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块经过文学电镀的LOGO
2014-06-20黄文婧
对话时间:2013年10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黄文婧
一、我一直拒绝小说中写上海话
黄文婧:《繁花》目前的销量如何?
金宇澄:单行本出版八个月,六万本左右吧,前期《收获》版卖了半年,据说有三万。小说有那么强烈的地域色彩,能卖这个数,是上帝对我的惠顾,我很满足。
黄文婧:有人说《繁花》是沪语小说的复兴。你
认为它和王安忆、张爱玲等人的小说一脉相承吗?
金宇澄:《繁花》的语言和样式,应该是没有前例的,施康强先生写文,认为我某些用字有误,他是按“标准沪语”下的判断,他大概不知道,我用的是改良上海话,靠近“上海官话”或者“后官话”;没有普通话那段漫长历史里,各地人等交际办事,使用这一类语言,带当地口音的书面语,所谓“蓝青官话”。说这些也因为,上海话逐渐边缘的一个现实,跟过去任何时期都是不一样的,《繁花》的语言,代表了最近这些年集中反映的一种心情,一种希望沟通的想法,语言的总目标,是让非上海读者都能
够懂,需要仔细调整语言,避免阅读障碍,但要保
留地域特殊的韵味,这种种打算,不是对照《上海
话辞典》或者前人文学,就可以解决的,在过去任何的时期,这是很难想象的一种计划,这个过程我反反复复,如履薄冰,前人都不在这个环境中思考,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像有人说,《繁花》只不过,是抢先用了上海话罢了,这是不懂文字语言的非专业评价,《繁花》不是现成的语言,不是可下载的商业版本,谁都可以拿来打字,整本小说讲一种混合苏州口音的上海老先生的话,我心里知道,这是模仿我爸爸的口气,他是吴江黎里人,在上海生活60年,九十岁了,咬文嚼字,讲话有魅力,我一直记得,《繁花》写到一半,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有个老先生,一直在耳边喃喃不止,以后发展到,只须听从记录的地步,这是奇怪的经历。你说到张爱玲,其实我对《海上花列传》译文并不满意,江南的语感,夹杂北方儿化音,大概童年时代她在天津待过好几年的原因吧;我这种挑剔,多年做编辑的毛病,一直在意稿子的语态,说句失礼的话,如果张译是我收到的一封普通来稿,大概我会忍不住去改。
黄文婧: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
金宇澄:年轻时七年在北方大农场劳动:读一年初中,碰到文革,运送到黑龙江的一个上海小青年,那时候我跟上海几个高中朋友通信,这几位读叔本华,黑格尔《小逻辑》,喜欢读翻译小说,他们讲我可以写小说了。那时代很多人从通信开始写作,王安忆好像也是。我起步晚,写第一个小说《失去的河流》已三十出头了,写作理由跟现在一样,我想把我知道的事告诉大家,简单念头,写《失去的河流》因为,别人可能不知道北方养马的经历,因此写了。
黄文婧:大家对《繁花》的语言特色比较关注,你是如何寻找到语言的?
金宇澄:前面说过,语言上用了很多心思,也是‘无心插柳,当时某位熟人在上海“弄堂”网开帖,专写名人逸事,我读了几天,也开了一个帖,准备写普通人的上海。我找到语言特色,因为上了这个上海的网,里面一般都是老上海,大讲上海话,发帖跟帖都这样,无意中进入上海话的环境,选了这个方式。
黄文婧:此前你的作品,很少用上海话。
金宇澄:我一直拒绝小说中写上海话,编辑经验让我知道,上海话很难表现,来稿一有这种文字,我会仔细看,提意见,挑挑剔剔,甚至自己动笔改,原因有二,我供职的《上海文学》面向全国读者,不是地方杂志;二是上海话真不好掌握,稍不小心,文字就不大好看,别扭,外人看不懂,也容易俗。几个月前,上海电台和上海书展,希望我用沪语读一段《繁花》,我拒绝了,我觉得,如果我面对全部上海人的环境,可以读,但也违反了我修改上海语言的初衷,我的目标,本是希望更多外地读者能懂,才这样吃苦去做,上海外来人特别多,上海话的现况,完全不同了,过去时代,外人初到上海生活,必学上海话,就像到广东工作,必学粤语;大概1990年代起,大量外地富豪开始落户上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量管理干部奉调这座城市,大量知识分子来上海工作的原因?在一个长年接受普通话教育的大背景下,这些重要人群面对上海话,是主人,当然会很清醒说,喂喂,请你讲普通话。我注意只有底层的外来人们,上海话仍然学得流利,卖菜的、装修的、开小店的都非常认同,都讲得好。