版,进入公众视野,这些就不是一位作家容易全部处理得宜和把握的。而目前中国的法律法规、文学出版市场环境特别是作家群体生态等方面未必有适合文学经纪人存在和发展的土壤。你觉得眼下中国是否有文学经纪人存在的必要?你对此有何期待和顾虑?
严歌苓:文学经纪机构在海外是绝对必要的。经纪人对出版人的熟悉可以在出版一个作家的作品时为他做最大程度的选择,可以让作家的著作找到最合适和最有经济效益的市场。没有经纪人,作家往往得不到出版社的注意,经常遭受退稿。但是经纪人往往也会带来负面作用,因为大部分经纪人把经济利益放在首位,比如说,把一个作品交给一个出价最高的出版社,但这个出版社并不一定是最欣赏和懂得这位作者的,一旦第一本书市场不好,就会很难在这个出版社继续出版他以后的作品。国外的经纪机构有两个世纪以上的经营模式,非常成熟,跟国内比较很不同。在国内我也用过我的国际经纪人,因为她懂中文,但效果不明显。首先国内出版人和作家往往是朋友,至少也是熟人,多多少少有情面的关系,也有同仁关系,横里杀出个经纪人,出版人觉得有伤情谊。
张 翎:“必要性”是个很大很重的词,我们目前的这个话题还达不到那样的程度。不过建立一个完善的出版经纪人制度,对汉语出版市场来说也许不是一个很遥远的未来,因为从和国际出版制度接轨,和为作家创造更好的创作空间这两方面来看,经纪人的出现或许都是利大于弊的。但是一种文化一个语种相对于另一种文化另一个语种而言,对创意性产品的商业运作,会有不一样的理解角度;对经纪人本身所必须具备的整体素质,重视的程度也可能有些差异。总体来说文学经纪人是个西方的概念,移植在汉语出版的土壤上,尚需要各样的改良。如今国内的艺人经纪人制度已经很完善,由于作家的整体收入远远不能和艺人相比,所以文学经纪人的概念尚未被重视,但我相信它迟早会成为一个话题。
林 白:我写得少,能应付,但国外版权不行。跟一名西班牙人签过《一个人的战争》海外版权,没有任何帮助,基本上合同作废了。
甫跃辉:对我来说,刚开始是小说找不到地方出版。这两年好一些,出版变得容易了,但又有个问题,不知道哪儿出版更合适。有些出版社会对书做很多推广,大多出版社则不会,一本书出了就出了,也不会有几个人看到。还有,现在的出版合同被细分得很厉害,比如繁体字版权、网络版权、国外版权等,究竟如何签?我发现,自己有些书的电子版会出现在网络上,但我看合同,发现自己并没有签电子版权,也不知道是谁授权的。类似的事儿很多,一个像我这样没多少经验又比较懒惰的写作者应付起来就不大容易。如果有值得信赖的文学经纪人,这些事写作者就可以不用管了。但如何才能找到值得信赖的文学经纪人呢,这又是个问题。还有,文学经纪人大概不会代理我这样的写作者,因为基本无利可图啊。
彭 伦:经纪人、代理人是许多行业中必不可少的“工种”,演员、导演、房屋买卖、股票交易需要经纪人,作家尤其是面向大众市场的作家,从逻辑上来说当然也需要经纪人。有经验的经纪人了解市场,能够为作者的事业发展提供有用的建议和指导。作者即便是出版了作品,也并不一定就成为出版合同、版权方面的专家,尤其当作品牵涉到影视改编权、国际版权授权的时候,作者更需要经纪人的专业帮助。许多作者选择由经纪人出面来处理这些事务,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作者和编辑之间的关系因为版税报告、结算等经济问题而受到影响。如果我们承认中国作家同样需要经纪人的这些服务,那么,文学经纪人对于中国而言,就不是有没有必要存在的问题,而是中国有没有文学经纪人生存的土壤。
刘 稚:就我们与某些类似文学经纪的机构打交道的个别经验看,国内所谓文学经纪的运作模式似乎没有特别成功的。出版社也不大情愿通过第三者来进行纯粹的商业谈判,除非第三方能通过特别的资源与渠道及营销推广方式给出版社以可靠的支持。中国已成名的作家多数进入作协,有多种官方或组织渠道跟出版社建立联系,不需要经纪人的推荐;另外,也许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传统,使国人不太习惯作家与经纪人利益分成这种雇佣式的模式;其实,最主要的还是由我们出版的公有制形式决定的,虽然已经市场化多年,但我们出版中还是有政策行为,决定了并不是百分百的商业运作。而经纪人制度是纯粹的商业模式。目前国内文学经纪人的处境其实是比较尴尬的,比起影视等行业的经纪人,他们的价值似乎无法发挥。首先,文学在今天所产生的经济利益好像没法跟娱乐业比,能不能养活经纪人是个问题;其次,因为有作协系统等等机构、组织在作家跟出版社之间起到了某种桥梁作用,因此部分取代了经纪人的角色(而且又没有利益上的分成),这也是经纪人制度在中国很难成立的部分原因。
丁 杨:今天的作家该怎样面对文学所具有的商品属性?