因此在很多场合,说上海话已经不大合适,已经是个现实,当然我相信,按《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台词,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永远是一个大染缸,这些庞大的带有文化尊严外来人群的下一代,再下下一代,一定会继承这个城市的强劲血脉的,以后会为这个城市民众特点,为这个地域语言深感自豪,我相信上海话不会死亡,当然这是一种前瞻的相信,在目前的大场合里,朗读上海话,对外地读者肯定有一点隔,有一点不礼貌,也因为现场没配同步翻译。你看我多纠结,我有这样的障碍。因此两次朗读,最后他们请了沪语播音员,没想到,读得加油加酱,眉飞色舞,我立刻觉得完蛋了,想当场逃跑,觉得我的《繁花》怎么忽然变了味,忽然就有沪剧或滑稽戏的气味了,也是突然明白,《繁花》只能提供阅读,是用眼睛看的书,心里默念的一本书,它最理想的朗读,是用一种老先生的冷静口气,不温不火,一字一句,木讷地念,文字已由作者定下,不加字或少字,这过程让我相信,上海话真是一种奇怪语言,一不小心,味道就会变的语言。因此《繁花》准备做话剧时,我表示在一般情况下,不希望演员用沪语演出,可考虑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这个态度引起“上海话粉丝”的仇恨,在网上骂人。我感到,这就是上海的现实,上海话确实到了边缘地步,这种心情我很理解,但我有信心,不能急,上海话的生命力依然强韧,可以放心;再一个说,《繁花》的目的,是让外人更深了解这座城市,我不承担宣传地方语的使命。
黄文婧:《繁花》语言和口头上海话有哪些不同?
金宇澄:上海话的“我们”,就是“阿拉”,“他们”——“伊拉”,书里我都不用,回避和改换掉了。发现没有?《繁花》没有“你”字,就是上海话“侬”,有用“侬”的地方,我改为直呼人名,上海人的习惯,可以直接指名道姓,这就是上海话的真正特征和色彩,与北方不一样。虽然读者都知道“侬”的意思,但是在读感上,在书面上,我认为太有地方色彩,出现率高,担心外地读者有障碍,想想看,一本书翻开,到处是“侬”,“阿拉”,再比如“嗱”就是“你们”,纸面上那是什么感觉?很是陌生、很有障碍的感觉,包括沪语无数的拟音字,如果全照《上海话辞典》办,这样的《繁花》,一半上海人都会看不懂。因此我只保留了上海的句型韵味节奏,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就可以了。
黄文婧:书里有大量的“不响”,这两个字甚至每页都有好几个。
金宇澄:非常多,总共大概1300多个。上海话的“不响”,施先生指出,应该是“勿响”。我是因为《汉语辞典》有“闷声不响”成语,因此改了,这样更南北通用。这词有意思,可根据情况,代表各种态度,有时也意味着对话结束的句号,在一场混乱的、牵涉几个人的对话最后,用某某“不响”,表示对话结束。两人吵架,一方发火,一方“不响”,是人物状态。陌生女人在丈夫面前发嗲,身旁的妻子“不响”,意思她已经很生气。上海读者看到“不响”,应该会心一笑。这两个字,上海人每天无数次使用,天天挂在口头,描述身边人,领导、父母、朋友对某事的态度,比如“我讲了半天,领导不响”,即领导不同意、不开心、不表态,或者没精神,肚子里打小算盘,是最具上海特色的语言,比“阿拉”“侬”之类,更有上海标识性。有朋友说,“不响”两个字极妙,被你捉牢,别人再用就是模仿了。其实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只不过很少有人整本书篇幅用方言思考,因此发现不了。
黄文婧:注意到“是吧”两个字,在上海话里,应该是“是”,但你改成了“是吧”。作为上海人,每次读到这个地方,觉得不舒服,要在心里面转一转。总觉得“是吧”是个疑问句,我们用“是”时,未必是问号,有时候也是个句号。
金宇澄:施先生《东方早报》写文章,也说《繁花》的‘吧,应该是。我改为“吧”,通文,避免外地读者翻一页书,看见无数的“”,吓到他们,用心良苦。施先生读到“是吧”两字也很难受,也有整部《繁花》没一个问号的原因,问号缺席,产生多义的味道,未必那么肯定,用“吧”结尾,不代表就是疑问,读者自做判断,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认为疑问,它就是,不是也可以,要的是像与不像之间,只负责这一步。也许在你有阅读障碍,另一读者觉得特别。中国传统读本没问号,标点符号是外来的,我用意在建立阅读特征,如果一本书,我一目十行可以看完,我不认为是一本好书,好书通常都看得慢,有些字眼或痕迹一时未必清楚,有些词未必很明白,可以琢磨,才是好的。我不认为流畅是个好词,有小疙瘩小细节更好。语词造出一些小障碍,耐人寻味,也是特征,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整页整页没有标点,为什么我们接受?
黄文婧:《繁花》人物的原始素材,都来自你的生活?
金宇澄:吴亮读《繁花》阶段,不断跟我发短信,问这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一直想对号入座,实际不可能,因为这是小说。《繁花》中人,基本我都接触过,但他们在书里已经拆解变形,但很多内容需要原型,是编不出来的,《繁花》有一段写四个人去苏州玩,结果一晚上没办法进旅馆,只能在沧浪亭门口坐等天亮。这是我和几个朋友真实发生的事,当然只剩一个外壳,里面的故事已经完全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非常有意思的事,看怎么写了,小说必然要选择,不是写自传,要取舍和选择,很多极有趣的内容,可惜都不能写。
黄文婧:把自己写进小说了吗?
金宇澄:刚才已经说了。《繁花》写到后来,像神经病一样,讲苏州话的老先生,一直在我耳边说话,让我记录下来,整个过程像评话局外人的旁述,节奏跟上了,完全是被牵引,慢条斯理,急急忙忙,写一个人怎么说,一个人又一个人,个人和这些故事都融在一起,沉迷不醒,让我一直在里面游荡,一天又一天,分不出里外,当时的真实感受,说不清。
黄文婧:《繁花》对上海地标有非常详尽的描写。比如阿宝待在阁楼上,朝东看,看到什么,朝西看,是什么。这样写的初衷是什么?
金宇澄:都是我熟悉、喜欢的地方,觉得读者审美在变,想知道阅读的现场感、方位感。包括我自己,一直喜欢纪实片,非虚构作品,诺曼梅勒那种细致逼真的表述,非虚构的方式,尽量在细节上逼真。李敬泽说,《金瓶梅》里有一个人问路,对方指点如何往前走,过几条街(注:第六十八回《玳安儿密访蜂媒》),玳安找文嫂,向陈经济问路,陈说“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傍边有个小胡同儿,从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李敬泽认为“这绝对需要导航,已经是一种都市化的空间感了,在《金瓶梅》之前,古代小说里没有这样的描写。从这样的传统下看《繁花》,可能发现一些新的阐释空间”。在古代,城市有这样具体的交代,标出现今的地名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也是地域情感的原因吧,就如我们喜欢小说中的巴黎、罗马的具体地名,特殊的味道,很难去掉这些名字。
二、作者是文学王国的奴仆
黄文婧:外地读者对《繁花》怎么看?
金宇澄:没料到读者这么喜欢《繁花》,评论家、作家、媒体那样关注,“豆瓣”给它9.00的高分,感受最深是媒体的力量,一本书可以这样被反复报道,无止境传播,包括举办年度种种总结的奖项,并且都集中于这本小说,这种发酵和膨胀力,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文学被边缘化,也那么受重视。很多外地读者认可这本书,胡平先生在北京的发言说,他去外省讲课,讲了《繁花》,有学员就给他看一个方言小说,全部方言。他说不是这个意思,《繁花》有方言取向,但有选择,有的用方言,有些去掉了,这经验很有趣,运用方言,却不照实来写,不列出注音的那种方言。吴秉杰认为《繁花》写了很多不同阶级阶层的人一起生活,很温暖的内容,始终保持友谊,保持感情。何向阳觉得《繁花》恢复了小说的尊严,不是意识主义的书写,是反粗暴的一种书写,长篇小说结构主义一些理论,在书里是失灵的,恰恰是没结构,是它最大的优点。
黄文婧:有评论说,说《繁花》读起来有一种民国时期的味道?