严歌苓:我们这一代作家把文学使命感看得比文学商品属性要重要得多。没办法,这是我们的经历造成的。我们的成长是国家各次大变革大动乱的一部分,所以总觉得有话要说,不是太在意文学的商品价值。在这一点上,年轻作家和年轻出版人要做得更好,他们很早就适应了市场经济规律。
张 翎:文学作品的商业属性是一种客观存在,但至今我还是企图抗拒它对我生活的影响。我采取的是一种鸵鸟政策,即尽可能地逃避这个客观现实——我多年来都是以听力康复师的薪金积蓄来供养那位难以伺候的文学小姐。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不是写作本身,而是完成作品后选择合宜的出版社,并和出版社达成一份合同的那个过程。我极为不擅长讨价还价,因为每到那个时刻我都会被告知纯文学的书市场不咋地。尽管这是一个客观现实,但是对一个靠信念坚持写作的人来说,自信心和对文学的信心都会不可避免地经受打击。我想现今像我这样在图书市场上缺乏畅销元素的作家不在少数,靠写作维生将会成为越来越稀罕的梦想。在国外,尤其在欧洲,很少看见专业作家,几乎所有的作家艺术家都在干着一份与创意无关、与生计相关的工作。我很早就预想到了这个现实,所以我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学了一门赖以为生的技能,以一份毫不相干的职业供养着我的文学梦想。我的经历在国内也许不具备普遍意义,因为许多国内的作家都得益于专业体制,在稿酬之外还有固定的薪水,我和我的海外同行们真的很羡慕他们的待遇。
林 白:作家如果生活有着落,可以不管这个。
甫跃辉:我写作是完全不考虑读者的,更不会考虑所写的作品能否卖钱。但一个作品写完了,它就独立了,发表或者出版了,它就有了商品的属性。在我看来,这是作品要独立面对的,和作家没什么关系。
二
丁 杨:你在海外的作品翻译、出版等环节所接触到的经纪人、出版商与国内出版社有哪些差别?
严歌苓:就像我前面说的,国外经纪人掌握着大量的出版翻译资源,有名的经纪人是可以影响出版人的出版决议的。还有就是经纪人和作家的利益息息相关,在作家和出版人发生分歧时,经纪人算是第一道调停系统,尤其是尊重合同精神方面,经纪人可以从一开始就先做小人后做君子,避免隐患。
丁 杨:这些年你和文学经纪人打交道肯定有难忘的记忆。
严歌苓:我换过一任国际经纪人。开始我是跟美国一家很有名的经纪机构签约的。因为那个经纪人做生意很有才能,所以她出的招都是怎样更能引起市场效应的。《扶桑》在台湾获了文学大奖后,一个美国翻译翻出了一百多页,交给那个经纪人之后,她建议我把第二人称改为第三人称,因为那时《艺伎回忆录》出版后非常畅销,她说:“《艺伎回忆录》就是你修改的范本。”我当时既惊讶又愤怒,说:“《扶桑》和《艺伎回忆录》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它本身已经是成熟和被高度赞赏的作品,我仅仅要出版它的英文版,而不是用类似题材出版一本英文读物。”所以我拒绝修改。三年之后,偶然在纽约碰到了我一个出版人,他刚刚看完由我的小说《天浴》改编的电影,感到很震撼,主动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小说供他出版。第二天他就给我一份合同,我告诉他,我的经纪人是某某某,他说他和她很熟,所以当即跟经纪人取得联系,经纪人把版权价钱涨上去两倍半。说明一个问题,经纪人文学品位不高,但做生意的才能很好。
丁 杨:你的作品影视缘非常好,特别是近年的一系列中长篇作品先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上映,与影视圈的人打交道,文学经纪人的存在是否更加必要?