金宇澄:企图绕开1949年后的普通话语境,连接民初“鸳鸯蝴蝶派”一脉言情小说种种叙事样式,30年代茅盾小说里,也继续用类似词语,比如“幽怨缠绵”,“拥鬓含涕”,然后也就灭绝了,《繁花》继承收集这些,“低鬟一笑”,“娟好绝世”,“明眸善睐”,现在在文本里,像是新面貌,感觉传统的叙事的自由,中国式的自由,新文学运动一路推崇西方小说,推展托尔斯泰为代表的苏俄小说经典教育、左翼文学教育,经过这一系列轮番改造,中式传统元素失去根本。民国时代,尤其上海作家,大多却是各地过来的,没有普通话背景,使用的应该是“后官话”思维,形成很异样的语言特征,江浙作者也多,因此味道、口气上,与《繁花》的沪语言思维相似。
黄文婧:城市化进程让上海与外地之间很多的界限慢慢模糊,对此你怎么看?
金宇澄:长时间的统一变革,地域差别被减弱,但作家会密切注意身处的位置特征,地域之间其实仍有明显差异,比如南北,东西,都有很不一样的特征,包括写作的方式和障碍,比如江南作家时常有的特别感受和异样,都是用双语,用这一带的方言过日子,书写经过北方语的翻译。北方作家相对没这大问题,语言通文,是与生俱来,录一段白话,甚至是一篇漂亮文章。但北方语言之间也有地域之别,很有趣的差别,我做过贾平凹、李锐、曹乃谦的责编,他们的语言相当有地域特色。
黄文婧:评论家李敬泽说,如果不是语言形式,《繁花》没可能在每年出版的三千部小说中跳脱出来,认同这个说法吗?
金宇澄:作者怎么来做,才会被读者注意?首先文字有特点,有形式特征。我一直也跟作者提这一点,因为作品多,显要的就是你个性标识,但很多来稿没这意识,写作等于你开一家肥皂厂,要有独家制造的思想,搞明白了现有的肥皂,是什么形状颜色香味,设计自家的特色。开厂不可能随便就上机器做,做出来你怎么出售?怎么被人识别,是你家的东西?艺术更是需要特点,画家最讲究自我的特征,你画得都跟别人一样了,一定会吓坏的。失却个性的小说语言,80后作者很明显,觉得跟长期翻译文本影响有关,外文翻成中文,语境基本消失了,只剩下译本气和故事内容,《百年孤独》出来,记得来稿开头就频繁出现“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想这个开头语,究竟是中文的,还是进口的,这种译文气味的跟从,是否表明对于中文本身,是看轻了的。上海旧音乐家黎锦晖,回忆那时候的音乐人,“均以西乐为正宗,唱中国歌就会被笑话,可以讲,拿民族的东西也是斗争。”《繁花》的试验,包括前面讲的标点、语言,形式、对话来来去去的特征,是觉得应该是中文读者血液里的样式,就等于笛子胡琴是国人生命里的声音,是亲切的感觉。改动标点的样子,只剩逗号和句号,我个人的方式,跟其他小说分开的手段,这尝试有中国影子,前人文章是不断句的,靠读者标点,所谓“可圈可点”。总之,文学永远有实验的可能,也是最容易被读者看到的特征,做了实验,读者相对容易注意,何乐而不为。
黄文婧:《繁花》最初成形于网站论坛,当时是如何在网上写作的?
金宇澄:我发帖聊天,每天两三百字,几天后,版主就招呼我了,认定我是某某人的马甲,我说我是新手,结果他四处打听,一次让文汇出版社朱耀华看,朱说,这人,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肯定是老金了。朱是我的随笔集《洗牌年代》责编,一直认为我是那种“老帮瓜(老头子)”文字。我只能请二位保密,不希望被熟人知晓,长期自认是圈内人,到了网上,成了陌生人,名“独上阁楼”,这很自由,也很隐身。网友也都是陌生人,等于左右陌生邻居,跟文学毫不相干的感觉,很好。这样慢慢写,到了小说的开头,碰触到记忆敏感的一块,开了一个箱子,里面不断有人跑出来,不是功利的状态,之后就像陈丹青说的小孩翻筋斗,邻居围观叫好,鼓掌,小孩越翻越来劲。得如此鼓动,我一天六千字也写过,完全不累,最后像得病一样,唯写作最重要,茶饭不思,像女人怀孕,不只有身体变化,整个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下了班急忙回去,到晚上考虑好了,一清早写两三千字贴出来,中午十二点,看一看网友的跟帖,满足。每天如此,38万字初稿,六个月写完。当然,发表时期修改非常繁密。初稿到3分之1,仍有很多拟音上海字,之后开始有意识控制。评论说《繁花》的特别,是无论叙事对话都用方言,我有意这样,长期这样,最终非常熟练,一辈子没这样长期用母语写东西,改了近二十遍。直到现在,仍觉得很多地方可以改,可以加,很多内容没进去,将来出修订版,会做一些补充。
黄文婧:最初是在杂志发表,然后出书?
金宇澄:发在《收获》增刊,《长篇专号秋冬卷》。因为版面等种种原因,只能用在增刊。当时我对《收获》肖元敏说,这么好的小说放在增刊,你肯定会后悔的。听我这样说,朋友很吃惊问我,何来的自信?确实,我早年在《收获》发过四五个中短篇,《收获》是我最尊敬的杂志,对肖老师一直非常恭敬,从不这样说话,大概是创作直觉不一样。增刊决定一次性全文发表,破纪录配发了程德培、西飏两篇评论,我至今仍然感激这个决定,一直记得程永新当时说,“我们配两个评论。”事后知道,他多次联系程德培,希望他写评论,这位程德培先生一直不回应,一直在狐疑,等到最后才勉强开口,他要看我的小说,不久就打电话来,大加赞叹说,你怎么写得那么好啊?!确实的,对一个多年不碰小说的作者来讲,这个迟疑等待再等待的过程,非常合理。
黄文婧:从线上至线下出版,《繁花》成为今年的一个文化热点,它的阅读群体,真是从知识分子到平头百姓跨阶层的广泛吗?他们喜欢的共性是什么?
金宇澄:《文汇报》刊登过一位80后上海女孩的书评,复旦毕业,去美读金融,在华尔街工作。她写自己从小在上海长大,记忆一片空白,《繁花》让她的回忆全部苏醒,很多长辈都已过世,但她好像明白了当时的家事矛盾,看到了长辈的困惑,是因为这本书,全部复活了。书展时候,很多年轻人排队,我怕的就是全都是我这年龄的读者,因此很意外。我记得《收获》美编李筱说,《收获》一位老校对,刚刚打来电话,特意要一本这一期增刊,认为“《繁花》很好看”。李筱说,校对稿子那么多年,他从没提出要过杂志。包括给上海作协送信的邮递员,《繁花》看了两遍。出版社给我送书,司机对我说,你就是金宇澄?你写得很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书里保存了大众的共同经验,各行各业人等,高低错落,各有各的生存法则,不牵涉心理,不为读者解释,不玄,不散布观念,没有翻译腔,贴近普通的本真,多元设计,位置低,也俗也雅,有极端场面,亲切的回应,对于往事,更多的表现,大概是一种沉默。
黄文婧:小说意味着什么?是否是刻意争取读者?
金宇澄:确实要一种刻意,争取读者,需要刻意引动他们的关注,我不是拿出一个很难的东西,去给简单的人看,是以自己低矮的立场,最大程度吸引最多读者,让他们慢慢靠近我认为的文学。博尔赫斯极欣赏《一千零一夜》的方式,他认为好的小说,就是让读者消遣和感动,不是醒世,劝化。网上写《繁花》阶段,我全部的想法,是如何取悦读者,每天我都需求更多更特别的内容,普通经验以外的内容,让读者注意,让他们高兴、惊讶或悲伤,每天我都这样朝思暮想,像一个厨师,期待明天做怎样的新菜,让客人惊讶才满足,根本不理会自己是什么一个小说家,网友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把他们看成抽象的大众,大概是这样,因此普通人能喜欢这本书,文学不在庙堂之高,寻求读者的欢喜不是低下行为。作者都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读者。如不考虑他们,为什么要出版和发行?争取更多读者,是小说的重要任务,小说不是为了得奖,不是被翻译,不是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王家卫导演说,我看不出《繁花》有任何影视改编的倾向。这话算是他对我的一种很高的表扬。小说的第一需要,是献给读者,让他们喜欢,我说的是让中文读者喜欢,涵盖文学和非文学的读者们。作者不做施舍之态,作者是文学王国的奴仆。
黄文婧:《繁花》以后的写作打算,还是以这样的语态写吗?