严歌苓:在国内我有影视经纪人,但不够正规。国内的影视经纪机构比较成熟,很多好演员都靠经纪人帮他们打理。确实起了保护作用,减低了他们本人心理和生理上的劳累。我希望文学经纪系统能尽快建立,尽快正规化,也希望出版人对这个系统尽快习惯,改变文学同仁的事业局面,这样纯文学的困境可能会早点结束。
丁 杨:上次在微博私信中你曾说,国内真正
的文学经纪人几乎没有,你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在哪里?合格的文学经纪人要具备哪些条件?
彭 伦:从根本来说,文学经纪人的工作是建立在人与人的信任之上的。作家寻找经纪人无非是因为:他相信经纪人能够帮助他找到合适的出版社,把作品交给合适的编辑,这家出版社能够让作家成功,能够带来回报。所以经纪人得非常熟悉出版业,知道各家出版社的经济实力、营销能力,甚至知道出版社的编辑们各有什么特色、风格。经纪人也得善于谈判,为作家争取最大程度的利益。也就是说,经纪人得让作家信服,文学经纪和出版都是专业工作,而作家的专业是写作。但在中国,由于出版业并非完全开放的行业,一本书究竟能否出版,变数太多,出版之后出版社能否按照合同及时结账、如实结账,都可能存在问题。作家很难建立起对经纪人的信任,因为有太多客观上的不可知因素。如果整个行业都不能有健康的生态和职业伦理,文学经纪人连生存都很难。按照国际惯例,文学经纪人的收入来源是向作者收取的10%-20%佣金。中国图书定价低,回款周期慢,出版社拖欠甚至隐瞒版税的事情也常有发生。经纪人代理少数几个作家的版权,是很难有稳定收入的。而当作家成功之后,会有许多出版机构以各种方式拉拢作家,这对作家与经纪人的信任关系也是一种极大的考验。而且中国在传统上就是一个人情社会,出版社尤其是国营出版社可能还不习惯在他们与作者之间有一个第三者与他们讨价还价。作者与出版社的关系,有时候过分亲密,导致作者纯粹出于个人交情而随意授权。
丁 杨:某种意义上,作家与经纪人的利益是捆绑式的,经纪人无论出于职业指向还是个人利益考量肯定要为作者争取利益最大化,这对文学特别是纯文学写作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干扰吧?
严歌苓:我长期居住海外,生活简单,没有攀比参照,想写什么写什么。台湾、香港也有我的读者和市场,内地如有审查禁忌我可以在台湾、香港出版,可以写成英文出版。所以可以说,在创作方面,我是比较我行我素的。
张 翎:纯文学的市场有自己的规律,不是谁想写一部畅销书就可以写得出来的。经纪人为作者争取利益最大化,这和作者保持个人写作特色之间并没有不可协调的矛盾,因为经纪人不决定一个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经纪人只推销成品。如果一个作家为了迎合市场而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这个决定是他个人的决定。一个作家永远不可能真正迎合市场,因为市场是个众口难调的大卖场,好的经纪人推销的是他手里的特色菜。
甫跃辉:这矛盾要看作家和经纪人怎么协调了。作家和经纪人彼此理解,就不会有什么矛盾。如果没有碰到“对的人”,那当然就矛盾重重了。利益最大化是针对一个已经成型的作品的,不应该干扰作家。
丁 杨:其实你的工作内容有一部分就是在扮演文学经纪人的角色,比如帮助作家安排媒体采访、联系公共活动、签名售书,等等,你认为出版社的文学编辑和文学经纪人这个概念的差别在哪里?