金宇澄:应该再也写不出第二本《繁花》这样的书,因此等待发表的阶段,一直还在改,包括等待出单行本的4个月,包括每一校、每一印我都改动,我的编辑应该很烦,我自觉自愿的行为。有读者评论说,金老师可以凭此终老了。这是对的,我不可能再写第二部这类小说,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么反反复复修改它的原因,就是到现在,还有这种修改欲,因为我舍不得,觉得它一直有遗漏,会出现很多新的想法,我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种种想法,说明了我看待写一本小说的立场,这是我个人认识,我觉得的写作是自然到来的东西,是自然给予的机会,我很少会再能有的某种机会,它不是机械的过程,是某种闪光。
三、上海是一块经过文学电镀的LOGO
黄文婧: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金宇澄:母亲出生在上海,毕业于复旦中文系;父亲生于吴江某镇,与柳亚子是远亲,在苏州嘉兴读了高中,加入革命,属于潘汉年领导的上海地下工作者。新中国成立,担任某机关处长,全家住长乐路机关宿舍。1954年“潘杨案”事发,他即刻隔离审查,关了两年,随后一撤到底,取消所有的待遇,变成有“政历问题”的人,同母亲离开了上海,下放到浙江一个水泥厂工作。我和哥哥、妹妹跟祖母生活。之后父母调回上海,文革阶段数度抄家,之后,也就是我和哥哥到东北务农,文革结束,父亲恢复名誉,回到原来的机关工作,当时他已经60了。
黄文婧:生活中哪些人对你的影响最大?
金宇澄:男男女女,各阶段的同事和朋友,有趣、特别和深刻的人,都对我有过影响,包括以前东北认识的几位刑满留场劳改人员。16岁北上火车,坐我对面的一个同龄伙伴,直到他前几年死去,我们一直交往,他始终在社会底层,下岗,当保安,但他的身影,在《繁花》里很活跃。这些人中,我父亲对我的影响应该最大,《繁花》的某些章节,细节,包括语言口吻,也都和他有关,这种影响力不是很密切,中国父子的关系就这样,是一种潜移默化,或身教和遗传的影响。他在旧上海做了很多职业,包括编辑记者,有时很有钱,有时很穷,但总是西装革履,写新诗,整篇背诵《前、后赤壁赋》,写标准的格律诗,用苏州腔吟唱,老年时代,他逐渐沉默,他一直不愿意谈论往事,当年很多朋友都死了,经历坎坷,包括1942年东京警事厅破获日本共产党的要案,半夜到上海抓人,我父亲和另一地下人员陈先生,一起被押送北四川路桥日本宪兵司令部,一路上父亲相当焦虑,两人怎么应对审问,两人住一间前楼,因为“单线联系”,心里知道是自己人,互相不了解,如何对得上口供,敞篷卡车开到四川路桥堍,陈先生戴着手铐就跳车了……后半夜,宪兵押带我父亲到监狱医院对质,陈先生满头裹了纱布,眼睛睁开一条缝,一握我父亲的手,明显是已经不行了,因此审讯时,我父亲坚称,社会关系都在金华,那里是国民党地区,无法调查,逃过一劫,但老虎凳等等刑具都一一领教,之后移送杭州监狱,几年后通过关系,保外就医,当时已患斑疹伤寒,双腿无法站立,被人背出监外。那一代人的信仰,坚定的意志,让我敬仰,也让我反思,这在《繁花》里都有反映。我父亲说的地下人员这一块,为之献身的很多,活着已经是平安了。他对于历史,一般是不议论的,这个群体的人,基本不会大谈经历,也许是纪律,只有时候看电视他会说,这是什么地下党。或说,冬天怎么穿白皮鞋,怎么穿了亮缎子长衫?
黄文婧:你最想写的上海平民阶层是什么样的?