刘 稚:作为出版社的编辑跟文学经纪人有本质的区别。编辑可能只对某部或几部书稿及相关的宣传推广负责,而经纪人则对作家有更大的权力和责任。好的经纪人是完全获得作家信任而代表他对一切事务进行运作,并常常以取得最大的经济利益为目的。出版社的编辑通常立场是在他的供职单位一方,天然地与经纪人角色有矛盾之处。好的编辑应有协调出版方与作者方的能力,从而达成顺利出版的目标。
丁 杨:国内这几年涌现很多以原创文学图书为主要出版范畴的图书工作室、民营书商,甚至还出现了以作家或者某位资深文学出版编辑命名的工作室,这些能算是文学经纪人的雏形吗?
袁 敏:现在国内各类图书工作室很多,但良莠不齐,有些以商业盈利为主旨和目的的所谓工作室只想赚钱。作家们面对这样的工作室心生芥蒂甚至恐慌是可以理解的,我不知道这样的工作室算不算经纪人的雏形,我更相信,或者说更希望有文学素养和功底,了解文学创作规律,了解和懂得作家作品,了解图书市场,有良好的综合素质,有成功的业绩和实践,有良好的口碑和信誉的个体来做经纪人,但说实话,现在具备这样综合素质的人不太多。
彭 伦:图书工作室、民营书商等有一部分文学经纪人的性质,即与作者约定条件后代表作者与出版社谈判,但根本上是与文学经纪制度相抵触的。因为图书工作室、民营书商都属于出版社的范畴。他们的利润来源主要还是图书的出版、销售收入,而不是从作者的版税中收取佣金。即便只是策划、不负责图书印制、发行的工作室和个人,他们也是向出版社收取一定比例的“策划费”,这与国外经纪人向作者收取佣金的做法截然不同。这种财务安排就是两种不同的人际关系。
刘 稚:这些模式应该说都跟西方严格意义上的经纪人制度有很大区别,都是中国特色吧。尤其出版社建立的工作室,可操作的空间不大。
丁 杨:早在2009年,盛大文学曾提出要推出“十大金牌作家经纪人”,表示会参照国外作家经纪人制度,对盛大文学签约作家进行包装运营。文学经纪人恐怕不是能够速成的群体吧,你如何理解文学经纪人这个概念?
袁 敏:推出经纪人制度不是赶风潮制造概念,也不是制造噱头抢眼球,而是真正要实打实地为作家服务,把作家作品的利益最大化。我理解的经纪人不仅仅是靠提取佣金生存的中介,而是懂文学,同时懂市场,知道如何将精神层面的东西转换为具有商业价值的文化产品,并最大程度地推广。
彭 伦:盛大文学向来口号大于行动。“十大金牌作家经纪人”在哪里?今天盛大文学的衰败,恰恰在于喊口号的人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是文学经纪,什么是出版。当一家公司既跟作者签经纪代理协议,自己却又是内容的发行、销售渠道,旗下还拥有出版公司,它就不可能成为经纪公司。因为其他出版社不可能相信你推介的作者——如果是好的作者,你为何不留着自己出版?
丁 杨:你的工作侧重在对海外文学作品的引进出版上,想必常跟国外作家的文学经纪人打交道,他们的存在对你而言是接触作家的壁垒,还是顺利签下中文出版权的渠道?
彭 伦:一个有规模的文学经纪公司,有代表不同作者的经纪人,通常还有负责国际版权销售的版权部门,如果他们对一个国家的出版市场不熟悉,他们也可能将他们旗下的作家版权,交由熟悉该国市场的版权代理公司代理。对于购买版权的出版社来说,通过版权代理公司或者直接与文学经纪公司洽谈版权,当然比直接跟作者谈判方便得多,因为经纪公司才是了解行规、了解你们国家出版业状况的专业者,作者对于商业谈判,往往并不了解,他们也不必为此分心。专业的文学经纪公司不是购买版权的壁垒,而是有效渠道。简单说,文学经纪人得两头熟,既能够判断作品的质量,给作者一些建议,也能够熟悉出版业,拥有广泛的人脉。所以许多成功的文学经纪人往往都有在出版社当编辑的经历。
三
丁 杨: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除了其作品自身的水准和特色之外,其作品有相对靠谱的海外译本,也有成规模的在西方世界的推广,这些因素同样功不可没,文学经纪人应该在中国作家走出去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袁 敏:文学经纪人要让中国作家走出去,这要求就高了,首先他要有很好的外语水平,能够和海外出版方沟通,要能联系到优秀的、能把作家作品呈现最好的转换的翻译。这很难。莫言是幸运的。
严歌苓:国际文学经纪人对中国作家走向世界应该是起着重要作用的。推出一个不为西方所知的中国作家,涉及到一系列规划,找合适的出版社,找合适的翻译,包装作家,都要有整体设计。我觉得我的两个经纪公司都还没有挖掘出他们自己的潜力,关键是他们自身的文学修养,对中国文字、文学的知识都有待提高。
丁 杨:从一位写作者的角度看,文学经纪人能够让你有更充裕的时间用在写作上,有助于创作的进程,还是会因为市场考量而触及到写作的独立性?
张 翎:一个称职的文学经纪人并不仅仅是一个找到商业信息给两头牵线的中间人,他除了对所代理的作家的写作特性有充分的了解之外,还应具备非常广泛的文化素养,对各家出版社特点和出版市场的全面知识,甚至要具备出版合同所牵涉的内容的基本法律判断。一个好经纪人会让他的作家安心于手头的创作,为他免除因寻找合宜的出版商和合宜的合同价格而分心的繁琐过程。国外现在越来越多的出版商都不再接受自由投稿,而把筛选的责任分流给了经纪人。一个起步的作家首先要找到一个愿意接受他的经纪人,才有可能进入出版商的视野。经纪人一般只会在作品成为成品或接近成品的阶段才介入运作,他的主要业务是寻找合宜的出版商,起草并谈判合同款项,以及后来的版税收入监控。一般来说他不太会干扰作家创作思路,他也不介入编辑和出版流程。
严歌苓:我觉得好的文学经纪人肯定是会为一个作家加分的。不过任何经纪人或出版人都不会影响我的独立思考和创作,我只听建议,大主意是不会改变的。
林 白:只是有助于多签几个出版合同,不可能影响写作的独立性。
甫跃辉:对我来说,如果要找文学经纪人,当然不会去找那种太过专注市场的。文学有各种门类,文学经纪人也会相应地针对各种门类的文学。我不是那种作品很能卖钱的写作者,以市场为唯一标准的文学经纪人也就不适合我。
丁 杨:在互联网普及、自媒体热潮迭起的今天,微博、微信成为可以随时进行自我展示、推广营销的途径,无论作家给自己的作品找下家,还是出版社寻找合适的出版选题,都有更多途径和选择,这是否会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掉文学经纪人的存在感?今天的文学经纪人角色要有怎样的调整和转变?
袁 敏:我相信纸质文本永远不会消亡,而只要有纸质文本存在,文学经纪人就有生存空间,况且网络也好,电子阅读也好,包括影视、动漫、绘图本等等,更是文学经纪人可以拓展的空间。
张 翎:高科技的手段可以扩展文学作品的影响,但靠微信微博的传播找到出版商的例子毕竟还是少数,尤其对纯文学作品来说。高科技手段是经纪人更高效率地推销他们所代理的作家的手段,两者之间是人和工具的关系,不应该存在矛盾。
刘 稚:现在的时代应该对文学经纪人更有利吧,起码他获得讯息的途径更多了。
严歌苓:我认为任何行业都可以做成品牌,包括文学经纪公司,假如一个文学经纪人成了品牌,他当然可以利用个人微博召集好的但没成名的作家,也可以影响读者和文学爱好者,或者推广他所经纪的作家和作品。
丁 杨:文学经纪人和作家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二者的理想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袁 敏:应该是作家的朋友吧,理想的状态是彼此相知、信任,最后能双赢。
刘 稚:精神上的知音,工作中的助手,生活里的良友。
严歌苓:我觉得文学经纪人和作家之间应该是一种友善的职业化关系。国内很多事情做不大,做得几败俱伤,就是缺乏职业化精神。我们两千年搞仁治,其实虚伪得要死,也把人累死了。把许多力气花在维持情面上,花在制造“我根本不在乎利益”的假象上。一旦职业化了,精力和时间会更多地花在创作和做事上。
林 白:朋友与工作伙伴。
张 翎:起码是工作伙伴,或许还能成为朋友。对于创造性思维的人来说,气场若不相契合,很难有持久的合作。
丁 杨:文学经纪人是连接作家和出版社的纽带,但也有可能成为出版社和作家交流的屏障?