金宇澄:上海是一块经过文学电镀的LOGO,或1970年代人造革旅行袋上印有的“外滩风光”,它是一座大金字塔,顶部留着涂改N遍的百乐门或者名门男女,下部基础一直很晦暗,混沌沉默,面积深广,理应也别有洞天,却一直被掩盖和忽略。我试想揭开的正是这个层面,譬如我想告诉你,这阶层的上海女人,怎么爱人,或怎么骂人,她怎么俗,怎么雅,怎么笑和悲,生存是如何轻浮和沉重,滋润中伴随怎样的困扰,这类人如何强健、如何安之若素,怎么蓬勃生活,为什么那样活跃,生动,却一直被排除在所谓文学之外,他们自成系统,他们对生活的信念,不能总被忽视,如果总解读为乱七八糟,下流或者搞破鞋轧姘头的字眼,那是自取其辱,明显不是严肃文学的思考,严肃文学也不是环卫清洁保障局。上海的这个复杂基础,我一直领受到它散发的珍贵价值和文学光亮,这一块生命,也许揭开会疼痛,却不需要治疗和创新,只需要发现,它是文学的根本和精髓之所在,需要保存这些声音和时间,保持那些画面定格,等等。
黄文婧:作为一个资深文学编辑,怎么看城市文学?
金宇澄:1980年代写了一些乡野小说,我是住在城里,写乡下故事,乡村经验的挥发期,城市文学的情况,一直也就是这样的,从1930年代以来,它一直就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作者基本是进城去住,写乡下故事,如果我们社会安稳,没有战争,这个惯性大概也要过渡两到三代人,等到获得全部的城市经验,城市文学可以成为大宗,也许到那阶段,有人像马原那样,搬到乡下去,在乡下写城市生活,这种进程一旦到终点,比如普鲁斯特、孙甘露、小白这样的个案会多一些。城市写作已经边缘化很久了,大家一直否定它的意义,大家却住在城里;它一般被视为腐朽的温床,也简单定论,比如上海历史很短,以前是小渔村,但几千万上海人,真也不是小渔村的子孙,就像评论美国是个年轻国家,其实这地方吸纳了欧洲最复杂的精神元素,最不安分的族群基因。近读李天纲的大文,认为是上海“带领一个庞大的民族艰难转型”,很有画面感,1833年的洋船都希望“到上海”,同期开船去广州、厦门等地,乡绅组织大搞“反入城”运动,不让“番鬼”进城,只有上海人温和,7条船停十六铺码头,居民甚至想租城里房子给英人住,记录了7船做的各票生意总和:买进“江南货”,43万银元,卖出“西洋货,包括鸦片、洋布钟表钢琴餐具等等,只14万银元,严重出超。这种景象,是我眼里的上海人,深不可测,被遮掩的记录,这个城市,这里的人群,同样汇集江南的根脉,背负苏杭千年的影响,我眼睛里这块地方,是一个超大的压缩文件,一座迷失奇花异草的森林;此外我觉得,文学不是历史学,文学描写两代人,已经写不胜写了。
黄文婧:《繁花》里写了很多情欲,你怎么看情欲?
金宇澄:它是改造世界的根本动力,它有很多的面,是光明的天堂,黑暗的地狱,气味复杂,是任何人必须面对的一个考验,观念视它猥琐,藏着腋着,想象却让它光彩夺目,可以暗地里发酵,也可以像纳博科夫驾驭的《洛丽塔》,忽然猛醒过来,化为一列坚强意志的火车,高速轰鸣朝前飞驶,在文学中,情欲非常壮观。
黄文婧:你对宗教怎么看?有信仰吗?
金宇澄:我比较认同感恩的样式——比如每天感恩上帝,感恩它让一个渺小的人度过了平安的一天,感恩有今天的衣食,感铭带给我的一切。但我没有宗教信仰,深知这种喃喃自语的深意,对于心灵,是还算健康的教育,使人容易满足。《繁花》的写作和出版,同样使我产生复杂的感恩上苍之情。我知道上帝对我一直很好。
黄文婧:非常感谢你敞开心扉,聊了这么多。最后,咱们聊一个当下的热点话题,现在的政策允许夫妻双方中的一方为独生子女,就可以生二胎了,对此你怎么看?
金宇澄:这是最好的消息,孩子是国家希望,现在孩子太少了,夫妇只生一个,对家庭而言,其实是存在了大担忧的;我朋友的孩子大学刚毕业,非常优秀,得过两届新概念作文奖,忽然患病离世,对父母的打击太大了。我因此也突然明白,3人世界比较脆弱,容易崩溃。历史上的征兵,从来不许独生子参军,每个孩子,是每个家庭的希望,一个孩子,希望只有一个,如果有5个孩子,那是一个世界。现只有深圳这个城市,会有那么多的年轻人,马路上到处都是年轻人,这景象让我每次去都很意外。
【责任编辑 刘 健】