袁 敏:高明的文学经纪人肯定是连接作家和出版社的纽带,若变成屏障了,那只能说他是个失败的,起码是不合格的经纪人。按我国现在的出版制度,经纪人本身没有直接出版图书的资格和权力,必须选择出版社合作,如果你代理的作家和作品能给出版社带去利益和品牌效应,我想没有一个出版社会拒绝。当然,出版社也要尊重经纪人,这有个双向选择的问题。
刘 稚:当经纪人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为目的时,就有可能成为出版社与作家交流的障碍。
严歌苓:不职业化的经纪系统可能会成为作家和出版家的交流屏障。不习惯经纪系统的出版社,会把经纪人看成屏障。
林 白:就看经纪人的能力了。
丁 杨:西班牙的卡门·巴尔塞斯女士几乎是文学经纪人这个身份最成功的诠释,她的经纪公司曾罗致包括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等世界级拉美作家,达到对拉美文学近乎垄断式的覆盖,她不只签下成名的拉美作家,也多年以慧眼发现“未来大师”,甚至会资助、扶持文学新人的作品出版。对于一位文学经纪人来说,这种发掘璞玉、雕琢成瑰宝的过程似乎要比赚上一大笔佣金更能带来成就感。商业利益之外,文学经纪人的社会责任感该如何体现?你眼中合格的经纪人是怎样的?
严歌苓:卡门·巴尔塞斯就是我认为的最好经纪人。这跟她本人的文学素养、精神境界,本人的生命诉求都有很大关系。一个人在他一生中想要的终极满足是什么,由精神境界决定。赚到钱我高兴,但它不给我终极的满足,卡门·巴尔塞斯也许同样如此。
张 翎:几乎随意点出一个文学大师,在他们出道的初始阶段都经历过或长或短的退稿期。发掘扶持文学新人的事,在国内常常是一个独具慧眼的编辑所为,而在国外常常是一个文学经纪人所为。两者的区别是,经纪人的独具慧眼常常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带给他商业收益,而编辑,尤其是早年的编辑,常常是一辈子无偿地奉献给了“为他人做嫁衣”的事业。在还没有形成文学经纪人意识的时代里,这些好编辑的名字应该连同作家一起被人铭记。
刘 稚:优秀的文学经纪人以他的慧眼发现文学天才,以他良好的艺术品位鼓励作家的创作,就是他的社会价值的体现。出版社如果能遇到更多的卡门·巴尔塞斯,将是一大幸事。
林 白:希望中国大陆出现这样的文学经纪人。
丁 杨:若干年前,我曾就这个话题采访过莫言,他当时的看法是“对于作家而言,经纪人群体目前不是必须的。在中国,现在还没有形成对出版经纪人的迫切需求。一位作家一辈子也就是那么几本重要作品,国内的某个领域的出版社就那么多,对作者来说还是比较容易取舍的,因此没有特别的必要需要有经纪人帮着打理”。今天的莫言已走向世界,也有专门的经纪人,不过今天回过头去看他这段表述,仍是不少作家特别是前辈作家的看法。
袁 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另外还得看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个体需要,不能一刀切。
刘 稚:就跟我们合作的中国作家而言,基本上都没有经纪人,个别有的话,作用也不明显,职责也不清晰。
林 白:国内版权无需经纪人,国外版权还是要的。
甫跃辉:莫言老师说得挺对的,尤其对所谓“纯文学”作家来说,这类作家的产量往往无法和网络作家或者类型文学作家相比,通常几年才一本长篇,几年才一两本集子,销量也往往大不到哪儿去,确实没有太多必要请文学经纪人。莫言老师现在自然是需要的,想想都知道他得有多少事儿要处理。
【责任编辑 刘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